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校长有一把锤子、一把凿子。
杂碎也有一把锤子、一把凿子。
校长在碑上刻出来的是字。
杂碎刻出来的是画。
离开碑,校长手里的凿子是一根废朽的铁钉。杂碎从来不像校长那样,狗一样趴在石碑上,拿着蘸了朱砂的毛笔,觑着眼先在碑上描了字,再咧着嘴勒石。杂碎能将看见的东西变成印影子,一旦落在石碑上就用手里的锤子和凿子精致地刻出来。
看见校长脸上粘着干瘪的蚊子,杂碎会扬起手中的锤子和凿子。校长的脸是墙壁,也是没刻字的石碑或一段树皮,干瘪的蚊子却不是影子。
杂碎看到干瘪的蚊子,也看到了爹。
杂碎看不到爹的时候,帽子也会从窗外走过。
杂碎复姓东方。
看到帽子从窗外走过,杂碎才记起自己复姓东方。
二
杂碎有一半曾生长在爹的身体里,满眼里时刻都充满血腥。杂碎是爹身体里的蛆,释放出来的毒液腐蚀着他的身体。被折磨得难以忍受了,爹就变成了干瘪的蚊子。
爹粘在了墙上。
爹变成了爹们。
爹们是一群干瘪的蚊子。
杂碎站在床上或随便什么地方,随手就能抓起一大把蚊子。哪怕轻轻地吹一小口气儿,杂碎手掌心里的蚊子就变成了碎末儿,飘起不招人待见的尘埃。一双鸡爆肚眼能将蚊子的影子留在墙上,杂碎也能用手里的锤子和凿子刻画得惟妙惟肖,满墙的爹们都是石碑上的画。
有人叫他杂碎,也有人叫他烂桃子。结桃子的那棵树……啊……也就是睡在东屋里的那个女人不待见杂碎。从树杈上掉下来的烂桃子不过是一摊臭狗屎,那个女人关心的是校长。杂碎也不只是关心变成碎末儿或被他刻在石碑上的爹们,是帽子。帽子从窗外走过……啊……还不是一顶,窗户把它们变成了贼。
粘在墙上的干瘪蚊子在潮气来袭时会慢慢地呼吸,也是在那样的时刻,杂碎喜欢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蚊子们呢展开翅膀扑棱棱地飞起来,嗡嗡嘤嘤的声音是背景音乐。蚊子或爹们累了又会变成标本,将干瘪的尸体粘在在墙上。
标本是校长说给杂碎的一个词儿,挺学究。那时候,校长不再研究植物学了,天天晚上和达尔文描述的动物们一起睡觉。有时候,校长也和女人在一起,这么着就与达尔文无关了。
爹是一棵戳在院子里能喘气儿的树,连杂碎的目光都是绿的呢!杂碎就把树当成爹,可他要想喊爹必须冲着墙看干瘪的蚊子。
杂碎置身的这座大院里塞满了焦躁,却曾是一块属于爹的地。爹就在这块地上日日夜夜地呵护一棵桃树,待枝繁叶茂也开花结了果,却只落下一颗流着浓水的烂桃子。杂碎出生前后,爹天天去镇子外边的小造纸厂里干活儿,将一堆堆废纸扦进疯转着的打浆机。打浆机是老虎,天天吃纸,有时候也吃人。爹在某一天再回来就粘在了墙上,爹也变成了爹们,是一群粘在墙上的蚊子。杂碎家到处都有爹的影子,房子、院墙,连粘在灶台上的瓷砖里都流淌着他的血。杂碎拿着锤子和凿子在墙上刻画蚊子的时候,那双鸡爪子般的手也常是血淋淋得难看。
蚊子有时候也会变成影子,是长着翅膀的,围着杂碎飞来舞去的,他依然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暑气慢慢消退了,午夜的潮凉之气雾一样在杂碎周身弥散着,一丝不挂的身体中间直直地戳着一棵树,也能喘气儿。茂密的枝叶里藏着蚊子的影子,又变成虫子来回穿梭。有时候,虫子还会爬上树梢,张开嘴啃噬着,杂碎也体味到了一时还说不清楚的美好滋味。激发着杂碎像触了电般蹦起来,却不是虫子,蹦跳着满屋子捕捉那些讨厌也不也讨厌的影子。影子呢像经常从窗外走过的帽子,过场戏一样稍纵即逝。杂碎气馁了,直直地戳在床上,妄图再在墙上抓一把干瘪的蚊子。只是满墙都是会呼吸的蚊子,杂碎就无法掌控手中的锤子和凿子了。
爹们也是贼。
阳光能把贼化成一摊泥水。
窗外没有阳光。
帽子又从窗外走过。
三
杂碎从床上坐起来,扬起手揉搓着一双鸡爆肚眼,死死地盯着戳在墙边的大衣柜。一张瘦脸不笑也满是褶皱,可杂碎笑起来又是煮熟了的猪肚。大衣柜老旧了,蛋黄色油漆没有脱落,却生出一块块黑,像老杂毛们脸上的斑。镶在大衣柜上的镜子是长条形,上边镂刻着一只像鸟又像鸭子的动物,杂碎也叫它杂碎,其实呢连打制大衣柜的木匠都叫杂碎。爹们呢本来就是杂碎,一群连狗都嫌恶的杂碎!
杂碎跳下床,赤着脚走过去,伴着吱呀呀的声音打开了衣柜。衣柜里堆着好多旧衣服,差不多都是爹的,内衣、外衣,还有一条大裤衩,红底儿白花儿,两个杂碎穿上都有绰绰有余。杂碎抽出来在手里缠绕了两圈,咧开鸭子嘴,呼出一口气呼啸着掠过两颗粘着一层黄的龅牙,落在被他缠在手上的花裤衩上,刺啦——
杂碎哎呀一声一遍遍地喊叫着青莲儿,品着那点说不清楚的美好滋味。杂碎扭过头来将目光放在发黄的墙壁上,除了粘得死死的干瘪蚊子。杂碎又疑惑,为什么不是爬到树梢上的虫子?为什么不张开嘴吐出一点说不清楚的美好滋味呢?
大衣柜也是一层层的,睡在东屋里的女人把一层一层的衣服打理得有条有序。一件件衣服是日子,也是那个女人曾翻过的书页,折叠好后收藏了起来。杂碎干脆把所有的秩序打乱,可他竟从中间一层抽出一条暗红色的乳罩,喷发着一股股腐败的味道。睡在东屋里的女人永远在衣服里茁壮,衣服是女人的地,女人是地里的野花。
杂碎将那条继续腐败的乳罩摔在了地上,继续翻腾,帽子……啊……就是帽子!杂碎慢条斯理地把手伸到大衣柜的底层,头却仰着,鸡爆肚眼也闭着,扒拉开一个鼓囊囊的包袱,差不多从柜底的裂缝中抽出一顶帽子。
帽子是绿色的,一顶应该很正宗的军帽。被压在底层除了日子落下的风尘,帽子上还有横横竖竖的褶皱,更令杂碎揪心的是,帽遮沿从中间折了。杂碎像蹂躏那条花裤衩一样将绿帽子揉成一团摔在地上,可嗡嗡嘤嘤的声音又叫嚣了起来。忙着捡起帽子戴在头上,杂碎再把目光扭向影影绰绰的墙壁,满眼里还是死死地粘在墙上的干瘪蚊子。
杂碎知道,那顶绿帽子是爹的,戴了很多年,校长也那么说。
裁缝……啊……就是那个睡在东屋里的女人,杂碎有时候也管她叫妈。裁缝还是小媳妇的时候,天天在镇街上摆摊裁衣服。回到家,那个女人疯了似地用双脚折磨那台蝴蝶牌缝纫机。待镇子上的人们不再需要裁缝做衣服了,她也去镇子北边的小造纸厂像很多女人一样干活儿。造纸的原料差不多都是从美国、日本运过来的废纸,一群女人必须把废纸里的塑料袋、废旧光盘、避孕套什么的拣出来。有一天,裁缝突然看见校长在眼前晃悠,很可能是从废纸堆里捡出一个特大号避孕套的缘故……啊……镇上的人都这么说。杂碎曾跟墙上的干瘪蚊子们探讨过,却得不到回应其实呢也不可能。蚊子们死死地粘在墙上一动不动,也难怪杂碎一次次愤怒地喊它们杂碎。
伴着吱呀呀的声音,杂碎关闭了大衣柜门。糊满污垢的镜子里站着一个让杂碎发笑的杂碎,尤其是那顶折了帽遮沿的绿帽子。绿帽子也是杂碎,杂碎要从头上拽下来再狠狠地摔在地上,突然听到从东屋传来的哒哒声。
不去小造纸厂里干活儿了,裁缝就接着折磨那台蝴蝶牌缝纫机。除了做窗帘、台布什么的,裁缝有时候还给校长做一条内裤或套袖。校长与动物们一起睡觉前,天天趴在桌子上用毛笔抄写《红楼梦》,一堆堆粘在纸上的蝇头小楷是蚊子也是苍蝇。
裁缝又在做套袖,蓝底碎花儿的,哒哒的声音是一群虫子,成群结伙地往她心里钻。四十多岁的裁缝肚子凸了,屁股也翘了起来,面皮儿白净净的还透着一点红。老杂毛们说那是校长用他的水浇灌的,像花其实呢也就是花。
裁缝是一朵狗尾巴花。
狗尾巴花疯长在野地里。
狗尾巴花永远没有家。
脚步声抵不过裁缝制造的哒哒声,杂碎就站在她面前干咳了一声。裁缝抬起头来看见戴着绿帽子的杂碎,一双胖得变了形的丹凤眼里射出了绿光。咧开嘴呼呼地喷出一股股热浪,裁缝企图熔化杂碎头上的绿帽子,却不能,干脆扬起那只从废纸堆里拣避孕套的胖手。
杂碎领教过裁缝的厉害,尤其巴掌。
杂碎摘下来摔在地上,绿帽子变成了一只能呼吸的蚊子。
帽子又从窗外走过。
四
后院与前院隔着一道用青砖垒砌的墙,中间是一道月亮门。杂碎走过月亮门,前院就黑了,后院却也不怎么光明。垒砌院墙的青砖上铺着绿苔,砖缝儿里泛起了白碱,像那顶绿帽子的边沿一样,也是汗水浸泡出来的呢!从砖缝儿里冒出来的白碱是日子里的脓汤儿,特别让杂碎恶心。院墙边上有槐树和杨树,还有杏树、核桃树,年年枝繁叶茂。只是老杂毛们常面对着树们发呆,那些植物和他们一样苍老。
后院有一块老杂毛们经营了多少年的菜园子,被一圈花椒树圈了起来。菜园子中央有一口不是很深的水井,上边驾着辘轳,辘轳上有一道道被绳子勒出来的皱纹。老杂毛年轻的时候,用一个柳条罐从井里提水浇园。待身子骨老得像长了毛还掉渣的月饼,老杂毛干脆用一个陶瓷罐从井里提水。杂碎有时候管老杂毛叫爷,天天跟在他身后的还是一个老杂毛,有时候也管她叫奶。前边的老杂毛狗一样趴在菜园里收拾鸡毛一样的小葱儿、韭菜,后边的老杂毛拿着一把破了边的芭蕉扇给他扇风。破了边的芭蕉扇被汗水浸得发黄也脆,像一片纸,像老杂毛们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薄。
杂碎走进后院没在意被花椒树圈起来的菜园子,也没在意里边的老杂毛们,是紧挨着马厩的一间小房子。房子和马厩都是用青砖垒砌的,青砖是用祖宗们的筋骨做的,里边也流淌着他们的血,青砖在杂碎眼里永远红得那么血腥。马厩里住着一匹黑骡子,屋里住着两个老杂毛。两个老杂毛伺候骡子像伺候爹,有时候还像爷。骡子在镇子上早就是稀有动物,牲口和老杂毛们的日子一样,像一把浸足了汗液的破芭蕉扇。
屋里的气味很糟糕,掺杂着汗味、臊味和臭脚丫子味。炕是用土坯垒的,芦苇席上铺着被褥,上边还有两个老杂毛吃馒头时掉的渣。土炕上有一只老旧的木箱子紧挨着墙,没有锁,杂碎断定里边不会有什么宝贝。只是杂碎窜上土炕前,又看见帽子从窗外走过。
木格子窗户上糊着脆也发黄的窗纸,贴在上边的动物也像鸟又像鸭子。那些动物是用红纸剪出来的,褪了色却还留着一点点不甘心的红。
杂碎那双鸡爆肚眼里时时都射出X光。
走在窗外的帽子有些嚣张。
木箱子里除了破衣烂衫,还有痒痒挠、鞋拔子什么的,挺杂,像老杂毛们的日子。杂碎决定罢手了,却突然从箱子底下抽出一顶黑色呢子礼帽。肯定是老杂毛戴过的,礼帽还用一块红绸子包着呢!帽子上也覆满了日子落下的尘埃,却比那顶绿帽子保存得好。杂碎猜测可能是老杂毛娶媳妇时的物件儿,再穿上马褂什么的,颜色也必须是红的才行。老杂毛胯下是高头大马,前边是被鼓乐吹捧着的花轿。花轿里坐着一个一身红的小媳妇,却不应该是趴在菜园里为老杂毛扇扇子的老杂毛,是青莲儿……啊……就是青莲儿呢!
杂碎痛痛快快地大喊了一声,惊动了菜园子里的老杂毛们,也惊动了马厩里的骡子。老杂毛们看见戴着礼帽跑出来的杂碎,像被老虎掏走了心,大呼小叫必定要惊动裁缝。杂碎拉开双脚,胳膊就是翅膀,后院和前院就变成了井,老杂毛们和裁缝都是蛙。
五
风叼走了杂碎头上的礼帽。
礼帽、风,还有塞满昏黄的天空……杂碎想到了校长。校长是塞进昏黄天空里的楔子,却在缝隙里来回摇摆。冲击楔子的是阳光、雨和镇街上的喧嚣……啊……还有被卡车、轿车们裹挟着的废纸片和尘土,校长就是王八蛋!
走上镇街之前,杂碎要先走完一条腐败的土街。土街两旁是高高低低、新新旧旧的房舍,再是流着脓水的榆树、槐树,茂密的枝叶上爬满了蠕动着的虫子。土街上的树们还在一天天腐朽,像老杂毛们的日子。
杂碎摇着杰克逊的舞步走在土街上,礼帽、风的翅膀在塞满昏黄的天空里是一个个随时都能被他射猎的影子。只要拿起锤子和凿子,杂碎就能把那些影子刻画出来。风也有翅膀,和礼帽一起在塞满昏黄的天空里与杂碎一样舞。影子也在一天天腐朽,也只有杂碎身上那棵树似乎永远生机盎然!
镇街不会在阳光、雨和风中腐朽,校长说那是一个永远不老的生命。只是杂碎说,镇街永远被来来往往的卡车、轿车和制造喧嚣的人们胁迫着,犹如被暴烈的阳光、被脓水肆意腐蚀着的烂桃子。烂桃子与桃枝连接的地方同样经受不住腐蚀,吧唧一声落在了树下……呵呵呵——杂碎笑了。校长也笑,却说杂碎胡搅蛮缠。校长说,镇街从来不会像烂桃子一样泛滥着令人恶心的脓汤,两边的店铺总是彩旗招展,镇政府前的小广场上天天有人拿着扫帚清除日子落下的残渣,从大小酒馆里流出来的污水也被一张张罚款单吸走了。校长说,罚款单是海绵,也是雷公手里的一片云,勾引着雨来,镇子被冲刷得像站在天河边上的仙女。杂碎说,宾馆里有的是仙女,男人走进去都会变成逛高老庄的二师兄。
校长不是二师兄。
校长心里只有一个仙女。
校长的店也临着街,与街边的店铺连在一起,楼上是家,楼下是店。校长的店曾是猪居住的地方,镇长倡导他把猪圈拆了盖成小楼。。
小楼后边留着校长祖上居住的房子,青砖的,也有堂有室。房子里住过祖宗,也住过一个女人,可她总是被校长揣在兜里。兜里的女人也变成了流着脓水的烂桃子,校长就毫不犹地把她埋在了镇外一片荒地里。留在校长心里的那个女人是一朵花,一朵开得挺炸的狗尾巴花!老杂毛们那么说,镇上的人们也那么说。杂碎没那么说,却看到从人们嘴里流出来的一线线口水,那是把狗尾巴花和校长拴在一起的绳子。
店门前的空地上放着好多石碑,有刻字的,也有没刻字的;有躺着的,也有戳着的,像一片破败的碑林。店门两边摆着一个个花圈,有扎好的,也有没扎好的,是戳着的骨架,像骷髅。店里边摆着寿衣和白布,还有金童玉女什么的,杂碎走进去总像待在阴间。校长的祖上是木匠,却最擅长打棺材。校长除了研究《资本论》、与达尔文描述的动物们睡觉,还研究王羲之、颜真卿。只是校长的字勒在石碑上不过送给死人,活着的人永远都不想要。也在一摞摞宣纸上写蝇头小楷,却是校长供自己瞻仰的死苍蝇。
杂碎走过去的时候,校长觑着眼、狗一样趴在石碑上描字。暗红的朱砂在昏黄的天空下很暗淡,掩藏在校长头上的根根白发与黑发倒泾渭分明。走上镇街后,杂碎呱唧着鸡爆肚眼捕捉在昏黄里蹦窜着的影子,可长着翅膀的风不时在他眼上蒙住一层膜。
一顶黑色礼帽飘过来又飘走了,像羽毛。气急败坏的杂碎大咳了一声,校长猛然抬起头来。校长的脸上也覆满了昏黄,一只干瘪的蚊子在昏黄里蠕动,只是杂碎看到的还是影子。影子从校长的脸上游离出来,落在他脚下一块没刻字的石碑上。校长丢下锤子和凿子走了,杂碎就变成了校长,两个人反应都很平淡,像阳光消解了一滴草叶上的露珠一样。拿着锤子和凿子,杂碎在石碑上刻画落在上边的影子。好多人还活着,可校长坐在花圈骨架前,必须提前为他们制造一点白色里的热闹。
校长这个名号与学校无关,也不会像蒋委员长去黄埔军校的校长。只是校长与将委员像父子又像亲兄弟,尤其是脱发后留下的光头。二十多岁时候,校长穿上一套从镇街上买来的廉价中山装后,校长这个称呼就影子一样一直跟随他了。杂碎总是忘记自己复姓东方,校长也常忽视自己姓什么。有时候,校长无奈地冲着杂碎笑笑说,就姓蒋吧。
校长也复姓东方。
杂碎将所有能看见的影子都刻画在了石碑上,丢下锤子和凿子走到校长跟前。校长扭过头来,想笑却只是动了动一张瘦脸上的皱纹。突然从皱纹里爬出一只干瘪都蚊子,校长没在意,杂碎却不能漠视。只是杂碎还没回过身抢一样去拿锤子和凿子,校长就起身走进店里。店里有后门,走过后门是一座不大的院子。院子里堆满了刻着画的石碑,穿过一片碑林就走进了校长祖上居住的老屋。校长常去老屋,那里曾住过一个早先被他揣在兜里、现在埋在地下的女人。杂碎追到后院仰起头嘎嘎大笑了,冲着校长的背影喊,去西屋吧?
睡在东屋里的女人是花也是草,校长的心是一块野地。
校长贼一样地回头看了杂碎一眼,咧开嘴嘿嘿笑了两声,皱纹里爬满了蚊子。蚊子是有呼吸的,扇动着翅膀,干瘪了却还活着,奇怪吧?校长走进了祖居的老屋,像蚊子一样飞了。杂碎没在意校长是不是去了西屋,缘于他又看到帽子从窗外走过。
六
校长家在楼上,有厅有室,厅里有沙发和大理石茶几,也有餐桌和酒柜,酒柜里摆着马爹利、威士忌和人头马,却都是空瓶子。去街对过宾馆里的人才喝洋酒,瓶酒是校长捡回来的,却像偷。茅台和五粮液瓶子里满满的,却像开在校长心里的花,连自己都不能碰。校长天天喝散酒,是老乔子鼓捣出来的,挺冲。早先,祖上在镇子上开烧酒坊,酒用坛子装着,老乔子却用瓶子装,还贴上商标。站在楼上看着从窗外走过的帽子,杂碎心里又痒痒的,却一时还不知道干点什么。
墙壁上也是满满当当的,有镇街上卖的风景画,还有红得很热闹的中国结。海尔冰箱紧挨着酒柜,上边盖着罩子,粉红里盛开着一朵娇艳的荷花。睡在东屋里的女人喜欢粉红色,还喜欢唱一首歌,好像叫《粉红色的记忆》。校长的记忆肯定也是粉红色的,杂碎坚信不疑。
校长在楼下用锤子狠狠地敲击一块刻了画的石碑,那是在警告。杂碎没动,他又看到粘满墙壁的干瘪蚊子。
杂碎每刻一块有画的石碑,校长就从后院驮出一块,像龟。校长懒得搭理杂碎,那是纵容。杂碎也懒得搭理校长,那是蔑视。
帽子又从窗外走过。
书房与卧室也是二合一,像兼做餐厅的客厅,校长整理得很雅致也古典。床是一张很普通的木板床,一床被褥、一个枕头。杂碎相信,睡在东屋里的女人会在这里开花,校长的卧室或书房是一块野地。住在后院里的老杂毛们能用呼吸封锁整个院子,校长是虫子也无可乘之机。
条案和书柜放在一起,都刷着栗色的漆。条案上有笔墨纸砚,也摞着校长抄好的《红楼梦》,一本本的很齐整。砚台里的墨还没干,挂在笔架上的毛笔粗细不一,像一排排火箭弹,天天晚上轰炸大观园。杂碎将目光对准窗户哈哈大笑了,睡在东屋里的女人与帽子一起走过。那个女人是贼,窗户为什么总是把人变成贼呢?
窗外没有阳光。
书架上摆着书,也摆着贾宝玉和林黛玉,还有达尔文描述的动物们,天天和校长一起睡觉。《资本论》有些老旧,却是校长的宝贝,放在一个显眼也硌杂碎眼的地方。杂碎累了,不想把目光投向窗外,又仰起头看挂在墙上的条幅,可上边也爬满干瘪的蚊子。身体里突然激发起潮水般的冲动,可书架上的照片绳子一样拴住了杂碎。照片镶在镜框里,校长孤单单地站在河边,彩色的,也老旧了。校长穿着一套银灰色西装,杂碎猜测也是睡在东屋里的女人做的;领带是红底白色条纹的,可能想把校长这个名字像赶苍蝇一样赶得远远的,干脆戴了一顶深蓝色的前进帽。杂碎嘎嘎地笑了起来,又惹得校长用锤子当当地砸刻了画的石碑。
帽子又从窗外走过,可杂碎没看见睡在东屋里的女人。
杂碎走到床前,枕边放着一顶深蓝色的前进帽,有些老旧却很干净。杂碎没再看窗外,一张照片可能一直被前进帽压着呢!照片上的女人还很年轻,站在河边的柳树下,裙子的底色是红的,白色方格子里隐藏着肯定是很久后才被自己揭开的秘密,却笑得很甜很美。照片里的女人也戴着一顶帽子,白色的,帽檐很大,像草帽,却叫遮阳帽,据说有个早老去的明星戴过。杂碎在家里看见过一本杂志,好像叫《大众电影》,封面就是那个戴着白色遮阳帽的女明星。睡在东屋里的女人肯定像校长保存着这顶前进帽一样,保留着那条红底白方格裙子……啊……还有照片,像那本老旧的《大众电影》。
爹变成干瘪的蚊子前想卖一盒烟,像杂碎想吃泡泡糖一样必须向睡在东屋里的女人要钱。睡在东屋里的女人回答杂碎,撕自己的嘴;回答要变成蚊子的人,去房顶上嘬烟囱!镇上的人都说,杂碎她爹一赌气就变成了蚊子。镇上的人又都说,校长让杂碎他爹变成了蚊子。杂碎信,他一直和爹睡在西屋。杂碎他爹被装进棺椁后,睡在东屋里的女人将那顶白色遮阳帽烧了,也就永远留在了照片里。睡在东屋里的女人结婚后才认识校长,可谁也没见她戴过白色遮阳帽。校长结婚后才认识睡在东屋里的女人,可他天天戴着前进帽。后来,校长就不戴了,杂碎知道他为什么不戴前进帽。
离开校长家,杂碎戴着前进帽走在镇街上。没有窗户,杂碎看不到成群走过的帽子,只有一顶塞进昏黄天空里的前进帽。杂碎疑惑,帽子为什么总是从窗前走过呢?
七
秋将太阳囚禁了起来,囚徒也收敛起恣意释放的光芒。一天里时辰稍晚一些,风中就裹挟了凉,冲击着昏黄的天空像一张肝病患者的脸。
镇街上到处都是窗户,杂碎走过去不时驻足在窗前,伸出手却抓住一把把令他嫌恶的坚硬。帽子也从窗里走过,却是在杂碎眼前飞过的羽毛。杂碎干脆站在窗前,摸着一脑袋的黄发,睁大一双鸡爆肚眼,任羽毛们尽情地飞翔。杂碎的眼花了,错将酒店得的玻璃门当成了窗户。杂碎乖乖地站在旋转着的玻璃门前,一顶花色潮人网帽在一头黄发上颤抖着如盛开着的花。玻璃门旋转着向杂碎敞开了胸怀,裹带着他走了进去,亏扬起一只手抓住了,潮人网帽才不致于落在地上。听到一声尖叫,杂碎才知道撞在一个女人身上。
站在杂碎面前的女人叫麦当娜。
麦当娜是一根白莲藕,又是一条花蛇。和杂碎抓在手里的花色潮人网帽一样,麦当娜总是香艳得令人咂舌。
麦当娜一身“韩”气,连那张白胖胖的脸上都潜伏着韩国美容师的手艺,还有被浅灰色雪纺衫包裹着的双乳,鼓鼓囊囊的,充满了来自韩国的药液……麦当娜是镇子上的潮妈,却只有杂碎被帽子折磨得难以安静才喊她一声,却必须在后边加一个“子”字。故意变化音调招惹了麦当娜,一阵狂舞之后,杂碎就是被风裹挟着的纸片儿。
麦当娜有一家影楼,与校长的店隔着一家酒楼。麦当娜的日子里分布着好多个点,福克斯能将那些点连成一条线。走出福克斯的麦当娜还是麦当娜,可她坐在驾驶座上就是一只多脚虫。酒店是麦当娜常来的地方,酒吧、咖啡厅,还有KTV什么的,有时候与一群女人在一起,有时候也和男人在一起。麦当娜去南方时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却是一个瘦巴巴的小丫头,再回到镇子就是白胖胖的麦当娜了,也就是十几年的工夫吧?
麦当娜的时间可以任意拿捏,像橡皮球,又像那双鼓囊囊的乳房。
杂碎的时间是搁了酵母的面团,像麦当娜那张白胖胖的大脸。
麦当娜把杂碎的脑袋当成了橡皮球,杂碎把潮人网帽当成了可以任意拿捏的乳房。杂碎的脑袋像橡皮球一样转动着,又看到从玻璃门外走过的帽子,手里的潮人网帽也丢在了地上。麦当娜丢开橡皮球,捡起地上的潮人网帽扣在了杂碎的头上。麦当娜又顺带着抓住杂碎那根蔫黄瓜一样的胳膊,潮人网帽下的人却永远也成不了潮爹,是儿子。麦当娜拽着儿子走出酒店,塞进泊在门前的福克斯,杂碎就绑架了。杂碎不喜欢,却也不讨厌绑架,像郁闷了亮开嗓子喊一声青莲儿一样。青莲儿听到杂碎喊叫不讨厌,却也不喜欢。青莲儿是生长在玻璃瓶里的含羞草,麦当娜是和阳光相亲相爱的绯牡丹。
麦当娜的阳光在酒店里,里边有浴馆、美容师,有威士忌和卡布其诺咖啡……杂碎的双眼一直在福克斯的窗户上,钢化玻璃上弥散着一层只有他看到的雾气,从窗外走过的帽子也是影影绰绰的,依然像羽毛。麦当娜跟着回旋在车内的旋律一遍遍哼唱,前方苍茫/我们依然在路上/经过的橡树下/爱情在游荡……呵呵呵——杂碎笑了。麦当娜扬起手拍在潮人网帽上,却依然歌唱橡树下的爱情。伴着音乐的旋律,潮人网帽落在杂碎的手里。杂碎依然看从窗外走过的帽子,却依然像羽毛。
镇子是被城拴住的杂碎,一条蚯蚓般的公路就是绳子。麦当娜不唱了就说,杂碎的目光依然在车窗上。帽子从窗外走过还是影影绰绰的,从麦当娜嘴里蹦出来的歌声也是影影绰绰的,缘于杂碎看到了一个个音符的影子。麦当娜驾驭着福克斯目不斜视,杂碎又被影绰绰的帽子折磨着,胸胀着,像个大气球。杂碎张开嘴哈出了一大口气,火一样烤软了麦当娜的目光,拴着城和镇的绳子也团在了一起。杂碎丢下一个小杂碎,却又看到一个大杂碎……啊……城就是一个大杂碎!
麦当娜把福克斯丢给杂碎,背着包包走进了酒店。杂碎眼前还是影影绰绰的,却又看到从窗外走过的帽子。将潮人网帽压在头上,那些影影绰绰的帽子又化成了雾气,弥散着阻隔了杂碎的视线。杂碎揉搓着一双鸡爆肚眼发现情况很严重了,天气又是阴的,雨是在他拉开福克斯车门走下来后刷拉拉落了下来。潮人网帽不会阻隔杂碎的视觉,视力却在影影绰绰中减弱。一个个从大小车辆里走出来的人起初有些奇怪,却很快丢下杂碎走进了酒店。
杂碎突然怀念麦当娜了,可酒店被玻璃包裹着,就是有一群群帽子从窗户或玻璃门里走过,却依然抓到一把把令他嫌恶的坚硬。酒店里塞满了安静,杂碎却听到了潜伏在里边的声音,哗哗啦啦的,挺悦耳!杂碎又怀念麦当娜,可他从兜里掏出一张揉皱了十元纸币,哗啦啦的声音依然悦耳,那是是滋润纸币的雨露。纸币一旦失去雨露,杂碎只看到一道道褶皱……啊……也就是一道道白色的折痕。
一顶保安帽下闪动着一双猴儿眼,聚焦着潮人网帽下的杂碎。杂碎眼前依然影影绰绰的,面对一只戴着保安帽的猴儿,感受到的不是恐惧,是压迫。保安帽飘到了眼前,杂碎后退了几步,老鼠一样钻进了福克斯。
保安帽下的猴儿释然地笑了,他和福克斯似乎打了好久的交道,连他掏出手机和麦当娜说话都像唱歌。保安帽下的猴儿丢下一脸笑颜走了,坐在福克斯里,杂碎眼前还是影影绰绰,像帽子却又不像帽子。
杂碎感到了痛苦,可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头上的潮人网帽拽下来揉成面团,再紧紧地闭上眼睛拒绝影影绰绰的侵扰。福克斯里安静了,杂碎仿佛无意扬起手,摸到了枣核儿般的脑袋才顿悟,所有的帽子在他眼前只能是影影绰绰的,抓在手里的也是一团雾……哎——面团呢?
杂碎睁开了眼,车窗外的影影绰绰里穿梭着一缕缕灯光。雨在雾一样的影影绰绰里也变得七彩夺目了。只是披着七彩光站在福克斯前,麦当娜是一堆闪光的玻璃。
从麦当娜身上发出的光胁迫着杂碎,一只手揉搓着半睁半闭的鸡爆肚眼,一只手摸索到了揉成一团的潮人网帽。把枣核儿脑袋藏在潮人网帽里,杂碎为麦当娜钻进福克斯打开了通道。
一阵骚乱惊扰了麦当娜,还没把自己变成多角虫,一群人冲出了酒店。枪声同样是在影影绰绰中爆响的,杂碎摇开车窗打算看个究竟,却为潮人网帽迎来一颗伴着嗖嗖声飞舞着的子弹。子弹穿透了潮人网帽,伴着麦当娜凄厉地喊叫飞进了天空。天空里不再有雨,仿佛只是接纳为子弹而欢呼着的潮人网帽。
警察来了,很快带走了该带走的人。酒店内外安静了,杂碎却觉得头上没了潮人网帽才轻松。麦当娜抓挠着一头的黄毛儿,像是揪得一根不剩才不会沉重。麦当娜不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恐怖场面,可不是所有来酒店的人都喜欢让子弹飞。子弹也喜欢在夜色浓烈的时候飞,麦当娜却喜欢伴着浓浓夜色拥抱拴着的镇的大杂碎。杂碎不喜欢子弹,也不喜欢从窗前走过的帽子。只是走到哪里,杂碎都能看见从窗前走过帽子。子弹也是帽子,却从窗后走过,杂碎深信不疑!其实呢子弹就是为子弹而飞,麦当娜也这么说。
麦当娜送给杂碎一顶潮人网帽,也送给他一颗子弹。子弹随着潮人网帽一起飞了,却有一条绳子死死地捆绑了杂碎。把杂碎装在福克斯里偷渡一样回到镇上,麦当娜还一再问,你需要什么?
杂碎头上没了帽子,眼前却还是影影绰绰的,当然是和麦当娜坐在福克斯里的时候。雨后弥散着一层薄雾,那是迷惑这个世界的药。只是杂碎走不出这个薄雾弥散的夜晚,缘于他依然能看见从车窗外走过的帽子。麦当娜似乎忘记了橡树下的爱情,依然一遍遍问杂碎需要什么。杂碎摸着枣核儿脑袋嘎嘎地笑了,麦当娜也笑了。杂碎需要帽子,却不是麦当娜能给的,她永远不会有。只是杂碎有一种自我反动式的欲望,很强烈!像不愿意见到校长一样,杂碎却又总是禁不住地走过去,很别扭!
八
麦当娜的影楼里有好多帽子,情侣帽、牛仔帽、水手帽、毛呢帽、绒绒帽、草帽、竹斗笠、钟型帽、三角尖帽……啊……还有很多,杂碎都叫不上名字来。麦当娜还准备了与那些帽子搭配的服装,好像也顺理成章或合乎情理吧?
只是接待杂碎的不是麦当娜,是一个在影楼里领导帽子们的小伙子。小伙子穿着导演背心,脑袋后留着长辫子,他让杂碎挑。杂碎一只手摸着自己的枣核儿脑袋,一只手摸着挂在墙上的帽子们。只是一顶顶帽子又从窗外走过,像河里的鱼,杂碎嘎嘎地笑了。
天空里塞满了金黄,与之相伴的风里传递着凉意,传递着让人们安静的信息。只是杂碎眼前依然弥散着一层薄雾,每一顶帽子上都有一个被子弹穿透的洞。几乎闭着眼将一顶大红的西部牛仔帽扣在了头上,杂碎也把一片烂红塞进了满天的金黄。
校长又狗一样地趴在石碑上,用蘸了朱砂的毛笔在上边描字。校长看到了杂碎头上的大红牛仔帽,镇街上的人们也看到大红牛仔帽下的杂碎。
杂碎不再是杂碎。
镇街上游荡着一个烂红的巨魔芋。
九
月色很好!
路是从杂草里钻出来的蜈蚣,通体的白里暴露出一个个斑点,还有碎纸片、花花绿绿的食品袋漂浮着宛如剥落下来的鱼鳞。鱼鳞也是色彩斑斓的,与蜈蚣穿插着的杂草相伴相依,倒也是不错景致!
花是草的情侣,杂才野得痛快。从一片野烟花里窜出来的喇叭花压倒了绿,粉红或粉白也征服了一大片黄。盛开着的野烟花也是一点圆圆的黄,却不孤单,与艳艳的金鸡菊一起开放杂草也不多余。
杂碎踩着蜈蚣走过来,脑袋上的烂红欺压了杂草里的颜色。被杂碎牵在手里的黑骡子一声喷嚏打出来,连蜷缩在杂草里的蛐蛐都屏住了呼吸。一直在杂碎肚里滚动着的声音也喷发了,却只是干硬硬的三个字,青莲儿——
杂草里有穿行的蜈蚣,也有蛰伏着的蛐蛐。与蜈蚣和蛐蛐为伴的是一台台破烂的机器,再是一堆堆废弃的塑料管子。围墙把杂草和蜈蚣包围了,杂碎踩着蜈蚣走下去,一栋小楼就戳在了眼前。小楼只有两层,楼下的仓库,楼上的房间是小闺女儿们的宿舍。宿舍门前有一道刷着蓝漆的围栏,上边常被衣服和被褥装点缀得花花绿绿的,很养眼。那些花花绿绿与一扇扇闭或开着的门相对,门里盛开着一朵朵花,青莲儿却是生长在玻璃瓶里的含羞草。
玻璃瓶里常散发着一股股潮气,那是青莲儿故意制造的,所以才活得娇艳!制造潮气之前,青莲儿端着一个白漆盆,顺着坡一样的楼梯下来,走到楼前的水管前接水。青莲儿的头发披散着,还淌着一滴滴唱着歌的水珠儿;脚上是一双粉红色的塑料拖鞋,裙子下边的小腿肚子鼓鼓囊囊的,和杂草里的蜈蚣一样闪着白光。杂碎总是有与别人不一样的目光,像总是看见有帽子从窗前走过一样。
杂碎头上的烂红在月光下很耀眼。黑骡子讨厌脚下不住蠕动的蜈蚣,四蹄也不安分地动。
院子里只有一盏覆满灰尘的灯泡,被高高地吊在一根铁杆上。那盏灯射出的光扎进黑洞洞的夜里,是一道道令杂碎浑身疲软的丝丝缕缕。
小闺女们家在镇子外边,却只有青莲儿是从山地里飞出来的含羞草,是长了翅膀的含羞草。青莲儿天天和那些小闺女一样,踩着杂草里的蜈蚣走出去,穿过一条很窄的街走进小造纸厂。和青莲儿一起走进小造纸厂的小闺女们都戴着蓝色工作帽,上边印着白字。帽子必须把青莲儿的一头长发囚禁起来,也就不能再珍惜散发着体香的脖颈。机器不停地制造着喧嚣,且都长着一排排尖利的牙齿,青莲儿的头发必须安分,帽子就是她的护身符。杂碎也戴过蓝色的工作帽,曾经天天与青莲儿在一起。帽子下的青莲儿还是一棵含羞草,沾满晶莹剔透的露珠。只是杂碎在帽子底下总感受到泰山压顶般的沉重,像患了哮喘,必须逃出来天天呼吸新鲜的空气才行,却总是惦记着青莲儿。青莲儿回到这座有杂草有蜈蚣的院子,摘下帽子继续在玻璃瓶里制造潮气。青莲儿永远走不出玻璃瓶,弥散着的潮气里就总是盛开出一朵羞答答的粉花。
小造纸厂里永远都会传出机器声,也就时时都在侵扰着这座有花有草的院子。被蜈蚣驮着的黑骡子感觉到了极度不适,却挣脱不了缰绳。杂碎心里有一个青莲儿,也永远感觉不到头上那片烂红的压迫。仰起头看着一个个黑洞洞的窗户,杂碎自然看不到从窗外走过的帽子。
这个时候,青莲儿正和一群小闺女在机器旁边与一排排尖利的牙齿搏斗。
这个时候,还有一群小闺女们睡在宿舍里,小造纸厂三班倒。
这个时候,青莲儿居住的玻璃瓶里一定氤氲着雾一样的潮气。
这个时候,青莲儿的窗户外边也一定有帽子走过,痕迹会留在月光里。
杂碎牵着黑骡子走到楼前,却没刻意找从窗前走过的帽子。楼前有一棵棵柿子树,绿叶很嚣张,可青莲儿接水时有了伞。杂碎将黑骡子拴在柿子树上,铺满地的月光消解了头上的烂红,巨魔芋变成了含羞草。
杂碎压着步子走在楼梯上,心里不住地喊着青莲儿,眼前走动着的还是青莲儿。帽子从窗外走过,只留下一片烂红在月光里。
杂碎手里的烂红欺压了月亮,一双脚轮换着高高抬起、轻轻落下。来自小造纸厂里的机器声还嚣张得可以,可一只只从门缝里探出来的眼睛里不只是一片烂红。杂碎眼里只有一个在烂红里闪光的玻璃瓶,却封闭着的呢!杂碎鬼头鬼脑地走着,一声沉闷的响声过后,探出门缝的眼睛们终于发出了声音。从满含惊恐的声音里飞出强势手机信号,紧接着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再是狼狗一样的呼号。那些拿着电棍的人是小造纸厂里的警卫,杂碎闯进这栋小楼无疑是走进女儿国的八戒兄。青莲儿……啊……不……生长着含羞草的玻璃瓶呢?杂碎笑了。
脚步声和呼号声越来越近,惊动了拴在柿子树上的黑骡子。黑骡子的喊叫、杂乱的脚步声、呼号声混杂在一起,迫使杂碎用肩膀撞开了一道门。屋子里是黑的,窗户却是亮的,可从窗外走的帽子很快变成一片雾。
看见从窗外走过的帽子,杂碎才记起自己复姓东方。
青莲儿呢?
杂碎眼前还是一片雾。
黑骡子在叫。
脚步声和呼号声冲击着窗外的薄雾变成了一块烂布。
青莲儿的蓝色工作帽也在窗外,与走过去的帽子在一起,却在雾里。杂碎贼一样地在雾里搜寻着那顶蓝色工作帽,却只有一群帽子从窗前走过,像一顶,只是又不像。杂碎气恼地揪下头上那片烂红,依然固执的寻找一顶帽子。
脚步声和呼号声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