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过完年才下了一场雪,雪花看似张牙舞爪,转瞬就变成融入海绵里的水珠。凌戈驾着一辆二手捷达王行在乡村公路上,车轱辘碾压着雪后的细尘,肆无忌惮也就毫无顾忌。细尘不甘屈辱,却又无可奈何!公路两边的杨树消瘦得可以,凌戈的心情却好,树也就丰腴了起来,驾着捷达王好像穿行在茫茫林海之中。
小社坐在凌戈身边,曳着脖子嘎地叫了一声。凌戈问小社是不是吃撑了,小社嘿嘿地笑着说,饿了就这样,上学时就这样,进了监狱还这样,怕是往后依然是这样。
中午,凌戈去监狱接小社拎去一大兜香蕉,他拼命一样一口气吃掉一半,还饿吗?
离开监狱,凌戈必须按照小社选定的路线行走,耐心地穿越这条乡村公路才能回到曾有过好多故事的城市……啊……故事当然与他有关。还在监狱接待室里,凌戈就征求小社的意见,是不是一起回城?小社始终沉默。
当年,小社用水果刀扎进仇量小腹的前后,始终沉默。就是小社面对警察和法官也不肯开口,可案情明了,零口供同样能把他送进监狱,且一呆就是三年。一路上,小社纠正了凌戈三次,不到三年,是一千零一夜。一千零一夜里似乎只有一个故事,却必须牵扯到凌戈,还有曾被他们视为圣母的韩姨。
公路边上有不少小工厂,再是饭店和小超市,还有几座砖窑。坐在车里,凌戈能看到散落在大平原上的村庄,缺少的却是虚拟出来的绿。小社又嘎地一声喊叫,游戈加大着油门笑了。
一辆曼巴蛇风驰电掣般地开了过来,差点与游戈的捷达王相撞。凌戈打转这方向盘,车速却丝毫未减。又行走了大概十几分钟,伴着小社又嘎地一声喊叫,凌戈稳稳地把捷达王停在了一家饭店门前。
凌戈和小社自然是贵宾,身前身后有小姐姐们伴着,走进临窗的雅间,端上桌的也是美酒佳肴。只是凌戈把那些小姐姐打发走了,端起酒杯示意沉默的小社一饮而尽。凌戈原要庆祝自己的预测即将变成现实,小社却率先把酒干掉才说,我回老家。
为什么?
凌戈的疑问还没激起小社的反应,一辆红得很扎眼的曼巴蛇刮着飓风跑了过来,像一条红了眼的狗,差点咬住捷达王的屁股。从曼巴蛇里钻出一群红了眼的狗,头发却染成了黄色,大喊大叫着寻找捷达王的主人。小社沉默,凌戈把抬起来的屁股稳放在了椅子上说,我应该续写一千零一夜。
又端起酒杯,凌戈要探讨小社为什么回老家的问题。只是凌戈还是希望和小社一起回城,再一起经营他苦心成就码头,何况,还有一群难兄难弟,何乐而不为呢?只是那群黄毛儿狗不容小社说话,门几乎是被他们喷出单气儿冲开了。带头的是一个和凌戈年纪相仿的小哥,跟在他身后的也不过是一群刚断了奶的小屁孩。也无处藏身,饭店里只有凌戈和小社在吃饭。
一把铮亮的匕首闪着寒光扎进了清炖鸡的胸脯上,溅起的鸡汤飞到了小社的脸上,可他依然沉默。凌戈咧开嘴笑着,从鸡胸脯上拔出匕首放在嘴边。吐出舌头将粘在刀刃上的一块鸡肉用舌尖卷了进去,游戈看着冲他笑的小哥,扬起匕首割下一条鸡腿。
还要哪儿呀你?凌戈说完把鸡腿扔到小哥的脚下。小哥身后的人呼啦啦围了过来,却被他伸出的右手阻拦了。
外边的捷达王是你的对吧?你差点让我车毁人亡知道吧?捷达王没罪,可你的脑袋控制着车。小子哎——自己把脑袋割下来,让你兄弟扔进我家砖窑的大烟囱里,省得再祸害人!
别别别,爸爸爷爷我的祖爷爷……
别,兄弟,你怎么叫我都是自己个儿的爹。不想留下脑袋也行,可你要把心呀肝呀的掏出来,爷我想刷锅儿正愁没料呢!
解开衣襟,拿起餐桌上的匕首,游戈慢慢站起来,隔着保暖内衣在胸脯上划。小社没动,可站在小哥身后的人们像真看凌迟紧张也兴奋。
心和肺都要是吧?哎——你不是涮锅吗?最好连我的下水全部掏出来,让后厨给你拾掇干净了,涮起来才有滋味呢!
凌戈稍微转动了一下身体,手里的匕首也扎进了胸脯,血噌地冒了出来,一盆清炖鸡也染成了红色。扬起手摸着自己的光头,小社旁若无人地拿起筷子,从那盆清炖鸡里夹出一块放进嘴里很有滋味地嚼了起来。小哥不再言语,却也不会轻易离开。好在饭店老板走了进来,又和小哥是一个村的,好说歹说,雅间里才静了。凌戈撩开保暖内衣,拽下用胶带纸粘在胸脯上的血浆袋扔了在地上。游戈不常用这招唬人,却不能不备,好在血浆袋不大,又是冬天就不怎么显眼了。
你还记得麻旭吧?咱们在二十三中读初一那年,我就发现她有些反常,花蕾要开花大概就是那个样子。有一天傍晚,我尾随着麻旭坐公交去了吉祥街,她父母在街边开了一家饭馆。麻旭一下车就往公厕里跑,一边跑着还从书包里掏卫生巾。那天,我的确很流氓,却必须知道什么叫例假,当然要感谢《生理卫生》。才行!也是那次遭遇,我竟然喜欢上了医书,开始研究人体器官。现在,我用刀尖轻轻在胸脯上划过,能准确地判断各个器官的准确位置,扎进去绝不会偏离……唉——麻旭现在真的亭亭玉立了。早先,我们住在一片出租屋里,如今又都各奔东西了。听说麻旭在我们长大的那座城市里读大学,爹妈就在她就读的大学附近开小饭店,好像女儿永远都在幼儿园里。
小社咧开嘴笑了笑,却还是沉默。
韩姨……韩姨死了……孤身一人,生前一直在二十七中旁边开小饭店。仇量被爹送到美国读大学了,他当年想原谅你来着,可老子死活要让凶手坐牢。如今想起来,当年也是一场误会。那天,我和仇量不约而同地拿着礼物都要在母亲节那天送给韩姨,本是件圆满的事情,可那小子仗着爹开公司、坐大奔就牛气冲天,仿佛韩姨只属于一个人,自从我们进了二十七中读高中,每次去韩姨的小饭店里吃饭,她把谁都当成自己的孩子……哎——你说公平吗?
小社笑着摇了摇头头,干脆把酒杯端了起来。凌戈也端起酒杯,与小社一起一饮而尽。
小社,你他妈是程咬金!那把水果刀本来是韩姨准备用来给我削苹果的,仇量却认为什么都应该据为己有。我当然不服,推搡他不过想震慑一下就完了,谁知你见了竟然……哎——你那天偷喝了爹的酒吧?那时候,你爹也牛逼哄哄的,包了几个小工程赚俩钱就跑到夜总会玩小姐。你妈又倔,现在好了,剩下你爹一个人狗一样乱窜。这会儿,你爹好像弄着一个洗脚房,身边当然不会缺女人,还是一起回去,不愿意见爹就在我的码头上混。
小社站起来把杯里的酒一口喝净,转身往外走了。
你去哪儿?
我不要爹,却不能不要爹的爹。前些时候,爷爷去监狱里看我,那胳膊腿的早成了棍子。再说,我也想不出对那座城市有什么留恋。
小社说话的时候,始终没有回头。待凌戈追着小社跑出饭店,他从捷达王的后备箱里拿出那个很旧的旅行包背在肩上。回头看了一眼凌戈,小社走下公路,顺着穿插在麦田里的小路往西走去了。凌戈没动,小社只要步行三十分钟就到了老家——一个在大平原上随处可见的小村庄。
一直保持沉默的手机爆响,凌戈却没干什么,接不接都必须回到那座也说不上怎么留恋的城市。天色渐渐暗淡了,凌戈驾着捷达王继续行走在乡村公路上。路过一座水泥桥的时候,凌戈突然看见一个站在桥头的小女子冲他招手。看上去像一个人,凌戈的脚也不由自主地踩住了刹车。
二
果然是麻旭。
进入市区后,麻旭才问凌戈在哪儿高就。凌戈很淡地笑着说,码头。码头?麻旭和凌戈一样,长这么大只见过河,还没见过海,就是见过的河也是像老家村南那条很苗条的沙河,哪儿来的码头?凌戈反过来追问麻旭,老家没有爷奶和叔伯,怎么无故地回了老家?麻旭也是很淡地笑着说,人活在地上或地下不都是存在状态吗?
凌戈呵呵地笑了,麻旭学的是哲学。
麻旭真的亭亭玉立了,还带着几分妖气,颇有大S的风韵。凌戈、小社,还有麻旭应该算作这座城市的半个土著,出生的月份和医院都一样。小社和麻旭前后出生在同一间病房里,连接生的大夫都是一个人。父亲们轮番着喝完孩子们的满月酒,三家人在西城区合租了一个院子,不像一家人,可游戈、小社和麻旭又都觉得像,到底还是分开了。
小社入狱前,麻旭一家人搬到了东城区。那时候,小社的父母正打得热火朝天。凌戈的父亲带着家眷进城前就跑车,母亲没黑没白地在一家私立医院做勤杂工,一个大院子里常剩下他和小社……啊……还有麻旭。小社入狱后,凌戈第一次去看他说起了麻旭,那小子就沉默不语。说实话,那时候的凌戈也只是说说麻旭罢了,要不是今天邂逅,还真想不起一个曾和他住在一起的姑娘。
凌戈蜗居在一栋临街的居民楼里,原是棉纺厂的宿舍,楼下也是一条老街。凌戈原要把麻旭送回家或学校,可她像小社一样沉默不语。邀请麻旭去家里坐坐,本来是凌戈的客套话,人家却很爽快地和他下了车。
房子很小,却不乱;没床,一张床垫旁边放着一套音响和一个酒柜。酒柜里放着好多品种的酒,有东洋的,也有西洋的,再就是味道很浓烈的雪茄。麻旭说她闻到了一股掺和了麻省和神户的味道,凌戈笑笑就去了厨房。工夫不大,游个端来两盘沙拉放在地板上,又从酒柜里拿出两个高脚杯,问麻旭是亲吻神户还是拥抱麻省。麻旭呵呵笑着从酒柜里拿出一瓶这座城市产的白酒,很百姓的那种,霸道地在两个高脚杯里倒满了酒。两个人喝一口酒、再吃一口沙拉,这才有滋味是两个人共同的感受,何况,凌戈播放的又是他们出生前就摇滚了的革命歌曲。
你爹老早就喝这种大曲,上小学的时候,我常跑到你们家的小饭馆里。没生意的时候,你爹就着一盘小鱼儿喝酒。那会儿,从咱们老家流到城边的那条沙河里有好多那样的小鱼儿,就是在河边的芦苇地里,随便在一个小水洼里都藏着鱼,可要经你爹的手……哎-——对了,你爷爷就是做小酥鱼的好手,卖鱼的生意一直做到文革前是吧麻旭?
这就是你的码头呀?怎么有点像落草为寇的山大王?都传说某个人在西城区一手遮天,可你的手也没那么大呀?哎——东城区那边老早就传说西城区有个八面威风的小老大,杀富济贫、替天行道什么的,手中的刀指哪儿扎哪儿……哈哈哈——爷爷去世前,来城里看孙女,和爹一起喝着酒常给我说早先的事。爷爷说早先有好多跑腿的,就是穷横穷横的那种人。到了有钱人面前,跑退的拿出刀子往大腿上一扎,什么事儿都好办了,可我怎么看你都不像呀?
仇量……你还记得仇量吗麻旭?我和小社只读到高一就离开了学校。只是我们离开后,学校里的事儿知道的还很多。我们一起读书的时候,仇量常拿着Starbucks巧克力、Trident泡泡糖什么的往你书包里塞。还用纯正的英语给你写了一封情书,被老师发现后,让他当众朗诵。遗憾的是,他发不出芝加哥或华盛顿人的口音,读到I love you像狗啃石头,老家口语,没辙……哎——仇量的老家和我们只隔着一条河对吧?
那天,我去医院看见你妈正在擦地,捂得严严实实的,要不是别人喊她,她哩哩地跟人说话,还真认不出来。你妈是高山上的俊鸟,黑得透亮的皮肤、一双大大的眼睛特别迷人。我爹喝着大曲常说,你妈年轻时耷拉到屁股后边的两根大粗辫子,却是个冰美人。有一天午夜,你爹跑车回来砸饭店当门,和我爹一口气喝了两瓶大曲才道出实情……哈哈哈……怎么说你妈也是木头!那天,我和你妈在那家私立医院里说了好多话,多给你一点关爱,让浪子早日回头!说起来也不值得,小社扎上了仇量,与你是有择不清的有干系,却也不至于中途退学,不就是老师和同学们私下里议论了一段时间吗?二十七中是区派出所的治安点,民警和警卫隔三差五地找你聊聊法制问题不也很正常吗?还有你爹,现在还常去找我爹,喝了酒就骂你是逆子。你爹一遍遍地给我爹解词,什么叫忤逆,还用忤逆造句……呵呵呵——有那么严重吗?哎——对了凌戈,你爹年轻时能唱能跳能写能画,听我爹说,他读初中时还写过小说,也难怪啊!他和我爹喝酒的时候,不说忤逆了就说《红楼梦》,可你妈毕竟从一个结结实实的大闺女,变成了一个埋头劳动的小老太婆了是吧?只是你妈心里至今还有个疙瘩,其实呢想想又有什么呀?还说贾府的老祖宗说得对,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哪里里保的住呢?从小儿人人都打这么过。只是你妈还是回山里住了三年,到底回来了,可人家就是为了儿子呀!
凌戈和麻旭坐在床垫上说话的时候,两个人的手机都放在了自己的脚下。麻旭的手机响了四次,却只看看屏幕上就挂了。凌戈的手机响了七次,他的答话很简洁——照旧。
一杯酒喝下去,麻旭显得愈加妖媚了。凌戈又在麻旭的高脚杯里斟上酒,半躺在床垫上摸到音响跟前换了一首曲子,听着周杰伦吟唱的《青花瓷》,却不想和麻旭说情。
哎——我妈上班的那家医院是这座城市很权威的妇产医院,你……你哪儿不舒服?
麻旭没言语,端起高脚杯又放在了地板上,拿起手机去了向东的阳台上。凌戈追上去的时候,麻旭把手机紧紧贴在耳边说,I don't need love, please don't disturb me!麻旭说不需要爱情,请你不要打扰她!凌戈听罢也只是猜个大致,却还没来得及破译麻旭的话,楼下突然乱了起来。一群人进呼啦啦地冲了一家饭店,带头的小个子男人拨通了凌戈的手机,说他今晚就照旧了。
凌戈说了声OK 就挂了手机。
都是你的马仔?
带头的小个子你该有印象,他叫崔九儿,咱的小学同学。
崔九儿?我记得崔九儿是个很老实的孩子,憋着尿不敢向老师报告,湿着裤子回到家又被妈拎回学校找老师算账……怎么……唉——为什么呀?
爹和仇量的老子在财力上有一拼,可崔九儿愿意和我混。
麻旭很认真地看了凌戈一眼没言语,脸色也变得很冷。
你不用担心,崔九儿是为了旁边的那家小饭店。那家小饭店是刘贺他家开的,日子不多旁边又开了一家。刘贺他妈年轻时在四川、湖南打过工,会做好多北方人喜欢吃的外地风味小吃。旁边那家饭店的老板争不过就想邪的,今天鼓动公安、明儿又拉来工商,还有卫生防疫,弄得刘贺家开不了张。崔九儿带人去那家饭店每人要一盘花生米、一瓶啤酒能喝到明天这个时候。
要是再遇到一个大老大呢?
我早把手艺传给了崔九儿,刀刀准……
刘贺不是在河南读大学吗?
退学了,好像和一个江南小女子有过一段感情,被学校警卫堵在了宿舍里,不过,刘贺是自动退学。现在,刘贺去了一家保险公司,可那小子忒绵,每次找我都像地下党接头,坐在一起又像汉奸!哎——今天是星期四,你怎么没上学?
我请假了……
凌戈没问麻旭为什么请假,人家好像也不想解释。看一眼亮起灯光的老街静了,麻许又很认真地看了一眼凌戈就转身往屋门走去了。凌戈没动,他觉得自己和麻旭不该有故事。
三
没了雪,冬的尾巴就彻底收了回去,春光也毫不吝啬地讨好行走在户外的人们了。凌戈好长时间都蜗居在那套二居室里,拿着手机长久地呆坐在床垫上。崔九儿再问是不是照旧,凌戈只是轻轻地哼一声就挂了手机。有时候,凌戈坐累了也会突然站起来,几乎蹦跳到向东的阳台上。老街上的人们行影飘忽,犹如被飓风裹挟着的树叶。当凌戈发现自己在一个树叶世界里寻找什么的时候,也不明白为什么变得如此神兮兮的了。
麻旭好久都没消息了,好像是故意的,却又不像。凌戈的手机号码只有崔九儿一个人知道,也许这就是原因了吧!
今天,崔九儿发来信息,就在他父亲名下的西餐厅宴请黑玫瑰皇后。黑玫瑰皇后是麻旭的母亲,她让崔九儿传递给凌戈的信息简单明了。黑玫瑰皇后自称得到了确切的情报,麻旭的确找过凌戈,必须就闺女出走的问题和他坦诚地交换意见。这么着凌戈就不能不离开了,好像也应该吧?
崔九儿的父亲有公司,也有一条以公司为龙头的产业链,秀色西餐厅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单元。崔九儿与父亲反目,似乎没有任何纠葛。只是哪个在父亲手下讨饭的人都视崔九儿为少当家,也就永远都纠缠不清了。崔九儿很少接触父亲手下的人,凌戈的话却不可小视,干脆答应用最高的标准接待黑玫瑰皇后。
走进秀色西餐厅,凌戈看到黑玫瑰皇后倏然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觉。崔九儿和几个小兄弟的装扮与黑玫瑰皇后也相得益彰,穿着西装、戴着墨镜,追着跑在她乘坐的出租三轮车后边。黑玫瑰皇后年过六旬了身体越发臃肿,黑胖的脸上凸显出很多赘肉,一副宽边墨镜更让她霸气十足。麻旭的父亲惧内,却从来没受拳脚之辱,黑玫瑰呼出一口气都能让他变成一只病鸡崽。
说起黑玫瑰皇后需要时间和精力,也需要编辑整理才能成就一个完美却未必美好的人生故事。只是凌戈不愿意那么费神,喜欢留下空白,反倒会有更多的品味余地,可黑玫瑰的故事框架不能省略。当年,凌戈的父母来到这座城市,黑玫瑰早过了谈婚论嫁的年龄。那时候,黑玫瑰皇后还在一家国营厂的食堂里当临时工,婚前有过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黑玫瑰皇后一直恋着一个山东男人,可人家是正式工,还是有妇之夫。说轰轰烈烈也的确轰轰烈烈,可黑玫瑰皇后还没能成功地颠覆人家的家庭,那个山东男人就死于一次事故。黑玫瑰皇后没辙了才纳麻旭的父亲为夫,也是一段很通俗的故事。
背着一个不足百元的韩式单肩皮包走下三轮车后,黑玫瑰皇后冲凌戈喘了一大口粗气仰着头走了进去。黑玫瑰皇后的衣服和皮包一样,廉价却不是不体面,就像装扮还不大的麻旭,用很少的钱总是让闺女一身亮丽;又像麻旭的爷爷,贫困年代为办丧事的人家摆祭桌,鸡鸭鱼肉样样不缺,却都是精雕细琢的大萝卜。
秀色西餐厅还是很上档次的,崔九儿带着兄弟们站在凌戈身后,打发走了在包间里肃立的小姐们。黑玫瑰皇后把皮包挂在椅子背上,摘下墨镜放在了餐桌上,指着崔九儿说,我不是行走江湖的女侠,也不是嗜血如命的杀手,你们何必如临大敌、剑拨弩张呢?你留下,让他们出去!
黑玫瑰皇后有两个兄弟、三个妹妹,最小的兄弟只长麻旭四岁。黑玫瑰皇后上只读过几天小学,却还有些道行。回到家,麻旭必须用哲学思维与母亲交谈一些日常里的鸡毛蒜皮。
崔九儿示意几个兄弟退下,凌戈拿起菜谱推给坐在他对面的黑玫瑰皇后。只是黑玫瑰皇后没看菜谱,从挂在椅子背上的皮包里掏出手机放在餐桌上,又拿出一把铮亮的匕首说,我们谈正事之前,你想扎哪儿就扎哪儿。我不懂江湖上的规矩,却知道以毒攻毒未必不是权宜之计。只是我不需要你的心,也不需要你的肝,只要女儿。
伯母——
你听我说!找你之前,我接到一条神秘的短信。前天,麻旭坐着捷达王去了你住的地方,直到很晚才离开,可她没有回学校。我通过手机几乎搜遍了麻旭的关系网,却没人知道她的下落。我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进行了缜密地分析和排查,你被列为第一嫌疑人。
伯母——
你听我说!我从来不打无把握之仗,也从来不会诬陷无辜的人。你从小就纠缠麻旭,每一次我都能提供准确的时间和证据。你的前程从去幼儿园的那天起,我就有过预测。你没有远大的抱负和理想,却不想做一个平凡的人。你一直在找看似有又没有的东西,却又不是一个单纯、富有诗意的男人。这一点不如你爹,也不如你妈……到现在,我都怀疑,你爹妈的遗传基因是怎么结合在了一起,培育出一棵谷莠子。
黑玫瑰皇后侃侃而谈的时候,凌戈暗示崔九儿按照接待贵客的标准让小姐们上菜。黑玫瑰皇后说得吐沫星子乱舞,目不斜视,小姐们端上一道道美味,依然旁若无人也口若悬河。待凌戈弄好餐巾、拿起刀叉,崔久儿也在两个高脚杯里倒上了威士忌,黑玫瑰皇后依然口若悬河。凌戈很在意地切下一块牛排放到嘴边,黑玫瑰皇后也极速打理好,似是不经意地将切下来的牛排放在嘴里,大嚼声多少伤了他的胃口。
伯母——
你听我说!当年,小社入狱,你难辞其咎。我承认仇量是挑衅,可起因还是你总纠缠麻旭。小社挺身而出,想抱打不平,却是自作自受!我老了,却知道感情是怎么一回事儿,你纠缠麻旭,不过想寻找一种看不见的东西。也就是说,只要麻旭和你在一起,迟早会把她带到一片灰暗的地带。仇量就不同了,他现在在美国,心里还一直有麻旭。为了麻旭,他可以放弃一切。要么麻旭出国,要么他回国……就这个问题,我和仇量的父亲也有过接触,双方在和平、友好的气氛中达成了好多共识……
伯母——
你听我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是我在和仇量谈恋爱……哈哈哈——不错!我需要棉花,一大片一大片的棉花。只是在老家的时候,我必须为生产队种棉花、摘棉花,分到手织成布连做一件小褂都不够,一大群弟妹都围在姐姐身边瑟瑟发抖呢!去偷,天高也黑的时候,贼一样……啊……也就是贼!让寒风掴着脸蛋子,差不多狗一样趴在棉花地里。一声狗叫从小窝棚里传出来,紧接着是火枪声……跑吧,跑呀跑,待我跑到家,鞋丢了,连偷的那点棉花也不知道甩到了哪里……
崔九儿拿起那瓶威士忌走过来,给黑玫瑰皇后的高酒杯里添了一点酒说,伯母,城市的大马路上也不长棉花呀?我可以买一千亩地,全部种棉花,让你和麻旭天天睡在棉花堆儿里怎么样?
黑玫瑰皇后又哈哈一笑,端起高脚杯一饮而进。将酒杯往桌上一撴,黑玫瑰皇后没搭理崔九儿,瞪着游戈冷冷地说,希望你好自为之!
看着黑玫瑰皇后愤然离去的背影,凌戈又切一下一块牛排放到嘴里,嚼起来却味如咀蜡。崔九儿的手机响了,接完手机如实禀报,一个自称叫贺威的人要和凌戈见一面,还是为了麻旭。凌戈学着黑玫瑰皇后的样子,端起高酒杯一饮而尽,也将酒杯往桌上一撴,瞪着崔九儿冷冷地说,那我就单刀赴会!
四
凌戈决定单刀赴会之前,必须回一趟老家。驾着捷达王走在回老家的路上,凌戈一遍遍地想小社。小社回到老家后,几乎与凌戈中断了联系。待凌戈再见到小社,却是在爷爷的坟前。
那天,小社去爷爷的坟前烧三七纸。帮小社把冥钞烧尽了,游戈才问他是不是继续在老家住下去?看了一眼母亲的坟墓,小社咧开嘴笑了笑又没说话。凌戈和小社见面的时间是午后,天气慢慢儿转暖了,不住吹来的风里鼓动着一股股燥气。站在拱动着绿色的河滩地上,凌戈很在意地看着在风中摇曳的芦苇,从兜里拿出捷达王的车钥匙递给了小社。小社似乎明白了什么,却还保持着沉默。凌戈决定顺着河边的芦苇地步行回城后,小社突然提到了麻旭。麻旭回过一趟老家,也是不久前。好多老家人记得黑玫瑰皇后,却不会认识麻旭。麻旭也只是像过客一样,她和小社也是在这里分的手,时间却是傍晚。
一条沙河是父亲的牵挂,之于凌戈来说却只是一种象征。凌戈顺着河边的芦苇地往前走着,怎么也找不到脚踏实地的感觉,却坚信一定能按时赴会。茂密的芦苇在风中鼓噪着就是征战的旌旗,远去的河水在凌戈的视野里犹如一道白光,却是一条通往无疆王国的坦途!
待游戈自以为走进一个属于自己的王国,也看到了高楼耸立的城区。城外河边的芦苇地里不时有鸟鸣声传来,却很快被黄昏时的潮凉之气淹没得没了一丝踪迹。看见放在一棵柳树下的铁锅,凌戈咧开嘴笑了。一口大铁锅里是滚着花儿开着的油,锅底下呼呼直窜火星的大火就是助纣为虐祸首!
芦苇哗啦啦地响了一阵后,贺威出场了。之前,凌戈并不认识贺威,可他从手机里传出的声音判断没有什么失误。贺威果然名不副其实,站在那棵放置大黑锅的细弱柳树下也是相得益彰的搭配。一头黄发加上那张瘦窄条脸,一双小细缝眼呱唧着,要不是躲避在镜片后边,谁都会怀疑贺威能不能看清眼前的景色。
凌戈站在离贺威二尺远的地方没动。
贺威从兜里掏出一块金条,啪地一声扔进滚着花儿开的油锅。
你把金条从油锅里捞出来,咱俩的事儿两清,从此我也不再纠缠麻旭,怎么样?
麻旭和我有关系吗?啊……你叫贺威,也许站在你面前的应该是仇量。
哈哈哈——我和仇量在华盛顿有过一次交锋,可它……哎——对了。你、麻旭,还有仇量是二十四班的,我是十七班。我知道你和小社的故事,也知道仇量和你们争夺圣母韩姨,更知道他和谁争夺麻旭。我和你们不同,我是为了爱情……啊……爱情你懂吗?
爱情?好啊!可你凭什么说我与麻旭有瓜葛呢?
时间、地点,还有情节,你需要图片还是视频?那天,麻旭从你的出租房里走出来,要不是我差点撞倒一个拾荒的老头儿,她是跑不掉的……请你不要用那种目光看着我好吧?我不会伤害麻旭,只想和她一起过美好的生活。
好啊!只是你们怎么着都与我无关!
狡辩!你敢从油锅里捞出金条证明自己的清白吗?
凌戈没动。
哈哈哈——怕了?你不是很勇敢吗?匕首可以随便扎进你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都安然无恙。从油锅里捞金条,比你在自己身上耍刀实惠多了,可我可不敢!我真的好害怕怕呀!
挑衅?
不——你要是为了爱情,可以付出一切……
是不是包括像告密、挑拨那样的阴谋?
你……
凌戈很平静地走近贺威,挽起袖子,用一只手攥着另一只手的手腕,拳头也紧紧地攥着在了一起发出嘎嘣嘣的声音。贺威后退了两步,凌戈仰起头看一眼慢慢落下去的太阳,又低下头看了一眼锅底下那堆火星四溅的柴火。慢慢放开拳头,游戈舒展了手指。被滚开的油烹煮着的金条沉在锅底,却泛起一圈又一圈的白沫,咕嘟嘟的声音在寂静的黄昏显得尤为刺耳。
凌戈的手慢慢接近油面的时候,贺威又回退了两步。
慢——
崔九儿摇摇晃晃地跑了过来,一个慢字喊出一半就趴到在了凌戈的脚下。凌戈弯腰拉起崔九儿,却对贺威说,我本清白,又何必证明清白?贺威哈哈一笑说,那你就不清白!
崔九儿回头看了一眼河滩地旁的那片柳树林,很紧张地看了凌戈一眼。突然狮子一样扑向贺威,崔九儿却被几个从芦苇地里冲出来的警察摁倒在地。紧接着是刺耳的警笛声,呼啸着的警车包围了那片小柳树林,被崔九儿带来的兄弟们也被推上了警车。
戴上手铐的贺威一次次冲到凌戈身边,申明他只想和他玩玩,却没想到会弄这么大动静。只是贺威看见从大奔里走下来的爹,倏然成了一条被戗风噎住的狗。崔九儿低着头走在凌戈的身后,也一再申明没想到会这么严重。凌戈嘿嘿地笑着说,这样很好……啊……很好!
五
凌戈满面红光,连那只不住地在光头上摩挲的手都胖得像小包子。只是面对小社,游戈除了满脸笑颜,就是一语不发。小社把一兜香蕉放在桌子上,又推到了凌戈面前。接待室里除了小社的说话声,还有一种声音,嘎——与去年凌戈面对小社时出奇得相似,却换了人。只是小社的一只手总是蜷缩在袖筒里,好像怕冷的样子,这就奇怪了吧?
崔九儿在法院宣判之前,爹原要送他去美国,可仇亮在一天午夜与一群黑人发生冲突,死在了华盛顿……崔九儿突然患了先天性心脏病,却不是突然地获取了自由。只是你入狱半年后,崔九儿才敢重现咱们的码头……哎——慢点吃凌戈,没人和你抢。
小社又从塑料兜里掰下一个香蕉递给了凌戈。
看上去崔九儿的胆子小了,可我总觉得他心里揣着事儿。那天,我去找和贺威,没想到被崔九儿跟踪了,他也一直在找那小子。贺威的话并不像是假的,可我和崔九儿见到他的时候,那小子和一个女孩好像刚从床上下来。贺威还算坦诚,知道你的厉害,却知道不会把他怎么样,才在芦苇地旁玩了那个游戏。只是贺威也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了个爹。你掌控着自己的码头,没血案也没人命在手,可维护了别人的利益人肯定会伤及他人。其实呢他人就是贺威他爹,上梁不正,却不允许下梁歪,跟着你的人大多当了败将才归顺。仇亮他爹还记着仇,当爹知道贺威要干什么,拿上仇家的钱就能使唤警察了。贺威也这么说,说完了就拉着我和崔九儿去喝酒。三个人喝了一夜,贺威反反复复地唠叨一句话,总觉得自己和麻旭一样,一直在寻找什么……哎——他们在寻找什么呀?我也在想那个问题,却不知道面对你怎么说。
用手背擦拭了粘在嘴角上的香蕉渣,凌戈嘎了一声,伸出了一只手,中指和食指来回动着冲小社笑。小社从兜里掏出烟,递给了凌戈一根。看着为自己点燃烟的小社,游戈依然满脸笑颜。
崔九儿去了咱们老家,承包了村南那片河滩地,开垦后全部种上棉花,跟着他的有一大帮兄弟。只是那些人没等到棉花朵朵开就都跑了回去,崔九儿也回去了,被爹绑着,也跟着警察。那帮子跟着崔九儿种棉花的也是跟着父母进城的小屁孩,咱们的码头倒一天天热闹了起来。
小社也想抽烟了,可他把叼在嘴上的烟点着了又掐死在桌子上。
回到老家,爷爷天天数落孙子,说我回不了老家,就是回去也是硬楔进木头里的楔子。上点岁数的老家人都把我当成年轻时的爹,可谜团被揭开了,啊完了又都长叹一声。村边上有好多家小造纸厂,天天三班倒,黑天白日拿着铁叉往打浆机里扦废纸。回到家,我和爷爷喝着老家人烧的酒,醉了也累了,连梦都不做。不上班的时候,我帮着爷爷把荒废了好久的后院收拾出来,种上菜。像爷爷年轻的时候一样,我摇着辘轳把儿从井里把水提上来再流到菜畦。这么着我就不再是硬楔进木头里的楔子,还……还有了爱情。小女子是咱们老家西边王家屯的,个子不高,成天叽叽喳喳的鸟一样,遇到纸厂发工资的日子,我就带那个小女子去县城。喜欢县城西边那座山,上边埋着一个不成器的皇帝。我和那个小女子坐在山顶上一边野餐 、一边想那个除了喝酒就是玩女人、生孩子的皇帝,突然有一天小女子气哼哼地弃我而去。我追到山下一家废品收购站,那个小女子犟着一语不发。后来,我明白了,那个小女子不想在老家当为皇帝生孩子的王妃。只是我发誓必须在老家当一个王妃的皇帝,还玩笑似地推了一下,就那么轻轻地推了一下,那个小女子就倒在了破烂儿堆上。破烂儿堆里什么都有,洗发液、营养液,吃的用的……啊……都是一些印着响亮品牌的包装盒和空玻璃瓶子。还一盒“顶破天”,是嚷嚷得很厉害的一种性药,还没开封,是办案的民警去现场发现的……就是那盒“顶破天”好像伤害了小女子的神经中枢,说是脑震荡,住了三个月院还不行,办案的民警建议我们私了。除了拿出所有的积蓄,我还把老家的房子抵押了出去,却留住了你那辆二手捷达王,也算净身出村吧?
凌戈咧开嘴笑着又伸出了一只手,中指和食指来回动。小社从兜里掏出烟,递给了凌戈一根。小社点燃了烟,凌戈狠吸了一口,使劲地吧唧着嘴。仿佛遇到了什么喜兴事儿,只是游戈觉得还缺少点什么,却不是很期待地看着小社。
我和崔九儿第七次喝酒的时候,他拿出一把匕首要往自己的胸脯上扎。我说你也忒小儿科了,直奔厨房拿来一把厨刀,咔嚓一声,手下来了,还血淋淋的……
凌戈惊诧地打量小社,却没言语。小社挽起衣袖露出左手,手是假的,却和真的一样。
是我闲得没事儿,去纸厂车间里溜达,没事儿找事儿去摸疯转着的机器。机器像一条疯狗吭哧咬了我一口……还好,往假手里灌上血浆,也算废物利用吧。现在,咱们的码头平坦多了了,崔九儿还带着我认识了几个朋友,最牛的还是刑警队的,曾是他爹的一个喽啰……
凌戈的情绪再次发生变化,是小社准备喘一口气的时候。小社看到凌戈很期待的目光,也咧开嘴笑了。
你想问麻旭吧?前些时候,我去找麻旭,人家正坐在图书馆里看书。有一天夜里我出去瞎溜达,突然在东风路上看见那个捡垃圾的小女人像麻旭,追着她跑了好久还是没了踪影。隔几天,我又遇到了那个像麻旭的小女人,再追却还没结果。打麻旭的手机是空号,黑玫瑰皇后也常联系不到闺女……那个小女人要真是麻旭就怪怪的了吧?
凌戈淡淡一笑说,不怪,麻旭学的是哲学。
小社的手机响了,接完手机很淡到告诉凌戈,崔九儿让他赶快回城。凌戈慢慢站起身,呆立了好久才丢给小社三个字——纸码头。
小社紧皱着眉说,纸码头?
游戈笑了笑说,是画在纸上的码头,且覆满了尘埃!
小社的眉头依然紧皱着,游戈却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