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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定许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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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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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社会(中篇小说)

 

花子传递那个糟糕透顶的消息之前,万登喜的心情还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很不错的意境啊,可月亮像一个弱不禁风的小仙女儿,稍有风吹草动就摇摇摆摆地走了。云厚了风也发威,中秋节前后,雨隔三差五地来了就不肯走,总是像住姥姥家恋恋不舍。

自从商欣与万登喜失联后,万登喜差不多天天夜里睡在偌大的广场上,遇到雨天还放开歌喉:好男儿当当兵/不怕风吹雨打/无论海角天涯/肩上责任大……呵呵呵——拿着一根细木棍当马骑,蹦跳着如三岁的孩童,癫痫得又像挨了鞭子的骡子。按老家的话说,万登喜是背着鼓找锤……万登瑞身为兄长更直接,用一根手指指着低头不语、不住吸溜鼻子的万登喜吼:“你就欠挨折棍子!”棒在万登喜身上的棍子嘎巴一声断成了两截儿,很残酷哦!

广场周围高楼林立,午夜过后灯火依旧不欠。万登喜身后是一个装冰柜的大纸箱子,倒立着就是房子,用刀子开出三个大小不一的洞也有了门窗,在狭窄的房子里铺着一层纸板儿就是床,却必须等到夜深人静了才能一次次即兴造房……还不够啊,千里做官还为了吃穿呢,吃不是难事儿,万登喜现在是职业收购商,主要交通工具是一辆脚蹬三轮车,走街串巷一声吆喝就有人把纸板、旧报纸和书本拿了出来,低价收购、高价卖出,所得的利润除了应付肚皮,还必须缴纳手机费,一部酷派大神F2不算昂贵,却能保证条件成熟时与商欣通话,又很不乐观!

商欣走的时候,将一部没开封的酷派大神F2放在万登喜面前一再说:“处理完家中的事我就回来,有了这部手机我们就是在天涯海角也近在咫尺!”是吗?呵呵呵——不是啊,商欣走后不久就没了音信,手机不通,万登喜通过很多渠道查找商欣的行踪无果,只好打着万登瑞的旗号去了区派出所。王所长跟万登瑞很早就熟得像亲哥儿们,万登瑞当了主任记者彼此又像爷儿俩,如今万登瑞是日报社副总编,帮助万登喜像伺候皇叔,可他让小女民警一下子在电脑里查出一大堆女人,都叫欣都姓商,可哪个都不是万登喜要找的商欣。王所长又督促小女民警按照身份证资料联系商欣们的家乡派出所,倒有“一款”适合万登喜,可应该属于万登喜的商欣十年前将户口迁到了外省的婆家,七年前和前夫离婚后又将户口迁了回去,人却不在老家……那商欣就是骗子?

雨说来就来,哗哗啦啦、刷刷拉拉,要是搁在万登喜与商欣缠绵的那会儿肯定会有不错的情调,眼下就是灾难了。蹬着一辆三轮车跑到广场上,万登喜先把折叠着的纸箱子从三轮车上抱下来搭好房子,再拿下一个也是折叠着的小纸箱子支开,放在房子前就是餐桌,挂在车把上的破LV包里装着一兜鸡翅和一瓶60度的老烧,再请下天天随车而行的矮凳就能享受一顿丰盛的晚餐或夜宵了。

三轮车上除了万登喜从废品站淘来的铁支架,还有塑料布,铁支架原是人家搭棚子摆摊卖货用的,将一根根铁管插在一起就行,再盖上塑料布也算万无一失。中秋时节的雨就是这么淅淅沥沥,柔柔弱弱得像大家闺秀,犟起来让万登喜恨不得蹦起来骂娘,却又常骂不出口,只能像气蛤蟆一样蹦,被淋得浑身寒噤噤的再遭遇一股夜风,眨眼就变成了被人拔掉气门芯的车胎!

万登喜坐在小纸箱子前,拎起酒瓶咕咚咚地喝了一大口,侧起耳朵听着雨落在塑料布上的刷拉声,再将目光放在棚子外边,被雨水浸泡着七彩灯火极其阴柔也绚丽!放下酒瓶,万登喜从兜里掏出手机,粘了一圈胶布的食指在屏幕上摸索出一组照片,商欣站在广场上、公园里的顽石旁笑得都是那么灿烂,见到一辆停在酒店门前的劳斯莱斯就拉着商欣站在车前,商欣那天穿着一条拉夏贝尔条纹长裙,头发披散着,小胸脯鼓着,一条小白腿翘起来就是死死粘住男人眼球的车模……还不够啊,万登喜的食指一哆嗦触摸出一首商欣爱唱他也爱听的歌:藕花香染檐牙/惹那诗人纵步随她/佩声微琴声儿退/斗胆了一池眉叶丹砂……万登喜又拎起酒瓶咕咚咚地喝了一大口也唱:画船开心随他/谁不作美偏起风沙……驴嚎一样引来一阵嘎嘎大笑声,万登喜抬起头来看见走进来的花子,用食指暂停了小女人的歌唱。

花子姓花,却跟花儿一点都不搭界,长得黑粗不说,脸上皱巴巴的,笑起来满嘴的胡须一颤悠就是黑风怪,天天驾着一辆电动三轮车跑到那些富贵小区,站在楼下曳着脖子吼:“破烂儿——”官太太们就扭着肥嘟嘟的小屁股呼啦啦地跑下楼,将花子带到储藏间门前,跟交易毒品似地买卖。花子的收益很是丰厚,也能保证儿子读大学、老婆住在郊区的出租房里当全职太太……每次见到万登喜都嘿嘿地笑着说:“你行吗?”不行就请花子喝酒,花子曾为一心等商欣归来的万登喜指点迷津,又教他当收购商的诀窍,那花子就是万登喜的祖师爷!

花子弓着腰钻进来,见万登喜呱唧着眼不动,拽出他屁股底下的矮凳坐下来,从塑料兜里抓起两个鸡翅儿啃着咧开嘴笑。塑料布经不起折腾被风轻轻地一吹就裂开了一道道口子,外面刷刷拉拉里边滴滴答答。万登喜又咕咚喝了一大口才将酒瓶递给了花子,说:“又夜不成寐了吧?”花子抱着瓶子也咕咚咚地喝了一大口瓮声瓮气地说:“为什么不成寐啊?儿子还行,老婆也乖,昨儿一个小官太太给了我一箱子茅台,一倒手就挣了一个千……呵呵——方黑子要征地扩建公司嚷嚷了大半年,今儿我回到老家镇子拿到一张厚厚的卡,等儿子大学毕业了我就买楼、娶儿媳妇,再让儿媳妇给我生个大胖孙子,我他妈就是乐在城里的老太爷啦!”

万登喜从花子手中夺过酒瓶没喝,死瞪着他好久才说:“那你大半夜的还跑出来?偷东西还是偷女人?你老婆比你大三岁,当初你妈哄着你说,女大三抱金砖……呵呵——儿子长成了大汉子,你抱在怀里的却是一个老倭瓜瓤子!”

花子仰起头哈哈一笑说:“我妈还说,拣到篮里才是菜!没错啊,你前老婆美彩比你小三岁吧?身条儿好、脸也嫩,年过四十了还跟大闺女似的像一朵花,也难怪跟方黑子的侄子方六腻了在一起。方六又不肯纳妾,美彩只能带着闺女当小三儿。方六儿还行,给美彩在国道边上盖了一栋小楼开旅馆,紧邻着镇政府,离方家公司也就是二百步,经营美食也经营美女……哎呀呀——今儿我就在你老婆的小旅馆里吃饭来着,你闺女刚交二十吧?出息了,没当成大明星摇身变成了大堂经理,跟方六挺腻……呵呵呵——你们万家也曾是礼仪之家呀,彻底没落啦!”

万登喜从花子手里夺过酒瓶要砸过去,见花子又从塑料兜里拽出一个鸡翅儿,攥在手里要与他一决雌雄嘎嘎地笑了。花子傻,只往里傻;愣,看谁不顺眼就玩命;别人不好意思做的事情他敢做,别人不好意思说的话他敢说……要是胆子再大一点、城府再深一点,兴许就是方黑子第二!花子还不依不饶,从万登喜手里夺过酒瓶咕咚咚地喝着啃着,不说美彩和万登喜的闺女了就说商欣……说起商欣来万登喜心里也堵!

万家那座有前院、后院的大宅院是祖宗留下的,兄弟俩分家时,万登瑞早就娶妻养女住进了日报社的宿舍楼,只在分家单上写上有他一半家宅,万登喜应该付多少钱,实际上万登喜一分钱也没掏也只是走走形式罢了。万登喜与美彩离婚那年,方黑子扩建厂房将他家的几亩责任田占了,拿到钱与前老婆交割清楚,还要给万登瑞,万登瑞是哥也是父兄,让他拿着钱好好在老家过日子,遇到合适的再找一个……万登喜也想找,可他天天看见扭着小屁股进出那家小旅馆的美彩心里就堵得慌,干脆将老宅卖掉拿着钱跑到了城里。万登瑞知道万登喜私自卖掉老宅后,万登喜早在这片广场附近租了一套两居室,原打算买,二手房也行,可钱不够啊,想过玩分期付款,又没信心当房奴。天天住着别人的房子,万登喜心里还堵,幸好遇见了商欣,就在这片广场上。

那天晚上,万登喜睡在出租房里心里堵就憋得难受,跑出来在广场溜达来溜达去就遇到了商欣。商欣一身鲜亮也一脸忧郁,拉着旅行箱踌躇在广场上进退两难。万登喜出来前喝了两口酒便与商欣搭讪。商欣爱答不理又躲躲闪闪,偶尔支应一句也像稳住一个图谋不轨的歹徒,没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让两个人走在了一起。那时候,还是流火的七月,万登喜觉得无聊就离开了广场,回到出租房也就是几分钟的样子暴雨便倾盆而泻了。万登喜又拎着酒瓶喝了几口酒心里依旧不踏实,拿着雨伞再跑回广场,商欣就那么直溜溜地站在雨中。万登喜劝商欣找个地方避避雨,见商欣依旧不动就将雨伞罩在她头上,商欣嫌恶也恐惧地要躲开,伴着一道闪身子一摇脚崴了,又不肯去医院。万登喜觉得不该丢下孤零零的商欣就陪着她一起淋雨,商欣见万登喜那么无赖转身就跑,脚肿了也疼得要命,一头栽倒在地上再不能起来,雨下得又大,实在撑不住了才被万登喜背到了医院,一来二去的也就有了故事!事后,万登瑞指着万登喜的鼻子说:“你你你……你不觉得你们的爱情就是闪吗?”

花子打了一个饱嗝儿才放下手中的瓶子,说:“你跟商欣那点事儿就是闪!咔嚓一声什么都没了,伴着闪逃之夭夭的是狐也是妖!当初,我就看那个才三十多岁的小娘儿们不正经,先跑出来打工,觉得挣钱少就去当酒吧女,又觉得酒吧女挣钱辛苦,干脆跑到酒店、旅馆和洗浴城里,挫折了混不下去了回家又没脸,死却需要勇气,遇到你就找到了冤大头!”

一直在万登喜心中涌动着的那口气终于爆发了,抄起酒瓶砸向花子的脑袋,亏花子机灵抓住了万登喜的手腕嘿嘿地着说:“兄弟息怒,你家出大事儿啦!”说着从兜里掏出一部联想黄金斗士A8,八成新,是儿子淘汰的款式,万登喜怔怔地瞅着花子没言语。花子没有顾忌油脂麻花的食指,抖抖索索地触摸着手机屏说:“方家公司十多年前就上市了,还是中国五百强,方黑子那老小子肾虚精亏,玩的心却很烈,又有花心太监鼓吹,连夜召见方六主持建娱乐城,吃喝嫖赌抽一条龙。盖娱乐城的地界儿就选在万家祖坟,周边的责任田早被方六拿下,就剩下你们兄弟俩迟迟不表态了。大部分万家人分散在五湖四海,留在镇子上的万家人大多在方家公司里求食儿。从你老老祖爷爷那辈就是万家的族长,你爹也当过了几天族长却是末代皇帝。等你爹死了,你哥又是万家最出息的人还是族长,新时代了没人再喊他族长,却也相当于族长。谁都知道动几百年的万家祖坟不容易,你哥不是日报社的副总编吗?人家方黑子不尿他,晒着晾着就等着他不抹油儿自转!上个月,方六让几辆推土机在哪儿折腾,万家祖坟周围被挖得沟沟壑壑的,剩下一片坟地就成了孤岛。”

万登喜瞪着花子说:“难道他还敢挖我们家的祖坟不成?”

花子又用那根沾着油的食指触摸一段视频,说:“你以为人家不敢啊?今儿我回去从方六手里拿了钱,吃饱喝足了溜达到万家祖坟,站在刚挖出的一条壕沟旁看见一座坟被挖掘机削了一大铲子,露出了朽了的棺材,也看到了一根骨头……那根骨头应该是你爷爷万绩昌的,满肚经纶不去做官,天天研究学问,还开过教馆……你看吧你自己看吧——”

万登喜从花子手里夺过手机,一条黑犬先出现在了视频里,可能看见了站在壕沟边上的花子,凶狠地嚎叫着跳下壕沟叼起一根骨头。视频突然剧烈地抖动了,一个土坷垃也飞了起来落到黑犬的头上,黑犬却没放松嘴里的骨头顺着壕沟夹着尾巴跑了……那是刘大头为方黑子从警犬训练基地淘来的罗威纳犬,取名黑虎……花子从万登喜手里夺过手机,锁定叼着一根骨头的黑虎,说:“挑衅啊!”

花子的电动三轮车就淋在雨中,钥匙还插在锁空里,万登喜又瞪了花子一眼抄起酒瓶咕咚咚地喝几大口,啪地将酒瓶摔在了地上,跑出来蹦上花子的三轮车。花子追出来大喊大叫,万登喜没搭理花子,启动三轮车一溜烟儿地跑了。

 

茶几上放着一桶刚泡好的康师傅,万登喜站在茶几旁看一眼香气扑鼻也热气腾腾的方便面,极力遏制着肚子里的咕噜声必须将目光转向万登瑞,眼皮却又总是不由自主,万登瑞就很残酷地变成了脚尖。万登瑞穿着睡衣、趿拉着一双塑料拖鞋,手里夹着一根没点着的烟,从万登喜进门的那一刻起就瞪着他不说话,脸色也冷得像结了霜……总是这样,就是那年万登喜种药材赚了钱,万登瑞也没笑过,像爹也像爷或干脆就是老天爷,万登瑞像谁万登喜都是孙子!

闺女老早就跑到了芝加哥,有时候两个人过日子,更多的时候独居;老婆四十岁就成了全职太太,刚过完五十三岁生日,天天在家里琢磨怎么才不死,烦了就跑出去烧香拜佛,有时候也跟万登瑞闹点摩擦,万登瑞便以“养心莫善于寡欲”化解,阴云便顷刻消散了……家中很多时候剩下万登瑞,万登瑞是副总编必须操心报社里的事情,还要出去开会、学习,独居在家中也多是双休日,早晨起来想吃饭了不过泡一桶方便面罢了,往往一个手机打过来,方便面桶里兴许能长出毛来……万登喜能见万登瑞不容易也不想见,必须交流了才拨打他的手机,又常是正在通话中,或看到万登喜的号码,万登瑞咬着牙使劲用食指摁着手机屏挂断……没辙啊!今天不行,万登喜就是上刀山也要来见万登瑞,出事儿……出大事儿啦!

昨天晚上,万登喜驾着花子的电动三轮车冒着雨一口气跑回老家镇子,差不多凌晨三点多钟雨才住了,月亮也拱出了云层,站在花子曾站过的壕沟上见证了不久前发生的一切。离开万家祖坟,万登喜又跑到方家公司门前,睡在警卫室里的人都以黑虎为榜样,要想讨伐方黑子或黑虎时机很重要,再有一个呱唧眼就冒坏汤儿的花心太监,那就必须面见万登瑞才行。

万登喜拿着卖宅院和卖地的钱跑到城里晃荡,将该给万登瑞的钱拿了出来,与商欣过了差不多小一年,七扔八甩的不说,十五岁辍学的闺女过完十七岁生日想闯娱乐圈,瞒着美彩死磨硬抗地折腾服了万登喜,飞北京、跑上海将万登喜的存款折腾出一大半,爹也就真的成了冤大头!万登瑞赌气拿了万登喜的钱,却没有饶恕他私自卖掉祖宅的劣行。万登喜自知理亏,也只是遇到清明节或老人们的忌日才勉强与万登瑞见一面,万登瑞见到万登喜总是咬牙切齿地感慨:“不言不语就是你万登喜的丈八蛇矛!”

往回走必须经过美彩经营的小旅馆,万登喜本不想放慢三轮车的速度,美彩却像有意等着万登喜驾临,穿着睡衣走出小旅馆又像是一夜未睡出来散闷,恰好与万登喜打了个照面。那时候,天刚放亮,万登喜见一个人横着要穿过柏油路忙着踩住了刹车,美彩也慌得摇了几摇才稳住身子,看清是万登喜冷着脸说:“胳膊拧不过大腿!”说罢赌气般地转身回了小旅馆。

一路上遇到了无数个早餐摊,万登喜的肚子里一直憋着一口气,直到见万登瑞鼓鼓的肚子才慢慢憋了下去,似乎见到万登瑞一切都不是问题。美彩与方六猫儿腻东窗事发,万登喜惊动了万登瑞,美彩见到大伯子头没敢高傲地扬起来,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万登瑞高中毕业后在镇小学当老师来着,高考制度改革后才考上大学。万登喜和美彩都曾是万登瑞的学生,只是班级不同罢了,老师毕竟是老师,何况,万登瑞在万家究竟扮演着族长的角色。早先儿,万家人有个大事小情的都颠颠地跑到城里去找万登瑞,万登瑞是包公又是大救星!

万登喜见万登瑞将夹在手中的烟叼在了嘴上,忙着低头哈腰地从茶几拿起打火机,给万登瑞点着了烟才讪笑着搬来一个小木凳坐在了茶几旁。万登瑞见万登喜一脸灰尘也一路劳顿的狼狈相终于咧了咧嘴,这就是最大的宽容了,万登喜像遇到大赦,恶狼般地吞噬那桶方便面。几口方便面吞进肚,万登喜觉得还差点什么,抬头见万登瑞又冲他咧了一下嘴,忙着起身去了厨房。酒柜里放着半瓶泸州老窖,好像是万登喜上次跑来请示七月十五上坟的事情嫂子给他打开的,又从冰箱里找到半只烧鸡早餐就很丰盛了。再坐回茶几旁,万登喜吃着喝着啃着万登瑞就不存在了,直到打了一个饱嗝儿、万登瑞耐不住咳了一声才仰起头来,决定立即报告家中的大事。还没等万登喜开口,万登瑞将烟头掐死在烟缸里,又从烟盒里拿出一根夹在手指间气哼哼地说:“还在等你的小仙女?”

万登喜啊了一声咕咚咚喝了一大口放下手中的酒瓶,一只手伸向茶几上的云烟,万登瑞的眼皮一耷拉,那只要摸到烟的手哆嗦了一下,却还是讪笑着用两根手指从烟盒里夹出一根烟叼在了嘴上。万登瑞的嘴又咧了一下,万登喜忙着拿下叼在嘴上的云烟又要说话,万登瑞哼了一声说:“上学的时候,你就是笨倭瓜一个,就是算数还说得过去,账本也算清楚,一个人在老家过日子能知道仨多俩少就不会吃亏,可你还是吃了亏!怨谁?怨我吗?怨祖爷爷、爷爷还是爹妈?祖宗留下的宅院固若金汤,墙内的杏树再枝繁叶茂、硕果累累,要是看顾好了探出墙的红杏也能被你拽回来,你没有,放任自流最终自食恶果,这叫自作自受!”

万登喜的肚子又一鼓一鼓的了,再看一眼瞪着他的万登瑞,讪笑着拎起瓶子咕咚咚又喝了一口,有些话必须说说清楚才行。美彩与万登喜相差好几岁,高中毕业后也去镇小学教书,却与万登瑞当年一样是民办老师。万登喜与美彩结婚前有人为他张罗几门婚事,却都让美彩搅黄了。待万登喜与美彩在那座青砖宅院里度完蜜月才知道,美彩死乞白赖地以身相许,就是想让当了记者的大伯子出面,转正了一切都不是问题,包括蜜月期间一直用铁丝箍死了的腰带。能养育一个闺女,还是万登喜那年中秋节晚上喝了一瓶二锅头的结果,拿着钳子绞断女人的腰带也是嘎巴一声脆响……说吗?

万登喜抖动着嘴唇又要说话,万登喜冷笑一声,见万登喜闭上了嘴巴又说:“你现在流离失所了吧?天天夜里抱着纸箱子去广场上,雨隔三差五地袭扰不说,城管和环卫工们看你肯定像驱赶苍蝇!你居无定所,衣食无着落,地无一垄,成了名副其实的流浪汉,房呢?地呢?卖了……钱呢?”

万登喜看着万登瑞那张霜得越来越厚的脸,无奈地笑了笑想申辩又没底气,却不住地在心里逼问万登瑞:你老婆要是红杏出墙了,还让你天天瞅着,你能安安稳稳地待着吗?你一个人住在那么一座大宅院里,常被来自后院的鬼叫声惊醒,你能睡踏实?据说后院里有一口井,一个小妾不能忍受封建阶级的残酷压迫反坑不成便投井自尽,祖爷爷下令将井填上,让那个不守规矩的小女人永世不得翻身……有这事儿吧?高中毕业了,你不能被推荐上工农兵大学,又没有美丽的姑娘与你爱情着,苦闷了就扎在房子里写什么狗屁小说,写完小妾投井那段还跟我显摆,有多么强的感染力……屁!你就是想发表瞎编的小说当作家,据说那时候当作家比当县长还风光……我行吗?我不会写小说,也考不上大学当记者,可我也不想在那座死气沉沉的宅院里孤魂野鬼般地过活呀,那就想辙,可好多着辙都被你堵死了!早先儿,你不许我出来打工或做买卖,说什么百事孝为先、父母在不远游,耕读传家久、诗书济世长,知诗书,达礼义,修身养性,以立高德什么什么的……父母不在了,你又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跑到城里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小媳妇,生了一个闺女响应党的号召不要二胎,却逼着我封妻荫子,可人家一个大闺女以身相许就是盼着你能出面儿,找县教育局的头头儿说说话,可你当了副总编也没理那个茬儿。被前弟媳妇儿问急了你还狡辩,党给了你权力就不能以权谋私!呸——你以为自己个儿真是焦裕禄吗?你说呀?!万登瑞就是不说,依旧死死地瞪着万登喜,见万登喜又抱起了酒瓶使劲地咳了一声,万登喜的手又一哆嗦酒瓶差点掉在茶几上。

万登喜攥紧了酒瓶怯怯地看着万登瑞才要张开口,万登瑞绷着脸又说:“拿着钱跑到城里租了房又觉得空,大半夜跑出去遇到一个小女人。那个小女人比你闺女大不了几岁吧?要穿要戴还有抹,拉夏贝尔、普拉达和巴宝莉,还有什么……什么香奈儿和兰蔻、雅诗兰黛……行啊行啊,反正你从镇子上跑出来,兜里揣着一张厚厚的银行卡,那么大的取款机里天天都存着你需要的RMB,有俩小女人跟你一起折腾才热闹啊……最终呢?闺女折腾了你的钱,好歹还认你这个爹,那个小女人把你的钱糟蹋光拍拍屁股走了,睡在一起前为什么不问问她,与你究竟能不能长久?你还颠颠地去找王所长,王所长就是福尔摩斯也没辙!除非她是潘金莲也玩一次杀夫,那我就有了给你昭雪的理由……唉——就是把一根檩条打折了又能怎么样?! 

万登喜抱着瓶子一仰脖儿喝了一个底儿朝天,要大声喊一声说,不是那样的……真的不是那个样子的……嘴唇抖动,却没有声音。万登喜坚信商欣绝对不是三心二意的女人,可她的确杳无音信了。为了弄个明白,万登喜伴着过年的鞭炮声去了商欣的娘家,商欣的父母早逝,家中只有哥嫂,却不知道商欣究竟在哪里,人家也不想知道。商欣离开万登喜时说处理家中的事情,那她肯定在老家藏着,又在商欣老家村边的深山里藏起来守了一个多月,要不是万登瑞通过手机怒斥万登喜忘了祖宗、勒令他清明节前必须回去还要守下去,一直……哪怕是将大地坐穿!见万登瑞还那么死死地瞪着自己不放,万登喜低下头刚端起那桶还没吃几口的方便面,手机响了。万登瑞乜斜了一眼从兜里出手机的万登喜,吧唧着嘴将目光转向朝霞满天的楼外,听到万登喜怯怯地喊哥的声音才回过头来。

万登喜从镇子上往回跑着就联系了花子,他就不信胳膊真的拧不过大腿!花子也很守信用地将那段视频发到了他的手机上,再展示给万登瑞,万登瑞的脸刷地紫了,可他的手机也响了起来。接完手机,万登瑞回到卧室换了衣服,将一把钥匙扔在茶几上,说:“我去社里处理一件紧急的事情,完了我就回县里,你在家里好好待着别再流浪了好不好啊祖宗?!”万登瑞拿起钥匙在手里掂了掂了心里说:“还是住广场好,就那么等着,商欣决不是骗子!”

 

 

万登瑞每次回老家县城,出面招待他的多是任上的县委宣传部部长,从一个小记者干到副总编,二十多年的时间部长一个个地换,再陌生也必须拿万登瑞当亲人,还有那些局长、主任们一旦去市里找万登瑞都说找娘家人,至于那些换来换去的县委书记,也是多年来接受过万登瑞正面报道的市府小官员,接待万登瑞也是理所当然。只是如今有八大纪律,县域内的楼堂馆所不能出现违纪招待,恰好赶上宣传部部长姚春要为老婆过三十八周岁生意,干脆就去兄弟经营的酒楼,很谨慎地请示万登瑞时一再强调是家宴,只是喝几杯清酒而已,万登瑞听罢哈哈一笑说:“弟妹大学毕业来报社实习恰好在我的手下,师生之谊还是有一点的,说朋友说故人都合适,反正必须喝一杯酒才行!”

姚春的兄弟将酒楼开在西环路边,名厨掌勺,风味也聚拢了南北东西。万登瑞被司机拉到酒楼,姚春和小夫人早安排停当,这场不受任何约束的家宴规模不会太大,规格却不能低。县委书记刘豫随后赶到与万登瑞寒暄着问姚春,刘大头是不是不顾八大纪律顶风作案去了,姚春回应,刘局受托于万总去办一件事情,说话就到。刘大头在县公安局当科长时就常被万登瑞搬上报纸树立典型,又都是父亲早逝必代父命的大哥,关系挺铁!姚春见万登瑞与刘豫喝完一杯茶脸色沉了,忙着用手机联络刘大头故意启动了手机免提,刘大头哈哈一笑说:“我现在是联合国秘书长,却不能像当年的安南,斡旋半天伊拉克还是被老布什折腾得稀里哗啦!你先给老婆大人开生日宴,我必须以温酒斩华雄的速度速战速决,也必须早一点与你老婆喝交杯酒,你就在洞房门前站岗放哨吧!”刘大头长得匪说话也匪,好多匪们才不得不成了他的手下败将!

姚春的小夫人是身材苗条的小个子女人,说话总是跟唱歌儿似的,喊了书记喊老师,趁着他们打趣式地重复刘大头的玩笑话,招呼站在门外的服务员上菜上酒。绝对超出八大纪律的规范却名正言顺的菜肴很快端了上来,酒是姚春的兄弟奉送的52°五粮液感恩酒,还有说辞,老嫂比母,母亲仙逝理当奉嫂母为尊……那一切都很“私”了,这场生日宴变得也很有底蕴,谁都明白,就是不说,不说才是真君子!万登瑞端起酒杯不能忘乎所以,方黑子豢养的黑犬叼走了万家祖宗的骸骨是可忍孰不可忍,可方黑子的确是一块难啃的臭骨头!

万登瑞自小儿接受爷爷的教诲,读四书五经、修五礼六乐,却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万家兄弟延续祖上的基因身大力不亏,却必须承袭祖风以德服人,那万家是老家镇子上延续几百年的望族就不足为奇了。自明朝万历间,万家人迁居到那个不大的镇子,从68代学字辈到96代骏字辈,散落在各地的万家人聚集在一起也是浩浩荡荡的,就是将血缘较近一点的人召集起来也一个加强营,却多是芸芸众生。有一个万姓人倒曾高居省长,却在十多年前以贪腐罪被拉下马闲居在家中抑郁致死前遗嘱,无颜见江东父老,尸骨也丢在了外乡,至于家人传说早就跑到国外差不多销声匿迹了。万登瑞作为登子辈的万家人,从身份到德操,保护万家祖坟自然首当其冲也义不容辞,有些问题却是不能回避的,万、方两家的恩怨由来已久,从李自成起义到吴三桂起兵反清、从旗人圈地到八国联军进犯中华,以致于军阀混战、日寇扰华,每一次政局跌宕都牵扯到那个以万、方为主要家族的镇子,岁月的长河涤荡不清着一辈一辈人留下的恩怨情仇,留下后患殃及万登瑞也不足为奇!

爷爷活着的时候,为万登瑞讲授《春秋》、《尚书》时会提及族史,万家崇尚礼义廉耻孝悌忠信,出过举人、状元,有恪守职责的小吏,也有鞠躬尽瘁的封疆大吏,当然,更多的是坚忍求进的平民百姓……方家呢?有跟着李自成住在北京城里天天吃饺子的败兵之将,也有跟着吴三桂两头不讨好的谋士。八国联军进犯北京时,方家出了汉奸一代,万登瑞读大学时还真的在史书上查到一个方姓人,那个人就在英军当时的华勇营服役,洋毛子们糟蹋北京前是华勇营带的路才被称为“带路党”,至于汉奸二代就要提到方黑子的父亲方摆子了。万登瑞的父亲至死没离开过老家镇子,加入共产党参加红色革命没成为被史册铭记的英烈,却在抗战胜利后抓捕大汉奸方摆子时立下了汗马功劳。至于万登瑞的父亲如何让方摆子束手就擒,随便打开电视机从哪部抗日神剧中都能找到答案,万登瑞从来不想写文章歌颂父亲,却被方黑子铭记了,那他放黑犬造孽就顺理成章!

万登瑞走了神了就疏忽了手中的酒杯,姚春的小夫人察言观色才不至于冷场,说话办事儿就是长相也很柔的姚春,见了万登瑞总是如侍奉君王般谨慎与惶恐,至于刘豫在市府坐机关时就与万登瑞称兄道弟,到了他的地界儿上必须尽地主之谊。侧目见万登瑞还没缓过神来,刘豫从姚春的小夫人手里要过酒瓶,扭动着胖胖的身体、一张大白脸上满是笑容,喊着万兄喝酒还是主题,祝姚春的小夫人生日快乐是挂在嘴边上的话,说三道四、家长里短一大堆就是突出一个“私字也是面上的应酬。至于刘大头战果如何,刘豫压根儿没放在心上,重在参与毕竟参与了。方黑子现在是大佬级的人物,别说小小的县衙,去省府早就如履平地,参加两会参政议政是人民的代言人,打着扩建公司的旗号跑马占地气势汹汹,没有哪个人民敢与他为敌还把他奉为神仙,小小的县委书记必须当他的马前卒才行。好在一个个封疆大吏纷纷落马,就是戴着一顶小乌纱帽的官员都常被噩梦惊醒,方黑子审时度势略有收敛,却只是眯着那双铃铛眼打个盹罢了,一旦睁开眼头脱发的脑壳上的天也就没有了。

万登瑞打进刘豫的手机时,刘豫长正在家中审问肝阳上亢的上海老婆,老婆被问急了甩手离开家门前恶狠狠地说:“哎——我拿着工资卡去美容院、高尔夫球场消费好不啦?”刘豫肚子憋着火,拿着手机听完万登瑞的申诉必须笑着说:“这叫事儿吗?”随后用手机三言两语就将事情张罗得很是妥当了,包括姚春为小夫人摆生日宴的细节都完美无缺,姚春的小夫人三天后才是寿诞之日却是只有三个人才知道的秘密。

万登瑞肚子里也一直憋着火,拎着酒瓶打了一圈,连三个司机都没放过,也难怪眨眼变成了关公,可他不是被万世敬仰的神。从小记者一步步坚韧地爬上去的万登瑞明白,到了官场说他是一碟菜就是红烧熊掌,说不是,就是被人拔拉来拔拉去的凉拌豆芽儿!这么多年,亲戚朋友,尤其是万家人,屁大一点事儿就跑到城里找总编,总编就是想以权谋私能谋多少啊?!

万登瑞的父亲六十岁不到就身归那世,方黑子妄想当兵前正赶上破四旧,差不多天天跑到万家宅院瞎折腾,倒是品着茶默读“富润屋、德润身”的万绩昌淡定如坐禅一般。方黑子的目标是铲平万家祖坟,解放后万方两家在镇子上的势力基本持平。方黑子最终没能穿上军装背的是方摆子的黑锅,跑到万家指着坐在核桃树下品茶、读书的万绩昌说:“老倭瓜瓤子,你好好等着,就是你死了,我也要把你的骨头从地下叼出来!”用字欠妥,可万绩昌的骨头最终被黑犬叼走了,这就是方黑子的雄心壮志!

方黑子时来运转缘于一个远房表舅,表舅曾追随刘邓大军鏖战大别山,转业后任县供销社主任,硬是套上了磁他才去一个山区镇供销社当了采购员,却是临时工。娶了一个站柜台的小售货员倒是吃商品粮的,可她疯了后逢人便说,方黑子先奸后娶……想想也不是疯话。小售货员天天必须穿的确良、满身飘着雪花膏味才行,被那几张大团结逼急了,方黑子将小售货员扒光脱净扔到木板床上,指着那俩颤颤悠悠的小乳房说:“×你妈——爷这就杀回老家!”

万登瑞大学毕业那年,方黑子的小工厂很红火了,天天开着一辆皇冠拉着小售货员到处兜风,等万登瑞去了报社,总编给他的第一个任务就是采访方黑子。采访完毕,方黑子请万登瑞喝茅台、吃生猛海鲜,三瓶茅台灌下去那张大黑脸蛋子就喷了火,让人拿来一把新买的唢呐送给了万登瑞。万登瑞拿着唢呐回到家,卧病在床的爷爷拉着万登瑞的手呵呵地笑着说:“天地之道,可一言……言言言而……而而……尽……”气血两虚,嘴里又没了牙齿,万登瑞就拉着万登喜一起朗诵,可博厚高明的天地之道能斗得过黑瞎子似的方黑子吗?

菜凉了,酒总是热的就不会冷场,姚春的兄弟跑来敬完酒吩咐小服务员又上了菜,刘大头和司机带着一个小女人来了。方黑子的小工厂变成了大工厂后,刘大头去万登瑞老家镇派出所当了所长,万登瑞为方黑子撰写创业路时,没少提刘大头如何为方黑子保驾护航。方黑子现在被尊为太上皇,连当了局长的刘大头见一面都很难。据说,方黑子常住西山,妄想修成正果也长生不老,与仙骨道人们密谈更不许人打搅,公司大权早就交给了儿子方铎。跟着刘大头跑过来的小女人是方铎的小秘书,看似弱不禁风,端起酒杯来却是敢蒸人肉包子的孙二娘,却总是柔中带刚,一双小丹凤眼似睁非睁,惊现令男人们心颤的慵懒,激动的心,颤抖的手,我给领导倒杯酒,领导不喝嫌我丑……谁敢嫌呀,何况,人家又不丑,读了商务英语的小秘书投身在方家公司,除了给瘦猴儿一样的方铎端茶倒水、洗内裤,还必须学会怎么才能让领导痛痛快快地喝了一杯又一杯,喝了还不行,危难之中显身手,哥替妹妹喝杯酒……目标直指万登瑞,一下子从领导变成了哥哥就有点暧昧了。万登瑞不想忘本,却不能不喝酒啊,喝了酒人家还有说辞,天上无云地下旱,刚才那杯不能算……哈哈哈——餐桌上的人们都忘记了生日快乐的小夫人,万登瑞倒成了寿星。好在除了万登瑞谁都心知肚明,万登瑞也不糊涂。小秘书将目标转向了刘豫,万登瑞借口去卫生间前看了一眼与小夫人闹着的刘大头,刘大头随后跟了去。一边撒着尿刘大头一边埋怨,让司机拉着他折腾了一个下午,跑到方家公司只喝了一肚子碧螺春,憋得难受又不能喊,身边毕竟粘着一个小美女……说着话还不住地吧唧嘴。

万登瑞裤子也不提死死地瞪着刘大头说:“说正事!”刘大头呵呵一笑说:“方铎说他刚从华盛顿飞回去,便让小秘书招来花心太监。花心太监就是县政府办公室的前主任,二线后跑到方黑子哪儿找着乐儿挣钱儿花,天天与方黑子睡在一起讲黄段子,方黑子听腻了他就把自己个儿当狗,觉得不好玩了,撺掇着方黑子让我给他弄了一条罗威纳犬,可能是一时疏忽,黑虎才跑到你们家的祖坟淘气。方铎一再声明,他负完全责任,尽快找到那根骨头完璧归赵,特特派小秘书前来真诚地表达歉意,至于占坟地的事情他只字未提,兴许这就是方家父子的策略吧?!”

万登瑞啊了一声眼前一黑,刘大头也没来得及提留裤子,忙着抱住摇摇摆摆的万登瑞喷着满嘴的酒气说:“总啊总,挺……一定要挺住啊!”万登瑞推开刘大头哈哈大笑着说:“朝朝朝辞……辞辞辞……白帝彩云间,半斤八两只等闲,继续喝——”

 

万家祖坟紧邻着一个土疙瘩,也就是一个不小的土丘,长满了槐树和榆树,高矮粗细不一枝枝蔓蔓伸展开来枝繁叶茂,又加上无处不生的蒺藜、杂草到处也是荆棘丛生。好多年了土疙瘩只是叫大疙瘩,缘于万家祖坟一直结结实实地存在着,追溯到若干年前,万家祖坟的气势不敌王陵,却也是碑林赫赫、坟冢成行,秩序井然令人肃然起敬!当年,风水先生凭着周易学说操纵着罗盘断定这里就是一块风水宝地,逝去的万家人便在此安息,活着的万家人必须年年修坟冢、栽松柏,坟地也慢慢扩展出了气势,以致于以土疙瘩为轴心,周边的土地很自然地被人命名为万家坟,像李家坟、刘家坟,却终究抵不过万家,说到底也只是气势二字罢了。

解放后,政府倡导破四旧、立四新,除了观念上的革新,主张火化就是不让死去的人占去太多的土地。很多人家的祖坟被平了,万家祖坟也没幸免,碑被推倒了,坟冢也消失了,可死去的万家人火化了总要占一席之地,繁杂的丧葬礼仪免了,将骨灰盒埋在地下也只是留下一个很小的坟头。万登瑞第一次采访完方黑子回到家,见到病卧在床的爷爷,当下许诺重修万家祖坟,回城后便联络分散在各地的万家人筹集资金,修坟冢、立墓碑也完成了爷爷的夙愿……这就是缘由了,万登喜没兴趣探轶万家祖坟,让爷爷的尸骨不暴露在阳光之下才是当务之急,挥舞着铁锨从中午到晚上干得汗流浃背,将一道被挖掘机挖出的壕沟填上一段才能接近暴露尸骨的坟冢。

雨住了天也凉了,夜风习习,一弯月亮高悬天宇,泼洒下来的泠泠月光落在万家祖坟里变成了一层厚厚的惨白。这些年,散落在各地的万家人很少与老家联系,干脆将老去的人埋在外埠,留在镇子上的万家人将死者埋了立个碑子,年年添坟、烧纸也算是尽了孝心,细心一点的人家隔几年还要将墓碑上的字用红漆涂抹一遍,那些不忘祖宗的万家人多是长居在镇子上或住在离镇子不远的城市里,却只是少数。万登瑞有权不为万家人谋私利,再像早先儿一呼百应不能够了,自然没有了约束,松柏没了,荒草凄凄遍地瓦砾,一条弯曲在杂草里的小路被人踩踏出来足可见族人的懈怠,一座座坟冢大小不一,有的坟冢小得被杂草覆盖了,不仔细搜寻难觅踪迹。万登瑞每次回来都不由得感慨,终究是心有余却力不足。爷爷去世后,按照辈分老人家的坟埋必须在万登瑞的父母之上,岁月流逝,地貌变迁,万绩昌父子的坟冢也无情地被边缘了。

万家祖坟及周边的土地地势高,就是解放后水利建设也不理想,逢到灾旱年,大多闲置或种一些耐旱的庄稼……总是要变,1980年代,责任制的确鼓舞了镇民们种地的热情,修路、打井,原先的旱地也变了水地,种植果树、草莓或药材,有几个万、方两姓人还被万登瑞在报纸上树为致富带头人。方黑子始终没有忘记万家祖坟,公司做大了便大肆征地扩建,究竟比种粮食、栽树划算,很多人也愿意将土地卖给方黑子,原先的庄稼地变成厂区,厂房成片,路也纵横在万家祖坟的周围……彻底吞噬万家祖坟才是方黑子的最终目标,将万家祖坟附近的地征用了还不行,连同土疙瘩都要被铲平才能盖娱乐城。眼下。土疙瘩也像万绩昌的坟冢一样刚刚被削去了半边,肯定还会继续折腾,那万家祖坟也的确成了弹丸之地!

万登喜跑回城找万登瑞的那天早晨,先去了广场,纸房子和花子都不见了,用手机联络花子才知道,花子将纸房子拆了送到废品站就接到了警方打给他的手机。儿子不好好读书与一个个小学妹勾勾勾搭搭,泡吧、逛KTV,还去酒店开房……花子给的那点钱根本不够,儿子又不能总是向花子张口要钱就在宿舍里想辙,通过身份证、QQ上的信息,破解了学兄学弟们的银行卡密码,盗取他人钱财数额不算巨大,性质却恶劣,花子怕要在儿子读大学的那座城市待一段时间。

花子的老婆见到万登喜就哭天抹泪地哭诉,万登喜安慰了那个胖得跟倭瓜似的老娘儿们就急着去找万登瑞,觉得该干点什么了丢下万登瑞给他的钥匙,又驾着花子的电动三轮车跑了回来在镇街上备足吃喝,又去小五金商店里买一把铁锨就开战了……开战?跟谁开战呀?万登瑞那么气势汹汹未必能斗过方黑子,那就亡羊补牢、守株待兔……谁是兔子?方黑子吗?万登瑞将手中的铁锹戳在地上,站在新填在壕沟里的土岗上,瞪着被削去一半的坟冢吼道:“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美彩红杏出墙,万登喜天天在家中吟诵这两句诗,还是从爷爷留下的一本线装书上看到的,读了觉得很解气就抱着酒瓶子一遍遍地吼,不分白天黑夜,以致于街坊家的狗们也跟着他一起瞎嚷嚷,都像喝醉了一样。

美彩来了,拎着两个鼓鼓的塑料兜,脚下凸凹不平,一道道壕沟纵横着只留下一条条窄窄的路,细腰摇摆着,走得气喘吁吁却很坚强。万登喜吼完了仰起头死死地瞪着天上那弯月亮发呆,听到美彩啊了一声才回过头来。美彩走到万登喜面前,将手中的塑料袋放下,将一只小手攥成拳头不住地捶着细腰蹲下来,打开一个塑料袋,拿出一瓶郎酒和一只烧鸡。万登喜走到停在壕沟边上的三轮车前拎起一个塑料兜席地而坐,也从塑料兜里拿出酒和一只烧鸡吃喝着依旧仰起头看天。

美彩将酒肉装回塑料袋,站起来也仰着头说:“刚才,我去找了方六,唆使黑虎来祖坟叼骨头的是花心太监。花心太监与方黑子住在那座小院里,天天拿着肉骨头训练黑虎,终于等待了机会。有人见花心太监跑到这儿,拿起那根骨头用肉汤泡了才放开黑虎去叼,自己却躲避到了一边……”万登喜看了一眼美彩没说话,那个窥视花心太监作恶的人就是花子,花子见了花心太监总是摸他的裆。花心太监惹不起花子便颠颠地跑,不依不饶的花子追着问他究竟有没有……相信花心太监心知肚明,却有方黑子为他撑腰也就肆无忌惮了。

花心太监也应该姓万,却是个遗腹子。当年,他妈有了身孕与当时的大队长方斤私通被他爸万颂抓了现行。那时候,万登瑞的父亲不再被人喊作族长了却也是族长,按族规必须将淫妇逐出万家门,却按照新社会的法子离了婚。万颂的身体本来就不结实,难以承受新病、旧疾的折磨不久后身归那世。花心太监出生时,他妈和县西部山村的一个鳏夫还在蜜月期。还算有出息,花心太监考上了中专技校在县机械厂当了几年的钳工,找了一个舅舅当县长的老婆才进了县政府。现在,花心太监退居二线了也是儿孙满堂,跑来找方黑子当狗就是为他妈报一箭之仇!方黑子下令动工建娱乐城后,花心太监常带着黑虎跑到万家祖坟瞎转悠转,怎么折腾都是一箭双雕!

美彩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蹲下身,打开另一个塑料袋拿出一根骨骸,说:“这根骨头还是方六让人从花心太监哪儿偷出来的,也不能让方黑子知道。方六只好让人在工地上找了一根人骨代替了才能瞒过花心太监……都是畜生!”不等万登喜说话将骨骸装进塑料袋拎在手里,又拿起戳在地上的铁锨扔下壕沟,蹬着暄腾的新土歪歪斜斜地走下去,再从塑料袋里拿出骸骨放进被削了一半的坟冢里,拎起铁锨就开始填坟了。  

万登喜再填一小段就与爷爷的坟冢接壤了,壕沟差不多深一丈有余,万登喜坐在壕沟上看着干得很卖力的美彩依旧不动声色。月亮慢慢地往西沉了下去,风也一点点地硬了。美彩被坑底的烂石头绊了脚,啊地大叫了一声。万登喜依旧没动,抱着酒瓶咕咚咚地喝了一大口,酒液却被他故意卡在喉咙里,热辣辣的感觉迅速遍及了全身,那只抱着酒瓶的手却抖,像打摆子。

万绩昌的坟冢旁生长一棵不粗的小槐树,有一半的根须也露在了外边,夜风一吹摇摇摆摆得如病恹恹的大家闺秀。一只猫头鹰飞过来落在小槐树的枝杈上嘎地嚎叫了一嗓子,惊得美彩仰起头来又啊了一声。披散着的头发遮蔽了一张瓜子脸,美彩顾不得噼里啪啦在脸上乱窜着的汗珠儿,丢下铁锨用手挽起了头发,又腾出一只手从兜里掏出橡皮筋,将一头长发箍住扎成了马尾辫。再拿起铁锨干起来,美彩依旧有板有眼,只是不堪劳乏身子不住地摇摆着犹如一枝细柳。伴着一锨锨扬起来的黄土,一滴滴眼泪从那双桃花眼里飞了出来,仰起头看一眼依旧不动声色的万登喜,干脆扔掉铁锨跪下来嚎啕大哭了。

万登喜拿着半只烧鸡、拎着酒瓶站起身来,看着痛苦不已的美彩又咕咚咚地喝了一大口酒呵呵地笑了。美彩突然停止了哭声,站起身扭过头来瞪了一眼万登喜,又拿起了铁锨。花心太监走了过来,身后跟着耀武扬威的黑虎,眯着小眼睛顾不得从大嘴叉子里流出的哈喇子呵呵地笑着说:“夫妻同心协力,重温旧梦呢?”

万登喜攥紧手中的酒瓶瞪着花心太监没说话,美彩扔掉铁锨歪歪斜斜地爬上来,从万登喜手里夺过那半只烧鸡,扔出去落到另一条壕沟里。黑虎早对万登喜手里和美彩放在地上的烧鸡虎视眈眈了,瞅着冲它咬牙切齿的万登喜没敢贸然行动,看见半只烧鸡突然呈抛物线状飞起落下蹦窜着跑了过去。花心太监转身去追,身边没有黑虎就没了主心骨。万登喜扬起手中的酒瓶冲着花心太监的脑袋砸了过去,却击中了花心太监的后背。

遭受袭击的花心太监经历了短暂惊恐回过头来,手机响了,方黑子可能做了一个很不好的梦才想起黑虎。花心太监接完手机回头瞪了一样万登喜,却必须马不停蹄地去找狗。黑虎在壕沟里啃食着烧鸡,听到花心太监大喊大叫抬起头来,瞪着卑躬屈膝的花心太监暂时没动,见花心太监扬起了手忙着叼起烧鸡顺着壕沟就跑。害得花心太监大叫着顺着沟边追,一个趔趄栽了下去,一张皱了皮儿的瘦脸与一堆尖利的石头亲密接触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喊叫。黑虎收住脚回头望了望,见花心太监哆哆嗦嗦地爬了起来,叼着那半只烧鸡掉头又继续往北跑去。

花心太监顾不得满脸的鲜血,挣扎着再爬起来喊着爷爷、太爷爷,顺着壕沟歪歪斜斜地追着黑虎不放。又一声凄厉的喊叫声传来,万登喜站着没动,美彩也没动……月亮隐去,万家祖坟瞬间浸泡在了死气沉沉的暗黑中。

 

 

万登喜用了两天的时间在壕沟里填满土有了进入祖坟的道路,将那根骸骨埋在了爷爷的坟冢里也算是完璧归赵。必须从长计议,万登喜又跑到镇街上买了斧头和木锯、钉子和铁丝,将坟地里剩余不多的槐树、榆树砍倒几棵就在爷爷的坟冢旁搭了一个窝棚,镇街上什么都有就不缺万登喜的吃喝铺盖,常驻沙家浜就是要打一场持久战!

万登喜离开万家祖坟前,万登录说方黑子下午大发雷霆,指着保安部长的鼻子糟蹋完他妈勒令明天早晨之前必须查清,究竟是谁蓄意破坏了变压器致使公司总部停电。电力局的人们一个下午都在马不停蹄地折腾,可变压器的问题很严重……很好的机会呀,出手吧!万登录不会鼓吹万登喜出手,他应该不知道万登喜要干什么,拉着一帮人跑到万家祖坟喝酒,只是为万登喜誓死守卫祖坟助阵,万登喜也应该坚信不疑。

万登录跟万登喜是一个太爷的子孙,老早就进了方家公司,熬到车间主任也算是修成了正果。傍晚,万登录拉着一帮都在方家公司里求食儿的万家人,拎来酒肉摆在用石头搭起来的台子上吃喝。酒水入肚每一个万家人讨伐起方黑子和花心太监来都嚷嚷着罄竹难书,将花心太监和黑虎一起煮了或干脆烧成灰才大快人心啊!万登喜不言不语,刺杀黑虎的计划却早就成竹在胸,且决定独来独往就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半个字,包括赌博、嫖娼没法儿给媳妇交代常向他借钱顶账的万登录,又必须等待时机!

宝隆大厦是方家公司的总部,分公司早就冲破了县域,还有那些求业务来往与方黑子攀亲结缘的外省企业,年年纳贡、岁岁来朝,各路豪杰聚集宝隆大厦,方黑子就是接受四方朝拜的太上皇。方黑子除了烧香拜佛、交往和尚道士,花心太监还时不时地招来各路中医魁首,将方黑子伺候舒坦了,顺便也为自己弄几碗药汤喝喝,将剩下的药渣给黑虎拌饭吃了,有了精气神的黑虎震慑起人类来常令方黑子大喊自愧不如。万登喜为黑虎准备的不是药渣子,是一只被酒泡得透透的烧鸡,还不够,又跑到县城找到一家黑药店卖回砒霜塞进烧鸡的肚子里。黑虎是花心太监的爷,却是方黑子的儿子,方黑子没了儿子,花心太监的好日子也到了尽头!

镇子到处都是灯火通明,也只有宝隆大厦里没有光明。保安们看似恪守职责,黑咕隆咚的只有一根蜡烛照明怎么着也不可能专心致志。方家公司总部紧邻着国道,国道两边的店铺也是一家邻着一家,店铺后边有很多新盖的楼房和平房,住着从老街上搬出来的人家。一条条小胡同直通国道,来来往往的车辆时不时卷起一股股尘土飞扬,却遮不住万登喜的视线。躲避在一条小胡同里,万登喜静观其变,又终究缺乏耐心,正想着无巧不成书,花心太监现身了。

花心太监走出公司大门,身后没有跟着黑虎,很急切的样子。万登喜突然觉得是不是进入了别人挽的圈套,突然发现一辆深灰色帕萨特停在了花心太监身边。从车上走下一个三十多岁的小男人,小男人见了花心太监喊着爹急赤白咧地拉着他上了车,好像家中出了大事儿。

帕萨特极速离开后,万登喜躲避灯光顺着一条小路绕到宝隆大厦后边,一圈高高的围墙上拉着铁丝网也是戒备森严,保安定时巡逻,进入宝隆大厦的人像去白宫,却被方黑子弄成了集中营……仰起头瞅着高耸入云的宝隆大厦,万登喜叹了一口气,将背在肩上的旅行包拽下来放在了地上。去县城买砒霜和绳子时,万登喜顺带卖了一个旅行包,里边装着那只能毒死黑虎的烧鸡,再是用绳子自做的飞抓,也不过在绳子的一头儿拴上一个铁钩子就行,对付方黑子的集中营应该绰绰有余!

那个小售货员十多年前就住进了精神病医院,去年突然从医院里跑出来,撞在一辆悍马上身归那世。方黑子的肾虚了身边也没少过女人,却没跟谁再结良缘。眼下,方黑子年入古稀之年,与花心太监住在宝隆大厦后边的一座小院里,一溜平房,吃喝拉撒装备齐全就是方黑子的养心殿。方黑子讨厌花心太监,也不待见黑虎了就让司机拉着他跑到西山坐禅论佛。山上有大殿有佛像,县里将西山开发成了旅游区,有香火才热闹啊,一帮假和尚也将方黑子哄得五迷三道天天念阿弥陀佛。方黑子不在小院里,花心太监又喝了几碗方黑子喝剩下的药汤,常丢下黑虎被人拉到镇街上喝花酒,回到小院见到精气神十足的黑虎就指着它的鼻子吼:“你他妈为什么是狗啊!”呵呵呵——与万登喜无关啊,现在他必须找到一个能进入那座小院的缺口才行!

万登喜弯腰拎起旅行包顺着围墙往南走来,当他发现有一段围墙上的铁丝网倒在了咧开嘴笑着又疑惑了,怎么这么巧?巧啊,却来不及深究,弄死黑虎究竟是当务之急!万登喜咬了咬牙从旅行包里掏出飞抓,模仿着电视剧里的特工,扬起手扔出了绳子,铁钩摇摇摆摆地飞上了墙头,恰好钩住禁锢铁丝网的铁柱上。当啷一声之后,万登喜屏住呼吸、侧起耳朵没听见可疑的声音,拽着绳子还算顺利地爬上了围墙。

公司大院里只是闪着少有的几缕烛光,大厦后边的小院里黑乎乎的,突然传来黑虎一声歇斯底理般的嚎叫,万登喜心一紧,手脚也乱了,亏一只手死死地攥着绳子,出出溜溜地滑了下来。墙下的花池中种着玫瑰和月季,被修整得整整齐齐的枝杈看起来很美,却隐藏着残酷与狡诈,万登喜心慌脚就不稳,落在花草中手和脸划伤了却没出血,脚稍稍崴了一小下下还不至于影响行走……万登喜站起身拍了拍屁股咧开嘴苦笑了笑,顺着一条鹅卵石甬道向小院走来。

方黑子的办公室里黑着灯,房前的丁香树上花谢了,枝叶依旧繁茂。黑虎平时就以丁香树相伴,一条铁链子拴在粗粗的树干上再被花心太监套住脖子,天天忠诚地守卫着主人,饿了渴了或无法排泄被囚禁的痛苦就嚎叫着唤出它的仆人,花心太监一溜歪斜地跑出来一起与黑虎撒欢儿。今天晚上例外,黑虎在小院里溜达着也觉得奇怪,花心太监出去十几分钟的样子又贼一样地溜了回来,狗一样钻进方黑子的办公室就再也没了声息,怎么跟死了一样?

花心太监不会死,除了年轻时不节制到处耍威风弄得肾虚精亏,还不到六十岁心肝脾肺肾也只是亚健康。小院里没有方黑子,花心太监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好像需要很多东西填补才行,那即将开始的抓捕就很好!

方黑子的办公室很朴素,一张班台配上一把老板椅,两排春秋椅再是一个不大的书柜,班台上放着电话、一艘礼品镀金工艺帆船和一个雕花大烟斗……之于花心太监却十分重要,方黑子又去找那群假和尚参禅论道去了,花心太监坐在老板椅上像少年时偷偷穿上二叔的军裤一样过瘾,叼着雕花大烟斗,拿着电话仰起头瞪着天花板,扬起一手说:“×他妈——告诉他,明天午时三刻要不把钱送到公司,我折腾死他的小血妹子!”呵呵呵——惟妙惟肖啊,可今天不行,为了追黑虎掉进壕沟弄了个满脸花,亏用手机将保安们召去才免除了黑虎走失的恶果,让公司里的小女保健医生打理了伤口依旧肿着,嘴一动就疼,一张瘦猴儿脸上贴满了创可贴像打了一块块的补丁,却算准了万登喜要对黑虎下手。下午,花心太监以撬动方黑子为万登录晋职为诱饵,让他傍晚拉着一帮万家人找万登喜喝酒就是为了传递信息,一直活动在万登喜周围的眼线将他去县城买砒霜、绳子的信息早传了过来,再将在县政府上班的小儿子招来,拉着他顺着镇子转一圈,从公司的后门回来,时间掌握的相当有分寸。一个忠实花心太监的万家人始终躲避在暗处,从万家祖坟开始就监督万登喜的一举一动,连花心太监急切地走上帕萨特的时间都把控得恰到好处……之前,花心太监命令保安们故意弄断一段围墙上的铁丝网,再伺机潜伏在小院周围,让电工提前拉下总闸,请万登喜那个小王八蛋入瓮的东风就徐徐吹来……心花怒放啊,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本来能唱得字正腔圆也韵味十足,可花心太监的伤口和悄悄潜入的万登喜都不允许啊!花心太监扔掉手中的雕花大烟斗又惶惶地拿起来叼在了嘴上,放下手中的电话听筒才捂住了嘴,黑虎突然发出一声嚎叫,保安部长又及时地发来短信,目标抵达预定位置……花心太监看着闪着荧光的手机屏呵呵地笑了。

万登喜蹑手蹑脚地走近大厦后边的小院像特工又像盗贼,站在院墙下,听到黑虎四爪落在水泥地面上发出的嚓嚓声,从旅行包里掏出烧鸡,一扬手连同塑料袋扔了进去。潜伏在一间平房里的保安像排球运动员一样蹦出来,扬起双手接住从天而降的烧鸡,黑虎也狂躁地冲了上去与保安争夺。保安也惹不起黑虎啊,拿着烧鸡围着那棵丁香树跑得气喘吁吁……万登喜不知道里边究竟发生了什么,拿着手机走出来的花心太监却心自肚明,学着方黑子的样子很别扭地吼道“×他妈——收收……收……收网!”

万登喜还没有转过身来,公司总部大院里瞬间灯火通明,一群保安呼啦啦地冲了过来将他摁倒在地,天罗地网……还不够啊,花心太监见保安斗不过疯狂的黑虎要扔掉手中的烧鸡,扬起一只手蹦起来又吼道:“×他妈——人……人人……人赃俱获啊!”

 

 

万登瑞兄弟俩从县城回老家镇子多少年走的都是一条直线,原先的直线是一条国道,眼下也是,只是早先儿的国道窄窄的,穿过镇子也就是半华里的样子。重修国道时,万登瑞还是政教部副主任,接受总编的指令带着几个小记者做深度报道,路宽了,镇子也天天欣欣向荣!待万登瑞升任主任记者再回到老家镇子,国道两边的楼多了也高了,一家家小工厂占据了大片的农田,早先儿的镇政府也由二层小砖楼变成了七层大楼,与宝隆大厦相呼应,被镇子上的人戏称为子母厦……呵呵呵——老百姓的话不能全当真!

万登瑞坐在副驾驶座上不言不语,坐在后排座上的万登喜想说话了,听到万登瑞轻轻地咳了一声忙着闭上了嘴巴。司机是个胖墩墩、黑乎乎的小伙子,谨慎地操纵着帕萨特的方向盘谨慎说:“万总,咱直接回报社,还是……”万登瑞透过内视镜盯着万登喜那张又紧绷着的大胖脸蛋子哼了一声说:“到了桥头停车。”

气温逐渐降低,天也早早地黑了下来,宝隆大厦里灯火通明就是通体发光的灯塔,国道两边的酒楼、KTV里也开始热闹了起来,就是一些小酒馆里也聚集着一帮帮举着酒杯吆五喝六的男人们。紧邻着方家公司的是一栋新装修的四层小楼,门前落了厚厚的一层鞭炮纸屑,门前停着一辆辆豪车,站在门前的礼仪小姐和指手画脚的泊车员忙却不乱,被霓虹灯陪衬着的招牌大字儿也熠熠生辉……一家新开张的夜店!

万登瑞看见蹲在门前的方黑子憋在肚子里的气逆向爆发,搅动着胃液咕噜噜地响叫着冲向喉咙,嘎地一声打了一个长嗝儿。方黑子那张被绚丽的灯火陪衬着黑脸蛋子也紧绷绷的,见到在眼前蹦跳的黑虎才展开了笑颜,也蹦跳着引逗黑虎的花心太监就是一只讨好主人的瘦猴儿……猴儿?是啊,万登瑞第一次回老家县采访,花心太监还是县政府办公室的小公务员,是一只必须穿衣服的猴儿,到了方黑子的小院里衣服就多余了,不只是衣服啊,连屁股后边的尾巴都是累赘,没有尾巴蹦跶起来才好看呐……呵呵呵——万登瑞又看了一眼依旧与黑虎一起蹦跶着的花心太监,咧开嘴笑着看到王登喜那张在内视镜里铺满笑颜的大胖脸蛋子,忙收住笑声紧闭了嘴,帕萨特很快将花心太监甩在了尘埃中。

很少笑的万登瑞侧目瞅一眼很是惊讶的司机,吧唧着嘴觉得很不是滋味!的确啊,前些日子,万登瑞去县城与书记、部长和局长喝酒,方铎派去的小女秘书唱歌儿一样将万登瑞灌得回到家还像在梦中。第二天,刘大头在手机里说:“人家至少表达了一点诚意嘛!”狗屁!万登瑞不想与刘大头叫板,刘大头老家在西部山区,三个弟弟、两个妹妹,早些年都巴望着出人头地的哥哥能帮他们找工作,最好解决户口变成城市人,却不是一个小小的派出所所长能办到的事情。等到方家公司像一个天天有人往里边打气儿的大气球儿,弟妹们岁数都不小了,刘大头就让侄女、侄子和外甥女、外甥们呼啦啦地扑向方黑子那宽阔也温暖的怀抱……却也总是不踏实,政府反腐、八大纪律出台,据说刘大头也常夜不成寐,煎熬得实在不行了就摁倒绝了经的老婆折腾着吼:“欲壑难填……欲壑难填吶!”

方黑子不动声色,只让花心太监猴一样耍,耍着耍就有了戏。万登瑞在看守所里见到万登喜没骂他欠挨折棍子,指着他的鼻子吼:“粪土之墙不可杇也!”连警察听着万登瑞说话都像爹,也就是爹!爹死时,万登瑞刚刚读高中、万登喜还小,中间有个妹妹十五岁突然患急症死了。埋了妹妹不久,母亲又在镇外新修的国道上遭遇车祸丧生,爷爷年老体衰,只能言不能行……那万登瑞就是父兄,可这个蔫了吧唧的弟弟面对哥哥的训斥,永远是虚心接受、坚决不改,看似深谋远虑也常特立独行,却总是弄巧成拙让万登瑞措手不及还必须给他擦屁股,要是真的将棍子棒在万登喜身上也不知道折了多少根!

花心太监人赃俱获,先惊动了镇派出所,所长是万登瑞的高中同学,短不了求助万登瑞抢占舆论高地,说到天上去万登喜只是想杀狗,可所长还没有做出放人的决定,花心太监就抖出的包袱。万登喜携带的是一只塞了砒霜的烧鸡,那就是投毒,案子的性质骤变。刘大头向万登瑞通报时很是无奈地说:“他妈的花心太监这辈子专工于心计,就是放个屁都必须拐仨弯儿才行。我派人将你弟弟弄到县局前,花心太监让人送来了法医鉴定报告,那证据就确凿了,还扬言惊动检方,最终的结局由法官裁定。”说来说去,花心太监帮方黑子唱的是一出大戏!

正赶上报社人事变动,也是一场鏖战,万登瑞与总编、社长折腾了十多天,平衡左右各就各位了才想起还在看守所里蹲着的万登喜。又赶上县局配合外省警局抓捕一个负案在逃的悍匪,刘大头也忙得焦头烂额,待他也想起了万登喜才与万登瑞沟通,却正中万登瑞的下怀。万登瑞随后找了一个常跟他喝酒的律师去折腾刘大头,以权谋私,理由似乎不是很充分,执法犯法、过度量刑、滥用刑法,一顶顶帽子合不适合刘大头都必须顶着才行。被折腾得哭笑不得的刘大头找到万登瑞,声言就是得罪方黑子也必须立即释放万登喜,万登瑞哈哈大笑着将刘大头拉到家中,让老婆做了几道拿手的菜与刘大头吃着喝着才说:“那你老人家的罪过可就真的坐实喽!”刘大头没辙了去骚扰方铎,方铎跟花心太监狼狈为奸不在话下,方黑子依旧不动声色肯定大有文章,花心太监出面儿趟浑水才更有意思儿!

刘大头没辙了只好撬动刘豫去找王登瑞,可刘豫的屁股还没有坐稳当,方铎便打电话称他刚从香港回来又是刚刚获悉,大骂花心太监吃饱了撑的没事儿找事儿,不就是一条烂狗嘛!天衣无缝也圆满无缺……还不够啊,刘豫走后不久,总编又找到万登瑞,说市委的贾副书记关照万家的事情,放狗糟蹋万家祖宗的尸骨、对万登喜的事情小题大做都不妥,还是冷静处理才好!

小司机踩住刹车,月亮拱出了云层。桥下的沙河干涸了,拓展国道时桥修的很气派。万登瑞拉开车门走下车往桥下走来,万登喜也屁颠屁颠地跟在万登瑞身后,像一条追着主人求食儿的小哈巴狗。万登瑞走下桥突然收住脚,回过头来死死地瞪着万登喜说:“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妈的!”转身向着一片新坟地走去。

镇子南边有了这条水流充裕的沙河,岸边的芦苇总是郁郁葱葱,1950年代大跃进时镇政府号召砍掉芦苇种植庄稼,也收获了一些,却无法遏制一到雨季就泛滥的河水。芦苇地本来就是半沙土质,一次次遭受河水的冲击慢慢儿地彻底被沙化成了无人问津的河滩地。责任制后,河滩地也承包给了村民,究竟得不到好的收益就罢手了。有人又栽果树、毛白杨,还是难逃河水暴涨时的袭扰,这片沙滩地就被闲置了。又过了很多年,沙河慢慢儿枯竭,河滩地上长满了厚厚的一层杂草,留下几棵毛白杨也没精打采,倒成了牧羊人愿意逗留的地方。

月光下的河滩地上一座座新坟冢倒很气势,戳在坟冢前的墓碑一个挨着一个,都是万家先人的陵墓。万登瑞将祖宗们的尸骨挪到这片河滩地上之前,没接收方铎的真诚,却不能不买总编的账啊,毕竟总编背后是贾副书记,回复刘大头也只能说不成器的弟弟也该蹲蹲局子,刘大头深知万登瑞的苦衷,顺其意也未必是坏事,何况,方铎妥协玩的是障眼法,让万绩昌父子的坟冢真正变成一座孤岛才是最终目的,撬动贾副书记也不过是为虎作伥式的彰显罢了。待万登瑞醒过味来跑回老家镇子,万家祖坟里只剩下了爷爷、父母和祖爷爷们的坟冢,那些万家人先挖出逝者的尸骨埋在了这片河滩地上,也只是照顾到爷爷辈的就不错了。看着孤零零坟冢,万登瑞抱住爷爷坟前的一棵小榆树失声痛哭了……美彩出场万登瑞始料未及。

美彩很淡定,从兜里掏出一张卡,说:“这是方六按标准给万家的迁坟费用。我不是万家人,本不该参与万家的事情,这张卡也不是方家人硬塞给我的,是我主动要来的……看看吧万老师,那些万家人将祖坟挪了,方黑子命令方六继续动工,土疙瘩被铲平了,新挖的这道壕沟就在爷爷的坟冢旁边……那天,方黑子就站在爷爷的坟冢上得意洋洋大说特说,娱乐城将万家先人围在中间,天天听着爵士乐,让喝威士忌的男人们踩在脚下……撒尿……还说了一些更难听的话……毕竟是咱们的祖宗!”万登瑞没有顾忌糊满脸的泪水瞪着美彩吼道:“难道你不知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道理吗?”伴着一股吹过来的夜风,眼泪倏然从美彩那双桃花眼里迸溅了出来,看一眼痛苦万分的万登瑞哽咽着说:“我……知……知道……却不知道,这个世界为什么变得如此玄幻!”说罢转身走了,没走几步被几块乱石绊了脚,闪了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

万登瑞犹豫了片刻才走过去,美彩却自己爬了起来,扬起手捋顺了散乱的长发顺着一条壕沟离开了。万登瑞眼瞅着美彩的背影彻底消失后也决定离开了,一直在路边的等着小司机跑过来要搀扶也趔趄了一下的万登瑞,却发现了被美彩丢在地上的那张卡,一弯残月高悬天宇,月光暗淡,蜷缩在杂草和乱石中的卡却耀出了刺眼的光!

今天晚上的月亮圆圆的,兄弟俩站在老人们的墓碑前谁都没说话,爷爷、奶奶和父母的尸骨合葬了,祖爷爷和祖奶奶们的尸骨早化成了泥土,万登瑞只好让人用砖头刻上×××之位与爷奶和父母的坟埋在了一起,再戳上墓碑也只是昭示着一种存在罢了。

万登瑞打算迁祖坟前,用手机联络血缘最近的万登录,万登录与万登喜同岁,都曾经是万登瑞手下不出彩儿的学生。听完万登瑞的诉求,万登录抖着两片厚嘴唇嗫嚅了好久才说:“我东庄的丈人家弄着砖瓦场,雇着一大帮河南爷儿们……这样,让我大舅子拉过十几个人,我出工钱,每人一百块钱就打发了,万老师就别操心了。”

万老师没有让万登录操心,跟他挺铁的前社长老杜退居二线后,成了日报社红白理事会会长。当过兵的老杜闻罢雷厉风行,让当包工头的小舅子从工地上拉出三十几个民工,呼啦啦地折腾着还不够,从出售花圈、寿衣的小店里拉了一车冥品,宽宅大院、亭台楼阁,金童女玉还有使唤的丫鬟,再是悍马、奔驰和加长林肯……都是纸糊的,却热闹!老杜闲下来还搞深度研究,跟万登瑞回老家镇子前一天晚上才找出一条刍狗。万登瑞觉得够折腾的了,老杜便引经据典,结刍为狗,用之祭祀,既毕事则弃而践之……用秫秸扎成的刍狗被人高高地举着,伴着热闹的鼓乐从万家祖坟一路走来。路过方家公司门前,吃饭时喝了八两五粮液的老杜喝喝令迁坟的队伍停住,指挥着耍狮子的人伴着鼓乐折腾了半个多小时,看热闹的人们好久后还议论被一个小伙子高高举过头顶的刍狗,万登瑞也觉得刍狗的确很像黑虎。那时候,花心太监牵着黑虎站在大门前,眯着小眼睛笑得的确像受宠的大太监。

又一阵夜风刮来,吹动了丢弃在河滩地上的彩纸,摆在坟冢前的花圈也只剩下了一个个秫秸骨架。一直老老实实地站在万登瑞身后的万登喜突然问:“刍狗呢哥?”万登瑞愣了愣扭过头来才发现,那条狗被吊在不远处的一棵毛白杨上,被风吹动着的也只是一个稀里哗啦又被火烧了一半的秫秸骨架。万登喜像一个想打仗又没赶上时机的新兵蛋子,攥着拳头颠颠地跑了过来,脚下扔着一条条结了疙瘩的绳子很像鞭子,再是一大片踩踏得深深浅浅的脚印儿和长长短短的烟头儿。凭着刍狗被吊起来的高度判断,用绳子狠着劲抽打刍狗的绝非嬉闹的孩童,情景再现也只能做无边的猜想,究竟谁趁着夜色鞭挞并焚烧了刍狗就不得而知了。

万登喜依旧觉得蹊跷,踮着脚尖伸出一只手,用中指才够着一段耷拉下来的秫秸竟然还有一些热气儿……万登瑞也走了过来,仰起头看了一眼七零八落的刍狗叹了口气,说:“为什么今天才把你从看守所里接出来,想你也应该明白……走吧。说罢转身往国道上走去。

万登喜哎了一声,却拿着一条绳子也抽打吊在树上的刍狗,被烧成炭或没烧着的秫秸越来越短,鞭长莫及又矢志不渝。小司机不耐烦也下了车往桥下走来,远远地看着万登喜很滑稽的样子呵呵地笑了。万登瑞回过头去吼道:“是不是真想挨折棍子呀?”吼声震慑了万登喜,也惊吓了挂在天上的月亮,颤悠悠得如一个羞答答的小媳妇惶惶地隐进了云层里。

 

 

万登喜依旧有耐心等着商欣归来,有天天用胸脯焐着的银行卡撑腰,待商欣远道归来租房或当房奴都行,却对时下的天气无可奈何!这场雨过后,夜晚的天气将越来越寒了,雨却依旧滴滴答答、淅淅沥沥缠绵得可以,那些跳广场舞的老娘儿们不出来折腾,偌大的广场便归万登喜独霸了。找一个大纸箱子容易,在废品站的废铁堆里扒拉出一副铁架子和旧塑料布也不是难事,万登喜再将纸箱子倒立着用刀子开出门窗还是房子,支起铁架盖上塑料布就是家了……呵呵——万登喜拿着一个细木棍蹦跳着心情依旧不错。坐着万登瑞的帕萨特回城的路上,万登喜突然接到商欣发来的短信,问他好不好,万登喜随即回复,好好好真的很好!好就行啊,那商欣就会好好地回来,好好地与他接续早先儿的好日子!

早先儿的日子好吗?好啊,就在那套不宽绰的出租房里,有了商欣房子里就不空了,还时常荡着一股好闻的味道,香水儿、沐浴露,就是商欣用84液清理过的厨房、卫生间地面上都飘荡着一股女人味!还有呢?没有了,就这样了吧……万登喜拿着棍子眺望着来自闹市区里的热闹灯火,仰着头来若有所思又一脸茫然,扬起一只手狠着劲拍打后脑勺突然嘎嘎地笑了,又蹦窜了几下才说:“怎么没有啊?商欣泡的茶、煮的饭,得到老板的奖赏商欣就拎回一瓶廉价的威士忌或马爹利,也是倒在高脚杯里,就用手机播放《蓝色多瑙河》或《致爱丽丝》……意境啊!”

花子来了,披着一块塑料布、戴着一顶破草帽,推车电动三轮车悄悄地走过来,蹑手蹑脚的就容易激动,身子抖嘴上的胡子也跟着颤悠,实在憋不住了才嘎嘎大笑着说:“忘情啊落汤鸡!”万登喜这才觉得浑身湿漉漉的了。花子拽下身上的塑料布,盖在三轮车上才拎出一个鼓鼓的塑料袋,里边有酒有肉就有俩人享受的一顿好饭!

万登喜搭的塑料棚子里放着那辆破三轮车,紧邻着三轮车放着一个小纸箱,翻过来又是餐桌,再从三轮车上拎下矮凳……万登喜觉得该感谢花子那辆电动三轮车,将矮凳放在花子的屁股下,钻进纸房子从扔在地上的破羽绒袄兜里拽出一瓶50度的红星二锅头,干脆找块废纸板儿拿出来席地而坐,两个人吃着喝着说东道西就是享受!

那天晚上,万登瑞紧急召见万登喜,就万登喜日后的生活提出了建设性的意见,由他出资在老家重修宅院,设法与美彩破镜重圆……呵呵呵——能重圆吗?万登喜站在万登瑞面前依旧是一副虚心接受、坚决不改的姿态!

万登喜带着一只毒烧鸡伺机绞杀黑虎的那天晚上,将花子的电动三轮车丢在了万家祖坟里,亏花子的一个堂弟将三轮车弄回了家。儿子犯的事儿不大不小,花子只好去求在省府里当处长的表兄,警方饶恕了儿子,学校却不留了,表兄又帮花子疏通将儿子转到了别的学校。花子不像万登喜脑残卖掉了祖宅,没事儿就跑回去瞅瞅,每次回来都向万登喜报告老家镇子发生的事情,每件事情多多少少都与万登喜有关,最令万登喜震惊的是,方六与万登喜的闺女黏在床上,却被美彩撞了个正着,美彩不依不饶。为了息事宁人方六丢下“怎么着都行”就跟着方铎去了北京。待方六回到镇子,美彩早将小旅馆连同产权卖给了方栓带着闺女走了,究竟去了哪里没人知道,至少毅然决然地抛弃了老家镇子。

花子买来一兜武汉鸭脖,啃一个辣得恨不得起来蹦高儿,忙着从万登喜手里夺过酒瓶用牙齿咬开盖子咕咚咚地灌下一大口,啊地喷着酒气冲着万登喜哈哈大笑。万登喜没笑,仰起头听着秋雨敲打塑料棚的声音。花子不长记性,二锅头消解了嘴里的麻辣又拿着一个鸭脖儿狼叼羔羊般地啃着说:“唉——万家跟方家就差那么一个点儿啊……还有美彩……美彩在你这本书上变成了历史人物,像赵飞燕、杨贵妃、潘金莲都不合适,应该是反封建、求独立的自由女神!”

万登喜瞪着花子气鼓鼓地从他手中夺过酒瓶,花子又呵呵地笑着说:“你心中的女神是商欣,一个如风似柳的小仙女,举手投足透着阴柔的神韵,有赵飞燕婀娜的身姿,又有杨贵妃摄人心魄的娇艳,更有潘金莲讨好西门庆的缠绵……呵呵呵——”

花子自小儿对历史感兴趣,长大了又对历史中的女人感兴趣,就是对眼边前的老婆不屑一顾。万登喜咕咚咚地喝了一大口酒,从花子手中夺过他刚拿起来的鸭脖儿,啃着嚼着却不想说话。花子的话有些夸张,却不是没有一点根据。万登喜将商欣弄到医院寸步不离时时呵护,慢慢地消除了彼此交流的障碍,也有了发展爱情的契机。万登喜第一次将商欣带回出租房,俩人坐在床上畅谈美好的未来,商欣拿出了一张卡,卡里存的钱不多,却是她的工资卡,只要能干下去钱就会源源不断,只要二人同心就可以当一个快快乐乐的房奴……却都是醉酒状态下的缠绵,待商欣清醒了很多时候又是冷艳的仙女,也留下了很多谜,那就是万登喜的纠结!

花子曾经劝过万登喜紧着与商欣办理结婚手续,万登喜觉得在商欣面前提什么要求都过分,只要商欣到时候能回到家,两个人吃着饭说说话儿就是最美的事情。那时候,万登喜为了逃避万登瑞的庇护,去一家纯净水公司当送水工。商欣在一家酒楼当大堂经理,回到出租房与万登瑞喝着酒总是说,只想安安静静地过日子……直到商欣离开后,万登喜还对商欣的愿望深信不疑,一直潜伏在心中的纠结似乎只是一时的臆想罢了。

万登喜从废铁堆里扒拉出来的铁架子依旧很勉强,歪歪扭扭的被雨中的风一刮就变成了麻秸杆儿,塑料布也很破旧,不说被风雨折腾出来的声音,被勉强遮蔽着的纸房子也洇湿了一大片又一大片……花子看一眼拿着酒瓶仰起头来发呆的万登喜哎了一声说:“摇摇欲坠啊……不是对你的小美女深信不疑吗?回来了吗?没有吧?就说你那皱巴巴的脸蛋子……就说你那虚胖胖的身子板儿……就说你那搀和着根根白发的脑袋瓜子……呵呵——”伸出一只手捂住了嘴,嘴唇抖着又按捺不住,拿着鸭脖儿的手指着万登喜的裆又说:“你以为自己个儿还是头嫩牛啊?!”花子的话还是有些夸张,他娘活着时看见花子衣衫不整就叹一口气说:“男人前边走跟着女人的手!”正确啊,万登喜身后跟着商欣时,身上没有响当当的大品牌,里里外外却也是有衣有衫整整齐齐的,脑袋上有白发、脸上有皱纹不怕,焗发的手艺和化妆品都有着无穷尽的魔力,更主要的是心情!

万登喜将瓶口放在嘴边才发现酒没了,花子很识相儿地从塑料兜掏出他买来的酒,却逼着万登喜拿出一只烧鸡。两个人吃着喝着万登喜一再申明,商欣要是骗子干嘛不拿走她的卡,还送一部酷派大神F2……不是什么大品牌,却是商欣的一片诚心,他才辞掉了送水的工作当收购商,自由自在地转悠就能遇到商欣,也相信商欣不会忘记他们初次相逢的地方。花子摇头摆脑地撇了撇嘴,说:“笨吧你,那是工资卡……还初次相逢,你以为过日子是唱歌儿呢?”似有万语千言,又觉得再说多一句都是对牛弹琴,强盗一样与万登喜拼酒、吃肉像小时候过年。

一瓶酒又喝光了夜也深了,花子兜里的手机突然响起了铃声。老婆哭诉头晕脑胀,血压忽高忽低,心里总像是揣着一群小兔子,电视上说这是冠心病、心肌梗塞的前兆……儿子又打电话要钱、房东说郊区的地价天天飞涨,房租必须涨……方黑子又开始打村东那块责任田的主意了,却只想出买白菜的价儿。责任田里埋着公婆,镇子南边的沙滩地早就人满为患了,别说迁坟没了地界儿,就是她跟花子死了也无葬身之地了啊……花子烦了就关闭了手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嘎嘎大笑着跑了出去,伴着口哨儿蹦跳着眨眼儿变成了拉兹:到处流浪到处流浪/命运伴我奔向远方……街头大道是我的家/尘土暑气陪伴着我/这样的命运我也能活……万登喜抱着空酒瓶张大的嘴巴跟着摇摆着的花子也动,长长的哈喇子落到胸前也不顾,直到花子蹦跳着推着三轮车跑了依旧是一副呆相,直到手中的酒瓶咣当落在了地上才醒过神来。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万登喜钻进依旧滴答着水的纸房子,胡乱地将破羽绒袄盖在身上呼呼地睡去了。

一辆出租车停在了广场边上,坐在后排座上的商欣从单肩黑色chanel包包里拿出钱夹打开,抽出一张百元纸币隔着防护栏递给了的哥。的哥接了钱,商欣才请求的哥稍等一会儿,她还要回火车站,凌晨三点半的火车,见的哥点了点头才走下车来。

广场周围灯火不欠,被雨水浸润了光线绚丽也耀目,商欣踩踏着流动着的雨水移步到纸房子前,仰起头呆立了片刻,听到熟悉的鼾声才弯着腰钻进棚子,隔着用刀子开出的门,看见酣睡的万登喜一双睡凤眼潮了,却不想惊醒梦中人……是梦吗?是啊,商欣在广场上遇到万登喜的那天晚上,遭到两个前夫的纠缠打算永远离开这座城市又觉得无处安身,似乎万登喜的突然出现才绊住了脚,却依旧不能安安静静地生活!

外省……商欣与第一个前夫相遇在一座陌生的城市也是外省。那时候,商欣还在一家小工厂里打工,遇到了前夫也有了姻缘,住在出租房里很快孕育了儿子,待儿子出生后夫妻间的矛盾也逐渐升级,商欣却不想带着儿子跟丈夫回到婆家,一个家山清水秀、满山遍野长满橘子树的小山沟沟……婚后,商欣只跟着前夫回过一次,娘家与婆家隔着一个省份,除了种植上的差异,地势地貌竟然是出奇得相似!前夫必须回去,还必须带着儿子回去,理由呢?很简单,说吗?商欣没有妥协就只能浪迹天涯了。

之后,商欣又有过几次婚姻,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与她同居的男人陌生也熟悉,彼此的焦虑和压抑让一套套出租房先潮湿再干燥,油火相克眨眼就变成了一堆灰烬,婚房永远是纸房子!流浪到这座城市,商欣遇到万登喜始料未及,又似是期盼已久,却也时常忐忑。那种焦虑不只是来自万登喜,还有经常骚扰她的前夫们。

第一个前夫突然传来不幸的消息,商欣回到外省见到了躺在县医院普通病房里的儿子,却奄奄一息了,抱着死在怀来的儿子商欣欲哭无泪,要是前夫放手儿子的监护权,兴许会是另一种结局……看到在那座小县城里活得很累的前夫,商欣想起万登喜也感慨多多,却只给他发过一次短信就忙着更换了手机号码。坐在回程的列车上,商欣没想到又遇到一个前夫,竟然与她在同城里生活了很久,还在一家公司里做了高管。为了避开了纠缠,商欣悄悄地中途下车,可她即将到达省城时才发现那个前夫一直跟在她后边。没办法啊,商欣改乘大巴又穿越了三座县城才把前夫甩掉,可她走进这座有万登喜的城市,前夫们还会继续跟踪,只要她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坚信!与商欣遭遇在列车上,那个前夫接听完老婆的手机才与她叙旧……有意思吗?那与万登喜一起走吧?商欣看着依旧酣睡不醒的万登喜苦笑了笑,这么多年,走到哪里遇到的都是前夫啊!

的哥耐不住地摁响了喇叭,商欣忙着离开了。万登喜被尖利的喇叭声惊醒,睁开眼坐了起来,仰起头愣怔怔地冲着洇透了的纸房顶发呆。一阵风呼呼地撼动了纸房子,雨大了,万登喜扬起一只手抹着脸上的雨水咧开嘴苦笑了笑,站起来走出纸房子,发现一个细高挑的小女人钻进了一辆乳白色的捷达很像商欣便大喊着往前跑去,拉着商欣的出租车却一溜烟地跑了。

站在广场边上的万登喜伸出手,使劲地揉搓着惺忪的睡眼。一阵强风呼呼地刮过来冲击着纸房子,先是支撑塑料布的铁支架倒了,再是被洇湿了的纸房子也轰然软在了地上。瞅着一大堆黑乎乎的东西,万登喜无奈地笑着说:“我是不是在做梦?!”

雨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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