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许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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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唐骑着闺女雅洁丢下的旧粉红色坤车跑出工厂，晕晕乎乎的像中毒、中暑，更像一只误食了耗子药的大老鼠。复兴路上的街心公园里绿色满园又花枝招展，一声鸟鸣婉转着传来倏然令老唐抖擞了精神，随口吟道：烟轻柳叶眉闲皱，露重花枝泪静垂。又觉得矫情也前言不搭后语，老唐呵呵地笑着跳下来将坤车支在了街心公园门前。
芒种时节，凌晨三点多钟的样子天就蒙蒙亮了，街上跑着少有的车辆，再是忙碌着的环卫工们。现在，万惠肯定正在蒙头大睡，神经衰弱。常是半夜时分，老唐被一只窜进院的野猫惊动了，跑出屋见万惠披头散发地坐在院子里，傻子一样冲着房前那棵小杏树发呆。老唐轻易不敢打搅那个女人，哪怕独自躺在床上，咳一声都忙着捂住嘴巴竟是朝圣般虔诚。
街心公园临着一座桥，桥下是从城南大清河流过来的水，加上满园的花草和惬意地穿行于繁枝绿叶间的鸟儿，也可谓有声有色了。老唐顺着一条鹅卵石铺就的甬道走进来，坐在石椅上仰起头，一线哈喇子从嘴角流出来也浑然不觉。刚才，鸣叫的鸟儿似是专来引逗老唐的，或讨厌他一身的洗衣粉味。只是静得让老唐心焦的街心公园里根本找不到鸟儿的影子，像妖！老唐俩眼又迷迷瞪瞪的了，也是有择床的毛病，可他是个锅炉工，流水线不停就必须三班倒。每个月总要遇到一次或两次前夜班，晚上十二点交接班后，老唐去简陋的浴室里用洗衣粉清除满身的污垢跑回出租房。房前的蜂窝煤炉子上温着饭，柜子里放着半盘煮花生米、半瓶二锅头，老唐吃饱喝足，仰倒在床上就可以睡一个人仰马翻了……可那是早先儿啊！
那时候，那座被一片高楼包围着的大杂院里住着三户人家。雅洁和万惠的闺女莉娜还在十三中读高中，就是万惠被惊动了又深更半夜傻子似地坐在小杏树下发呆，也不能只埋怨半夜下班跑回去的老唐。只是老唐不能不埋怨自己，毕竟万惠有两道与亡妻极为相似的柳叶眉。老唐死了老婆，雅洁就是唯一的牵挂，至于偷偷地将万惠藏在心里，还是雅洁和莉娜又一起去省城读大学之后的事情了。曾与他们住在一起的是一对河南小夫妻，苦扒苦曳攒了四五年钱才买了一套二手楼房搬走了，院子里剩下一对孤男寡女，老唐躺着站着怎么着都不舒坦。两个闺女放假回到出租房，莉娜常拽上雅洁嚷嚷着去胡同口那家小酒馆里吃饭，万惠当然也要去。老唐不想去也不行，还要抢着去买单才好！吃着喝着老唐和万惠慢慢儿地就走得近了，以至于老唐再上前夜班干脆就睡在锅炉房里那张脏兮兮的小木床上。凑合到天亮才往出租房里跑，可老唐跑回去，万惠又坐在小杏树下发呆，依旧跟傻子一样。
万惠很早就干保洁员，离开大杂院顺着胡同走出去就从后门走进了那座商务大厦。下班后，再顺着胡同走回来。商务大厦旁边有菜市场、粮油店和一家小超市也算俱全，万惠的活动范围不会超过五千平方米。至于衣服，大多是莉娜从网上订了，再由快递送到大杂院，却又常被万惠扔到一边。不修边幅仿佛是万惠疏忽或故意疏忽，尤其是那两道让老唐看了总是觉得可惜的柳叶眉。会画眉的老唐可惜完了又无可奈何，成天穿着工装在商务大厦里扫地、捡垃圾的万惠基本上不化妆，被雅洁和莉娜拉着去胡同口那家小酒馆里吃饭前，也不过用香皂洗洗脸罢了。老唐总是暗中感叹，又不能说出口，憋在心里像长了一蓬草，从草里突然飞出一只花喜鹊当然是在梦中。醒来后躁躁地坐在床上，老唐才知道，那蓬杂草里还藏着一只大刺猬。
老唐上白班或后夜班的时候，下班回到家，扎在出租屋里睡足了，喜欢将小矮桌放在房前那棵老槐树下，就着一盘花生米喝上几口小酒。花生米吃完了，老唐就回屋拿一根黄瓜或一根大葱蘸面酱。遇到万惠在家，常悄没声儿地端出一盘炒鸡蛋或炖鸡块。老唐受之有愧，讪笑着邀请万惠坐下来一起吃，人家摇摇头笑笑又回了屋，仿佛有意躲避着老唐。
有关万惠的一些事情，老唐还是通过雅洁知道了一些。莉娜说起爹来总是恶狠狠地说死了，跟万惠说丈夫的口气一样，真的死了吗？雅洁曾悄悄地告诉老唐，莉娜每个月都收到爹打进卡里的钱。爹还常去学校送衣服、吃食，却都是由警卫们代收，父女俩好像都承受不了见面后的难堪，或莉娜压根儿就不想见爹。万惠也像老唐当年那样，拉家带口来到这座城市。万惠的丈夫先在一家工厂里干，干出了名堂就升任公司的业务主管，又慢慢地当了年薪多少万的副总经理，接下来的故事就很通俗了，不提也罢！
天慢慢地大亮了，坐久了双腿不免有些麻，老唐本打算扬起腿来舒舒筋骨，可一条腿却伸到了石椅下边。脚后跟碰到一个类似纸盒子的东西，老唐弯下腰来，伸出一只手探进去，拿到一个精致的礼品盒，上边缠着双面金色丝带，想是谁恶搞或不慎遗落也未可知。老唐将礼品盒很小心地捧在手里，犹豫再三还是打开了，里边装着染眉膏、眉笔、眉笔液，还有好多说不上名堂的零碎儿。老唐不认识外文，却能从字形上判断，那些画眉用品来自韩国。突然又有一声鸟鸣婉转着传来，老唐犹如捧着一块烫山芋，忙不迭地将礼品盒用金丝带绑好了又放回石椅下边。只是老唐将两条腿并拢在了一起，好像遮挡什么其实呢也就是，头还仰了起来装作没事儿人一样，欲盖弥彰形同不谙世事的孩童。
街上慢慢地热闹了起来，那些起得早的老头老太们也三三两两地在街上走动了。老唐竟如贼一样地浑身不自在了起来，额头上冒出一层汗，手痒心也躁，眼前不住地闪一道道弯也饱满的柳叶眉。说起来也不奇怪，老唐会画眉是跟爹学的，爹是跟爷爷学的，爷爷呢当是跟祖爷爷学的呗！唐家祖上曾出过一任知县，知县大人身为布衣子弟能出人头地自然博古通今，喜欢给老婆画眉的汉代京兆尹张敞就是想当然的楷模。唐家祖上就有善待女人的遗风，老唐他爹没事儿就给女人画眉，还担上了怕老婆的名声。其实呢老唐的他妈至死见了丈夫还低三下四的，究竟是从旧社会走过来的人！老唐小时候，问过爹为什么那么喜欢给妈画眉，老头儿呵呵地笑着说：“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话没说完就是说一半留一半了。老唐去镇中上学后才读全了那句话，也知道张敞为什么那么喜欢给老婆画眉。
老唐没考上高中就回家务农了，闲暇时却喜欢读一些杂书，尤其是与画眉有关的书。待老唐拉着老婆进了洞房，拿出悄悄在县城买的廉价眉笔，将那两道柳叶眉修整得看起来也的确有模有样呢！老唐还酸秀才一样摇头摆脑地吟诗：雪洗桃花面，烟描柳叶眉。恰好，爹从洞房门前路过，绷着脸地训斥老唐：“净学些浓词艳赋，也难怪成不了大器！”侧耳听听爹远去了，抱起老婆瞅着那两道弯也饱满的柳叶眉，老唐呵呵地笑着说：“上梁不正下梁歪，有其父必有其子！”
老唐笑着与老婆有了闺女，又笑着带着老婆和闺女来到城里，可父母一天天老、闺女一天天大，成天为钱奔波，竟有好多年没再给老婆画眉了。直到老婆突患急症不治而去，老唐才又拿起了眉笔，却是在红星街上一家小化妆品商店里买来的廉价品。为老婆画完眉，老唐将眉笔与亡人一起送进了火化炉。
老唐站起身又弯腰从石椅下拿出那个礼品盒，猜想失主必定是给心仪之人买的，是君子就不能夺人之美嘛！想再把礼品盒放回石椅下边，老唐的心里倏然如被针尖轻轻滑过，如捧着烫山芋的手也不由得抖了一下。遇到歇班，老唐去街上闲逛，能看见的都是 “韩潮滚滚”的商铺或大厦，常站在橱窗前看看也就罢了。那时候，万惠还没让老唐在意，或老唐还没可惜万惠那两道柳叶眉。一个穿着休闲装的小女子突然从街心公园门前跑过，似乎很照顾老唐的情绪，故意将脸转了过来。老唐见小女人那两道肯定精心修饰过的卧蚕眉，也是瞬间的冲动，做出了一个很不要脸的决定。将礼品盒抱在怀里，老唐贼一样地跑出了街心公园。车筐里放着装饭盒和方便面的布兜，老唐将礼品盒塞进布兜，推起自行车飞身上去就成了离弦的箭。
一辆银灰色宝马开过来在街心公园门前只停了几秒钟，驾车的男人借着摇开的车窗看见老唐像一只被狼撵着的兔子，随即踩动油门一路追了上来。老唐出于本能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一辆穷追不舍的宝马，竟没有顾忌一辆与他相向而行的小客货。穿越街道拐进一条小胡同，老唐进入一片保留得很完美的明清风格的民居。一条小胡同连接着另一条小胡同，老唐走进那片民居就走进了迷魂阵。撅着屁股蹬着自行车再拐进一条小胡同，老唐回头看一眼竟哈哈地笑着又随口吟道：“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前言不搭后语，却又挑不出什么不是，老唐毕竟的老唐嘛！
老唐心里揣着一群小老鼠，自己个儿却变成了一只大老鼠。上完前夜班，老唐也不在锅炉房里睡觉了，站着躺着都不踏实，却又不能半夜三更地跑回出租房。骑着那辆旧粉红色坤车到处瞎溜达，可老唐绕开复兴路上的街心公园。走在一条条大街上。老唐哪怕遇到与他一样骑着自行车下夜班的男人心都倏然一抖。期盼着一个星期的前夜班早早过去，夜里就能安安稳稳地扎进出租房一觉睡到大天亮，可老唐觉得也不是万全之策。只要走在大街上就有可能遇到失主，老唐觉得很可能就是那个开着宝马死乞白赖地追他的人。
那个礼品盒里的内容的确很丰富，不只是染眉膏、眉笔之类的零碎儿，还有一枚祖母绿戒指，压在礼品盒最底下的是一张用碳素笔写的纸条——万惠，将过去还给你。老唐一时没敢声张，倒不是贪财，万惠一听闺女提起爹来，两道柳叶眉都是刀剑！这么着老唐的日子一如既往，万惠的日子也一如既往。天天吃了早饭，要是还不到上班的时间，万惠就又坐在房前的小杏树前傻子一样发呆。五月的小杏树枝繁叶茂，伸展着的枝杈上挂着一串串慢慢儿变黄的杏果，被晨风一吹摇摇欲坠……哎——万惠呢？似乎为了等老唐回来才化了淡妆，却还是忽视或故意忽视了那两道柳叶眉。
锅炉里填满煤，又将足够的煤块堆在了锅炉前，老唐就有时间喘一口气了，手边总是放着几本杂书。认为万惠忽视或是故意忽视那两道柳叶眉之后，老唐才又在意起那些与画眉有关的书，却都是雅洁丢在出租房里的时尚杂志。老唐悄悄将那些时尚杂志带在身上，彩页广告上的韩国画眉用品火一样烧烤得老唐总是坐卧不宁。只是必须将书上那些也长着两道柳叶眉的女人与万惠联系在一起，可老唐越联系越觉得可惜。当老唐发现捡的礼品盒与万惠有了瓜葛之后，尤其是拿起那枚祖母绿戒指更觉得烫手了，也难怪那个开宝马的男人死乞白赖地追着他不放！
到底是别人的东西，老唐还是决定向万惠坦白。那天早晨，老唐回到出租房又打开了礼品盒，隔着窗户看着久坐不语的万惠，犹豫再三还是拿着那枚祖母绿戒指走了出来。万惠见到老唐手中的祖母绿，脸上现出了短暂的惊讶之情，继而又回复了原态。万惠问老唐怎么会有祖母绿，老唐就回屋把礼品盒拿出来。从老唐手里接过那张纸条看了看，万惠冷笑着说：“还给人家！”说罢将纸条扔在了地上。
老唐也觉得应该还给人家，可他拿出眉笔、眉笔液和眉卡又爱不释手，有点像喜欢调制胭脂的宝哥哥。一起烧锅炉的人也说老唐像贾宝玉，尤其见他拿着那些时尚杂志没完没了地看的时候更直言不讳。只是老唐从没当过一回事儿，心里还没装着万惠的时候，总是盼着雅洁回来。雅洁也喜欢让老唐为她画眉，往往让老唐画了，出门前却必须掩饰了才行，究竟的学生，读了大学也不许浓妆艳抹不是？只是莉娜什么都不在乎，见爹为雅洁画眉就嚷嚷着也要画，可她刚坐下，万惠就追了过来强迫闺女离开，弄得老唐也没有脸面。自哪儿，老唐就不再给雅洁画眉了，连闺女买的那根廉价眉笔都扔在了一边。打算将礼品盒完美无缺地还给失主后，老唐才找出那根眉笔，可他想起万惠面对那张纸条和祖母绿时的冷脸又藏了起来，像盗窃后深藏赃物的贼。有了一枚祖母绿戒指，万惠的故事就不一般了，又究竟牵扯到人家的隐私，缄默不语才是老唐最好的选择。
再走在街上，老唐心里就踏实了，依旧走原先的路线，依旧凑凑合合地躺在锅炉房里的小木床上，可闭上眼就想那枚祖母绿戒指、想万惠与失主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故事。只是躺着比站着还累，老唐干脆爬起来跑出锅炉房。被重新用金丝带捆绑好了的礼品盒一直放在装饭盒和方便面的布兜里，老唐跑出工厂如赴约一样来到街心公园。坐在石椅上，老唐抱着那个精致的礼品盒，心里唱我在马路上捡到一分钱，唱着唱着就笑了。直到老唐上完这个月的最后一个前夜班，又来到街心公园才见到失主。那个人很爽快，见到老唐后就自我介绍说，我叫杜康。
杜康跟老唐岁数相近或和可能出生在同一年，看起来却比老唐小不少，手里攥着一部苹果手机、腕上戴着劳力士手表。从宝马车上走下，杜康很急切地跑到老唐面前，见到被他抱在怀里的礼品盒，将伸出来的手又缩了回去。想将一切说明白，可杜康抖着嘴唇欲言又止，一副很难受的样子，也像贼！老唐笑了笑，算是打破了僵局。杜康也笑着解释，他一直在寻找老唐的行踪，可他几次见到他从一家工厂里出来又不敢确定。只好在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来这里等候，杜康说他像守株待兔，又像苶老婆等汉子……呵呵呵——这句家乡话倏然拉近了老唐与他之间的距离。只是老唐不能不问杜康，怎么就断定是他捡了礼品盒？杜康回答得很干脆，他第一次在街心公园里见到老唐就有了结论，追踪他时却只能凭着背影做出判断……啊……应该追踪一个骑着旧粉红色坤车的男人。只是怎么说也是大海捞针，杜康追踪了几次没结果就决定放弃了，却又不甘心。闷了几天才又走了出来，杜康跟傻小子撞大运一样，不想还真遇到了。老唐见杜康说话的时候，神情很紧张，俩眼还不住地向茂密的花草丛扫视，好像里边藏着老虎……啊……也可能是女人，女人就是老虎嘛！老唐呵呵地笑着断定，与他面对面站着的杜康就是个贼，一个曾偷过女儿的心的贼！
面对陌生的老唐，杜康说话藏藏掖掖也在情理之中。当初，杜康带着老婆来到这座城市，累得像眼前的老唐一样未老先衰，恨不得自己将自己掐死！只是想起或看到万惠那两道柳叶眉，杜康心里就舒坦了。杜康发达后，一个长着弦月眉的小女人天天在他的身边，也就忘记了长着柳叶眉的万惠。从那座商务大厦里领到第一笔月薪后，杜康拉着万惠去了美容院，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陪着老婆去画眉。有一天晚上，杜康突然被一个不是很阳光的梦惊醒，睡在身边的老婆失去了浓妆，两道弦月眉也失去了光彩，再是从嘴角处溢出的哈喇子。第二天，杜康推掉公司里的事务，驾车在街上闲逛，又突然在一座商务大厦门前见到了万惠。万惠穿着工装、头发盘着却很凌乱，尤其是那两道柳叶眉……回到家，杜康辗转反思夜难成寐，却不能不去公司。做完必做的事情后，杜康似乎无意地打开了保险柜。保险柜里除了一些重要文件，还有杜康藏着的一枚祖母绿戒指。那是老祖母留下的，老老祖母在儿子的新婚之日，将那枚祖母绿戒指亲自戴在了儿媳妇的手上。待老祖母有了儿媳妇也必须那样做才行，母亲当然也不例外，一枚祖母绿戒指就是传家宝！杜家辈辈单传，他上头只有三个姐姐，万惠就是那枚祖母绿戒指唯一的继承人。只是万惠很少将那枚祖母绿戒指戴在手指上，用手绢包起来压在箱子底下。离婚的时候，万惠将那枚祖母绿戒还给了杜康。每次去省城，杜康都想将那枚祖母绿戒指送给闺女莉娜，可又觉得让万惠送给莉娜合适或干脆再让她再戴在手上。有了那样的欲想，杜康才从淘宝网上订了一套韩国画眉用品，地址是公司的，确信做得滴水不流，却没成想长着弦月眉的老婆很阴谋地盗取了他的淘宝账号。只是知道杜康订了画眉用品后，长着弦月眉的老婆却始终保持沉默。杜康不知道自己的淘宝号被盗，可他驾车跟踪老唐的时候，总觉得身后尾随着一个开北京现代疯跑着的小女人，那两道弦月眉肯定时不时地会倒立起来。也难怪啊，杜康做的本来就是一件没谱儿的事儿。抱着装着画眉用品和祖母绿戒指的礼品盒，杜康又不知道送到哪里合适。这么多年，杜康偶尔能见到莉娜，却只见过万惠一次，也不知道母女俩住在哪里。通过手机或QQ询问莉娜，那丫头似乎早与万惠达成了共识，人家守口如瓶，杜康也没辙！杜康想起万惠那两道很糟糕的柳叶眉愈加烦躁，晚上借口去公司又不能成眠。深更半夜地跑出来，杜康坐在街心公园里发呆，直到长着弦月眉的老婆打进他的手机，慌了手脚就忘记了那个装着祖母绿的礼品盒。长着弦月眉的老婆可不是善茬，不言不语就是逼着杜康说出实话。杜康无法承受那样的折磨，干脆决定将礼品盒找回来，送给长着弦月眉的老婆，只要藏匿那枚祖母绿戒指就万事大吉！
老唐问杜康礼品盒里装着什么，杜康一字不差地说了出来。老唐还准备了一手，从兜里掏出一根碳素笔和一张白纸条，让杜康一字不差地写出来。杜康照办，可老唐又提出了一个有点赖皮的问题——杜康为什么将礼品盒放在石椅下边？杜康低下头笑笑告诉老唐，礼品盒原是放在石椅上的，离开得急，可能用手碰掉了再不小心踢一脚也未可知……哎——说得过去吗？老唐觉得礼品盒就是被杜康碰掉了，再踢上一脚也应该在石椅前面呀？杜康看出了老唐的疑虑，那就实话是活吧！那天，杜康趁着天黑乎乎的来到街心公园，捧着抱着礼品盒都不自在，突然从繁枝绿叶中传来一声鸟鸣，如捧着一块烫山芋，忙不迭地将礼品盒放在了石椅下边，却用两条腿并拢在一起挡着，头也仰了起来……呵呵呵——也像贼！老唐看得出杜康有难言之隐，将干脆礼品盒还给了人家，那眼前的杜康与万惠必定有难以挣脱的干系，可有必要弄清楚吗？又冲着杜康笑了笑，老唐就起身离开了。
上完一个星期的前夜班，又该上白班了，老唐总算可以坦坦然然地出入出租房了。只是老唐从工厂走在回出租房的路上，心里还是不踏实，像被什么东西硌着又像是埋伏着一根针。那根针时不时蹦起来骚扰老唐那么一小下下，尤其是路过复兴路上的街心公园的时候。好在还有鸟鸣声诱惑着老唐停下来，老唐再将坤车支在公园门口才走进去。坐在石椅上，老唐四处踅摸着，一条腿往往身不由己地往里蹭，可脚后跟再也没有碰到什么东西。
街心公园本来就是供人们自由出入的地方，乱糟糟地一吵闹，老唐的心里又生了草，却还是天天来这里坐坐。往往还不到上班的时间，老唐就跑出来，也是凌晨三四点钟的样子。不会再遇到什么了，可老唐看到一朵朵挂着露珠的花朵依旧吟诗：桃花脸薄难藏泪，柳叶眉长易觉愁。老唐吟罢又不免伤怀，又一声鸟鸣传来，可他仰起头来，却总也不见鸟儿的影子。
老唐有一部联想手机，老旧了，可功能还行，里边存着很多照片。那些照片大多是雅洁的，有她拷贝到手机上的，也有老唐给闺女拍的，看上去也很热闹呢！闷了打开手机，老唐翻看着一张张照片，老婆和闺女就双双地围在了身边。往往在公园里坐一会儿，老唐又真的像贼一样逃离。站在锅炉前，老唐总是想出租房。回到出租房，可老唐见万惠又傻子一样坐了在那棵小杏树前。
事情发生了转机还是雅洁和莉娜最近一次回出租屋过双休日，从省城回来坐火车也只需一个半小时。莉娜还是那么咋咋呼呼的，雅洁的性儿却随她妈，蔫巴巴儿的心里有主意。老婆死后，很多人为老唐张罗着说媒，可他总是说跟闺女商量商量。总是那么个样儿，慢慢儿地就没人再理老唐了。雅洁与莉娜一起回来，见万惠母女俩又搂又抱、又喊又叫地折腾，蔫蔫地扎进出租房就不肯再出来。万惠忙着跟进来将雅洁搂在怀里，嘬着她的脸蛋儿，还要人家喊妈。莉娜紧着跟进来，嚷嚷着要娶雅洁为妻，见到老唐后干脆就叫爹。莉娜那么咋咋呼呼地一闹，万惠那张脸像掉进了染缸里。老唐想躲又躲不开，胳膊又突然被莉娜抱住了，娇声娇气地喊他爹地，嚷嚷着想吃油焖大虾了才算为两个人解了围。
那天傍晚，老唐走在胡同里就听到院子里吵吵闹闹的，知道谁回来了，再闹都不过分！待老唐走进院子，见雅洁拿着眉笔正在为万惠画眉。莉娜站在一边指指点点，不能取代雅洁却又不甘心寂寞。雅洁做得很细致、准备得也很周全，除了手中的眉笔，还有眉型胶、眉笔液、染眉膏。莉娜见老唐走了进来忙解释说，她在火车站附近一家很小的化妆品商店里买的，价格不高，可眉笔什么的还说得过去。雅洁见到老唐后突然怯场了，眉笔也跟着手一起哆嗦，画出的眉毛当然不上眼了。莉娜拉着老唐的手逼着他上场，万惠和他都有些难为情，却经不住人家闺女撺掇，一个人就是被赶着上架的鸭子。待老唐慢慢地入了境，也就有了恍惚间回到过去的快慰！当两道弯也饱满的柳叶眉凸显在万惠那张圆脸上时，老唐欣欣然如酒后癫痫，那就接着吟诗：柳叶眉间发，桃花脸上生。莉娜学着老唐摇头摆脑的样子抢着吟道：腕摇金钏响，步转玉环鸣。万惠没有纤腰，也没有步转玉环鸣的儒雅之态，可面皮白皙、体态丰盈。见雅洁拿出手机为拍照，万惠就扭捏了起来，可她越那样越显出令老唐心颤的娇态。雅洁临走时悄悄将万惠的照片通过电脑拷贝到爹的手机上，老唐看到那些照片赞叹万惠的柳叶眉好，闺女更好！
坐在街心公园里的石椅上，老唐打开手机欣赏着万惠那两道柳叶眉，往往又禁不住地抬起头来。希望能走进一个女人，最好也长着柳叶眉，有比较才有鉴别，可老唐觉得留在心里的才永远具有无法抵御的磁性。突然有一天，老唐的目光离开手机屏幕抬起头来，见一个长着弦月眉的小女人走了进来。小女人见到老唐仿佛故意避开什么转身走了，停在公园门前的是一辆红得很扎眼的北京现代。遇到过几次，老唐就不怎么在意了，还继续过自己的日子。只是闺女们走了，大杂院里又剩下一对孤男寡女，没有给万惠画眉的时候，老唐遇到她心情好，彼此还能自如地说一些闲话。雅洁与莉娜一起离开的时候，拉住万惠的手喊了一声妈，弄得人家和老唐又尴尬了。早先，老唐咳一声都怕惊扰了万惠。眼下呢万惠咳一声，他反倒不自在了。天天还是早早地跑出来，老唐坐在街心公园里的石椅上一遍遍看手机上的万惠。也一遍遍地品，老唐品着品着还吟诗：人言柳叶似愁眉，更有愁肠似柳丝……呵呵呵——笑着骂自己是个自不量力的情痴，干脆逃也似地离开了。
再一天早晨，老唐坐在街心公园里的石椅上，拿出手机看着万惠的照片，似乎无意中将一条腿蹭在石椅边沿上。脚后跟突然又碰到一个纸盒之类东西，老唐忙着站起身再蹲下来，探进去的手又摸到一个精制的礼品盒。与上次捡到的一模一样，连绑在上边的双面金丝带都不差分毫，老唐就觉得奇怪了。想不出个所以然，老唐又不能贸然打开礼品盒，却可以根据上边的标识猜猜到里面的内容。想起那枚祖母绿戒指，老唐的心禁不住一颤，坐着不自在，离开又觉得不合适，就那么站着，且一动不动！
一辆红色北京现代突然停在了街心公园门前，驾车人的脖子上金光闪闪，戴着雷朋复古墨镜，却遮挡不住那两道精心修饰过的弦月眉。之前，驾车人一直潜心盯着进进出出的老唐，驾车或者步行，甚至还托关系撬动了片警，将老唐和万惠的背景资料弄得透透的……啊……也不奇怪啊！自从发现杜康在淘宝上订了那套画眉用品后，老婆就一直跟踪，就是他死乞白赖地追踪老唐时也驾车跟踪来。就是老唐从石椅子下拿出那个礼品盒的时候，杜康的老婆也蹲在不远的花丛中。只是老唐骑着一辆坤车扎进小胡同就销声匿迹了，好在人讲诚信，将礼品盒还给了杜康，也给他自圆其说找到了台阶。待杜康从老唐手里接过那个礼品盒之后，老婆什么都明白了。当弄清了老唐的背景资料后，杜康的老婆又悄悄跟踪他去了那片出租房。窥视到老唐被两个女孩子围着，用廉价眉笔为万惠画眉后，杜康的老婆心里倏然平添了很多难品的滋味。老婆不知道杜康放进礼品盒里的祖母绿，却目击了杜康跟万惠离婚的时候，前妻从一块手绢里拿出一枚戒指递给了前夫。这么多年，杜康的老婆一直为那枚祖母绿戒指揪心。当杜康的老婆看到为万惠画眉的老唐，也从祖母绿上看到了另一种希望。这么着才蓄意摸清老唐的行踪，杜康的老婆提前进入街心公园，事先将礼品盒放在石椅下边，再掩身在花草丛中窥视着一个人的一举一动。有几次，老唐只是低着头摆弄手机，直到今天看到老唐弯腰从石椅下边拿起那个礼品盒才舒了一口气。悄悄地借助花丛作掩护绕道离开，杜康的老婆才去不远处的停车场开出自己的车。路过街心公园的时候，杜康的老婆将车停下来，再看一眼抱着礼品盒发呆的老唐，却没急着离开。只是杜康的老婆明白，似乎不只是为了求证自己的行为后果，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很久还憋在心里久久不去，就像现在依然被杜康隐匿着的祖母绿吧？
见老唐依然犹豫不决的样子，杜康的老婆干脆摇开车窗，摘下了墨镜。扬起一只手冲老唐嫣然一笑，杜康的老婆双唇合扰，将食指贴着嘴唇上，发出一声嘘才发动车箭一样离开了。一个小女人倏然离去了，留给老唐的似乎不只是那两道宛若弦月、翘然如飞的弦月眉，好像还有点别的，却不再是谜！
一声鸟鸣婉转着从繁枝绿叶中传来，老唐似乎被注射了兴奋剂，身子倏然颤抖了一下，手机响了。老唐抱着礼品盒，将一直拿在手里的手机贴在耳边。万惠问老唐，闺女们买的眉笔啊眉笔液什么的放在了哪里？老唐瞅着礼品盒上花哨的标识呵呵地笑着说：“过日子嘛，还是留下一点谜好哇！”眼前又闪现出两道被精心修饰过的柳叶眉，老唐用口哨学了一声鸟鸣就小跑着离开了街心公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