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立冬后天黑得早,靳仲不希望黑夜降临就将坤表的表针往回倒。只是像有人走上舞台,伸手一拉,夜幕也像帷幕一样刷地合拢在一起。扭头看一眼窗外,靳仲说不得有些沮丧。好在卞青离开厨房,来到小客厅打开了灯,房子里瞬间亮堂了起来。只是依然讨厌窗外的暗黑,一层玻璃也不是铜墙铁壁,靳仲只能再将坤表往回拨一个小时。觉得应该帮助靳仲干点什么,卞青也坐在了沙发上。伸手从茶几上拿起一块老旧的上海手表,只是卞青也必须用拇指和食指夹住表把才能往回拨表针。不再关注窗外,靳仲也心满意足,扭头看一眼卞青倒是笑了,却很快皱起了眉头。卞青明白,却无奈,瞥一眼靳仲手中的坤表也禁不住地皱了皱眉。到底还要做一些事情,卞青很勉强地笑笑就起身回了厨房。
老旧的茶几上除了放着座钟和挂钟,还有各式六样的手表,男表、坤表,牌子呢也令人眼花缭乱。自从与卞青离婚后,靳仲就多了一个嗜好。只要有时间,靳仲总是禁不住地去城南旧货市场,坐骑是一辆老旧的二六飞鸽自行车,见到表就买,不像个藏家,倒像收破烂。现在呢被靳仲拿在手里的是一块17钻上海坤表,表盘和表带都磨损得很不成样子了,却依然一如既往地运转着,且分秒不差!靳仲不只是收藏表,还学会了修,只要上了弦,就是一块老古董式的瑞士坤表都跑得很准!只是靳仲在意的还是手中的17钻上海坤表,和卞青曾带过的一模一样呢!姥姥出生在天津卫租界区,靳仲的母亲却是在胡同里长大的,可母女俩不乏名媛小姐的气质。靳仲出生后,家里还有不少老物件,瓷器、玉器和书画什么的,可一件浅灰色西式大衣是姥姥的爱物,又被母亲深藏很多年。那是民国名媛们痴迷的西式服装,翻领、毛呢面料,袍上还有繁复的刺绣图案,靳仲的姥姥当然也不甘落后。不喜欢来自乡村又没有户口的卞青,母亲也坚决反对她和靳仲的婚事。只是靳仲与卞青爱得死去活来,两个人还情不自禁地孕育了儿子。母亲没辙了才认可卞青的儿媳妇身份,且从手腕上捋下一块17钻上海坤表送给了她,那是靳家唯一的付出。之后呢靳仲和卞青带着儿子在郊区租房住,直到母子俩都有了城市户口才搬进这套家属楼。母亲至死都不喜欢儿媳妇,卞青也至死不喜欢那块17钻上海坤表,却像珠宝一样藏在了保险柜里。靳仲在旧货市场上淘到一块17钻上海坤表,一直带在身上,想起过去就摆弄表针。今天,与卞青一起回到家,靳仲又摆弄那些旧表,总是想验证一点什么。只是靳仲面对那么多昭示时间的物件,必须一次次陷入无能为力的困境。表针倒可以随意移动,时间究竟不能被靳仲任意截留!好在还没去精神康复医院前,靳仲常自欺欺人,拉上窗帘阻隔阳光和夜色好像阻止了时间,再一次次地拨动表针,时间也就似乎永远停留在了过去某一个时段。
靳仲爱吃卞青做的打卤面,也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厨艺,可食物与人联系在一起,味道就不一般了。其实呢咸淡可口、油而不腻都是冠冕堂皇的说词,靳仲心中有一把尺子,也就有了自以为是的味道!打卤面做好了,卞青端上餐桌,靳仲被味道诱惑也就急不可待。只是坐在餐桌旁,靳仲还不丢下手中的旧坤表。婆婆给的那块17钻上海坤表被卞青深藏了起来,可她要去医院看靳仲了,会拿出来看好长时间。有时候,卞青也会将坤表戴在手腕上,却依然觉得沉甸甸的呢!去公墓祭奠公婆,卞青也会戴着那块坤表,除了与婆婆喝格兰菲迪30年单麦威士忌,还会说很多话!那块坤表的表盘和表带也都磨损得很不成样子,可卞青觉得不该丢弃的东西就不能丢弃!
靳仲吃着面还盯住表针不放,卞青就笑着从他手里拿过坤表说:“咱吃完了再看吧!”像被卞青夺走了宝贝,靳仲从她手里抢过坤表,却又怕人家吃他的打卤面就手忙脚乱了起来。卞青还要说话,手机却响起铃声。从兜里掏出手机,卞青看了看显示的号码才转身去了阳台。寇骏和卞青说话的语气很平和,却一直压抑着某种情绪。卞青只能皱着眉许诺,她会竭尽全力,必要时不让时间往前多走一秒!
靳仲舍不得那块旧表,也不想放弃打卤面,吃着看着还不住地摇头,时间为什么不能停下来呢?回到餐桌旁,卞青见靳仲放下筷子又拨弄表针,再劝阻无效也只能任其行为。只是卞青觉得应该珍惜彼此拥有的这段时光,很矛盾,却的确不能放弃!晚风吹过温暖我心底/我又想起你/多甜蜜多甜蜜怎能忘记/不能忘记你/把你写在日记里……啊……靳仲爱卞青就缘于《粉红色的回忆》。卞青嗓音好,悟性也不差,现在呢站在靳仲面前唱得依然有板有眼呢!《粉红色的回忆》风靡大陆的时候,卞青在西郊大厂还是一个临时工。韩宝仪唱,邓丽君唱,李玲玉也唱,可大厂里的人们也喜欢听卞青唱《粉红色的回忆》。究竟是大厂,有一个不小的职工俱乐部,除了放电影、开会,年节或特别的日子还举办文娱活动。第一次拿着话筒唱歌,卞青就是站在职工俱乐部的舞台上。靳仲是技工,却有文艺天赋,口琴、手风琴和钢琴都行,也就是想当然的伴奏者。这么着卞青就和靳仲有了交往,也把心上人写在了日记里。那时候,寇骏还是厂宣传部的一个小科长,搞起文艺来卞青和靳仲就都是他的兵。其实呢卞青也把寇骏写在了日记中,这么着靳仲才住进精神康复医院,这么着唱歌的情绪才倏然不那么高涨。只是卞青的歌声又诱惑了靳仲,餐桌上常放着口琴,吹一曲《粉红色的回忆》也是美好的回忆。见卞青突然闭上了嘴,靳仲忙放下筷子拿起了口琴。乐声起,卞青仿佛又站在了职工俱乐部的舞台上。不能忘记你/把你写在日记里/不能忘记你/心里想的还是你……啊……卞青不只是在日记本上抄写过歌词,还有简谱,且又用彩笔装扮得花花绿绿的呢!
两个人在一个车间里,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只是靳仲还愿意给卞青写信。父亲是个民办老师,学问好,字写得也好,卞青就有了楷模。只是卞青偏科,两次高考都败给了数理化。父亲只好去求在县劳动局当科长的表兄,卞青才去西郊大厂当临时工。靳仲喜欢听卞青唱歌,也喜欢她的字,飘逸不失筋骨,笔硬又不失娟秀。再给卞青写信,靳仲就有意模仿,且越来越像一个人写的字,以至于将两个人的信放在一起竟然不分彼此。卞青从上中学后就写日记,与靳仲恋爱时也写,却不如后来写得惊心动魄!
如今呢身为一家集团公司的舵主,卞青天天忙,却还要抽出时间与寇骏坐在一起,品一杯麦卡伦 52 年单麦威士忌。酒到底不能与茶相提并论,寇骏与卞青品着威士忌又说到日记。离开西郊大厂后,寇骏进了市委宣传部,再下去当县长、上来当局长。卞青与寇骏一起喝着威士忌,说起了写日记的起始和终止时间。寇骏将高脚杯往桌上一撴就变成了法官,那卞青就应该如实招来。只是卞青否认记录过不该记录的事情,且保证日记本一直藏在保险柜里,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会泄露。究竟在官场上混迹多年,寇骏再说起话来就一针见血,靳仲模仿卞青的笔迹能以假乱真,抄写她的日记是传闻,却不能否认就是事实!其实呢卞青早知道寇骏有一块心病,可最近又有几个市府官员落马才紧张了起来。卞青狡辩起来倒是有理有据,可她经不住寇骏步步紧逼。觉得还不行,寇骏又语重心长地说:“说起来我早退居二线了,可中央巡视组连去世的官员都不放过,一个不再谋其政的局长能免遭劫难吗?”卞青最终妥协,她的确记录了与寇骏之间的黑色交易,这么着才把靳仲从康复医院接回家。只是找不到靳仲抄写的日记,卞青和寇骏就难脱险境,可她问了多少遍,疯子只字不提也无可奈何!
夏天夏天悄悄过去依然怀念你/你一言你一语都叫我回忆/就在就在秋天的梦里我又遇见你/总是不能忘记你……啊……卞青觉得该唱下去就还唱。只是口琴声倏然停了,靳仲好像刚从梦中醒来,依然皱着眉打量前妻。究竟不再青春年少,卞青也不再是那个拿着话筒站在舞台上唱《粉红色回忆》的姑娘了。自从与卞青离婚后,靳仲除了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还有失忆症。这么着靳仲只能记住自己愿意记住的事情,当然要伴着过去的美好时光才行,只是过去能留住吗?卞青也觉得不能留住……啊……断然不能,才回到老房子为靳仲做了打卤面,还动情地唱《粉红色的回忆》。遗憾的是,靳仲丢下口琴又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依然专心致志地摆弄茶几上的手表和座钟。只是卞青断定靳仲不会忘记抄写的日记,那她觉得所有的努力也断然不能付之东流!
二
西郊大厂还是西郊大厂,可出出进进的人们在靳仲眼里都陌生了起来。又究竟是夜晚,除了值夜班的警卫乏味了出来走走,还有加班的人们,却都是急匆匆地往家赶。其实呢就是大白天,也没人在意一个拿着一块旧坤表的男人,何况,人家瞟一眼都知道靳仲的底细,躲还来不及呢!倒是有个警卫觑着眼看了靳仲几眼,却也只是看看罢了。那个警卫也就三十来岁,靳仲进厂时他还没出生呢!西郊大厂隶属于国家某部,不再像昔日那么辉煌,终究不像别的国营厂改制或销声匿迹。靳仲与卞青离了婚,究竟还有一个儿子,见父亲的病情有所好转就将他接回家去。儿子读了大学也去美国留过学,回来后与卞青一起掌管公司。靳仲待在别墅里摆弄旧表烦了,儿子就用劳斯莱斯拉着他到处转。青年路、五四大道……啊……还有北关的裤衩巷,可靳仲钟情的还是西郊大厂。父母都是工程师,两个人在厂里干了大半辈子,靳仲却还不到三十岁就糊里糊涂地离开了。去精神康复医院,卞青见靳仲的情绪还行也用车拉着他出来转转。其实呢靳仲的精神状态好或不好都会沉浸在过去的时光里,卞青有时候倒觉得也应该呢!
一条通向外省的公路从这座城市的边缘穿了过去,西郊大厂就建在路边。过去,人们说起西郊大厂要先说哪条路,如今呢必须说哪条街。路变成了街,内容也丰富了起来。只是在靳仲的记忆中,路还是路,一条宽阔的公路上跑着解放、东风卡车,自行车涌过来形成一条车龙也是一道风景呢!时间还在一点点地深入,白天的大街上再热闹也会冷清下来。就是有宝马、奥迪开过来也是急匆匆的一闪而过。有一辆大货车从南边开过来停在街边,可能出了故障,司机才急火火地下了车。问题好像不太严重,司机就值不得打道路救援电话,修理起来却不那么容易。看一眼依然站在西郊大厂门前的靳仲,司机也没在意,回身从驾驶楼里拎出工具箱就钻到了车底。
待在家里的时候,靳仲还不住地用拇指和食指驱动表把,希图能把控时间永远留住那些美好的时光!只是过去的时光真的那么美好吗?是啊!靳仲能将表针倒回理想的刻度,可他再扭头看一眼窗外,心就躁了起来,干脆用双脚驱赶黑夜吧!那样的提议不现实,却浪漫,也是靳仲和卞青热恋时美好的戏言。那时候,卞青还住单身宿舍。西郊大厂的生活区也不小,单身宿舍与家属楼是两个区域,中间隔着一条小街。只是每次要见卞青都像两万五千里长征,靳仲就缠着父母掏钱买了一辆铃木王GS125摩托车。当然要多买一个头盔,靳仲让卞青坐上摩托车前都亲手为她戴上。靳仲骑着摩托车去找卞青,街上有没有行人都要风驰电掣,那样才轰轰烈烈才如火如荼呢!用摩托车驮着卞青去公园、逛商场,还去裤衩巷吃驴肉火烧。和卞青还去郊外或更远一点的地方,当然也要选择星期天,靳仲还学着父母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或《喀秋莎》。有时候,靳仲拎上夏普录音机,与卞青伴着歌带一起唱《甜蜜蜜》、《月亮走我也走》。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呵呵呵——好听吧?卞青不唱了就很好看地笑,靳仲也笑,却伴着一股强似一股的寒风。两个人笑着笑着天就黑了,靳仲再亲手给卞青带上头盔,驾着摩托车走在回城的路上还笑呢!只是夜色越来越浓重了,两个人唱着《月亮走我也走》却见不到月亮,乡村公路上又没灯,干脆用双脚驱赶黑夜吧!卞青又笑了,靳仲可是用手把控油门呢!伴着轰轰烈烈的声音,卞青和靳仲一起笑,这么着就美好了,这么着就留在了记忆里,时间也就应该永久停滞!
让靳仲吃打卤面、唱《粉红色的回忆》都不能达到目的,卞青却没气馁。趁着靳仲还在摆弄表针,卞青又到处找,像每次独自回到这套老房子一样,写字台抽屉、书柜,再是他们婚后去深圳、珠海旅行时买的深棕色皮箱。只是卞青到底没找到与日记有关的只言片语,心里就烦就躁。好在太阳能热水器还能用,又是自动上水,供暖也不错,卞青就去卫生间沐浴。吃打卤面、听卞青动情地唱《粉红色的回忆》,倒能激活靳仲的记忆,再看一眼前妻却依然陌生。卞青没发胖,又会保养,再化了妆,绝不像那些拎着篮子去菜市场的大妈。只是依然看不见那个拿着话筒唱歌的卞青,靳仲就也烦也躁。再是拨回去的表针像不受管束的小畜生,一刻不停地往前跑,再是越来越讨厌的夜色,靳仲就更烦更躁!也只能再用自己的双脚驱赶黑夜了……呵呵呵——看都没看紧闭着的卫生间门,靳仲就笑着跑了出来。
坐在窗前翻看日记/字里行间写满都是你/昨日的浪漫/难忘的记忆……啊……好听吧?好听啊!与卞青离婚后,靳仲还和儿子一起生活。待在那套老房子里,父子俩也有很多快乐,靳仲不愿想卞青,却忘不了彼此曾拥有的过去。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或《甜蜜蜜》烦了,靳仲干脆换一首,夏天走了菊花开了/秋风送来点点的忧虑/阵阵秋雨敲打着玻璃/片片的落叶片片愁绪……呵呵呵——好听吧?儿子也说好听,却该读中学了,卞青必须把他送到北京。与靳仲离婚时倒是有协议,可卞青必须肩负起母亲的责任。靳仲为了儿子的前途只能默许,可他无法独自待在家中。尤其是夜幕降临了,不能消解心中的焦躁,靳仲就还用双脚驱赶暗黑。依然孤独地走在街上,靳仲遇到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那个姑娘留着长发、穿着花裙子,其实呢个头和长相一点都不像卞青,可靳仲就认为遇到了一直活在记忆里的人,也将他带回了过去。这么着靳仲就尾随,再追踪,再上前搭讪,再拉住姑娘的手,且将人家紧紧地抱在了怀里。有人路过报了警,靳仲就和那个姑娘一起去了派出所,第二天还成了晚报上的新闻。那时候,卞青是个身价不低的私企老板。那个姑娘是外地人,一时找不到工作也忧郁地在街上徘徊。卞青将那个姑娘直接从派出所带到自己的公司,靳仲猥亵案就不了了之其实呢也只能不了了之。只是西郊大厂的人们议论起来,焦点不是靳仲怎么猥亵一个姑娘,是他的精神出了大问题。其实呢自从和卞青离婚后,靳仲的精神就不正常了,只是不太明显,那他被卞青送进精神康复医院也顺理成章。
生命为你跳动/等待再相聚/你是我的宝贝不让你委屈/你是我的最爱无人能代替/我的快乐就是想你……啊……唱歌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其实呢年龄、长相和个头早不再重要,只要有性别上的差异,靳仲就会继续徜徉在过去的岁月里,何况,歌声又是那么得诱人!生命为你跳动/为了你呼吸/昨日的幸福曾经的甜蜜/孤独寂寞角落思念你哭泣/我的快乐就是想你……呵呵呵——靳仲动情了也唱,唱着唱着就笑。歌声那么热烈,依然在货车下的司机探出头看了看,见到两个疯子无声地笑了笑就又缩了回去。女疯子也笑了,含情脉脉地看着靳仲仿佛找到了知己,又仿佛遇到一个寻觅了很久的影子。女疯子和靳仲一起唱一起跳,大街就成了两个人的舞台。坐在窗前翻看日记/字里行间写满都是你/昨日的浪漫难忘的记忆/一点一滴烙印在心里……呵呵呵——靳仲和女疯子唱得倒都有板有眼呢!
有个警卫倒又走了出来,可人家只是摇摇头就回去了。时间不早了,只是还有不少行人和车辆路过,人们见到两个疯子也不过觉得一时新奇,却不是所有人都熟视无睹。西郊大厂紧邻着老护城河,早干涸了,过去却是荷花盛开、鲤鱼乱窜的景象呢!有路必定有桥,没了水,老护城河却也不能填上。一辆黑色凯迪拉克停在桥南端,之前,驾车的男人预测到靳仲会去哪里就轻易地锁定了方位。见靳仲和女疯子唱啊跳啊地折腾,驾车的男人还没来得及请示卞青,人家就打进了他的手机。其实呢也用不着细说端详,收人钱财就得替人免灾,可驾车的男人再看一眼异常兴奋的靳仲,又禁不住地皱起了眉头。好在卞青改变了初衷,挂手机前又说:“你给我记住范瑾,不到万不得已,断然不能血腥地围堵时间!”范瑾就是那个驾车的男人,说助理说保镖什么的都行,侍奉在卞青架下,有言必听,有令也必行!至于究竟为什么,倒也用不着操心,只是什么时候才万不得已,范瑾心里就没底了!靳仲很有耐心,也颇有情致,与女疯子折腾起来就没完没了。范瑾烟瘾大,出来得又急,想抽根烟了,盒里却空空如也,好在桥南还有一家没打烊的小超市。只是范瑾下车跑过去买烟回来,靳仲和那个女疯子都不见了,连停在街边的大货车也没了踪迹。不能确定靳仲准确的去向,范瑾却必须凭着感觉继续追踪,黑色幽灵就在灯火辉煌的大街上飞速奔跑了起来。
三
离开市区,大货车沿着宽阔的柏油路也飞速奔驰。司机有行程,也有明确的目标,可大货车出了点意外说不得要将时间找回来。本来是路,可规划者非取名叫街自有其用意。只是方向没改变,司机驾着大货车走了大概十几分钟就也见到一道桥。桥下是一条流沙河,过去呢生活在岸边的人们常唱一条大河波浪宽,可如今也干涸了。人们砍掉了河北岸的芦苇,河南岸的槐林也不再郁郁葱葱,却蕴藏着似是无限的生机!司机无心欣赏风景,只是一心向前冲去,却又出了一点意外。待司机又不得不踩住刹车,也与一道漫水桥尽在咫尺了。
伴着夜色一路跑来,司机还不知道货车上有两个不速之客。精神好不好,靳仲都不会放弃手中的旧坤表,可他与女疯子在一起就忘了拨弄表针。司机紧急踩住刹车,女疯子要惊呼,却倒在靳仲的怀里,嘴也被堵住了。靳仲和女疯子在西郊大厂门前倒疯得畅快,究竟会乏味。那时候,女疯子在靳仲眼中依然是拿着话筒站在舞台上唱歌的卞青。靳仲觉得大货车就不错,干脆拉着女疯子跑过去上了车。那时候,司机修好了车,却耗费了精气神,那他坐在驾驶座上也要用一根烟刺激一下才行。抽烟的时候,司机闭着眼来,内视镜和外视镜就成了摆设,也留给靳仲和女疯子上车的时间,可两个人觉得不过是光明正大地走上了舞台。既来之则安之用在哪里、谁身上都行,女疯子好像也明白就站在货车上唱歌。靳仲如身临其境,手中没有乐器就用口哨替代,两个疯子配合默契倒也其乐融融。滞留异地究竟不是好事,那司机只能发动车快马加鞭。这么着女疯子演出之时,又是司机加大油门向前冲刺的时刻。待两个疯子再乏味了,司机又将大货车停了下来。赶紧逃吧?用不着啊!下玄月出来了,两个疯子被一地月色吸引才下了车。司机气馁也倦怠了,何况,还有尿急才跑到桥下。这么着两个疯子就安然地离开了大货车,要是真有神鬼,也只有他们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槐树的繁殖能力很强,又生长在半沙土上,根扎进去窜出一个小芽芽都能长成大树呢!月色越来越好了,落在地上也印出槐树枝杈的影子,且伴着不再强烈的夜风徐徐地动。槐林里也有路,弯弯曲曲的,槐树不再叶茂,月色就不吝啬。觉得女疯子依然是心中的卞青,靳仲拉着人家的手快快乐乐地说,还快快乐乐地唱。喜欢你这样子没有太多掩饰/直接数落我的不是/你说话的方式温柔带点固执/少了你的日子浑身感觉不适……啊……好听吧?靳仲唱几句还问身边的女疯子,人家就笑呵呵地说:“好听呢!”
年近六旬的靳仲不胖,又不沾烟酒才不至于未老先衰。走在槐林里的小路上,靳仲问完了女疯子还蹦蹦跳跳地唱。就是离了婚,靳仲和卞青却还相敬如宾。卞青曾说靳仲不会成为艺术家,喜欢邓丽君就买来她的歌带学唱,喜欢李玲玉,唱《你潇洒我漂亮》也能以假乱真,却总是那样还能不好吧?只是靳仲不以为然,喜欢古巨基就依然以假乱真:写满我密密麻麻厚重的日记/细细长长字字都想你/清清楚楚模糊中回忆……呵呵呵——好听吧?卞青也觉得好听,可那时候两个人的感情早就出现了裂痕,不是不爱,是无奈啊!
婆婆至死都没用正眼瞧过儿媳妇,卞青呢至死也要得到权威的身份认证。儿子过完三周岁生日,卞青才有了城市户口,且从车间调入厂宣传部。离开西郊大厂前,寇骏还是厂宣传部的小科长,可他的路子多也野,那卞青要想实现自己的梦想就必须付出。只是寇骏对待与卞青的关系很谨慎,靳仲也只是在她的日记中发现了蛛丝马迹。究竟缺少实证,寇骏又调进市委宣传部,且妻子与卞青形同姐妹,也制造了不易被人觉察的假象。其实呢蛛丝马迹也不可小觑,到底发现了卞青的异常,究竟是家丑,靳仲就在那套老家属楼里了结了一桩风流案。只是待儿子上了小学三年级,卞青才和靳仲办理了离婚手续。那时候,靳仲升任局长管理经济工作,且与市长打得火热,再加上卞青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之前,卞青调入一家小国营厂,且迅速升任副厂长。之后,就以入股的方式参与工厂改制,很多时候都住在办公室里。就是回到家,卞青也只是和儿子同居一室,且竖起了一道道屏障,仿佛如禁地一般!
虚虚幻幻看不见自己/凌凌乱乱碎一地感情/一页页的日记/贴上的记忆/随时光一点一滴斑驳了感情……啊……靳仲每次唱起来都沉浸其中。待有了轰动一时的猥亵案,靳仲再唱起古巨基版《日记》来更无拘无束。住在精神康复医院里,靳仲见到哪个女医生和护士都像或就是卞青,细细长长字字都想你/清清楚楚模糊中回忆/再也无法清醒/蓝色的忧郁……啊……好听吧?好听呢!镇定剂只能暂时安定病人的情绪,只是哪个女医生和护士都会被歌声打动,这么着靳仲就不是一个很讨厌的疯子。
我的快乐就是想你/生命为你跳动等待再相聚/你是我的baby不让你委屈/你是我的最爱无人能代替……呵呵呵——靳仲见女疯子不甘寂寞又唱歌就笑。只是女疯子那么动情也那么投入,靳仲禁不住地皱起了眉头。多大了?十八。家住在哪儿呀?山上。那你吃什么呀?吃新鲜的空气。那你为什么喜欢唱老歌?就是喜欢……呵呵呵——女疯子回答着靳仲的问题还笑。靳仲信以为真,其实呢也应该信以为真。也是卞青情绪不好,倒是谨遵医嘱让靳仲吃药来着,可他对药物有逆反心理,趁前妻不注意又吐了。只是也好啊,靳仲无拘无束地沉浸在过去的感觉里的确不错呢!这么着女疯子和靳仲走在槐林里一起唱一起跳,感觉也都很好,何况,月色依然那么好!
沙河岸边的槐树是自然生长,繁殖能力的确很强,却不是哪条根都能窜出芽芽来。再加上天灾人祸,有的小芽芽还没怎么着就死了,槐林里也就留下一片片空地。总是唱啊跳啊的累也乏味,靳仲见到一块空地就拉着女疯子走了过去。空地上有很多枯草,且厚厚实实的,靳仲拉着女疯子坐下来,却又禁不住地皱起了眉头。不是抱怨屁股下的枯草,靳仲依然沉浸在过去就会复现过去的情景。用摩托车驮着卞青最后一次来这片槐林,靳仲的脑子里有一张清晰的时间表就不会乱。那时候呢靳仲和卞青还爱得死去活来,可母亲极力反对,一对鸳鸯就不能自由嘻戏在爱河中。只是靳仲没绝望,打算再次郊游前,除了准备丰厚的吃食和饮品,还有一块红色的毯子。靳仲与卞青坐在毯子上,明媚的春阳耀耀地温暖着槐林。槐树枝杈上刚窜出一片片嫩叶,一股股清香除了沁人心脾,还陶醉了两颗紧紧相依的心……呵呵呵——扭头冲着卞青笑起来,靳仲还带着令人温暖的傻气。香槟酒不是烈酒,却也醉了靳仲和卞青。见卞青又忧心忡忡了,靳仲就引吭高歌:长夜快过去天色蒙蒙亮/衷心祝福你好姑娘/但愿从今后/你我永不忘/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呵呵呵——卞青就笑了。遗憾的是,卞青很快收住了笑声,可靳仲也很快猜出了她的心思,心有灵犀嘛!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喀秋莎站在那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呵呵呵——听靳仲动情地唱着《喀秋莎》,卞青又笑了。父母曾在苏联留学,靳仲和卞青不止一遍地说起过,他们就是用俄语唱着歌要相爱一生呢!靳仲和卞青相爱的时候,老歌还有不朽的余韵和激情!这么着靳仲和卞青就相拥在了一起,且双双倒在了红毯子上。也就是在明媚的春光里,靳仲和卞青意外地孕育了儿子。好在一直没人突然闯进槐林,也只有头顶上的太阳作证,一种由激情烘托着的爱好像永远不朽!
与女疯子坐在枯草上,靳仲无法从过去的岁月里走出来,那就还唱荡气回肠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唱激情荡漾的《喀秋莎》。只是靳仲唱着唱着突然闭上了嘴,也不看眼巴巴地盯着他的女疯子,依然沉浸在过去其实呢的确无法忘却早不再属于两个人的后来。除了阳光,还有鸟鸣声,再是枝杈上惹人怜爱的嫩叶,是那么的娇弱,却又是那么的坚韧!明媚的春光令我陶醉,可一直激动我的歌声也教人念念不忘……呵呵呵——靳仲朗诵着笑得很开心!只是靳仲朗诵着卞青的日记,除了依然不弃手中的旧坤表,还用一只手紧紧地捂住胸脯。抄写了卞青的日记,也不想让儿子看到。靳仲就将那个笔记本藏了起来。靳仲精神没出问题策划得也周密,往往被人忽视的地方才最隐秘。一台486电脑早闲置了,像收藏旧表一样,靳仲也舍不得扔。只要打开大脑袋显示器,靳仲将那个笔记本塞进去就行。儿子去精神康复医院接父亲出来,靳仲总要回家,却只是悄悄地打开显示器看看,好像那个笔记本记录的是他与卞青的秘史其实呢人家就不想公众于众呢!今天,两个人回到那套老家属楼,靳仲趁着卞青去了卫生间,从显示器里拿出那个笔记本就塞进了兜。见到卞青倒是笑来着,可她在靳仲眼中永远是陌生人!
待在医院里,靳仲就时常惦记着那个笔记本,却不能回家也无奈!只是面对都像卞青的女医生或护士,靳仲也常禁不住地朗诵,临摹前妻的日记才不是秘密。再面对一个热情奔放的女疯子,靳仲又情不自禁地高声朗诵了起来。只是靳仲不能露出笔记本,好像那是只属于一个人才能拥有的宝贝。其实呢靳仲在卞青面前也朗诵过日记,却是情绪极不稳定的时候,只是除了一个人在意,别人都会认为那不过是一个疯子胡言乱语罢了。遗憾的是,卞青没十分在意,也不过是记忆激活了靳仲的记忆,可她与寇骏喝完麦卡伦威士忌才觉得自己太大意了。与靳仲协议离婚前,卞青倒是一直住在家里来着,却相信前夫看不到后来的日记……哎——证据呢?其实呢很简单,卞青从没听靳仲朗诵过彼此感情之外的日记。两个人喝着麦卡伦威士忌,寇骏却冷笑着说:“不朗诵不等于不存在,疯子不疯时会修各式六样的表,也有可能打开你放在家中的保险柜!”只是卞青不能不提出异议,要是靳仲真抄写了不该抄写的日记,这么多年了,为什么只字不提呢?难道是为了保护前妻的隐私吗?寇骏又冷笑着说:“可能有那种意识,可精神出了问题就不可能支配靳仲的行为。也可能只是对彼此感情的话题感兴趣,靳仲才可能只字不提呢!究竟是个疯子,要是靳仲真抄写了不该抄写的日记,那所有的不可能也可能不是可能了!”卞青听罢无语,“可能”两个字也就变得越发恐怖了起来。
听靳仲朗诵着日记,依然坐在红毯子上的女疯子也觉得很好呢!见靳仲的眼睛里流露出忧伤的目光,女疯子就唱《我的快乐就是想你》。歌声很容易激动靳仲,就与女疯子一起唱,依然忘乎所以旁若无人。只是一个黑色幽灵早进入槐林,范瑾坐在凯迪拉克上隔窗见到靳仲,又从车前拿起了手机。只是知道靳仲和谁待在什么地方后,卞青沉默了良久才很压抑地说:“再看看……啊……再看看吧!”
四
受雇于人就必须当木偶……啊……范瑾很可能也要狠一把。范瑾的父亲曾在东北一个屯子当知青,跟一个屠夫学会了杀猪,返城后就进了屠宰场。父亲打儿子像杀猪一样手下无情,且常警告范瑾:“别让我再在你小子身上狠一把!”追踪靳仲倒还说不上大海捞针,可范瑾也小赌了一把。一路追过来不见两个疯子的踪迹,范瑾却看到一辆停在路边的大货车。问司机也说不出个究竟,范瑾也只能凭着感觉走。好在范瑾驾着车别别扭扭地走进槐林,竟然看见了和女疯子依然又唱又跳的靳仲。疯子遇到疯子还行,没有杂念,只有无邪,隔着车窗看戏,范瑾倒也想疯一把呢!
其实呢范瑾早就看出女疯子是谁,究竟和她在棉纺厂里待了好几年。父亲有很多知青哥儿们,过去呢也常拉着还不大的范瑾参加聚会。酒肉不缺,也不能缺了段子。一个知青去另一个屯子找几个知青哥儿们喝酒,大半夜跑回来误打误撞地闯进一户人家。是冬天又没电,人家媳妇脱得光溜溜地躺在被窝里,还留着门,却是等自家男人回来睡觉。人家媳妇没疑心自然不设防,那个知青就玩顺手牵羊,也糊里糊涂地变成女疯子的爹。人家媳妇还很投入,完事后很快呼呼地睡了,那个知青清醒了一点,觉得不对劲才悄悄溜了出来。倒也是神不知鬼不觉,可女疯子出生后一天比一天大,也越来越像亲爹。这么着追本溯源工作就轰轰烈烈地展开了,妈为了能让女疯子跟着亲爹回城还惊动了官家。听起来的确有点玄,可女疯子就是不疯也藏不住秘密,身世和爱情故事一样自然会到处流传。没户口只能当临时工,女疯子找个郊区的婆家,日子过得不顺心就离,好不容易找了个城市鳏夫却又是花痴,再找再离,再离再找,一来二去精神才崩溃。也是四十大几的人了,可女疯子见了人就说自己才十八岁,只有靳仲才看哪个女人都像年轻时的卞青。女疯子曾是棉纺厂花丛中的一朵,且还一枝独秀呢!女疯子爱情起来哪个故事都比琼瑶奶奶写得好,可哪个男人和她在一起也是一个人的替身呢!范瑾想起女疯子来也常感慨,问世间情为何物,为什么非直教人生死相许?
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啊……靳仲朗诵起来依然声情并茂。只是靳仲不是随口吟诵,与卞青跑到这片槐林借用徐志摩的诗抒情,临摹心上人的日记也不敢马虎丝毫。将那么美妙的诗句写在日记中,卞青引用得恰当,靳仲抄写时手还不住地与心一起颤抖,却不需要任何言语。悄悄是别离的笙箫/夏虫也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啊……靳仲抄写日记时也感慨,谁说爱情不能不朽!人动情了偏就身不由己,靳仲与女疯子待在一起也不想言语,却随口吟诵了起来,只是还不行!仿佛说一件很得意的事情,靳仲害怕别人不信就拿出了实证。
范瑾一口气抽了两根烟,待在凯迪拉克里就很憋屈了,干脆打开了车窗。听到靳仲动情地吟诵,范瑾也看见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很旧的笔记本,那可是卞青处心积虑寻找的东西啊!用不着犹豫,范瑾赶紧拿起了手机。听范瑾说完,卞青惊讶,却镇静,只是又沉默了好久才说:“时间……啊……就是时间,你必须迅速围堵属于一个人的时间,不许再往前多走一秒!”挂了手机,再看一眼依然朗诵的靳仲,很别扭地从驾驶座下拿出一把匕首,范瑾冷笑着说:“那我也只能狠一把呗!”
女疯子也像见到了宝贝,像个小姑娘啊啊喊叫着要靳仲手中的笔记本。靳仲像拿着一块巧克力举得高高的,又像哥哥一样引逗妹妹。女疯子达不到目的就死缠烂磨,靳仲干脆扭身向槐林深处跑去。范瑾见势不妙,却好像随手丢下了匕首,离开凯迪拉克就紧紧尾随。只是槐林也是迷宫,脚下平坦,可范瑾追得紧,说不得头与树一次次玩亲密接触。待范瑾跌跌撞撞地追出槐林,靳仲和女疯子却又不见踪迹,也只能傻呆呆地站在沙河岸边喘粗气。仰起头看着依然皎洁的明月,范瑾轻叹一声说:“难道两个疯子变成土行孙了吗?”
其实呢疯子就是疯子,只不过在槐林里绕来绕去,靳仲和女疯子甩掉范瑾后赢得了一点时间。沙河干涸了,有没有桥都不是障碍。河北岸边还留着一道拦河坝,女疯子追着靳仲过了河再越过去也就隐了身。拦河坝北边有一片芦苇地,砍掉后也能自由行走。拉着女疯子的手往北走着,靳仲也没明确的目标。见到一朵干枯了的牵牛花,女疯子甩开靳仲的手蹲了下来。见女疯子那么看中一朵花,靳仲干脆将笔记本和旧坤表塞进了兜。牵牛花失去了生机,可在两个疯子眼里依然艳丽。女疯子舍不得去碰,靳仲也蹲下身很小心地采摘,再很小心地戴在她的头上。
回家吧?家?是啊!走出芦苇地也就走近了一个村庄。靳仲对乡村有一种特殊的感情,父母一直生活在城市,回溯先人也大多与乡村无缘。卞青的老家也是平原上的一个村庄,靳仲还用傻瓜照相机拍了不少照片呢!与卞青婚前,靳仲就常跟着她回村过星期天。卞青不愿再坐摩托车了,靳仲就也买了一辆二六飞鸽自行车。往往是星期六下午下班后,靳仲和卞青一起骑着自行车走在乡村公路上,与他们一样骑车回家的人们大多也在城里上班,热热闹闹的就十分有意思了。靳仲从不想在卞青家当座上宾,也和她一起下地锄草或收拾后院里的小菜园子。待儿子出生后,卞青就抱着他蹲在菜园子旁边说豆角或西红柿。靳仲再用傻瓜相机拍下母子俩说笑的情景,留下来的画面就很温馨了!只是靳仲好久都没回到那套老房子,今天又没想起看那些照片。好在眼前有个村庄,靳仲就还能快快乐乐地继续走在过去的时光里。
回家吧?行啊!女疯子也觉得该回家看看了。离开芦苇地,也是一条土路带着靳仲和女疯子走进了村庄。只是靳仲看不到记忆中温馨的画面,街道坑坑洼洼的不说,还铺满了干柴烂草和不知道什么禽兽丢下的粪便。至于房子,倒不都是土坯的,只是一些砖瓦的也破败得不上眼了。觉得依然该走走转转,靳仲就拉着女疯子的手转身走进一条小胡同。胡同是活的,到了尽头站在小土坡上就又看见满是枯黄的芦苇地。一户户人家的院墙也都破败了,靳仲拉着女疯子穿过豁口轻易就能走进去。只是到了尽头,靳仲和女疯子才走进胡同西边的人家,缘于见到一个不小的后院。后院里不只是有菜园子,还有栽在墙边的桃树、杏树和花椒树,再是一口有辘轳的井。树、井和菜园子等元素组合在一起,靳仲记忆中的画面就生动了。后院倒不是卞青家的,却极其相似,靳仲就有了重游故地的惬意,只是女疯子有些失望。走在芦苇地里,女疯子会想起一望无际的高粱地或苞米地,大姑娘美啊那个大姑娘浪/大姑娘走进了青纱帐/这边的苞米它已结穗/微风轻吹起热浪……啊……那是早时的记忆。走进小胡同,女疯子又会想起与靳仲在西郊大厂门前唱歌时的情景,脚下的路也就宽阔无比了。其实呢女疯子回忆什么都是断断续续的,跟着靳仲跑出这么远,也不过断章取义地截留一些画面。只是靳仲一直沉浸在过去的时光里,也很容易忽视身边的人想什么,一味地述说过去的故事。
其实呢两个疯子走进的是空心村,有的人家搬到了城里,可大多数在村外盖新房也就有了新村。菜园子里倒留着干枯的叶子和根茎,可想象的视觉盛宴到底打了折扣。南边的围墙也有不少豁口,靳仲觉得无聊了,又拉起女疯子走了过去。堑帮上长满了榆树、槐树和酸枣树,不粗,却密实,干枯了的枝杈依然张牙舞爪,也就是封锁线了。只是南边的洼地上有河沟也有柳树,还有遍地盛开的野花,当然是基于枯枝败叶的想象,却绝非凭空怎么着就是诱惑!也难怪靳仲来不及绕道而行,急切地拉着女疯子穿越“封锁线”走了下去。
老早的时候,洼地上有不少河沟,却都是活水。从西边流过来,河沟水也是清亮亮的,弯弯绕绕地流进芦苇地,再渗过拦河坝流进沙河。一道从西边过来的河沟不宽,可好多时节,河沟水被万绿丝绦陪衬着也有些情趣呢!沟边上的柳树郁郁葱葱,树干也如伞一样,遮蔽了毒烈的阳光。潺潺流水声是动听的音乐,鱼儿欢快地窜出水面,耐不住寂寞就也翩翩起舞……呵呵呵——站在沟边上的大柳树下,靳仲依然动情地朗诵日记。女疯子好像也在记忆中搜出相似或相同的画面,脉脉含情地看着靳仲一时无语,却是瞬间生发的共鸣。你爱我吗?面对与我站在柳树下的人,我不得不问,却又是那么得胆怯,好像是贼其实呢还真偷走了人家一点什么。我的确珍惜,却不能永久留存。我要忘掉柳树、河沟和在河沟里跳舞的鱼,要像鸟儿一样扑棱棱地飞起来,飞出好远好远……啊——靳仲也含情脉脉地看着女疯子说:“你在听吗?”女疯子也啊了一声,依然含情脉脉地看着靳仲点点头说:“你爱我吗?”靳仲没言语,可在他眼里女疯子就是从心中走出来的人,且坚信不疑!
女疯子也和一个男人去郊外,也站在水旁的柳树下,也含情脉脉地看着对方,对方也含情脉脉的看着心上人。遗憾的是,心上人最终去拥抱别人了,女疯子再回到棉纺厂就不能踏踏实实地当织女,总是一心想着爱情。心上人再见到女疯子倒有点不舍,可母亲去车间当众斥责一个勾引她儿子的小妖精。小妖精偏不甘心,一次次跑到棉纺厂家属楼,却不过仰起头盯住闪着灯光的窗户出神。后来,女疯子就和一个个牛郎恋爱,也站在柳树下,伴着潺潺流水声一遍遍地问:“你爱我吗?”只是女疯子不等人家回答就说:“我不爱你啊!”那些牛郎也都住在家属楼里,女疯子觉得总是说一句话到底乏味,干脆和一个郊区的牛郎结了婚。只是……唉——只是……女疯子突然挣脱了靳仲的手,依然含情脉脉地看着眼前的人说:“你爱我吗?”靳仲也含情脉脉地看着女疯子说:“你爱我吗?”
其实呢两个疯子都在自说自话,眼前的人也不过是象征或替身。只是曾与卞青站在柳树下的不是靳仲,是一个和她一样出生在村庄里的小男人。卞青在日记中记录了当时的情景,两个人站在河沟旁的柳树下,小男人也含情脉脉地看着心上人说:“你爱我吗?”与卞青婚后,靳仲就偷看卞青的日记,且模仿她的字体抄写在新买的笔记本上。也觉得不道德,可靳仲又觉得只要爱得深切就可以原谅自己的不端之行。这么着靳仲就彻底走进了卞青的内心,也同情与她站在柳树下的小男人,眼见着心爱的人真像鸟儿一样飞走了,却无奈啊!靳仲没见过曾爱过卞青的小男人,人家后来当了工程兵,却在一次事故中牺牲了。小男人的尸骨被送回了老家,埋在自家的祖坟里。清明佳节,卞青每次回老家上坟,也给相爱过的小男人烧点纸。那时候,靳仲也在卞青身边,可两个人还没隔阂,包容就让爱愈加纯粹了起来。
月亮慢慢向西移去,风也硬了起来。见女疯子瑟瑟抖动了,靳仲又拉起她的手要离开。只是靳仲还没迈开脚步,脑后突然挨了一拳,眼前一黑就倒在一个男人的怀里。
五
与一座城市相连的县城分布在东西南北,北部县域倒不是山区,却也有山。山高林密,道路崎岖,好在被开发成了旅游景点,至少买一张门票上山不会辛苦。只是范瑾必须辛苦,将凯迪拉克丢在山下,还要避开旅游区绕道去山上。拿到靳仲的笔记本是首要,至于是不是以血腥的方式围堵时间,之于范瑾来说却是一道多选题。只是那个笔记本得而复失,两个疯子又去向不明,范瑾除了骂自己笨蛋还是笨蛋!有人将一座山开发成旅游景点,往往顾前不顾后,那范瑾顺着山后的路往上爬就无比艰辛了,却必须爬……啊……别无选择!
离开那片槐林,范瑾丢下凯迪拉克寻找靳仲还不难,两个疯子究竟不是神仙或有些道行的妖精。待范瑾也走进那个空心村,一时找不到人只能还跟着感觉走。其实呢靳仲也不是完全凭着感觉干什么,卞青是舵主就是一方神圣,受人关注才会有故事到处流传。设身处地,范瑾心中也有了方向。待走进那个空心村,范瑾听到有人说话,也到了那条小胡同的尽头。悄悄地走近两个疯子,范瑾抡起拳头砸在靳仲的后脑勺上,再将他扛在肩上也轻而易举。只是女疯子可不依了,仿佛范瑾抢走的是心上人就死气白咧地折腾。范瑾不想耽搁时间,干脆丢下女疯子就跑。只是范瑾扛着靳仲回到那片槐林,女疯子也追了过去。从靳仲怀里拽出那个笔记本,只是范瑾借着月光翻开只看了一页,女疯子就蹦蹦窜蹿地抢夺了起来,也塞进了兜,且将她踹出了老远。女疯子夺不回笔记本,人也是宝贝,爬起来跑过去紧紧地搂住靳仲不放。范瑾再用手机联络卞青,人家倒是没有沉默,却依然不改初衷。范瑾明白,之前呢疯子就是疯子,可眼下不行……啊……真的不行呢!
范瑾打瞎过人家的眼,也棒折过人家的腿,却还没要过谁的命,那就趁着天没亮继续往北走吧!范瑾又一拳打晕醒过来的靳仲,再哄着女疯子上了车。一口气跑过来,范瑾将两个疯子丢下要一走了之,至于生死也就看他们的造化了。范瑾知道事情不会圆满,却只能做到这一步了,究竟不再青春年少,至于其他就看自己的造化吧!只是范瑾上车后本想立即离开,被他掖在怀里的笔记本不见了……唉——叹一口气只能继续往山上爬。到了半山腰,范瑾气馁了,却突然听到女疯子的笑声。两个疯子离范瑾倒是不近,究竟有了目标,那范瑾只能不遗余力!
范瑾拉着两个疯子跑出五十华里,月亮偏了西,究竟还没落山。月色暗淡了,女疯子走在不平的山路上趔趄了一下,靳仲忙着将她扶住,却无意中触及到人家的胸脯。女疯子笑得还有些羞赧,缘于激活了她的记忆。好多年前,女疯子与初恋情人不想郊游也跑出来爬山。至于是不是这座山,女疯子记不清了,可初恋情人扶住趔趄了的心上人,也是无意中触及到还高耸着的胸脯。女疯子羞赧地笑着,还扬起一只手推了初恋情人一把说:“讨厌!”靳仲也笑了,很轻松很畅快,只要与心上人在一起就好啊!倒也不是毫无顾虑,离开凯迪拉克的时候,靳仲和女疯子都很谨慎。一直憋着一泡尿,只是范瑾直到觉得也算大功告成才去一块山石后边。也是范瑾被尿憋得有点慌乱,一歪一邪地跑着,兜里的笔记本就掉了出来。女疯子和靳仲下了车,见到笔记本就抢着拿在了手里。靳仲觉得还是去山上走走好,与卞青热恋时也没少爬山。走在山路上,靳仲倒是向女疯子要过笔记本,可人家真的像得到一个宝贝,却如孩子一般哀求:“拿一会儿……啊……就让我拿一小会儿吧?”女疯子也有一个记录爱情的日记本,却早就不知所踪了。眼中的人还是曾与自己一起爬山的卞青,靳仲就应了,女疯子才和他高高兴兴地往山上走去。直到两个疯子都累了,也走上了山顶,可月色还在一点点地暗淡呢!
月色不再皎洁,只是星星还在眨眼!拉着女疯子的手走近一块山石坐了下来,靳仲扭头冲人家笑着说:“你最想要什么呀?”女疯子放下笔记本扬起手指着夜空说:“我就要那颗最亮的星星!”靳仲笑着点了点头,眼前的女人还是曾爱过的卞青。那天,我俩坐在山顶上,阳光明媚,春风和煦,再有一朵朵刚绽放的野花相伴也就乐不知疲。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星星,可它们都藏在天上,我要……我就要最亮的那颗……啊——念着念着日记,靳仲喊一声情不自禁地站起了身。与女疯子坐在一起,靳仲眼中也只有一颗最亮的星星。女疯子也沉浸在过去的岁月里不能自拔,那靳仲就是曾和自己在山上的初恋情人。也是春光明媚的好时候,可初恋情人没为女疯子去摘星星,只将她抢劫一空……啊……抢劫?是啊!就在一块山石上,初恋情人抢走了女疯子的一切,包括一颗忠贞不渝的心!
靳仲也依然沉浸在过去的时光里,可过去与卞青在山上时看不到星星。只是靳仲现在看到了,且伸手可得呢!从兜里掏出那块旧坤表,靳仲觑着眼看了看时间,又皱着眉用食指和拇指夹住表把往回倒表针。觉得表针回到了理想的刻度,靳仲才将旧坤表装回兜,义无反顾地往前走去,可眼前是深不可测的崖!待女疯子也觉得一颗最亮的星星就在眼前,靳仲却早一步步走近了悬崖。只是女疯子眼中只剩下了星星,也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站在悬崖边上,靳仲扬起手要摘下一颗星星,可身子向前倾了,像被风吹着,眼前一黑就变成一片飘落的树叶。女疯子被似乎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吓得身子也往前一倾,倒是扬起了手,可她眼前一黑,崖下就有了两片飘荡着的树叶。只是荡荡悠悠飘落的时候,女疯子和靳仲一样,一只手紧紧地攥着,好像真抓住一颗最亮的星星!
范瑾气喘吁吁地爬上山顶,目击了那么惊险的两幕。只是见到山石上的笔记本,范瑾眼前还是倏然一亮。借着越发暗淡的月光,范瑾才一页页地翻看日记,可他看完最后一页不得不长叹一声说:“何必呢!”移动信号很强大,范瑾再用手机联络卞青也不难。听范瑾陈述完,卞青惊讶地说:“你说靳仲的确只抄写了我们热恋时的日记?”范瑾哎了一声拿着手机也走近了悬崖,卞青又惊讶地说:“那个女疯子也掉了下去?”又哎了一声,范瑾就低下头来看着崖下出神。月亮还在西沉,天色也越发暗了。卞青啊了一声又说:“也许可能就是可能吧?”说罢挂了手机。那只拿着手机的手垂了下来,可范瑾耳边一直响着一声啊……啊——悠长也沉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