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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定许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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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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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与虚构》(中篇小说)

 

梅琪擎着一根火苗蹦窜又摇摆不定的蜡烛站在楼梯上,扬起另一只手弯曲着食指挠了挠痒也冰凉的脸颊,又移步往楼上走去,嘎嘎吱的声音也随之响了起来。

没有电的山村里烛光点点,暗淡的月光将寂寥的山村变成了一幅于夜风中颇具动感的水墨画。有电的时候,灯火也是稀稀落落的,好多房子都空着,蛰伏在山坳里的小村庄连犬吠都少得可怜……村主任帮助驼背电工将电线拉到这座腐朽的宅院后抱歉地说:“城里用电天天超负荷,只能让山村的电断断续续,尤其是夏天……”村主任跟驼背电工的岁数差不多,是个挺文气的矮个子男人,说话时不住地吸溜着鼻子沉默片刻,面对梅琪又总是现出理屈词穷的尴尬。

山上驮着一弯月牙儿像一盏油将耗尽的灯,云又不知深浅逞强似地涌动。院子里的桂花树枝叶蓬勃闪着墨绿的光泽,只是时机不到又疏于经管,还看不到高雅也纯洁的桂花,却可以想象,若干年前,梅家老太爷坐在桂花树下品茗、读书时弥散着的醉人芳香。甬道错落有致,房舍高低排列有序,东西是厢房,南边是倒厅,北边的正厅是两层小楼,楼上挂着也很沧桑却曾让宅院闪耀光芒的匾额——志潔行芳。宅院里设有佛堂和书房再是厅堂,客来送往、静心读书礼佛;影壁、垂花门、砖雕,精雕细琢关照着每一个令人心动的细节……这就是梅家,却只是梅家宅院的一个单元,曾与这个单元一起辉煌的那些宅院没能经得住岁月的腐蚀,也只是梅琪静下心来拿起画笔,在纸上复活爷爷的记忆时才能使梅家宅院重新呼吸,却又难以逃脱想象带来的虚假,便决定回一趟老家,也就是外省。梅琪出生在外省还是第一次回到老家,那老家也在外省,却是一种矛盾也习惯的说法。

一只潜伏在犄角旮旯里的老鼠耐不住寂寞,趁着梅琪亦步亦趋地走在楼梯上,盯住在她手中摇曳着的烛光又不知道逃到哪里合适,晕头转向地窜到梅琪身后蹭着一条冰凉的大腿跑了过去,却折了一个跟斗摔在楼梯板上,听到梅琪惊恐的喊叫声翻过身来仓皇逃遁。院子里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梅琪收住脚听到驼背电工轻咳了一声咧开嘴笑着伸出手捂住了嘴巴,怔怔地看着在眼前摇摇摆摆的楼梯一动不动,好久楼梯上才又响起嘎嘎吱的声响。

夏夜的风不是那么燥,于静的午夜里发出极其另类的声音,细微却很震撼!古宅后边有一棵古槐,栖身在槐枝上的猫头鹰嘎地嚎了一嗓子,烛光仿佛受到了一股阴气的冲击剧烈地摇摆着倏然变得豆粒那么大,惶惶地伸出手捂住了蜡烛,烛光接受了梅琪予以的温暖才慢慢地恢复了原状。待梅琪走上楼站在腐朽却能激发情绪的匾额下,凭栏仰望着那弯依旧单薄的月牙儿随口吟道:“四顾山光接水光,凭栏十里芰荷香。清风明月无人管,并作南来一味凉。”外省的家中至今还挂着一幅写着这首诗的字画,黄得发脆了,收藏者是梅琪的爷爷,书写者却是梅琪的太爷爷,也就是这座宅院的主人梅家老太爷。

梅家老太爷书写那幅字时恰是他七十八岁生日的前三天,可以想象,若干年前,梅家老太爷独自站在这里也是凭栏仰望良久,哀叹一声,转身回到卧室,挥毫泼墨,一副苍劲有力颇具柳体风骨的楷书就诞生在一个月光暗淡、万籁俱寂的夜晚,却在他七十八岁生日的当天晚上遽然仙逝……梅家老太爷的死留下的诸多疑团,也有很多传说,至今还是一个无解的谜。

梅家老太爷曾官至晚清巡抚,五十五岁告老还乡,闲居山地修身养性,其身份显赫死后才招引官方的关注。时任民国政府县长的管福仁是梅家老太爷的得意门生,惊闻噩耗惊扰了一个退出宫廷蛰居县城的御医,依据死者生前有呕吐、腹痛、痉挛和抽搐的症状,疑是误食砒霜身亡,砒霜就成了梅家老太爷死亡之谜的关键词。管福仁为查明梅家老太爷的死因,首先对梅家上下百十口人明察暗访,不论主仆,又派出多路人马查访县境内的大小药铺,却没有哪一家药铺有梅家人或与梅家有关的人购买砒霜的记录,肯定会有疏漏,也是有病乱投医之举,直到他去省府任职,梅家老太爷的死亡案才被搁浅。

梅娜莎是梅家老太爷五十岁才得到的掌上明珠,曾留学东洋,当时是上海滩小有名气的作家,知道自己的人生也是一袭华美又长满虱子的袍子一直独身,没有像张爱玲移居他乡,却孤独地老死在上海,享年八十九岁;梅天禄,也就是梅家大少爷,十七岁在梅家老太爷的威逼下与一个小家碧玉成就姻缘,婚后第二天跑到省城求学,又留学美国,回国后博弈上海滩的金融界,娶了四房太太,膝下有三男两女,五十四岁又与一个女明星结婚移居美国,七十四岁客死他乡……梅天禄的原配夫人积怨成疾,梅家大少爷回老家为父亲过七十八岁大寿前一个月撒手人寰,与梅家两位奶奶相继死亡的时间相隔不到两年;梅天祥,梅琪的爷爷,系梅家老太爷的二房所生,时年十二岁,成年后进城求学、参加革命,解放后在外省政府部门任职,直到去世前还面对梅家老太爷留下的那幅字破解那个无解之谜。在梅家老太爷的生日宴上,满堂的亲朋按礼仪依次来到餐桌前向梅家老太爷敬酒祝寿,也只有梅娜莎和梅天祥姐弟俩与梅家老太爷坐在一张餐桌前吃玫瑰虾仁、喝女儿红来着,却又漏洞百出,似乎与维生素C有关。

一阵风呼呼地刮了过来,吹起了梅琪那头长发,也吹灭了她手中的蜡烛。蜷缩在石阶下杂草里的蛐蛐鸣叫了一声,梅琪拿着还发挥着余热的蜡烛浑身如被针刺般地抖动了,仰起头感受到一脸的潮凉才知道露水铺天盖地汹涌了起来。

楼上楼下的房子很多,依据爷爷的回忆,梅家老太爷去世前几年大多居住在楼上,楼上摆放着紫檀、黄花梨和榉木家具。梅琪走进这块山地前,村主任与驼背电工就安置好了,依据爷爷在日记里的陈述,大致复原了梅家老太爷生前居住时的情境,尤其是那张小叶紫檀独板架几案几乎可以以假乱真,却同样老旧了。那些家具大多是八十年代初期的复制品,主张复制的是梅家嫡亲重孙梅健。梅健在省城有一家冲击世界五百强的汽车制造企业,决定收回梅家宅院并复制家具时,他还是一家小乡镇厂的厂长,不只是拿出钱复制家具,还修葺宅院,可这座日伪统治时期做过村公所、解放后又做合作社和大队部的宅院遭受了岁月的腐蚀和人为破坏,留下的只是供梅家人回忆的骨架,绝对复原是不可能的,也留下了穿凿之处,只有梅家老太爷亲书的“志潔行芳”四个字不是赝品,却必须花高价在牌匾上复制才行……可惜,梅健六十岁不到百病缠身带着小夫人去芝加哥养病去了,梅家的孙辈和曾孙们四散在各地天天忙着打理自己的生活,也不会在意梅家这座老宅。梅琪做出回外省的决定前,特意联络了梅健,一切有他的关照都顺理成章,包括村主任和驼背电工开着柴油三马车从镇子上拉来的被褥、炊具和食品。

房门照样是老旧的,梅琪推动屋门除了发出吱呀呀的声响,且如遭遇电击般地颤栗。房子里散发着与潮气搀和在一起的香奈儿、欧莱雅的味道,梅琪的脚步声响在房子里时,那只栖身在古槐上的猫头鹰又嘎地喊了一嗓子。梅琪抬起头来看着闪动在后窗上的枝杈剪影屏住呼吸走到几案前,拿起驼背电工丢下的打火机点燃了蜡烛。烛光似乎惊魂未定依旧扰摇摇摆摆蹦窜不止,却不影响梅琪长久地注视着画架上那幅还没完成的画作。梅琪站在画架前,面对用画笔勾勒出来的群山和绿树时常发呆发愣,待她将目光聚焦在山上的大太阳时又惊讶自己的作为,太阳周围闪耀着一颗颗璀璨的星辰,再是与太阳同辉的月亮……那是梅琪的执著,似乎很早就有的欲念,却是她进入外省日报社之后才开始做的,又说不清也不想说究竟为什么。

梅琪摇了摇头咧开两片薄嘴唇无声地笑了,一阵风又呼呼地刮过来吹动了楼上的门窗呱嗒嗒作响,风顺着门窗的缝隙吹进来带着一股胶着的阴气。梅琪的手剧烈地一抖蜡烛又灭了,仿佛被一股阴风吹着走到窗前,如同被人操纵着的木偶伸出一只手推开了后窗。

月光暗淡,梅琪却能看清一个肩背长弓、手持一支石镞箭的少年站在古槐下。少年看上去很瘦弱,留着一头被汗水和尘土纠结了的长发,可能长久地行走在山地衣衫褴褛,脚上是一双看不清颜色的旅游鞋……梅琪扬起一只手笑着嗨了一声,少年咧开嘴笑着露出了两排不洁净的牙齿。似是笑声惊动了栖身在古槐上的猫头鹰,嘎地嚎叫了一声展开翅膀忒地飞了起来,扇动着翅膀击落了枯叶,哗啦啦地掉下来落在少年的头上。少年摇了摇头从背上拿下弓,将手中的石镞箭搭在弓上举起来轻轻拉动弓弦,石镞箭裹挟着风声嗖地飞了上去,猫头鹰惨叫一声落在少年的脚下。少年将弓背在肩上,弯腰拎起插着石镞箭的猫头鹰又冲梅琪咧开嘴笑了笑转身跑去,脚步如飞,如那杆射出的石镞箭。

月光依旧暗淡。

 

刚下过一场雨,大太阳仿佛遭受了天大的委屈,高高地悬挂在天上示威似地释放着巨大能量。时间才是早晨七点,漫天的潮气也是耀武扬威的,潮热的气流困扰着梅琪,也将层峦叠嶂置于飘渺得有些难受的境地,身陷山间用眼睛摄录的也是如隔岸观火般的景象。

梅琪身穿一套天蓝色阿迪达斯休闲服,脚蹬耐克板鞋,肩上背着登山包和画板,长发被她精心梳理成马尾辫,却依旧无法避开潮热时刻袭扰的煎熬,被逼出来的汗珠落在脸上摇摇欲坠又裹足不前。山路崎岖,路上又布满荆棘,梅琪的行走自然不会顺畅,乏了仰起头来,一双被长长的眼睫毛陪衬着的丹凤眼里充满了期待——太阳周围一定会闪耀着同样释放光芒的星辰和月亮。

登上一座山峰一脚又迈向另一座山峰,山峰与山峰紧密相连,又一条崎岖的山路带着梅琪一步步向上攀援,好在梅琪没有将自己瘦身成病态,充足的体力保证她能继续寻找被星辰簇拥着的太阳和月亮。又究竟是连续行走,待梅琪又站在一座山峰之上回首望去,大太阳也升上了中天,那个有梅家宅院的小山村镶嵌在山间,影影绰绰的房屋被潮热的气流冲击着也飘渺得可以,犹如随手丹青在画布上的一片水墨。

汗依旧侵袭着梅琪,在脸颊上滚动着犹如一条条讨人嫌的虫子,伸出的纤纤玉指发狠似地变成刀,可她消灭一个又一个冲了上来。梅琪干脆坐在一块山石上,伸手打开背后的登山包掏出一瓶矿泉水,用牙咬开盖子咕咚咚喝了几口才发现画板掉在了地上,弯腰捡起来打开,仰起头看着依旧很炽烈的太阳,觑着眼寻找应该与太阳紧密相伴的星辰。山石旁有一棵樟叶松,枝繁叶茂,却孤立得如天上的太阳……不甘心的梅琪从登山包里找出铅笔、橡皮极用心地开始在素描纸上作画,与山、树木和太阳相伴着的依旧是漫天的星辰,却只是想象出来的璀璨,挂在草叶上的露珠有形也立体又终究缺少颜色……梅琪叹了一口气仰起头来看到的依旧跃武扬威的大太阳,耳朵却遭受了袭扰,遂转移视线,不远处的灌木丛中晃动了一下很快沉寂了……山间没有狼虫虎豹,却有袍子、野兔、鸟之类的禽兽,爬着的和飞着的都能在山间制造响动,就是梅琪走在上山的路上还时不时被袍子、野兔惊扰那么一小下下,短暂的惊恐过后不过呵呵一笑罢了。梅琪收回目光又聚焦在画板上,没有颜色的速写究竟能让人浮想联翩。收起画板、整理好登山包,梅琪继续行走,目的很明确,却又难免不知深浅的莽撞,待梅琪被困乏再次袭扰之后汗也汹汹然了,一阵裹挟着潮热气流的风呼呼地吹了过来,落到梅琪那张布满汗珠的脸上燥热异常,身上的衣服也变得多余,转过身来应该是突然地看到一流瀑布从不远处的山峰上倾泻而下,瀑布飞流的声音在梅琪继续行走中也渐渐清晰了起来。待梅琪看到一片被绿树包围着的绿水便情不自禁了,扒光脱净嬉戏在水里除了感受到了沁人心脾的清凉,就是置身在如此蛮荒之地无拘无束的惬意!

梅琪在外省一直独居在一套位居三十四层的一居室里,憋闷了也去游泳馆,游泳的技术还是可以的,这片绿水深浅适宜,蛙泳、仰泳、蝶泳都有足够的活动空间。瀑布飞流的声音落入这片活水变成了美好的音乐,梅琪将头探出水面感受着扑面而来的清凉,一只手探进水里摸到一身光滑也感觉到了无以言表的清爽……一阵咯咯的笑声传来,惊得梅琪转过身来才看见那个背着弓的少年。少年举着一支石镞箭,挑着一个深红色的乳罩冲着梅琪笑,梅琪惶惶地低下头来看到被清水浸泡着的身体清丽异常,披散着的长发有一绺耷拉在胸前,却遮掩不住坚挺的乳峰,一丛茂密的阴毛被清水折射着也有了令她愈加惶恐的动感,忙着蹲下身去扬起一只手,少年依旧用石镞箭挑着乳罩冲着梅琪笑……那是梅琪很在意的黛安芬秘密!

包围着这片绿水的除了茂密的樟子松和落叶松,还有一丛丛灌木,梅琪一时无法消除与少年的对峙也只是冲着少年笑,很无奈。少年激烈地动着两片厚嘴唇欲望说点什么,水边的灌木丛突然摇动了一下,驼背电工惶惶地从灌木丛中跑了出来。少年迈过一堆衣服跑了过去,拿下背上的弓,将手中的石镞箭稳稳地搭在了弦上,两条看似不怎么强悍的胳膊舞动着很自如地拉开了弓,石镞箭伴着一股冷风嗖嗖地飞了出去,跑在前边的驼背电工身子一摇趴在了地上,石镞箭携带着黛安芬的秘密贴在他的耳朵飞过去,扎在一棵落叶松上。驼背电工没敢逗留,爬起来被少年追着弓腰驼背地一路向前跑去。

梅琪借机爬上岸,穿好衣服、将登山包和画板背在肩上没敢逗留,可她离开那片绿水重新走在山间,少年早不见了踪迹。有些失落的梅琪站在一块山石旁呆立了片刻,仰起头看着歪过头顶的大太阳决定下山时,离她不远的一块山石后边闪现一个人影,那人听到梅琪惶惶地啊了一声才弓着腰走了过来。

梅琪用双手捂住胸口长出了一口气,说:“怎么是你?”

驼背电工咧开两片暗紫色的嘴唇笑着说“梅家小姐,事情是这样的,每天我必须去梅家门前守着又不能让你看见,见你走出来我又必须躲避在墙角……你往山上走来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可我必须跟着你,一步都不能离开……就像……就像……”

梅琪咯咯地笑着说:“就像跟踪,那你像军统跟踪共产党,还是像警察跟踪嫌犯?或者像私家侦探……哎——你带手机了吗?应该留下影像。”

驼背电工弯曲着的身子很难受地动了动仰起头才说:“私家侦探?手机……啊……我的确……必须跟踪你,是村主任……不……是部长……也不对……反正他们给了我钱……事情真的是这样的梅家小姐。”

梅琪从登山包里掏出两瓶水递给了驼背电工,驼背电工接过水嗫嚅了良久没说出话来,嘴唇和手一起颤抖着将水瓶放在了地上,仿佛必须履行某种诺言,从兜里掏出一部黑色联想 K860手机。梅琪伸出手,驼背电工很顺从地将手机递给了梅琪。梅琪接过手机又呵呵笑着说:“手机蛮不错啊!”

驼背电工嘿嘿地笑着从地上拿起那瓶水,很小心地拧开盖子又是很小心地喝了两小口,伸一只手指了指山下,见梅琪不明白很认真地说:“梅家小姐,事情是这样的,你瞧见山下那一片果园了吗?是我承包的,村里的年轻人都跑出去打工,还拉家带口的,果园没人收拾了,他们就承包给了我。我很早就一个人一心一意地过日子,也一心一意的收拾果园来着,才十来年的时间差不多将那片果树换了一茬,有的还没结果儿,突然有一天来了一帮人,他们要开发村边的那座山,山上有洞也有瀑布,还有仙女下凡的传说,那么一大片果园就要被砍掉了。村主任帮我跟他们谈的,春天我才在协议书上签了字,还……还摁了手印……摁的还不是一次,他们连山下的地都占了,只是还没有动工罢了,事情真的是这样的梅家小姐。”

驼背电工穿着一双半新的耐克皮料板鞋,跟踪上山的路很辛苦又必须隐身,鞋面上粘着尚未干涸的泥巴,右脚上的鞋带开着,可能是奔跑时散开了还没来得及系……梅琪关心的是那个的确很莫名其妙的少年,却相信驼背电工的语言表达能力不欠缺。

梅琪将手机还给了驼背电工才让他坐在了身边,拿出面包和香肠与他一起吃,驼背电工断断续续地说了很多她才明白。第一个问题很简单,梅琪从外省回到外省,先找到了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副部长也在外省日报社工作过,曾是梅琪的上司,他让下属县的宣传部部长安顿好梅琪的一切。当梅琪见到县委宣传部部长才知道,梅健不只是出了钱,还让县委宣传部部长将事情落实到了村主任的头上,村主任再让驼背电工履行职责或使命便不在话下,至于那个少年的身世就有些复杂了。好多年前,父母带着少年去了机场,为了一件在别人看来很简单的事情发生的争执,争执的形式除了不可开交地争吵,被妻子抱在怀里的孩子就成了降服对方的砝码或利器,以致于夫妻二人赌气丢下孩子走了,接下来孩子被人捡到或有人伺机抱走了拐卖,又有很多疑点,可少年被奶奶领回山下的村庄是不可辩驳的事实。奶奶只有一个患小儿麻痹症、靠轮椅行走的儿子,儿子三十多岁了晚上继续埋头写诗,白天去镇上摆摊修理家电,天天喊着诗就是他老婆,有老婆就该有儿子,少年也有了爹。祸不单行,爹有一天从镇上回来是晚上又下着大雨,稍不留神掉到山底丧命,奶奶在少年十二岁那年突患脑溢血去世。村主任家早就有三个儿子,却必须把少年也当成儿子才行,常常是晚上睡觉前看见炕上躺着四个儿子,被一泡尿憋醒了才发现少了一个。村主任就到处找,找啊找,找了好久才发现少年就在山上,将他拉回去还跑。村主任除了为少年向民政局申请了低保,隔一段时间就背着粮食和油盐上山来,少年却不许村主任踏近禁区一步,只好将东西放在山石上忙着离开。有时候,少年也跑下山,却成了怪人。

梅琪问:“少年叫什么名字?”

驼背电工将刚扦进嘴的香肠拽出来,说:“村里人都叫他福娃,他却总是说自己叫什么皮……皮皮……皮特……挺别扭的名字。”

梅琪笑笑又说:“少年被抱来时几岁?”

驼背电工将香肠放在嘴边瞅着梅琪说:“五岁吧?顶多六七岁……不过,他肯定不知道父母是谁、家在哪里,毕竟被拐卖了好多次才去了孤儿院,到了这里手续是齐全的,只是他为什么总是说自己叫皮……啊……特?”

梅琪笑了笑没说话,仰起头看着依旧炽烈的大太阳出神。

驼背电工问:“梅家小姐,你找什么呢?”

梅琪说:“星星。”

 

 

星星来了,太阳走了,夜色和古宅后边的群山可以当做虚假的遮蔽,却又是自欺欺人般的自作捉弄,人干嘛要自我捉弄?趴在后窗前托腮凝思的梅琪咧开嘴笑了,笑得很矜持,一根玉指放在绽放着桃花红的脸颊上不失节律地敲打着,没有施过粉黛的脸显露的是原始的本真,刚刚洗浴过,长发披散着遭受着潮湿的骚扰,从格力空调里吹出来的冷气究竟是不小的威胁。就在梅琪准备回身关闭空调时,一支携带着红色乳罩的石镞箭裹着冷风嗖地射过来戳在一扇开着的后窗上,伴着咣的一声,黛安芬秘密也变成了来回摇荡着的旌旗。少年从那棵古槐后边闪出来冲着梅琪咧开嘴笑,很是得意的样子。还没有等梅琪做出反应,驼背电工拿着一根粗木棍跑了过去,少年警觉地转过身的同时,手中的弓举了起来,石镞箭也搭在了弦上,可能看清是驼背电工,又可能舍不得来之不易的石镞箭,见驼背电工被震慑了蔑视地笑着转身跑了,如闪。

梅琪没在意被石镞箭戳在后窗上的黛安芬秘密,倒是那支石镞箭,磨砺得光滑也尖利。梅琪伸出手咬着牙才将石镞箭拔了下来,拎在手里沉甸甸的,依旧牢牢地穿在上边的黛安芬秘密究竟破损了,捋下来随手甩在了雕花木床上。

紫檀几案上放着联想笔记本电脑,咖啡壶里有驼背电工刚煮好的咖啡,味道和火候掌握得还不错!梅琪第一次喝驼背电工煮的咖啡笑着问他什么时候、跟谁学会了煮咖啡,驼背电工矜持地笑着说:“老早……自学的……像学电工、种果树,像……事情真的是这个样子的梅家小姐。”说罢忙着去旁边的房子里收拾木制浴桶。浴桶老旧了,驼背电工用锤子、斧子和木锯与钉子配合着将浴桶加固后又为梅琪准备洗澡的水。浴桶也有故事,据说,梅家老太爷娶三少奶奶前特意找人打制而成。年轻的三少奶奶死后,梅家老太爷做主送给了她的贴身丫鬟。丫鬟嫁给一个来自山东的梅家家厨,先住在梅家大院里,土改了才搬出去就住在这个小山村里,又是经历了很多变故才保住了这个浴桶……故事应该很长!驼背电工收拾浴桶前就去镇子上买来很多洗浴用品,夏奈儿、阿迪达斯和兰蔻、雅诗兰黛……牌子都很硬也很响亮!驼背电工临走时又总是伸手试试水温,说:“这样行吗梅家小姐?”

坐在几案前,梅琪随手操作着电脑,时不时抬起头来冲着眨巴着眼的星辰发呆发愣,可维生素C一直纠缠着她,就是准备回到外省前还去省第四医院找到一个医生朋友。朋友只是做了理论上的解释,梅琪也不想道出回外省就是为了所谓的砒霜案……梅琪咧开嘴笑了笑,随手在键盘上敲击——

森特哲尔吉1931年回国担任塞格德大学医学化学系主任,对己糖醛酸的抗坏血病的特性进行检测后确定了一种物质就是今天我们所知道的维生素C,似乎与梅家老太爷的死没有任何关联。森特哲尔吉发现了维生素C,与梅娜莎带着维生素C回老家为梅家老太爷过七十八岁生日似乎也没有什么关联,却又如何解开梅家老太爷的死亡之谜呢?

阳光很好!

时间是中秋,满山遍野地充满了被阳光滋润着绿色,崎岖的山路上走着一个小女子,手里拎着皮箱、身穿白色绉绸旗袍、头戴一顶打着蝴蝶结的遮阳草帽,长发披肩被山野的风冲动着自然不能安分,有一绺头发飞起来落在那张充满桃花红的脸颊上,伸出一只手拿着那绺头发放在脑后,脚上的白色鹿皮高跟鞋移动在山路上哒哒作响,却时不时趔趄一下……小女子原名叫梅香玉,去省城读女子中学后才改名梅娜莎,却是永远的梅家小姐。

梅家小姐身后跟着几个轿夫,轿子是空的,可他们去县城接梅家小姐前就做好了负重攀登的准备。梅家小姐婉言谢绝了,连她手里的皮箱也肯不放弃,似乎藏着惊天的秘密!轿夫们诚惶诚恐又不能靠近梅家小姐,走在前边的是一个面皮白净、微胖的中年男人,穿着长衫、戴着黑色礼帽,罩在眼睛上的铜架圆形眼镜滑到鼻梁上,看见趔趔趄趄的梅家小姐来不及扶正,张开嘴喊又没有声音,扬起的一只手却僵在了半空……他应该是梅家的大管家,干脆就姓梅或后改的姓氏,那就喊他梅五、梅六或梅先生、梅大管家。梅家小姐依旧坚忍地走在山路上,漫山遍野的风景令她感怀,眉头时不时皱那么一小下下,毕竟回到了老家啊,她与我一样也应该是从外省回到了外省,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像我一样时常感怀——此刻万籁俱寂,风儿平息,野兽和鸟儿都沉沉入睡。点点星光的夜幕低垂,海洋……啊……应该是山静静躺着,没有一丝痕迹。我观望,思索,燃烧,哭泣……哭泣吗?

——呈抛物线落下的石头偏离了击打目标,一支伴着冷风嗖嗖作响的石镞箭在抛掷者还没做出反应便飞了过去,弯曲着驼背的身子迅速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被惊动的梅琪站起身来到后窗前,拎着弓箭追过来站在古槐下的少年依旧是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拎着粗木棍的驼背电工跑到一个自以为是的地方收住脚与少年开始了对峙。梅琪扬起手眨着眼伸出一只手冲少年笑,少年也笑。又一块石头飞了过来,少年警觉地躲避开攻击,从背后的箭囊里拿出一支石镞箭搭在弓上追着驼背电工跑……梅琪摇了摇头又坐回几案前——

也是晚上,也没有月亮,秋风驱逐着夜的潮,蛐蛐在楼后的杂草里鸣叫,被夜风鼓动着的古槐树叶哗啦啦作响,透过木窗缝隙吹进来的凉风致使梅家老太爷身子抖了一下。坐在榉木椅上的梅家小姐忙着起身从衣架上拿起一件长衫,梅家老太爷却伸出手来摆了摆,随后拿起一杆狼毫笔,在砚台里蘸了墨,运足了力气才在铺好的宣纸上泼墨挥毫。梅家小姐走到几案前,俯首看着苍劲的“宁静致远”四个大字笑着说:“该休息了老爷,熬夜是要伤肝的……哎——我从上海带回一瓶维生素C,瑞士罗氏药厂生产的,除了具备祛病的功效,还有营养价值,不能不吃。”梅家老太爷呵呵一笑放下手中的狼毫笔,说:“中医讲究调阴阳、祛湿热,五脏同修身体就无大虞!”

梅家小姐端起茶壶倒了一碗茶递给了梅家老太爷又说:“现在,上海滩有教会医院,还有小西洋诊所,感冒、发烧只要打一针就好了,要是有了大病,手术能迅速祛除病疾,中医只是一味地调,面对大病大灾只能束手无策。”

梅家老太爷端起茶碗却仰起头哈哈一笑,说:“小女如此固执大可不必,老夫混迹官场多年身心疲倦,回归故里修身养性万事皆顺其自然,天天面对山野、绿树和花草,又有蛰伏在草丛中的杂虫为伴,心无虑自然无疾!”

梅家小姐从兜里掏出一瓶维生素C摇晃着说:“老爷应该知道药食同源的道理,就说辣椒吧?辣椒原产于墨西哥,15世纪末,哥伦布发现美洲之后才把辣椒带回欧洲,并由此传播到世界各地,于明代传入中国,清陈淏子的《花镜》里就有番椒的记载。今中国各地普遍栽培,成为大众蔬菜,果中含有维生素C,能活血消肿……国人早就不知不觉地接受了维生素C,西洋制成药品方便食用,是药也是滋补佳品,何乐而不为呢?”

梅家老太爷咧开嘴笑笑无语。

梅家小姐将那瓶维生素C放在了几案上又说:“这是一个在美利坚留学回上海的朋友带给我的,我吃了很多。回家前,我也想了很多,送老爷什么都不如送健康(呵呵呵——这句话怎么这么耳熟?民国小女能有此话出口?可见是谬误!)……如何?”

梅家老太爷拿起那瓶药看了看又放在了一边。

屋外凉风习习,夜又究竟深了许多,梅家小姐又要说话,楼梯上突然响起了噔噔噔的脚步声,工夫不大女仆端着粥走了上来。

梅家小姐从托盘里端起一碗鸭子肉粥,递给梅家老太爷才问女仆:“明天生日宴准备得怎么样了?”女仆说:“老太爷知道小姐要回家,特地吩咐管家派人去省城买来鱼虾储藏在后院的冰窖里,山东厨子最擅长做玫瑰虾仁,府里上上下的人都知道小姐从小就喜欢。”梅家小姐说完“thank”却冲着梅家老太爷笑,女仆愣怔了片刻才退了出去。

又是咚的一声,再被惊扰的梅琪又站起身来到后窗前。古槐下站在拿着弓箭的少年,驼背电工似乎从来没放弃手中的粗木棍,也肯定是声音的制造者,彼此对峙的距离没有缩短,也都没有退却的意思……夜风渐渐变硬,月亮出来后暗淡了星辰,太阳呢?

 

 

天气阴,星辰、月亮和太阳都找到了躲避的理由,白日的山间弥散着胶着的薄岚。梅琪再次攀上山来有意介入少年划定的禁区,驼背电工依旧影子般地追踪着一路走来。待梅琪走近那片被绿树包围着绿水,少年的石镞箭一定不是突然地从一颗樟子松后射出来,直击掩身在山石后边的驼背电工。驼背电工从肩上拔出只穿透衣服的石镞箭落荒而逃,被他丢在地上的石镞箭犹如一块刚出炉的烫山芋,更像黑无常手中的索命绳!

少年追踪着驼背电工跑了,继续行走的梅琪发现,盘绕在山间的小径是捆住人的绳索,也是一种无法拒绝的牵引,待她亦步亦趋地走到一个山洞前才发现,被她甩掉的路竟是那么得崎岖!洞口前堆着乱石,乱石间生长着酸枣树,仲夏时节,花凋谢了鼓鼓的青果挂在枝间,微风一吹与碧绿的叶子一同欢唱,连堆在酸枣树下的乱石都有了呼吸。

洞不大也很浅才能留住足够的光线,地上堆着斧、凿、刀、镰,大多是用石头打磨的半成品,刚成型的石镞箭还有些粗糙,却露出了射杀的威力。床的天然的,一块足可以躺下三个人的平石紧贴着洞壁,上边铺着被褥,堆着同样散发着潮黏之气的衣服,颜色也是乱糟糟的,黑蓝白红黯淡得令人惋惜。一口小铁锅用几块石头支起来,好像不怎么常用,旁边的火炭堆了老高,一个纸箱里有油盐酱醋和一捆挂面,用一个铁盒装着的辣椒面就是最调味的作料;用两块石头驾着的一根铁棍上穿着一只没有烤熟的山鸡,洞壁上挂着几只没来得及剥皮的野兔……梅琪站在火堆旁吸溜鼻子咧开嘴笑着说:“这就是一个人的日子?!”

梅琪又回到那块平石旁,出于习惯或天性将平石上的衣服和被褥收拾齐整才仰起头来。洞壁上留下几幅用粉笔勾勒出的简笔画,画中有三个人物,一男一女和一个蹒跚学步的孩童,孩童站在男女中间两只手被他们拉着,一只脚扬起来像奔跑的样子很是惬意,只是画者缺乏起码的技巧,勾勒的也只是一个大致……倒是背景吸引了梅琪,机场、车站和码头,画者似乎知道自己的画技不好才特意用文字交代清楚,却又是永远不想示人的秘密。

天愈加阴了,风也随之逞起了威风,几片被风裹挟着吹进来的枯叶落到梅琪的脚下,梅琪忙着走出山洞,眺望着黑压压的山间眉头倏然紧皱了起来。风依旧在发威,愈加沉重的天色也预示着一场暴雨即将到来。

梅琪觉得口渴了伸手拉开后背上的登山包,原打算拿出一瓶纯净水,却拽出一本旧书。书的确老旧了,封面上满是褶皱不说连书名都模糊了,好在书中的文字还算清晰,却是竖排。这本名《梅雨集》的旧书还是梅键不久前从美国快递过来的,他带着小夫人去洛杉矶拜会一个出生在上海的朋友,朋友的奶奶与梅娜莎是同龄人却出生在上海,解放后才移居国外,却是那个年代的文艺青年,梅娜莎没留下令几辈子小女人痴迷的小说,却留下了一本散文集。梅琪读中学时,爷爷曾在南京夫子庙找到过一本《梅雨集》,正是爱不释手才最终遗失。暮年的爷爷染上阿尔茨海默症不是很严重,结果却很糟,也许是年老之后依旧被父亲的死亡之谜纠缠着脑子一旦清晰就急着翻阅,至于如何丢失的就无从考证了。梅键的朋友保留奶奶的藏书也是无意中的收获,奶奶生前常翻看梅雨的书除了对美文的痴爱,还有对逝去时光的追念。村主任从县城回来,将他从县委宣传部部长手里拿到的《梅雨集》交给梅琪,梅琪自然如获珍宝!

梅雨是梅娜莎的笔名。

梅琪坐在洞前的一块山石上,随手翻开那本旧书,觑着眼捕捉着书中的文字——

上海的夏天带给我的不只是无边无际的焦躁,还有难以驱逐的郁结,风传进弄堂再灌入阁楼冲击着打开的一扇小窗。雨不会来,天却阴郁,好在虹与我坐在一起,一杯香茗氤氲着讨人喜欢的香气。桌旁的玉兰花绽放着不只是诱人的色,还有与香茗纠缠着的味。只是虹的脸色还是那么得苍白,身体似乎比离开上海前消瘦了许多,也不只是消瘦,还带着一丝不易被人觉察的病态。

虹的父亲是一个茶商,她本来不打算去国外读书的,却还是去了。虹常与我在书信里述说离开上海的理由,很牵强或者很朦胧,可她的确一直在寻找一个稍纵即逝的影子,我不得不戏笑说:“那你就是影子的爱人!”

虹走出了父亲为她编制的网又走进自己编制的网,我呢?我也在寻找啊,可我同样无法逃脱自己为自己编制的网……我们不再谈论网了,虹才从包里拿出几瓶维生素C,说是药也不是药,反正人吃了会健康的,还是她一个去瑞士度假的美国朋友捎给她的,特意拿回来几瓶送给了我,还特地说,在上海也能买到,究竟是她的一点心意……我好感动啊,虹还是要走的,可她与我一样究竟只是为了一个影子,影子又总是活在一张无边际的网里……网!

又一阵风刮来,一片树叶摇摇摆摆地落在梅琪的手上,梅琪合上书拿起那片树叶才放在唇边便被一阵脚步声惊扰了。少年背着弓,手里的石镞箭上插着一支流着血的野兔,站在梅琪面前咧开两片厚嘴唇无声地笑,梅琪也笑。一道闪倏然划过,雷声也震响,雨随之袭来,少年一步蹦过来拉起梅琪跑进山洞。梅琪一时如被人操纵的木偶,待她站在那堆火炭旁边才镇定了情绪,少年又笑了。

一堆火多少能消解洞内的潮黏之气,梅琪与少年坐在火堆旁闻着从那只山鸡身上散发出来的焦糊味,伸手从旁边的纸箱里捏了一小撮盐要撒在山鸡身上。少年笑着伸手阻止了梅琪,熟稔地从纸箱里找出各种调料撒好又自如地翻转着,待焦香的味道再次冲击了梅琪的嗅觉便情不自禁了。

少年从山鸡身上拽下一条腿递给梅琪,说:“吃吧。”

梅琪接过鸡腿笑着说:“叫你福娃还是皮特?”

少年也撕下一只鸡腿怔了怔,见梅琪指了指画着画的洞壁才笑着说:“喊什么都行,反正一个人可以有很多名字。”

梅琪也笑着说:“是吗?那就先说皮特的故事?”

少年扬起手中的鸡腿说:“故事?故事留给我的只是模模糊糊的影像。其实,我本来就是模模糊糊的,像我在孤儿院、在山下的小学校里上学,人们喊我志福、福娃还有什么什么的很多,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叫什么……都一样。”

梅琪点了点头说:“那皮特呢?”

少年说:“皮特?啊……我只记得有人这么喊我来着,可能是我的父母。那时候,我的记忆不是很好,留住的也只是断断续续……”

梅琪突然打断了少年的话说:“比如,机场……”

少年将一段根骨头从嘴里拽出来才说:“机场?啊……也许是机场,我跟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走进机场……不……或许的火车站……不不……应该是码头吧?反正都是那些嘈杂也纷乱的地方,人……我只记得人们呼呼地跑了过来又呼呼地走了,飞机跑在跑道上、火车跑在铁轨上,轮船呢自然在水里……轰隆隆、哗啦啦地走了,一去不见踪迹。我就在人群里晃,晃啊晃,影子一样……不不不……是一条长了翅膀的虫子,飞啊飞,飞过丛林,飞过小溪,飞过山峦来到这个山洞,洞……你明白吗?”

少年说着扔掉手中的骨头起身离开梅琪,蹲在那堆没打磨好的石器前,拿起一把石刃刀耐心地打磨。梅琪好奇地走过去,拿起一个兽骨,也是做了前期打磨的,少年从梅琪手里拿过那根兽骨安在了石刃刀上也恰到好处,抡起来比比划划的又是很惬意的样子。梅琪问少年为什么能将一堆石器打磨得这么好,少年高高地举着石刃刀咯咯地笑着说:“爹……啊……就山下那个能写诗也能修理家电的爹有一本书,书上有很多新石器时期的照片,我就学……爹常说,人都是从这个地方走出去的。”

梅琪躲避着少年舞动着的石刃刀,说:“那你也应该走出去。”

少年突然停住了舞动死死地盯着梅琪说:“走出去?你不是也走进来了吗?”

没等梅琪说话,少年扔下石刃刀拿起放在地上的弓箭跑出了山洞,待梅琪追了出来,被追击着的驼背电工跑在雨中依旧是抱头鼠窜的样子。似乎少年的一声大喊激怒了雷公,咔嚓一声雨更大了。

 

                                      

 

从那块山地到这座很工业的小县城,梅琪身后时刻都追随着一个影子,不离不弃距离又掌握得十分适宜。有了依山而建的公路山地就不再闭塞,一趟趟城乡班车来来往往时间相隔也不过十来分钟的样子,随便登上一辆中巴便可抵达目的地。

夏日烈。

咖啡厅倒不勉强,鲜花、音乐和氤氲着的咖啡香气,重要的是对气温和喧嚣的阻隔成就的是难得的享受。咖啡厅依附着酒店,酒店处在县城边缘地带,傍着一条公路,路两边也是店铺林立、高楼大厦鳞次栉比,每到夜晚更有霓虹灯闪烁,夜就不再黑,公路也变成了街,

梅琪与计荭相约走进咖啡厅前是有铺垫的,福娃或皮特也就是那个喜欢玩石镞箭的少年留给了梅琪太多的谜,一次次来县城找到那个四十多岁还白白净净、不嗜烟酒的宣传部部长,部长不遗余力地与她一起奔波,可他们得到的信息少得可怜,只好找到计荭。计荭是警察,警校毕业,干过防暴警察也干过刑警,现在混在公安局户政科。

计荭来了,带来一股春风,满身香气袭人,长发披肩俨如一个忙中偷闲的淑女白领,与那个在公安局里正襟危坐的小女警察判若两人,似乎到了咖啡馆才获取了极大的放松,也有了伴着Claude Challe制作的音符生发出来的愉悦,与梅琪坐在一起拿起小勺搅动着咖啡,嫣红的嘴唇被若隐若现的舌尖搅动着动感十足。似乎一下子还不能切入正题,那就说说音乐吧?Claude Challe就是克劳德•查勒,咖啡厅里播放的他的《Jeremiah' Days》,有点高亢有点伤感还有点婉约……这就是耶利米的日子?日子就是这个样子的啊!计荭很健谈,与梅琪一见如故,可能是年龄的缘故有很多的共同,可计荭究竟是警察,是警察就有很多无奈是不是?

计荭说话的时候,梅琪的目光不是那么专注,却必须保证处在一种不容易被人觉察的状态才行。早晨,梅琪从那块山地出发,走到山下的公路登上一辆中巴车前,发现驼背电工站在路边东张西望。到了县城,梅琪走下中巴与计荭通话时,驼背电工也从一辆大巴上走了下来,可她与计荭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最好的办法是拦住一辆出租车直奔酒店。驼背电工可能在梅琪坐上出租车之后就失去了目标,也不奇怪啊,梅琪穿着歌莉娅浅驼色无袖连衣裙、戴着大边遮阳草帽,又武装着防紫外线遮阳长袖披风……满大街跑着很多像梅琪那样的女人,那驼背电工销声匿迹就不足为奇了。村主任为驼背电工规定的监管范围是山地,这座的确很工业的小县城周围也起伏着一座座山峰,那驼背电工就是尽守职责!

计荭端起杯子又是很优雅地品了一口咖啡,说:“梅小姐,我的确做了很多努力,包括与省内各县市的公安局取得联系,好在互联网能协助我完成很多工作。福娃,也就是刘志福是被收养后才改的名字,在孤儿院他很固执,不接受别人送给他的姓和名,总是说自己叫皮特,皮特是很有意思的名字,是说放在他身上,却也牵扯到了他的身世之谜。”

梅琪点点头说:“是……我们接触过几次,他居住的洞穴里也一定被自己的身世之谜纠缠着,有意在洞壁画了三幅画,人物和地点都可以想象,模糊却未必是空穴来风,可他圈定的是机场、码头和火车站……我想他与父母在机场失踪的可能性很大。”

计荭笑着说:“我也这么想过。昨天,市局的一个朋友为我传来了一条信息。那年,一对从洛杉矶回来的夫妻寻子,他们与儿子失散地点就是在机场。那天的天气很不错,可他们的情绪非常糟糕,当时由妻子抱着刚满四周岁的孩子去机场准备飞往洛杉矶,丈夫的手机突然响起了彩铃。妻子见丈夫神神秘秘地躲避到一边接听手机便心生疑窦,继而与之发生了争吵。丈夫气急败坏地推了妻子一把,妻子闪了一个趔趄恼羞成怒,丢下孩子拉起皮箱自顾走进了候机大厅。丈夫也是赌气丢下了孩子追着妻子跑,妻子的包里不只是有他们飞往洛杉矶的机票,还有他们在洛杉矶打拼了五年攒下的全部家私。那次,他们回国打算在老家城市做酒店生意,丈夫却遭受了婚外情的纠缠,妻子怀揣愤懑却欲望拉着丈夫回到洛杉矶继续打拼,结果却出人预料……更糟糕的是丈夫追上了妻子,孩子却丢了,夫妻俩四处寻子无果。”

梅琪扬起一只手说:“他们应该与福娃见面才好!”

计荭笑了笑说:“见了,还是福娃到我们县的孤儿院后不久,年龄、相貌,最重要的是他们为孩子取的名字就叫皮特……可惜,DNA证明,福娃不是他们的儿子。”

梅琪失望地摇了摇头说:“那少年与父母失散的地方就是火车站?”

计荭又说:“我也这么想来着,恰好那年我去东区派出所任副所长,遇到过一对在火车站丢孩子的离异夫妻。女的大概三十多岁,在上海一家公司里做,男的稍微大一点,是一个电气工程师,却在福州工作。他们的婚姻始于大学校园,妻子边孕育着儿子边撰写毕业论文。毕业后,他们在一套租赁的房子里开始了新生活,儿子出生后彼此的感情出现了裂痕。他们原打算抱着四岁的儿子去新城市发展,到了火车站又有了新一轮的争执,像他们在那套租赁的房子里一样,至于理由,我不知道,他们也不想说,待他们离开后我才想起雷蒙·卡佛的小说,题目我忘了,情节大概是这样的——一对小夫妻站在房子争吵,妻子抱着孩子是砝码也是武器,面对蛮横的丈夫又理屈词穷了就将孩子推给丈夫,丈夫没接或压根儿就不想接,孩子掉在了地上……小说结束了。”

梅琪很在意地看着计荭那张小圆脸上的桃花红笑着说:“雷蒙·卡佛写的可能是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再说福娃不是还活着吗?”

计荭呵呵一笑说:“雷蒙•卡佛也没说那孩子是死是活呀?”

梅琪摇摇头说:“似乎还不圆满。”

计荭点了点头说:“是……是啊……我接待的那对男女时也这么想,可孩子毕竟四周岁了是吧?不过,的确是妻子丢下孩子走了,丈夫也走了,本来都想要挟一方低头,可他们觉得都犯了严重错误,不约而同地回来找孩子,孩子不见了。”

梅琪怔了怔才说:“他们也管孩子叫皮特?”

计荭说:“是……不过,那是他们玩笑时的称呼,只是他们与福娃见面后最终也是失望地离开了。”

梅琪有些失望,却还不至于心灰意冷,好在计荭确竭尽全力,那接下来就该说码头。码头上也是人头攒动,呜呜的笛声此起彼伏,一阵阵吹来的风里含有难以驱逐的腥味,落在脸颊还带着令人心寒的潮气,究竟是阴郁的天气。这时候,一对小夫妻该出场了,丈夫穿着不是很品牌的西装,妻子抱着孩子时不时捋一捋被风吹散的头发,又不能顾及出门前精心打理却又变得不堪的衣服……他们争吵了吗?争吵了呀,还很激烈,像那对要飞洛杉矶的夫妻、像那对要去新城市打拼的夫妻或像很多路过机场、火车站的夫妻一样,争吵的形式不一样,理由也可能有万千,结果就有一个——孩子丢了……梅琪意犹未尽,计荭迫不及待地点了点头,用一份翔实的资料予以证实,略微不同的是,在码头上丢孩子的夫妻来自安徽铜陵一个遍地盛开油菜花的村庄,他们喊儿子皮特是在花香四溢的油菜地里,儿子还在妻子的肚子里,那不过是夫妻相拥着情意绵绵时的戏言,待儿子出生后又一直那么叫来着,可福娃也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

计荭的手机响了两次彩铃都被她拒绝了,再听到“寂静中你迷茫了”的歌声,梅琪必须结束与计荭的对话。梅琪招来服务生结完账与计荭走出酒店,突然发现驼背电工与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拉来扯去的,似乎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发生了争吵。

街对过是一家商业会所,有美食、土耳其浴和鸡尾酒吧,进去消费的人都是一些很体面的人。计荭见梅琪不顾来来往往的车辆跑到街对过也追了过去,事情很简单,结果很严重!

驼背电工将梅琪追丢了闯进了会所喝鸡尾酒,结账时却只掏出一张十元纸币……两个人争吵着惊动的不只是梅琪和计荭,还有会所的头儿和保安,好在计荭究竟是人民警察,又有梅琪大度地掏出的百元纸币,一切很快都风平浪静了。

计荭答应继续为梅琪或福娃努力拦住一辆出租车跑了,驼背电工紧紧跟在梅琪身后一遍遍地说:“梅家小姐,事情是这样的……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坐在那里我只想喘一口气再找你,却没想那个小姑娘为我端上了一杯酒。”

梅琪没看驼背电工笑着仰起头来。

夏日依旧很烈!

 

 

弥散着的潮气浸润着泼洒下来的月光,连蜷缩在杂草里的蛐蛐鸣叫起来都响亮异常,升上中天的大月亮黯淡了星辰,却照耀了依旧弥散着腐败气息的古宅。梅琪坐在一把竹椅上,仿红木茶几上放着一杯刚沏透的铁观音,氤氲着的香气四溢,手里攥着那本《梅雨集》却犹如一部天书!

驼背电工会煮咖啡,也会泡茶,水温和时间掌握适度才能出色出味。梅琪与驼背电工相伴着回到这块山地,日子依旧,驼背电工除了为她煮咖啡或泡铁观音,还像仆人那样抱着扫帚尽心地打扫庭院,就是一只懒散的鸡跑进来也是不许可的……事情还是很糟糕的,自然是针对驼背电工。

少年走进古宅出乎梅琪的预料,驼背电工也表现得十分震惊。当时,驼背电工拿着扫帚站在庭院里,看见手持弓箭的少年,怒目而视又踌躇不前,却不失誓死捍卫的气势。少年可能经常与驼背电工玩这样的游戏,心有成竹也镇定自若,从背后的箭囊里拿出一支石镞箭慢悠悠地搭在弓弦上,拉开弓却没有射杀的意思,追着驼电工满庭院跑。驼背电工跑得气喘吁吁又无路可逃了便大喊一声梅家小姐,梅琪走出房子站在那块匾额下凭栏观望,少年只是愣怔了片刻便为驼背电工提供了脱身之机。

少年不是时时都留在老宅里,也给驼背电工留下了缝隙,跟贼一样,尽心干完该干的事情就紧着离开,却必须活动在古宅的周围。梅琪要给少年做很多事情,除了去镇上或县城为少年买一些衣物,还督促他用驼背电工收拾好的大浴桶沐浴,再用电推子为他修剪那头长也乱的头发,待少年容光焕发了,她笑,少年也笑。要是晚上,梅琪拉着少年来到庭院,像梅家老太爷那样坐在桂花树下品茗时,少年站在一边手里总是不离弓箭,像是他的一声咳嗽惊动了古宅外的驼背电工,又像是驼背电工的粗喘声惹恼了少年,丢下梅琪跑了出去,一场追击与反追击在月夜里玩得总是有声有色。

梅琪站起身来将那本《梅雨集》放在茶几上,回身去屋里抱来一直开启着的笔记本电脑坐在竹椅上,仰头愣怔片刻两只手灵敏地在键盘上敲击着——

也是这座古宅里,也是在这样的月夜,风徐徐地驱动着夜的潮,月光却无法消解来自房子里的烛光和乐声。宁静的山村不再宁静,游走在古宅里的仆人们个个屏住呼吸,连行走时的步子都是那么得谨慎。梅家老太爷呢?离开了古宅,被人簇拥着翻过一道山又一道山,到了一座香火缭绕、钟鸣阵阵的寺庙,要烧香、许愿,与寺中的长老月下品茗论佛,山间也变得更加幽静……古宅里却很热闹,从留声机里流出的音符让置身在旧屋里的人们按捺不住地遥想灯红酒绿的上海滩,《夜来香》的曲子有些颓废也有些激情,究竟与他们在书房或闺房里弹奏的古筝或琵琶曲迥然有异。被包围在中间的梅娜莎是这座古宅的主人也是这场民国派对的发起者,从她一开始出现在人群中就是那么得鹤立鸡群,包围着她的每一个小姐和先生都有名有姓,他们与梅娜莎一样出身名门也是富贵之家,有的生活在县城,有的栖身在乡野或山间,可他们都去了县城或稍远一点的地方读书,接受新的文化,那他们的穿着与言语也有了很多与众不同,又究竟与梅娜莎存有一些差距,不只是梅娜莎能伴着《夜来香》的节律,舞动出娴熟也优美的舞步,还很有分寸地在汉语中穿插coffee和whisky……待她微笑着揭开真相,咖啡和威士忌便不再神秘, 倒是love……爱或者爱情变得越发神圣起来。

仆人很小心走上楼地端上咖啡,一群人品着咖啡并不知道其中的奥秘,梅娜莎却紧皱起了眉头。仆人本来就如履薄冰,见到梅家小姐不悦的神情更是无地自容。还是梅娜莎宽容地笑了笑,吩咐仆人将煮咖啡的器具和原料统统地搬上楼做现场演示,时间,也就是火候,关键是心情很重要,待人们品一口梅娜莎煮的咖啡哇了一声又一声,用本地口音喊出来的OK也此起彼伏。留声机里又响起了音乐,《春风吻上我的脸》还是那么得颓废也那么得激情,可一场民国派对远远没有进入高潮……

梅琪停止敲击,拿起那本《梅雨集》翻开,看到的依旧是一本天书,口渴了原要伸手端起茶几上的香茗,古宅的院门突然被人撞开了。驼背电工曳着脖子跑在前边,少年手持弓箭穷追不舍。待驼背电工再一次无路可逃了又喊梅家小姐,梅琪抱着笔记本站起来喊出一声惊动了少年,少年又是愣怔了片刻驼背电工才得以脱身。

少年很在意地仰起头来冲着梅琪笑了笑,站在那棵桂树下,月光照耀着那一头短发油光光的,深蓝色西装和白色皮鞋搭配在一起也熠熠生辉,那是梅琪在少年身上的故意制造,不只是将少年拉到了这座古宅,还能让他融入正在虚构的民国派对中,那少年就是一个民国少爷?梅琪坐下来咧开嘴笑笑又低下头在键盘上敲击——

月亮偏了西,古宅里还响着音乐。山路两边长满了杂草,草叶上挂着晶莹剔透的露珠,一声蛐蛐的鸣叫震撼了两个小女人,顾小姐紧紧地拉住梅娜莎的手走在山路上自己的手也汗津津的了。一阵微风吹了过来,梅家小姐玩笑了一句紧接着是一阵响铃般的笑声,顾小姐扬起一只手攥成小拳头擂在梅娜莎的肩上骂一声讨厌,松开梅娜莎的手只顾往前跑去。梅娜莎依旧自如地走在山间的小路上,顾小姐却站在了一颗山梨树下仰起头看月亮,月亮继续往西偏斜,潮气也慢慢加重,风毫不忌讳地袭扰着她那单薄的身体,心却躁得难以自持。还是走到山梨树下的梅娜莎毫不留情地揭了她的短,不就是爱着一个很五四的青年吗?那就爱嘛!

爱?有那么轻易吗?父亲是一个效力于县政府的官员,爷爷曾是尚书,顾小姐自小接受四书五经的熏染,接受新学还是父亲的大度,可她断然不能越矩,那她必须与一个也是出身名门的少爷喜结良缘,像妈妈、奶奶或太奶奶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才行……行吗?不行啊,love是爱是爱情就神圣也不可侵犯!

顾小姐又拉住了梅娜莎的手,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泪花在一双凤眼里闪现了,却不看依旧照耀人间的月亮,看梅家小姐的衣着打扮和一颦一笑也就是一举一动,还有那双总是能够看透世事是桃花眼,一切又都是那么得神圣也遥不可及!为什么呢?婆家早就下了聘礼,以爷爷为首的那场订婚宴上聚集了大小名流,那个一身油光的少爷差不多天天去府上,上上下下的人都将他看成了顾家的乘龙快婿,那个很五四青年呢?还在读书、游行、集会,还打算奔赴一个极其神圣的地方,本来要带着她一起比翼齐飞,可她的翅膀被一团乱糟糟的线拴住了,死死地……顾小姐的诉说引来的只是梅家小姐的一声叹息,月亮也落在了山上,山上却只有梅娜莎看到的一盏灯……

少年的悠然自得只是伪装,两只耳朵时刻都在捕捉着令他激动也愤懑的声音,那种声音还是传了进来,像是被人棒了一棍子蹦起来跑出古宅。驼背电工闻声逃遁,却又做不到一闪即逝只能被少年追着不放。少年似乎能很好的把握分寸,山上有他划定的禁区,古宅周围方圆多少平米依旧不许驼背电工踏进一步。驼背电工呢又往往是不甘心的,坐在一块山石上喘着粗气盯着少年脸都变了形,少年很是得意,看一眼被月光照耀着的古宅又仰起头看月亮,月亮开始慢慢滑向西边,西边……西边是连绵的群山,少年看到的也只是自己才能看到的灯。梅琪又咧开嘴笑了笑,低下头来继续在键盘上敲打——

梅家和齐家是世交,是世交就有很多故事由,故事由又是不能杜撰的,不能杜撰就有存在的基础,也就没有叙述的必要了。梅家老太爷要过七十八岁大寿,必然惊动各路亲朋,齐先生也是必请的人。梅娜莎只小齐先生三个月,可她每次见到齐先生都必须恭恭敬敬地喊他先生才行。齐先生与父母一起居住在省城,每次来梅家都喜欢与梅家老太爷坐在一起谈论学问,衣服也是长衫,举手投足都颇受梅家老太爷的赞赏。齐先生的父亲曾与梅家老太爷同朝为官,又有莫逆之交,指腹为婚或酒后戏言做儿女亲家的事情肯定会发生,可惜啊可惜,世事难测,今不如昔,好在齐先生没有丢掉一身的儒雅之气。从省城来到这块山地,齐先生专门拜会梅家老太爷,梅家小姐自然不能缺席,就坐在梅家老太爷身边,香茗相伴却只是听两个男人谈笑风生。

齐先生谈吐自如,梅家老太爷不住地点头微笑,坐在一边的梅家小姐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惹得梅家老太爷不由得轻咳一声才激活了她的思维。齐先生审时度势,不再与梅家老太爷说古,梅家小姐似乎又没有心思听齐先生论今却又不能不听。今好啊,齐先生是儒商,有纱厂、银行,还有一家夜总会不亚于上海滩上的任何一家或者说走进他的夜总会就走进了灯红酒绿的上海滩……齐先生说话的时候,也时不时地在话语里穿插coffee和whisky,说的最多的还是love……梅娜莎突然觉得,love在齐先生嘴里不是那么庄重,梅家老太爷的脸上也显出不悦的神色。齐先生不再谈love,说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似乎为了激发梅家小姐的情趣也活跃气氛,用English将那句艰涩难懂的话说得透也说得诙谐。梅家老太爷听罢仰起头来哈哈大笑,梅家小姐也笑,可她看着齐先生那张不长胡子的嘴巴一直在想,love为什么只是在女人心里才那么得纯洁也神圣?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山上就没有梅家小姐能看到的灯!

少年又回到了古宅,月光黯淡了,潮气也在一点点加重,连蜷缩在杂草里的蛐蛐都不再鸣叫。古宅外突然响起了一声闷响,像是谁为了泄愤将一个囊样的东西摔在了地上。少年转身跑出了古宅,月亮也走了,可惜,梅琪站在匾额下凭栏望去看不到月亮,山上就没有一盏她在意梅家小姐也在意的灯,还有维生素C……维生素C真的那么可怕吗?

 

驼背电工站在梅琪面前说:“梅家小姐,事情是这样的,我不能离开你,白天晚上就在梅家周围转悠,又没有月亮,遇到村里停电到处黑乎乎一片,可我的视力还行的,就是有一只虫子从梅家跑出来我也不会放过,事情真的是这样的梅家小姐。”

梅琪的肩上依旧背着登山包和画板,与驼背电工上山为了一个至今还很含糊或说很搞笑的理由——少年是贼!

梅琪坐在山石上,山石旁的樟子松枝繁叶茂,阳光不是那么烈,又究竟是仲夏时节,汗总是不知不觉地侵扰她的全身,从登山包里掏出两瓶水递给驼背电工一瓶,说:“黑天黑地的你看见福娃从古宅里溜了出去,怀里抱着一包东西,像吃食又像衣服……哎——他干嘛鬼鬼祟祟的呀?”

驼背电工很小心地拧开盖子,又是很小心地喝了一小口水才说:“梅家小姐,事情是这样的,福娃就是贼!你还没回来的时候就是,黑天黑地的悄没声地跑进村,常是有人凉在院子里的衣服晚上忘记收起来第二天早晨就不见了。”

梅琪笑吟吟地说:“衣服?可能是他带上山要御寒吧。”

驼背电工使劲地摇了摇头说:“不是这样的梅家小姐,福娃总是喜欢偷女人的衣服,他是贼也是流氓!村里的秀儿丢的最多,不只是晾晒在院子里的,还有衣柜里的,她是读过高中的女孩子,毕业后回村当了老师,总是丢衣服就去了外省。”

梅琪不解地看着驼背电工笑了笑没说话。

驼背电工又说:“我这就上前去看看,最好引蛇出洞,那样就有了可乘之机!”说罢满怀信心地走了。梅琪摇了摇头放下手中的纯净水,从登山包里掏出那本《梅雨集》,依旧想在梅娜莎的文字中找到与梅家老太爷过七十八岁大寿有关的文字,待她翻到八十四页时竟然看到了顾小姐……

总是想去一个清静也洁净的地方,梨花园就好!一夜春风绽开了千树万树上的梨花……我不是诗人,却必须怀有诗人的情怀或雅兴才能欣赏满眼的梨花,梨花又是那么得娇嫩,又碎得那么容易,那就屏住呼吸好了。头上的春阳也是那么得娇嫩,嫩中还带有挥之不去的柔,柔得人又心碎了起来,便谨慎地把控着自己的脚,生怕破坏了梨花园里的境……顾小姐来了,她还是那么得娇嫩,被梨花陪衬着的脸颊上现出两片娇艳的桃花红,羞赧中的畏惧与向往于一阵阵似乎突如其来的春风中交错着难分界限,却在我眼前出现的幻化也不是幻化,被梨花陪衬着的分明是一个瘦削也忧郁的少妇,又为什么留着齐耳短发、穿着黑裙子呢?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啊,我最后一次见到顾小姐大概也是这样的时候,可那一年我们没看见梨花,脚下是一片柔嫩的青草,草地上有蝴蝶翩翩起舞,一束叫不上名字的花似乎是倏然绽开在了青草之中,又是那么得鹤立鸡群。顾小姐似乎与我走在那么好的意境里才摈弃了往日里的烦恼,不谈论公婆也不谈论丈夫,与我说花说草说两只飞来舞去的蝴蝶……我知道她心中的隐匿,还说她曾深深爱着的五四青年吗?真的没有道明的必要啊,love在那样的时刻又变得那么得神圣,不……love本来就是神圣的,正如我或我们天天祈祷又总是不想示人的秘密!还说幻化吗?说真实吧,顾小姐就是我眼前的梨花,人变成了梨花或梨花变成了人,满眼的白满眼的洁净也就是满眼的清静,却也是满眼的凄凉,犹如顾小姐永远逝去的笑……

是那个与梅家小姐走在山间月夜里的顾小姐吗?梅琪仰起头看着天上那轮慢慢变得炽烈的太阳苦笑着摇了摇头,驼背电工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来不及站稳脚跟喊着梅家小姐说:“蛇出洞了,快——”说罢急忙掩身在不远处的一丛灌木丛中。梅琪收起《梅雨集》笑了笑才站起身来,待她顺着山路往少年栖身的山洞走了一段,突然传来少年歇斯底里的吼声,山间又静得那么得令人心碎!

雨总是隔山差五地袭扰这块山地,潮也永驻在山坳和山石间的夹缝里,草和倔强地生长在山石间的酸枣树倒释放着蓬勃的生机。苔生长在洞前没人踩踏的地方呈现出绿茸茸的容颜,只是脚不经意地踩踏下去由不得闪一个趔趄,梅琪站稳了身子才仰起头来,大太阳还是那么得炽烈,星星和月亮呢?

洞里还是先前的样子,堆放在一边的石器散乱着难有秩序,却看得出打磨者用心良苦,那堆火炭旁扔着很多骨头,搭在两块石头上的铁棍穿着一只还没来得急烧烤的野兔,洞壁上挂着没有去掉皮毛的野物,足食了衣服呢?梅琪站在那堆火炭旁一时有些茫然,还是滴滴答答的声音牵扯着她走了过来,脚下没有路,歪歪斜斜地走上十分钟的样子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不大的洞口,遂从登山包里掏出强光手电筒。小洞的面子不大,一滴滴泉水从洞壁上滴落下来积攒了一泓绿水,好在供梅琪行走的是一块平地。待一个人现身时,梅琪不由得惊叫了一声,扬起手中的强光手电筒走过去才发现是用木架支撑起来的衣服,形同稻草人!歌莉娅浅驼色无袖连衣裙、大边遮阳草帽和防紫外线遮阳长袖披风……那是梅琪上次去县城回来洗涤了晾晒在院子里的,生活在外省,梅琪拥有太多的款式和质地相同或相似的衣物,也是逛商厦或漫游淘宝网时的任性或随意,以至于留在记忆的只是“衣服”那个甚是笼统的概念。

少年的确是贼!

梅琪轻轻一笑就离开了小洞,又在那面画着画的洞壁前站立片刻才来到洞外。阳光依旧很烈,风倒是能多少消解一点嚣张的燥,梅琪干脆坐在洞前那块山石上,似乎不经意地又从登山包里拿出那本《梅雨集》,原本继续寻找顾小姐,待她翻到一百八十七页出其不意地看到了齐先生……

离开齐先生好多年,我都习惯去多伦多路上的那家咖啡馆,找一个安静的角落坐下来,伴着娇柔在咖啡馆外边的秋阳品一杯咖啡,期间要拿出一本《文学》杂志或普希金的诗集读一会儿,心情就愉悦了不少,又往往勾动起食欲。离开咖啡馆便去菜市场,买一些乡下人挑来的蔬菜,回到蜗居的小阁楼里,油盐酱醋才能将一个人,尤其是女人还原为本真。那时候,我真的很享受啊,再借着一盘蔬菜色拉喝上一点点黄酒,情绪会更好,可我最在意的是与氤氲着的酒香掺杂在一起的静,也是那个时候又会想起了顾小姐。

我不能不在意咖啡馆里的清静,似乎是稍粗一点的喘息便是很残酷的破坏,却没想到会遇到顾小姐。顾小姐的确是顾小姐,却不是那个在梨花园里幻化出来的小女子或忧郁的少妇,是一个生得很饱满的姑娘。姑娘走到我面前自我介绍说她姓顾,从某地来的,开始孤身一人,慢慢地就不再孤单了。我听顾小姐的口音,我们的老家应该相距不是很远,究竟是他乡相遇,便请她坐下来又要了一杯咖啡。顾小姐似乎与我谋过面,也不过是在某人的生日派对或夜总会或某个富豪举办的酒会上,她还特地提到了齐先生。与齐先生在一起的时候,我不少次与他出入那样的场合,有一次是一个金融巨头为周岁的儿子过生日,那次生日宴上,出入的有政府的官员和军政要人,更多的是商贾名流。那时候,齐先生刚刚在上海滩站稳脚跟,却也有了很不错的声誉,我与齐先生一起举杯祝贺巨头老来得子,也祝福所有与齐先生一起来祝贺巨头的人们……顾小姐也说起了那次酒会,不过,那时她在巨头家里只是一个仆人,与我遭遇在咖啡馆里时,她开始演电影了,还与胡蝶和阮玲玉那样的大牌明星们配戏,演的还是仆人,却很惬意啊!我必须装作很有兴趣的样子听顾小姐娓娓道来,就是她提到与齐先生一起喝咖啡或跳舞的事情我也没有显出什么失落,很简单嘛,我本来就没丢失什么,却愈加怀念曾与我走在山间月夜里的顾小姐,每每那时候,我眼前总是闪现一片洁净也安静的梨花……

少年来了,头发不长却很凌乱,身上的西装也不堪了,脚下的白色皮鞋粘着的犹如一片片老人斑,手里拿着弓,一支石镞箭搭在弓弦上随时准备射击……梅琪不紧不慢地收起那本《梅雨集》笑,少年也笑,他身后的灌木丛突然哗哗啦啦响过一阵,驼背电工似乎惧怕少年手中的石镞箭蹦出来狗一样跑去了。梅琪要喊住追上去的少年,少年却追着驼背电工一路跑去,速度控制得却很适宜,似乎驼背电工只要离开他划定的禁区就行。太阳依旧高高地悬挂在天宇,梅琪仰起头来笑笑呵呵说:“星星和月亮呢?”

 

 

走遍天下吃总是第一,城大城小,大大小小的酒馆、饭摊比比皆是,计荭见到梅琪后熟稔地说出了一张美食图,不只是酒楼、酒馆,还有一条美食街,聚集着南北东西风味小吃,却没等梅琪发表见解忙着说:“国菜有国菜的优势,可大鱼大肉总是主角,国人三十年解决了温饱也堆积了过多的脂肪……梅小姐是客,我必须尽地主之谊!”梅琪看着胖乎乎笑起来很喜兴的计荭不得不反驳说:“这里也是我的家,何谈是客?还是由我做东,何况你为梅家的事情竭尽全力理当致谢才行!”

还是计荭一锤定音,随后拦住一辆出租车,拉着梅琪来到县城腹地的一家酒店。酒店前身是政府招待所,二十年前拆去平房戳起了大厦,官方来往,商家、平民百姓也趋之若鹜,商务活动、旅游度假,吃总是放在第一位,经营酒店的人审时度势玩出的是中西合璧,走进酒店餐厅可以品尝淮扬大菜,也能借着沙拉、牛排品一杯特基拉酒……时间恰好是午饭时刻,计荭拉着梅琪走进酒店餐厅遇到一些同事和熟人,却必须婉言谢绝,理由只有一个——与梅琪谈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事情不能说不重要,梅琪居身在那块山地,欲望尽早揭开那个一直无解的死亡之谜,有宣传部部长从中周旋,又有计荭的努力,结果不会太糟糕吧?

西餐厅的环境还不错,音乐是很吊胃口的那种,人气也很旺。梅琪的思维不是意外地遭受了干扰,原本征求计荭的意见是不是去包间,却拉着她坐在了临窗的一张餐桌旁。酒店处于县城腹地,街也成了商业街,有珠宝店也有麦当劳,咖啡馆和酒吧,自然生成的色彩杂乱却热闹!

服务员将菜谱放在了梅琪面前,计荭又主人般地请梅琪点菜,梅琪啊啊地没说出一个所以然,计荭干脆将菜谱拿过来点着菜嬉笑着说:“还是客随主便吧?哎——梅小姐是不是有心事在怀?”

梅琪哈哈一笑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说:“小尼混迹于尘世,独享心中的清静,何谈心事在怀?”

计荭扬起一只小手摆出兰花指装腔作势地说:“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为何腰系黄绦,身披直缍,见人家夫妻们洒落,一对对着锦穿罗,不由人心急似火,奴把袈裟扯破……”梅琪与计荭哈哈笑着思维并不集中,是她的确在想另一件事情。

驼背电工的活动中心点依旧是梅家小姐,可有几天,见到梅琪总是急匆匆的或说还有点心神不安。住在那座古宅里郁闷了,梅琪还要背着画板上山,仰着头冲着大太阳寻找伴着星辰的月亮,驼背电工依旧不远不近地跟着她不放。最近几次,梅琪竟然没发现驼背电工,遇到村主任来到古宅说起驼背电工只是笑笑便罢了,似乎掩藏着什么不便道明。早晨,梅琪离开那块山地在公路上候车时依旧没见到驼背电工的影子,奇怪却觉得与自己没有太多的干系。

酒菜上齐,梅琪在两个高脚杯里倒了酒先说一些闲话,慢慢地切入了正题,计荭从随身携带的香奈儿包包里一张复印件,说:“这是一封时任民国县长管仁福的私人书信,至于如何被保留了下来不得而知,书写者大概是管仁福的朋友,医生,曾经留学东瀛。梅家老太爷去世之后,他恰好来县城拜会管仁福,管仁福便带他去梅家破解梅家老太爷的死亡之谜,结论依旧疑是砒霜中毒,与传说的御医诊断相同,却又有异。两个人可能都被所谓的砒霜案纠缠着书信来往才频繁,那位医生最终结论,不是砒霜也是砒霜……莫名其妙!可惜,我借助县档案馆馆长的关系才得到了这封信,却只有一页,信中有人用红笔将“砒霜”圈了起来,旁边还注了四个字——莫名其妙,可以断定是管仁福所为。”

梅琪从计荭手里接过那张复印件,看到“砒霜”两个字不只是用笔圈过一次,那她必须推翻以前的结论。剔除人为下毒的因素,仅凭玫瑰虾仁和维生素C的结合,梅家老太爷死于砒霜中毒理由的确很牵强,可又怎么解释“不是砒霜也是砒霜”那句话呢?

梅琪叉起一块香煎鹅肝,说:“在梅家老太爷的生日宴上,梅娜莎的确与父亲坐在一起吃玫瑰虾仁、喝女儿红来着……还有维生素C……呕吐、腹痛、痉挛和抽搐都是砒霜中毒的典型症状啊,御医和西医的论断应该殊途同归!”

计荭熟练地用刀子配合着叉子分解了一块牛排说:“一种症状可能会牵扯到很多疾病,就说头疼,可能是伤风感冒也可能是脑肿瘤或心脑血管疾病使然,西医的结论包含着无奈式的戏谑也可能有不便道明的缘由,或他在信的末尾解开了梅家老太爷的死亡之谜,只是我们无法探轶罢了……有意思的是,那位医生在书信里多次使用了‘三氧化二砷’这个词,你不觉得莫名其妙吗?”

梅琪沉默了片刻才说:“维生素C与玫瑰虾仁毕竟有过真实的接触……啊……我也只是用梅娜莎留下的文字作为探轶的论据。”

计荭呵呵一笑说:“梅家老太爷年事已高,心肾脾肝肺都可能潜藏着即入膏肓的病变,情绪激烈或长期抑郁或忧思导致疾病骤然爆发也是有可能的……再说,你的探轶工作从一开始就陷入了误区知道吗?网上炒热缘于一个台湾女孩吃了维生素C后又吃虾死亡的消息,在网上风传了一阵专家们才站出来说话,海鲜被污染,其中富集了一些砷。本来五价砷毒性较小,可被维生素C还原成三价砷,就变成了三氧化二砷,也就是砒霜……那梅家老太爷要是真的服用维生素C的同时吃了虾变成砒霜必须具备几个条件,首先,虾是被污染的,也就是虾本身含有砷才行,含砷金属的开采、冶炼,用砷或深化合物作原料生产玻璃、颜料、原药、纸张都能产生含砷的废水、废气和废渣,对环境造成污染才污染鱼虾,别忘了,梅家老太爷去世的时间是民国三十一年十月二十七日,鱼虾被污染发生在那个时段几率非常小;再者,吃海鲜的数量与摄入维生素C的数量必须成正比增长到一定的程度才行,梅家老太爷去世时七十八岁,身体康健却不意味着他能超量饮食。”

梅琪点点头说:“言之有理,不过,正是梅家老太爷年事高,消化功能减退,抵御毒性的能力也自然衰退,少量的毒素很可能是致命一击!”

计荭抿着嘴笑了笑说:“也不排除,只是依旧有些勉强,很多结果往往都以传言作为论据的,我们警察决不能效仿,倒是做文学的行。”

梅琪没有辩解又耿耿于怀,倒是计荭用警察的思维做了很多推断,却依旧无法解开那个本来就无解的死亡之谜。两个人说说笑笑一顿饭也接近了尾声,计荭本打算请梅琪去喝茶,手机又响起了“寂静中你迷茫了”的彩铃。接完手机,计荭歉意地笑着告诉梅琪,她与前夫有一点纷争持续了很久,前夫找了律师他们可能要对簿公堂了。计荭说着招来服务员要结账,梅琪差不多将计荭推出了西餐厅才终止了带有互相攻击性质的客套。回到餐桌旁,梅琪拿起那张复印件反反复复地看着,一只手很随意地拿起了叉子俘虏了一块牛排,待那个画在“砒霜”两个字上的圆圈不住地放大后,“三氧化二砷”也如一群群虫子一样钻进了脑袋。

仰起头,梅琪将目光转向烈日当头的大街上,发现驼背电工与一个四十来岁的胖女人从一家酒吧里走了出来。驼背电工穿着西装、扎着红领带,脚上是一双耐克板鞋,无法承受烈日的折磨不住扭动着弯曲的身子,汗却毫不顾忌地在脸上流泻。女人穿着很时尚,似乎与驼背电工谈得很好,大胖脸上荡漾着一层很活跃的酒红,与驼背电工分手时还是一副情意绵绵的样子。

梅琪走出酒店恰好与驼背电工遭遇,驼背电工那张脸也是红红的,见到梅琪咧开嘴无声地笑着双脚也不自在地动。梅琪无法承受烈日的骚扰,随手拦住一辆出租车,问驼背电工回不回家。驼背电工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梅琪干脆拉开车门请驼背电工上了车。的哥听从梅琪的指令驾车箭一样离开了县城,似乎急于表白的驼背电工坐在梅琪身边啊啊了两声,梅琪扭过头去冲着他笑着说:“来相亲吗?”

驼背电工又啊了一声说:“梅家小姐,事情是这样的……还是村主任的大姨介绍的……女方家与我们隔着一道山,五年前死了丈夫,只有一儿一女,儿子读大学,闺女在县中读书,她一直做推销保险的生意,也一直想把家安在县城……事情真的是这样的梅家小姐。”

梅琪笑笑没有说话。

的哥是个三十出头的小伙子,嘴敞,双眼盯着前方,两只耳朵却一直竖着,听罢驼背电工的话笑着说:“听你的口音像龙家台那一带的,前年一个从北京来的投资商看中那片山,不只开发旅游景点,还要建度假村。我猜你兜里一定揣着一张厚厚的卡,可跟人家结婚是要买房子的,一平米两三千块钱还是县城的价儿,买房安家又要替人家养儿育女……唉——那是你要跳的火坑啊!”驼背电工又啊啊了几声没说话。梅琪的目光一直在车外,午后的大太阳就应该这么烈!

 

 

天是阴的又没有风,雨后的潮气便嚣张了起来,山间弥散着一层薄薄的岚。梅琪在一块山石上坐下来,将画板放在大腿上,随意驱动着手中的铅笔,群山和雾岚再现在了纸上,月亮和星辰同在,太阳高高悬挂在天宇也就是日月同辉。

梅琪的头发高高地挽了起来,脚下是一双耐克板鞋,再是身上的阿迪达斯休闲服和肩上的登山包……哪一样都说明她将要远行。不远处的灌木丛中突然摇荡了几下,梅琪的耳朵没能捕捉到悉悉索索的声音,抬起头来却用眼睛摄录了灌木丛里的秘密。

早晨,梅琪起床后梳洗完毕,驼背电工送上一杯咖啡看见梅琪收拾行装并没在意,也不该在意,这么多日子,梅琪常常背上登山包和画板去山上寻找与月亮同在的太阳,驼背电工一如既往,彼此心怀默契自然不用多言。待梅琪收拾完走出屋,站在楼上的匾额下凭栏观望,驼背电工抱着扫帚打扫完庭院,又用水桶提来水,拿着一块抹布擦拭廊檐下的木柱和镶着冰凌炸的木窗,一点点的甚是仔细,究竟是古宅,似乎伸手一碰就有很多颤颤巍巍的地方,也难怪驼背电工总是一副如履薄冰的样子。

梅琪笑了笑低下头打算再在太阳周围加上几颗星辰,一支石镞箭嗖嗖地裹着冷风直击灌木丛旁的一颗樟子松,驼背电工如惊弓之鸟蹦出来跑了。少年也不追,跑过去从樟子松上拔下石镞箭才走到梅琪身边,觑着眼看着那张素描画吃吃地笑着坐在了梅琪身边的山石上。

梅琪看了一眼头发又慢慢变长的少年说:“说说机场?”

少年咧开嘴笑了笑说:“机场?十来岁的时候,我在山下的村子里呆腻了就跑出去,坐汽车或火车只要悄悄拉扯着大人们的衣角就能蒙混过关。那时候,我的主要目标的机场,机场上人来人往,没人在意一个失魂落魄的小孩,倒是那些民警常请我去派出所,吃饱喝足设法将我送回来。过几天,我还是要出去的,时间久了奶奶和爹都习以为常了,反正我是要回来的。”

梅琪说:“去找失散的爹妈?”

少年扬起手中的石镞箭说:“失散?也是吧,还真遇到过,他们从机场走出来看见我先的愣怔怔的,再是没办法形容的惊喜,我也相信那种巧合。随后,他们带我去洗浴、买衣服,又吃麦当劳……回到位居城郊地带的别墅,丈夫打开一瓶龙舌兰,与妻子喝着酒一遍遍地问我出生时间和家庭背景,慢慢地我学会了编,再回到村子,秀儿老师总夸我的作文好,真好!”

梅琪说:“他们问完了你的出生时间和家庭背景就带你去做DNA,结果,你与他们没有丝毫的血缘关系,就把你送了回来对吗?”

少年摇了摇头说:“他们也真想把我留下,可他们的儿子是在洛杉矶机场丢失的。突然有一天,美国警察通知他们,一个流浪街头的孩子很像他们的儿子,他们便如癫痫般地又去了机场,临走时还不错,将我送到了派出所。”

梅琪歪着头看着少年说:“你又回到了火车站对吧?”

少年哈哈一笑,说:“对呀,我却没在火车站逗留,又悄悄拉着一对年轻夫妻的衣角上了火车,他们也发现了我,却等我们上了火车才叫我儿子。我没想当他们的儿子,却必须依靠他们的施舍填饱我的肚皮就喊他们爹妈。那个女人跟你岁数差不多,搂着我不住地吻着我的脸蛋说她要是能生一个儿子那该多好呀!丈夫也随声应和,可过不了多久他们不再说儿子,说火车抵达终点后开始怎样的生活,却必须找一个很好的中医药方治疗不孕不育,还要赚好多钱让儿子出生在一栋豪华别墅里……趁他们酣然入睡时,我悄悄地离开了他们。”

梅琪像突然发现了什么,拿着铅笔在素描纸上添了几笔,看着愈加辉光的太阳很惬意地点了点头又说:“你下车的地方是一个大站,夜晚的风含有一股难除去的腥味,待你顺着那股腥味走到江边也看到了码头。码头上人头攒动,要么一个女人突然甩开丈夫的手大喊着儿子,跑过来将你死死地搂在怀里泪流满面,要么一个男人放开女人的手跑过来,一把拉住你的手厉声喊道,小兔崽子,我砸折你的腿,看你再跑!你没跑,乖乖地跟着那对男女走出码头也走进了一座江边小城,他们在一条小街上开了一家卖牛肉板面的小店,你就成了他们的儿子,却必须天天起早贪黑地择菜、掏炉灰,还要见缝插针地为吃板面的人拿一头蒜……是不是?”

少年盯着梅琪笑着说:“你真能编,跟秀儿老师差不多,奶奶说会写文章的人都会编,编得跟真的一样,爹不编故事,却常冷不丁地喊,云啊,你是我心中的雾,又是我捧在手掌心里的花呀……呵呵呵——那年,我真的在码头上遇到过那么一对夫妻,不卖牛肉板面,是驴肉火烧。男的跟爹一样也会写诗,他们是诗友,他家就在那座山的西边,在码头上看见我,一把将我拉住说,小兔崽子,我砸折你的腿,看你再跑!我跟着他们卖了一年的驴肉火烧,过年了他们才把我带了回来。”

驼背电工又现身了,却只是远远地看着,少年看见藏在樟子松后边的驼背电工蹦起来拿着弓箭追了过去。梅琪笑了笑,看了看那张素描画遗憾地摇了摇头收起画板,仰起头来看着灰蒙蒙的天,咂着嘴又是很遗憾地摇了摇头。少年跑回来见梅琪将画板背在肩上要转身离开,问她去哪儿,梅琪转过头来看着又隐身在那棵樟子松树旁边的驼背电工笑着说:“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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