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立春,风时不时像一群发飙的老虎。秋立被乍暖还寒的风裹挟着荡进医院楼,又被漫天飞舞着的“雪花”纠缠了,连灯光都惨白白得令人心颤。秋立裹紧身上的军大衣,走上二楼,情绪,尤其是脑供血系统倏然出现了阻隔,极力克制着自己静下心来才消除了头晕脑胀的感觉。小师妹舞得有些扎眼,也令人忐忑,可秋立觉得能在满世界飘舞着的“雪花”中找到小师妹的确是一种久违的幸福。
小师妹端着盘子走了过来,盘子里有药瓶和工具,看起来很急。秋立依旧极力克制着自己分散了注意力,似乎很自由地看着漫天的 “雪花”飞舞,咣当一声,于静得令人忐忑的医院楼里无异于爆响,何况又是傍晚时分。
小师妹和秋立几乎同时蹲下身,可她看到碎了的药瓶和散落在地板上的药片,猛然站起身来,浑身抖动着《忐忑》的节律,一双杏眼在秋立眼里变得火辣也通俗,秋立却必须为自己申辩。小师妹也不甘示弱,喊叫声招来了一片片“雪花”伴着小师妹在怒火中飞舞,秋立据理以争。病房门不是突然地被人拉开了,走出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包围着秋立的“雪花”们呼啦啦散去。小师妹冲着穿白大褂的女人了一声妈,竟然委屈地哭了起来,属于秋立的小师妹才真的回到了眼前。
秋立的小师妹叫殷雪。
秋立天天喊殷雪小师妹的时候,他还在那家小国营厂里当焊工,与殷雪一起在师傅手下学徒。日子不多殷雪调到了厂医务室,小师妹这个称呼却一直保存着,像一件迟迟不肯丢掉的宝贝。秋立下岗前,殷雪早调到了一家医院,读了电大有了文凭成了医生,可秋立很少去殷雪所在的那家医院,就是今天从城南那家工厂里跑出来查胸闷的毛病,也选择了这家私立医院,却没想到会遇到殷雪……如此巧合自然是滋味甚杂的阴差阳错。
彼此的误会消解了,殷雪的女儿红着脸喊了一声叔,殷雪笑着纠正女儿,叫伯……秋立摸着头发越来越稀的脑袋嘿嘿地直笑,一张脸皱巴巴的如一张在案板上隔久了的豆腐皮儿。殷雪呢还是那么白净,眉眼让人看了还是那么舒服,只是脸胖了腰也粗了,可秋立还能从殷雪身上找到曾令他痴迷的影子……殷雪打发着女儿走了要跟秋立说说话,秋立的手机响了。老婆葛燕激动地说,秋立的心倏然揪在了一起,却又是倏然放松了,且乐开了花,顾不得还很热情的殷雪,扔下她跑出了医院楼。
老化纤小区里的灯火不欠,秋立却不由自主地行走在暗黑里,像贼。也难怪,秋立心里突然多了一个殷雪,又并非莫名其妙地蹦出一个站起来的秋祥,夹在他们中间的就是葛燕。葛燕在娘家是一个乖乖女,嫁给秋立后还习惯在人前哎、哎的……比如,秋立睡到半夜突然喊,葛燕,我要喝水,葛燕哎一声,冒着热气的水杯就放到了秋立的唇边;比如,秋立说还是让秋祥跟咱们住在一起吧?葛燕又哎……如今,秋立和葛燕的儿子去省城读大学了,一个女人守着两个男人过日子,在老化纤小区里早被传为佳话,可葛燕接受报社记者采访时,还是哎哎哎地不停,“哎”得秋立总是像欠葛燕一点什么。
秋祥和秋立是孪生,秋立是弟弟。
秋祥是一个在床上躺了二十年多年的植物人。
秋祥天天躺在床上的时候,秋立心里平平坦坦的,常跟葛燕玩笑说,你瞧我睡得多香!葛燕呵呵地笑着看一眼秋立又看秋祥,哎完了闷着头料理家务。也是秋立在殷雪跟前接完葛燕的电话,倏然生出一个硌得心疼的肉疙瘩。继续走在黑暗里的秋立突然醒悟,肉疙瘩早就长出来了,只是这么多年被他忽视罢了,尤其是他把秋祥安顿在隔壁的卧室里后,常常半夜起来去看看“自己”,也的确是自己,鼻子呀眼呀,就是说话的声音都是一样一样的……葛燕也有忘情的时候,可她面对秋立喊出秋祥的名字脸会涨红好久,以至于与秋立上了床还把脸深深埋进被窝……那时候,秋立也只是笑笑而已。
傍晚的风又变成了一群发飙的老虎,秋立摇了摇身子、裹紧军大衣加快了脚步。看到二楼还闪着灯光的窗户,还在心中疯长着的肉疙瘩也随着身子摇动不已。秋立咬着牙长出了一大口气无奈的笑了,依旧在心中疯长着的肉疙瘩多余,却不能根除呀!
门是葛燕开的,秋祥看见走进去的秋立,咧开嘴笑笑要站起来,却只抬了抬屁股就歪倒在了嘎吱吱作响的旧沙发上。葛燕扔下秋立忙着去扶秋祥,秋祥稳住身子还冲着秋立笑,秋立也必须笑,笑着坐在了秋祥身边。葛燕站在两个男人面前有些呆,一模一样的两个男人跟她生活了二十多年了,仿佛今天才发现两个男人同时存在。
葛燕站着不动,目光却还在秋祥的身上。秋立的胸口倏然如被刀剜一样疼,忙用手捂住了胸口。秋祥和葛燕问秋立怎么了,秋立哈哈地笑着说,激动啊……去厨房吧葛燕,二十多年呀……该跟哥哥一起好好儿吃一顿饭了。葛燕哎了一声去了厨房。秋立拉住秋祥的手,说的也不过昨日今朝的闲话,可一些老旧的话秋立不想说,毕竟搀和到一段段往事。
秋立和秋祥几乎同时出生在离市区三十公里的一个平原小镇。父亲二十岁的时候正是解放初期,城里的大小工厂都在招工,却必须要有文化的人才行。爷爷和奶奶苦扒苦曳地培养儿子读了中学,顺利进了一家工厂,一直当焊工,直到秋祥和秋立也长到二十岁了,父亲也该退休了。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儿子,哪个去工厂顶替成了棘手的问题。还是活着的爷爷出了一个古典也公平的法子——秋祥和秋立二十周岁生日那天抓阄,结果秋祥顶替父亲进了工厂。
父亲退休后在镇街上租赁了一间门脸,秋立听着满大街飘荡着的故乡的云跟着父亲当学徒工。日子本来就这样过下去了,遇到星期天,秋祥骑着一辆新飞鸽自行车回来,跟秋立说说城里的事情,还带回一些小礼物,像什么暴龙墨镜、ZIPPO打火机、弹簧跳刀……秋祥的脸总是红红的,反倒像欠秋立一点什么。
秋祥带着葛燕回镇子前,他答应送给秋立一台夏普双卡收录机,秋立也只是笑笑并没太在意,可他见跟着秋祥回家的葛燕心里还是挺不舒服的。葛燕的父母都是老化纤厂的工程师,老来得女,成就葛燕和秋祥的婚姻是秋祥的师傅。葛燕的父母只有一个条件,葛燕与秋祥婚后必须住在娘家。秋祥的父亲读了那么多书,又在城里生活了那么多年,秋祥和葛燕就热热闹闹地订了婚。秋祥出事前,父亲也打算为秋立张罗了一门婚事,兄弟俩最好一天成婚,秋祥却在一天傍晚刚走出工厂大门就遭遇了车祸,待秋立跟着父母赶到城里见到秋祥,秋祥大睁着眼早失去了知觉。
秋祥被接回老家,可父母必须履行承诺,秋立被拉了前台,不只是在秋祥的师傅面前重新拜师,还要接替秋祥去葛燕家当上门女婿。秋立与葛燕走进洞房前,仗着一点酒劲问葛燕,这样行吗?葛燕第一次送给秋立一个哎字。那时候,也许葛燕就把秋立和秋祥当成一个人了,也不怪葛燕,秋立进厂好久了好多人见了秋立还喊秋祥,连师傅常喊着喊着扑哧一声乐了,却不是万事大吉。秋祥被接回家两年,先是父亲突患脑溢血去世,再是母亲,幸也不幸的是,爷爷走在了父母的前边……秋立和葛燕接连发丧了父母,征求葛燕的意见,是不是把秋祥接到城里?葛燕又是一个哎字事情还不算圆满,秋立差不多天天城里、镇子两头跑,直到他们又把葛燕的父母送走了才将秋祥接到了城里。
葛燕又在厨房里哎了一声,秋立起身搀扶着秋祥来到小餐厅。餐桌上摆了菜,还有一瓶衡水老白干,秋立扶着秋祥坐好,拿起瓶子打开,在三个杯子里倒了酒又喊葛燕,葛燕哎着端着一盘炒鸡蛋走了过来。秋祥好像一直回忆什么,看几眼葛燕又看秋立,端起酒杯还是一副怔怔的样子。葛燕坐下来也有些不自在,秋立想把事情解释圆满了,可秋祥这一觉睡得太长了。葛燕现在还在改制后的化纤厂里上班,弟媳妇照顾植物人哥哥的事迹早被报道过了,化纤厂的领导也很照顾葛燕,安排她去化验室,却必须长期像一个哺乳期的妇女,上班的时间也能回家照顾秋祥。
秋祥的身体很虚弱,颤着手端起酒杯与秋立的的杯碰了一下,只抿了一小口,还是葛燕忙着起身从秋祥那只颤抖着的手里接过酒杯放下,又拿起筷子夹了炒鸡蛋送到秋祥的嘴边。秋祥张开嘴却又闭上了,看了一眼葛燕才看秋立,秋立咧开嘴笑了心里却不舒坦。秋立相信,葛燕在家里照顾秋祥的时候,肯定会一遍遍地述说他们三个人的故事,秋祥大睁着眼睛听……秋立也说,是葛燕不在家的时候,一边给秋祥按摩一边说,说着说着就哭,被突然回家的葛燕看见了,两个人一起哭。儿子出世了、会说话了,常问秋立,躺在床上的人是谁呀?秋立抱起儿子说,爹……是你爹!那时候,葛燕就在他们身边,往往伸手轻轻地拍一下秋立的后背就离开了。
气氛还是很融洽的,秋祥略略平稳了情绪当然会问很多事情,有悲有喜,眼泪就成了这顿晚餐的作料。秋立突然想,秋祥醒来了该让儿子知道呀,遂掏出手机要联络儿子,手机却先响了。秋立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有些紧张地看了一眼葛燕,葛燕起身又去了厨房。
葛燕从厨房回来问秋立是不是儿子给他打电话,秋立说,是我的小师妹。葛燕哎了一声又去了厨房。秋立拿着手机愣怔了好久,直到葛燕收拾了餐桌、扶秋祥回了卧室还在琢磨,琢磨得头有些疼了才问自己,我为什么撒谎?殷雪根本不知道秋立的手机号码,打进他手机的是女人不假,却是同事,告诉他,车间主任让他们明天加班。
究竟是春天,太阳一出来风的脾气也柔了,医院楼里的供暖设施还行,又是临近中午的时刻,穿着军大衣的秋立走在楼梯上承受的是一种绵也韧的燥。胸闷不能说成是大病,却必是某种病的先兆……难道这就是来见殷雪的理由?秋立想罢呵呵地笑了。
秋立照例天天去城南那家工厂上班,拿着焊枪伴着刺啦啦迸溅的火花在铁板上折腾,随着焊枪划过丢在铁板上的鱼尾延长变成了一条绳子,一头拴住秋祥,一头拴住了葛燕,中间还有一个荡秋千的殷雪……眼花缭乱不说,胸也闷得要死,身边的人看着秋立不对劲,忙扶住了差点歪在地上的秋立,却没有控制住他手里的焊枪——焊枪从秋立手里飞了出去,引来一片喧哗和躁动。幸亏没出什么大事,走进来的车间主任忙派人找来车,要拉着秋立来医院,秋立却拒绝了,他非常清楚,胸闷还不是绝症,可病根儿往往都在心里。
殷雪穿着白大褂、带着口罩,坐在桌前很淡定,倒是秋立有点不自在了。殷雪看见秋立脱下军大衣,漏出身上那套工作服温和地笑了。秋立身上的工作服不再是早先国营厂的了,胸襟上印着××集团的字样,布料也不再是“劳动布”,样式也新颖一些。秋立见殷雪有些呆咳了一声,好在诊室里除了他和殷雪没有别人,殷雪摘下口罩又温和地笑了。
殷雪像演员,服装、道具、重要的是舞台,齐备了也该入戏了,量血压、测血糖,又开了单子陪着秋立做CT……病情不是很严重,却很顽固。殷雪建议秋立住院或打打点滴,秋立说起了秋祥。殷雪不认识秋祥,却知道秋祥的故事,建议秋立每天坚持吃药会好一些……与秋立说着话脱下白大褂,拎起桌上的包包。秋立抱着军大衣与殷雪走出医院楼,殷雪问他去哪儿,说着话走到一辆银灰色帕萨特旁,不等秋立答话掏出钥匙打开了车门,请秋立上车的唯一理由是顺路。秋立是坐公交过来的,殷雪的眼神火辣辣得令他很不自在,却不由自主地上了车,坐在了后车座上,透过后视镜看着小师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生命的时钟仿佛出了故障,一个劲儿地往后倒。殷雪仿佛有意勾引秋立回到过去,顺着广阳大道走下去到了中部打动方向盘拐上了建设大街。
建设大街是解放初云集大大小小工厂的地方,像胶片厂、化纤厂,还有热电厂什么的,秋立和殷雪待过的那家小国营厂被热电厂和棉纺厂夹在中间,如今被一家地产公司占了,周围散落着大大小小的酒吧和西餐馆……殷雪问秋立吃西餐吃中餐,却是故意口是心非,秋立也听得出殷雪的客套有点虚,却喜欢,坐着车转转未必是坏事。太阳慢慢地升高了,殷雪有些霸道地走上了“正路”,也就是回家的路。
秋祥醒来还是一件在小范围内比较轰动的事情,报社记者采访葛燕也采访秋祥,报纸上一嚷嚷又把电视台的招惹了去,可主角永远是葛燕,秋立倒成了多余。只是到了城南那家工厂好多人才围着秋立说秋祥……朝鲜半岛问题、叙利亚局势,哪个贪官被揪出来连带出多少个情妇……哪一件事情都比秋祥苏醒轰动,人们说说也就罢了。
早先,秋立中午一般都回家吃饭,至少能帮葛燕照顾秋祥,秋祥醒了,总是觉得某个地方疼地厉害,尤其是与秋祥和葛燕坐在一张餐桌旁的时候。秋立干脆不再回家吃午饭,拿着饭盆去食堂,有时候晚饭也在食堂里吃,蹬着自行车往家走,路变得越来越长。回到家,秋立往往看到葛燕和秋祥一起坐在餐桌前等他,看得出,等不来秋立都有点焦急,可他们的谈话兴趣很好。秋祥总是说山口百惠、费翔在冬天里点的那把火,再是喇叭裤、蝙蝠衫什么的,葛燕不再哎哎哎了呵呵地笑,笑得很忘情,以至于秋立打开房门走过去他们依旧说笑得很顺畅。看见秋立后,葛燕忙着去厨房拿碗筷,秋祥毕竟是哥哥威严一点点才好,秋立觉得秋祥那样做是应该的,却怎么着都不自在,躲避也算是一种机智的选择。
殷雪拉着秋立进入一片花园小区,她家在二楼,越层,房子很大很多却不空。殷雪去楼上的卧室换了衣服才下来给秋立泡茶。秋立身上的工作服不脏,却不忍玷污洁白的真皮沙发。殷雪也想回到过去——秋立蹲在地上一只手举着面罩、一只手拿着焊枪刺啦啦焊接时,她悄悄蹲在秋立的身后,拿着一根细铁丝捅秋立的后脖颈子、张开小嘴再吹一口冷气……当然是师傅不在跟前的时候,秋立气恼了扔下面罩和焊枪追着殷雪在车间里跑,被擒获的殷雪还不老实,扭动在秋立的怀里不住地大叫,像毛毛虫又不像毛毛虫。不只是师傅,全厂的人都看得出来,秋立跟殷雪很爱情,也只是爱情一下就行了。秋立跟葛燕结婚的时候,殷雪还送给他们一对绣着鸳鸯戏水图案的枕套……秋立盯着茶几上那杯冒着热气的茶发呆,手机铃声才惊醒了殷雪。
女儿兴奋地告诉殷雪——她们买的股票今天中午十一点四十八分又涨了、父亲在德克萨斯州与美国人合伙开的公司股票也如期上市,她们母女作为父亲公司的股东是不是应该喝上一杯?殷雪告诉女儿,晚上去城南圣彼得堡酒吧……殷雪挂了手机才醒过神来,冲秋立笑笑去厨房打理午餐。秋立搬过茶几旁的一个小木凳子坐下来,打量着充满后现代风格的家居,也想起很多弄不明白的事情。
餐厅里的装饰也很后现代,殷雪把鱼香肉丝、麻辣豆腐摆上餐桌,拿来两个高脚杯,从酒柜里拿出一瓶威士忌,回头看了秋立一眼又换了一瓶五粮液,说,喝国酒吧?秋立笑呵呵地从殷雪手里接过倒了酒的高脚杯。两个人吃着喝着说的也是过去的事情或过去的人,说着说着彼此都闭口不言了。秋立发现殷雪一直用火辣辣的眼神看自己,这么多年,他只是隐隐约约听说过殷雪的事情,也不过是读电大、当医生,结婚生孩子……也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伴着葛燕轻微的鼾声才想起殷雪,有时候是在梦里,梦里的殷雪永远是那个穿着发白的“劳动布”工作服跟他逗趣儿的小师妹。
手机响了,秋祥问秋立怎么不回家,秋立看一眼殷雪谎说加班就挂了手机。殷雪与秋立喝罢最后一杯酒,要去厨房做一个汤,秋立推说秋祥的身子很虚,他必须回家就告辞了。殷雪把秋立送到小区门前,一再说有时间来家里坐坐,秋立哎哎地回应着逃也似地离开了。
秋立本想着回家来着,可他来到街上争抢着上了一辆开往城南的公交车。手机一直被他攥在手里,到了城南那家工厂门前,竟不由自主地把电池从手机上卸了下来,呆呆地站着仰着头看天,漫天飞舞着撩拨人的雪花,却只能看到一个小师妹!
秋立所在的这家工厂叫乡镇厂是老早的叫法,现在是一家集团公司的子公司,却还保持着秋立第一次进厂时的样子——高大的厂门,门前守着执勤的警卫,尤其是下班的时候,从车间涌出来的工人是一色的,早先是一片劳动布,现在呢是一色的浅天蓝,像秋立这样岁数的男女来去都习惯穿工作服,年轻一点的男女还没下班就偷偷跑到浴室,耐心地洗得干干净净的再换上时尚的衣服,却又急猴儿一样往厂门外涌……秋立刚来这家乡镇厂的时候,周围是一片片庄稼地,西边是垃圾场,顺着一条小公路走下去是火葬场……眼下,大小工厂一家挨着一家,路宽了也长了,公交车便相争着开了过来,秋立天天骑着自行车上下班,日子似乎还跟早先一样。
天气一天天转暖了,秋立甩掉了身上的军大衣还不行,干脆甩掉了自行车才觉得轻松了许多,被他拿在手里的手机却显得无比沉重。傍晚时分,乡镇厂门前热热闹闹的,跟秋立一样在候车亭下等车的人们有的在一个厂里上班,有的不是,但凡岁数相近的人差不多都有相似的经历,也有共同语言,一边候车一边说早先的话。今天,秋立走近候车亭有些发呆,与他招呼的人们也不在意,见开往市区的公交车来了忙着上了车,待他们找到座位坐下来才发现,秋立拿着手机呆呆地站在候车亭下傻子一样。有好逗的人拉开车窗喊一声,秋立这才醒过神来,可公交车早卷尘而去了。
秋立坐在候车亭下的椅子上,扬起手中的手机,支棱起耳朵死死地盯着屏幕好久,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葛燕天天照常去化纤厂上班,宿舍楼与厂区隔着一条街,步行也就是十几分钟的路程,抽时间回家看看是惯例也很方便。秋祥醒了自然有很高生活的热情,可有一天秋立和葛燕下班回家发现倒在厨房里的秋祥,自哪儿他们不允许秋祥做任何事情了。早先,秋祥躺在床上多是秋立给他洗脸、擦背,换衣服……葛燕只做一些善后工作,比如,为秋祥系一颗被秋立落下的纽扣;比如,秋立脑子走私为秋祥擦着脸,却一直在人家的胸脯上蹭,葛燕从秋立手里拿过湿毛巾将他轻轻拉到一边……那时候,秋祥在秋立眼里只是一个躺着的人,现在呢是一个站起来的男人。
秋祥的手脚不利索,脑子也常出现短路,犹如一台老掉牙的放映机,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罢工。遵照医嘱,秋祥的身体,除了体力,尤其是记忆恢复非常重要;一位自愿帮助秋祥的心理医生看到报道后,找上门来,除了对秋祥做一些心理疏导,葛燕必须配合医生才行,比如多给秋祥说说早先的话、将家中的布局,最好找一些八十年代的物品或张贴图,这样能激发秋祥尽快恢复记忆,也就是从过去稳步地走进现在……葛燕果真那么做了,亲自跑到南墙根旧货市场淘宝,像羊剪绒帽子、大拉毛围巾、蛤蟆镜,还弄来一张山里百惠和三浦友和的剧照贴在了秋祥的卧室里……这些都让秋立感动,以至于感动得夜不成寐。
有一天午夜,睡梦中的葛燕突然喊了一声秋祥,喊完了又咯咯地笑,好像与秋祥在一个山花烂漫的地方,像八十年代好多年轻人津津乐道又乐不知疲地观看的电影镜头——女主角拿着一条白色或红色的纱巾在前面跑着,男主角在后边追,慢镜头让人感觉他们真的在飞……也是那天晚上,秋立悄悄地拿着手机来到阳台上。楼外的大月亮很清凉,秋立坐在一把旧椅子上打开手机联络殷雪。殷雪正在上夜班,一声长长的哈欠之后才听出秋立的声音,竟然惊喜地啊了一声,可好多话不能在手机里说的,除了殷雪的同事,不是还有沉浸在美梦里的葛燕吗?秋立苦笑笑挂了手机。
再来上班,秋立就有点魂不守舍了,却遏制着不再打殷雪的手机。人到中年,各种疾病征兆慢慢显露了,再去医院,秋立原谅了自己,还去殷雪所在的那家医院,也不打电话。走进诊室前,秋立总想起与秋祥抓阄的事情,不免沮丧,却相信一句老话——是福不是祸……可他每次进去都遇到值班的殷雪。好几次,秋立故意错开时间,遇到的却还是殷雪……也许是无法解释的阴差阳错,那样的机会不多,有几次也该知足了,却还是希望再有一次才行,至少是充实的……“那一次”真的来了又过去了,秋立总是滋味甚杂地问自己,真的知足了吗?
那一次,殷雪又驾车拉着秋立去留着早先痕迹的地方,再回到家用高脚杯喝着茅台或五粮液、吃麻辣豆腐……也是在一个有月亮的夜晚,殷雪喝得面红耳赤后呜呜大哭了起来。秋立安抚不了殷雪,只能静静地听殷雪倾情诉说。
曾与殷雪一起读电大的同学是她现在还在美国开公司的丈夫,婚后两年,丈夫追踪着一股风出国留学,毕业后一直留在美国,这么多年,他们中间有一个女儿才没提起离婚的事情,可他们婚姻早就成了空架子,以女儿的名义在德克萨斯州那家公司入股,不过是丈夫给她的一点可怜的补偿……殷雪的述说断断续续,秋立听起来却不那么费劲,从万家灯火里奔出来的故事不过是一次次通俗的重复。殷雪却动了真情,仿佛回到了早先,情感激烈了扑倒秋立的怀里喊着师哥大哭不止……事情就这样发生的,就在那间充满后现代风格的餐厅里,发生了秋立曾欲望又胆怯的事情——仗着酒胆将早先的小师妹搂在怀里,又双双倒在地板上……不该发生的都发生了。走在回家的路上,秋立编撰了好多理由,最能说服葛燕的是,他与早先的同事在一家餐厅里聚会,像老知青们聚集在老知青酒馆里一样。秋立遇到殷雪前,常参加那样的活动,没有任何悬疑,可秋立回到老化纤小区,竟然发现秋祥拄着一根棍站在小区门前。殷雪在秋立的心里倏然变成了一块烫山芋,伫立在午夜里的秋祥那双眼睛就是透视他心底的CT机,葛燕呢?
秋立站起身来,不再在意开过来又离开的公交车,决定徒步回家。
夜色潮水般汹汹逼来、荡在粉红色灯火里的一股股妖气也嚣张得可以。走进市区前,秋立的手机响过几次,却都是早先或现在的同事,说的也不过是一些闲话。这么多年,葛燕很少打秋立的手机,有些事情离开家前就交代好了,出现一些特殊情况或打电话告诉葛燕,要么回家如实解释一下,葛燕哎上几声一切都还按照原先轨迹运行着……也的确,秋立从老家进入那家小国营工厂、到下岗了跑到城南那家工厂,几乎形成了固定的生活节律,那葛燕不打他的手机在情理之中,殷雪呢?
穿过地道桥、顺着一条斜插向东北方向的小街走出来就上了东风大街,从秋立踏上东风大街后,只要目不斜视地往西走就能回到了老化纤小区。春日的风毕竟不同往昔,吹拂到秋立的脸颊上带着丝丝的暖意,躁也随之而来,秋立又掏出手机看了看觉得自己过于神经了,却时不时重复刚才的动作。
秋立的脑子走私了走路自然不看路,与站在西餐厅门前的礼仪小姐差点撞在一起,责任当然在秋立身上,可人家毕竟是礼仪小姐,微笑、弯腰、俯身,伸出一只手做请的手势……秋立有些怔也有些呆,几分钟后才讪笑着转身要离开了,一个女人突然进入他的视线——殷雪与一个短发的男人坐在临窗的位子上,秋立不知道他们吃的是半熟的鲜嫩牛排和羊腿,那只六成熟的烧野鸭肯定飞不起来了,玫瑰红消解不了落在酒杯里含情脉脉的目光,再是若隐若现的美妙音乐……秋立掏出了手机,似乎又是身不由己。
殷雪听到手机铃声,很歉意地冲短发男人点点头才拿起放在餐桌上的手机,却只看看了屏幕就把手机挂了……隔着一层不厚的玻璃,秋立看得很清楚,甚至殷雪看到手机屏幕上的阿拉伯数字后皱眉的表情都异常清晰……秋立转身继续往西走着呵呵地笑了。
再往西走一段,秋立发现街边有一家小酒馆,挂着白洋淀的招牌,不热闹也不冷清。小酥鱼也是酒馆的招牌菜,秋立下班走在回家的路上,遇到那些蹬着自行车卖小酥鱼的小贩也买一些,回到家就着小酥鱼喝几杯二锅头,看着葛燕里里外外地忙活着心里也踏实……似乎想获取一份回味的快慰,秋立走进小酒馆坐下来要了一盘小酥鱼、一瓶二锅头吃喝着想心事。
经营酒馆的是夫妻俩,男人在后厨,女人在前堂,一边算着帐一边招呼走进来的客人。秋立没看出眼前的女人跟殷雪有什么关系,长相、身材和说话的语气都是风牛马不相及的,可两杯二锅头下肚,晃动在他眼前的就是殷雪了。一盘小酥鱼被秋立吃下去一半,张口喊了一声殷雪。女人拿着笔和账本忙忙地走过来,异常灿烂地笑着问秋立吃好了?秋立呵呵地笑着又喊了一声殷雪,女人问秋立怎么知道他叫殷雪……好像是有人故意给秋立安排的巧合,或开饭店的女人故意将错就错。秋立喊着殷雪夸小酥鱼好吃,女人笑着又给端上一盘忙着招呼别的客人了。
秋立打量着忙着的女人,却想在他怀里哭的殷雪,再是殷雪家的地板——深红色的圣像地板上是杂乱的,韩都衣舍呈团状蜷缩着、维多利亚的秘密也不再是秘密,分散着瘫在地板上,却都在被酒精点燃了的欲火里燃烧着,包括殷雪那真实又飘渺的身体……手机响了。
秋立的神智还是清醒的,打开手机后手有些颤,心也突突直跳,还在心里疯长着的肉疙瘩予以了他撕心裂肺般的疼痛。秋立看到一串熟悉的号码才长出了口气,却必须承受着袭击他的疼痛才行。葛燕问秋立在哪儿,这是葛燕第一次这么小心翼翼地追问秋立的行踪,秋立毫不避违地告诉葛燕,在酒馆、喝酒、一个人……葛燕哎了几声才挂了电话。
酒馆里渐渐冷清了,被秋立喊做殷雪的女人走了过来,啊了一声拿起空酒瓶。秋立咧着嘴冲着眼前的女人笑,女人好像经常接待像秋立的这样的男人,结了帐,嘻嘻哈哈地说笑着把对方扶到酒馆门前,说一声您走好,咣当一声关了门。被咣当声刺激了的秋立这才醒过神来,醉眼朦胧地扬起手拍拍脑袋,还在想刚才是不是遇到了殷雪?
又一阵风吹来,裹挟着歪歪斜斜的秋立往前走着仿佛只有一个目标,能与迎面走了的殷雪遭遇,他会把殷雪身上的韩都衣舍和维多利亚秘密扒下来、扔在马路上,将真实也飘渺的殷雪紧紧地抱在怀里,马路就是深红色圣像地板……呵呵呵——笑声惊动了一个从洗浴城里走出来的小女子,秋立眼前刷地亮了,可她喊出小师妹后,眼前的小女子怔了怔,继而嫣然一笑,喊着师哥搀扶着秋立走进了洗浴城。
洗浴城不大,档次也不是很高,还充斥一股股怪怪的味道,除了酒臭就是被酒气鼓噪着的脂粉气。小女子精心地陪护着秋立,秋立倒在浴缸闭着眼讲的也都是早先的事情,比如……比如……可……秋立光溜溜地站了起来 ,又被小女子哄劝着躺倒在了浴缸里,干脆紧紧地闭着眼睛,自嘲地笑着说话……说什么啊?那时候,他和小师妹都心知肚明,能够爱、可以爱,就不是不能实在在地爱……对吧?
秋立睁开眼哈哈大笑了起来,小女子有一双挺喜兴的小媚眼,笑起来脸颊上还有两个若隐若现的小酒窝……浴室里有一张小床上,床上铺着厚实实的布垫子,床单是白色的,却花花斑斑得难看也难闻。秋立躺在小床上又坐了起来,小女子笑吟吟地躺在他身边霎时变成了妖,拉着秋立的手娇滴滴地喊着师哥闭上了眼,秋立身陷在弥散着的蒸汽里也是仙境,雾里看花究竟的美好的,何况认定与他死死纠缠着的就是至死不忘的小师妹。
夜深了,风也硬。秋立歪歪斜斜地走在街上,眼前没了殷雪也没了小师妹,只有阑珊的灯火和一辆辆脾气暴躁的车辆从身边疾驶而过。卷起的风尘和纸片骚扰着秋立,秋立的腿软、手脚也麻,继续在心里疯长着的肉疙瘩又在发飙……又一个醉驾的司机开了过来,秋立被冲到街边。
街心公园里有石椅也有安静,秋立不住地拍着仿佛戴着紧箍咒的脑袋踉跄着走进了来。茂密也秩序的植被阻挡了冲击着街心公园的灯火,可夜色还能让秋立勉强明辨方向,却忽视了一个人的存在。秋立几乎把自己摔在了石椅上,听到有人沉闷也焦虑地啊了一声才大睁双眼,秋祥惊恐地站起来,陌生地打量着秋立……二十年,二十年该有多么长呀!秋立瞅着秋祥竟呵呵地笑了起来。
秋祥的身体恢复得不错,只经历了短暂的不知所措,目光突然凌厉了起来,质问秋立去了哪里?秋立像在葛燕面前一样坦然,秋祥啊啊了两声似乎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一无所知,拉起秋立的手要回家,像小时候一样。秋立挨了父亲的惩罚,跑到镇南的芦苇地跟河里的鱼儿诉说委屈,秋祥喘着粗气扒拉开茂密的芦苇又气又恼,却不能发作,投给秋立的是怜爱的目光,再是一双充满温暖的手,可秋立犟着就是不动。秋祥干脆将秋立扛在肩上,秋立大声喊叫着又挣扎不已,连歪过头顶的大太阳都笑喘了……眼下呢?
离开街心公园,秋立必须把秋祥的反拉在手里,一辆辆脾气暴躁的汽车风驰电掣,呜呜地制造出来的喧嚣惊醒了秋立,可他的脑神经中枢出现了短路。当他们听到葛燕的喊叫时,秋祥挣开了秋立的手,两个歪歪斜斜地跑着的男人只有一个目标,可疯狂的汽车撞过来的时候,葛燕嘴里的啊还没有吐出来就软在了马路上。醉驾的司机仿佛明白要制造什么,慌忙忙地打转了方向盘,失控的汽车毫不留情地撞向秋祥和秋立,滚着爬着奔过来的葛燕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秋祥。司机也清醒了,刹住车跳下来,秋祥却不见了,跟着秋立和葛燕一起寻找秋祥。秋祥好像只是一个人名字,也是一股风,一股被好多人念念不忘的风,却似是眨眼间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