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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定许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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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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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移的萨克斯(短篇小说)

一 

孙虹和鲍仝争吵的时候,鲍佳抱着萨克斯就站在自家的阳台上呢!鲍家人住在二楼,楼下住着一个鳏夫,姓张,曾是红旗机械厂的钳工。老张祖籍山东,可老家早就没亲人了。去年秋天,老张的老婆去世了,又没有儿女。楼后的小院里堆着很多废品,都是老张捡来的,一堆一堆的,码得都很齐整。退休后,老张天天出去捡废品,像老头儿老太们跳广场舞、下象棋,是乐儿,也是一种生存态度。每天傍晚回来,老张就坐在一堆废品旁,就着一根黄瓜或一根大葱喝酒。酒是这座城市产的白酒,像老北京人喝的二锅头。

看见鲍佳抱着萨克斯站在阳台上,老张咧开蓄满胡子的嘴笑笑就算打了招呼。听到鲍佳吹奏《回家》,老张那满脸的褶皱也倏然舒展开来。只是老张总微眯着双眼似睡非睡,待鲍佳停止吹奏才睁开眼,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鲍佳打算回卧室了,房子里的争吵声却还没停止。过去呢两个人发生争执,孙虹和鲍仝面对面地坐着,说得有条有理也就是据理以争,像两国交兵前的外交斡旋。待鲍仝恨不得要把自己变成一头狮子,孙虹却还是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

鲍仝是鲍佳的父亲。

孙虹小鲍仝十岁,却总像大他十岁。鲍佳一开始就不想理会,每年的这一天,他都有意躲避鲍仝和孙虹,最好的办法就是抱着萨克斯站在阳台上。今天是鲍仝和孙虹的结婚纪念日,也是他前妻的忌日……啊……也就是鲍佳的母亲。鲍仝离开老家这么多年了,却还保持着一个习惯,遇到大事小情都喜欢用阴历。只是孙虹坚持用阳历,每到结婚纪念日都用心准备丰盛的晚餐,可鲍仝总会找出好多无懈可击的理由拒绝回家。

鲍仝很少在鲍佳面前提及老家,身份证上标明的居住地也是这座城市。鲍仝中专毕业后来到这座城市才认识了鲍佳的母亲,她也来自一个遥远的小山村,照样是知识改变了她的命运。只是鲍佳两岁的时候,跟着鲍仝把母亲送回了老家安葬。那是一个离这座城市三百多里的偏远小山村,也是鲍佳唯一一次没有记忆的回乡之旅。

到了老婆的忌日,鲍仝总是在午夜时分去一个十字路口,烧一个装着冥钞的信封。孙虹和鲍仝结婚后,鲍佳就悄悄地祭奠母亲,却总是在他们回家前,伴着薄薄的暮色找一个十字路口,为亡者寄去一叠冥钞。遗憾的是,鲍佳连母亲的照片都没有,也只能想象她的容颜。有时候,鲍佳会把殷切地照顾他起居的孙虹幻化成母亲。鲍佳出生后,孙红就是鲍佳的保姆,后来就成了鲍仝的妻子。只是鲍佳知道,母亲因为孙虹才用一瓶安眠药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幻化究竟是幻化,一切又变得真实起来后,鲍佳也只能抱着萨克斯站在阳台上,一遍遍吹奏他挚爱的《回家》,可老家在他的记忆中太模糊了。

今天,孙虹和鲍仝争吵的焦点是一枚戒指,那是他老早的许诺。孙虹做了一顿很有滋味也有情调的晚餐后,期待着有人能把戒指亲自戴上她的手上,鲍仝却找不到那枚戒指了。孙虹几次来到阳台上,邀请鲍佳和他们一起共进晚餐。鲍佳拒绝孙虹的理由也说得过去,他不该搅扰本该属于两个人的世界。今天,鲍佳为母亲烧完冥钞后,在路边的小饭馆里要了两碗炸酱面。鲍佳不知道母亲是不是喜欢吃炸酱面,却不能不买。

孙虹似乎很理解鲍佳,回到有些憋屈的小餐厅就开始与鲍仝的争吵。鲍仝坚持说他买好了戒指放在卧室里,除非被盗窃了,可好多窃贼都懒得进入这片小区。孙虹好像忘记了鲍佳,一改早先温和的面容大喊大叫,她和鲍仝结婚后的第一个纪念日就得到了许诺,十年了,一个女人有多少十年?戒指还不是十分重要的,重要的是,她是不是在一个男人的心里。鲍仝喝完两杯酒后大发雷霆,说孙虹不过是他竭力留下来的乡村野丫头,说自己是不是在一个男人心里过于矫情,她看中的还是那枚价格不菲的金戒指。

老张听不到萨克斯的声音了也从梦中醒来,起身拎着酒瓶回了房子。鲍佳听到鲍仝和孙虹还在激烈地争吵着,低下头看到脚下的旅行包。旅行包里装着手机,最重要的是身份证和银行卡。

银行卡里的钱不多,鲍佳却攒了好长时间,都是孙虹给他的零用钱。只是鲍佳从来没感激过孙虹,就像他大病一场后再没兴趣走进二十四中一样。鲍仝原谅了儿子,可鲍家永远也不想与父亲在任何事情上达成谅解!

鲍佳拎起脚下的旅行包,把萨克斯背在肩上,借着没封闭的阳台很顺利地跳到楼下。站在小院中央,鲍佳仰头看一眼楼上亮着灯光的房间,耳边依然萦绕着《回家》的旋律。只是鲍佳还没有明确的行为方向或目标,却不想改变初衷。孙虹来到阳台上,一声喊叫惊动了鲍仝。鲍仝跑到阳台上惊讶问孙虹,鲍佳会去哪里去呢?

鲍佳隐身在废品堆后边,打算找机会拉开后院的门闩悄悄离开。鲍佳不害怕见到鲍仝和孙虹,是不想……啊……永远不想!

孙虹拉着鲍仝回到屋,鲍佳也准备才离开了。只是还没走近后门,鲍佳就听到胡同里的脚步声。孙虹不住地抱怨鲍仝,他仿佛知道了自己的错误,却绝对不会沉默。鲍佳庆幸没惊动老张,可孙虹很快拉着鲍仝敲响了后院的铁门。鲍佳在老张走出房子前,用一个废纸箱盖在自己身上,那是老头儿还没来得及收拾的废品。孙虹和鲍仝很歉意地和老张对话的时候,院子里回旋着一阵阵将秋天吹走的寒风,也吹走了孙虹的一声声叹息。

灯火浸染了这座城市,鲍佳才体味到流浪的滋味。鲍佳住在东城区,眼下他置身在西城区。鲍佳身后是一家公园,也是白发人寻找乐趣的好地方,可出于季节的缘故早早地陷入一片寂寥之中。

鲍佳坐在马路牙子上,身边放着沉沉的旅行包。手机卡在鲍佳离开家后换了新的,与家人中断数字联系才真正走进茫茫人海。只是鲍佳觉得揣在兜里的手机也是多余,干脆扔垃圾一样塞进旅行包,唯有萨克斯不能离手。只是鲍仝和孙虹绝不会善罢甘休,随便在一家报亭里买一张晚报,鲍佳都有可能看到关于自己的寻人启事。除了报纸,孙虹还会在网上发布鲍佳离家出走的消息,甚至还会求助各个区的派出所。这么着鲍佳所处的环境就不是那么好了,甚至还可以说险象环生。

抱着萨克斯不由自主地吹奏起《回家》,婉转、低回的曲子盘旋在鲍佳的耳边,也吸引了晚饭后散步的人们。鲍佳一旦吹奏起萨克斯就会陷入忘我的境地,忽视了不知谁随手丢在他脚下的康师傅方便面盆,也忽视了一个一直盯着他的小男孩。小男孩也就八九岁的样子,蓬头垢面,衣衫不整,一双被浸黑了的白色旅游鞋穿在他脚上也不合适。过往行人在方便面盆里扔一张五元或十元的纸币,小男孩就悄悄地靠近鲍佳一步。待两个人并排坐在了一起,鲍佳还浑然不觉,小男孩无声地笑笑依然盯着方便面盆。

鲍佳没看见方便面盆里的纸币,也听不到施舍者的叹息,更忽视了那只伸向方便面盆里的手。人们都以为小男孩和鲍佳是同伙或干脆是亲兄弟,一张张额面不一的纸币依然落在方便面盆里。街上的人慢慢地少了,鲍佳还沉浸在《回家》的旋律中。小男孩干脆将方便面盆端过来,双眼死死地盯住眯着眼吹奏的鲍佳,一把抓起里边的纸币揣近了衣兜。看到鲍佳身边那个鼓囊囊的旅行包,小男孩伸出舌尖舔着干裂的嘴唇,干脆拎起来背在了肩上。鲍佳吹奏的曲子渐渐进入高潮,小男孩一步步退到一棵法国梧桐树后边。见鲍佳依然做梦一样,小男孩转身撒腿就跑,往西跑出三十米就拐上一条紧邻着公园的小街,越往北跑灯光就越发吝啬里起来。

只是鲍佳还没醒过味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突然从不远处传来。一群警察追着几个男人不住地鸣枪示警,好像正在竭力抓捕一帮嫌犯。待鲍佳发现旅行包没了,本该求助于警方,可他清楚,遭遇警察和丢失旅行包相比,前者的后果更糟糕!鲍佳紧紧地抱着萨克斯转身就跑,可他做出决定的瞬间,被追捕的人也冲了过来。看见惶惶地跑开的鲍佳,警察们误以为是那帮嫌犯的同伙。只是鲍佳不能停下脚步,至于方向,自从他离开家后就模糊不清。

直到跑上光明大街,鲍佳才和那几个被追捕的人分开了。站在街上意识清楚,鲍家的双腿却软得不行,一声清脆的枪声从不远处传来,整个人也变成了呆鸡。光明大街上车来车往,一辆凶猛也冷艳的曼巴蛇嘎地一声挡住了鲍佳的去路。鲍佳的身子一摇,恰巧趴在了曼巴蛇的脑袋上。车门被蛮横地拉开,一个小女子飞一样落到鲍佳面前。

找死呀你?

不……我……是这样的,我与后面的警察没有任何关系,倒是受害者,可……哎——你看,那帮警察在金达酒店门前制服了嫌犯。

小女子个子很高,留着短发,身上是一套迷彩服,目光落在鲍佳的脸上,体验到冷蛇盘踞般的感觉。鲍佳发现小女子到表情舒缓了一些,紧绷着的心才放松了。小女子继续追问鲍佳,他只好道出了自己的遭遇,却不得不用一声叹息结束自己的述说。至此时,除了萨克斯,鲍佳就一无所有了。

很戏剧的是吧?打算去哪儿呀你?我可以捎你一段……哎——你叫我向燕吧?

向燕回身拉开了曼巴蛇的车门,鲍佳还有些犹豫。向燕往后看了一眼,很紧张地又冲鲍佳哎了一声。鲍佳很茫然地回过头去,也似乎发现了许多可疑的迹象。

父亲知道我离家出走后,一定会派出公司里最强悍的保安,他们不比警察差。我可以带你去一座我们都不熟悉的城市,赶紧走吧?

鲍佳别无选择!

坐在向燕身边,鲍佳一直没言语。直到离开市区,上了高速公路,鲍佳才谨慎地问向燕,为什么和他不谋而合,且还愿意同行?向燕很爽快地告诉鲍佳,她喜欢行走,也知道二十四中高一三班有个喜欢吹萨克斯的男孩。向燕再说下去,鲍佳才知道,高一七班有个喜欢穿迷彩服的女孩。

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吹萨克斯?你叫什么名字?

老早了,只是喜欢……啊……萨克斯是父亲送给我的十二岁生日礼物……我叫鲍佳。

我喜欢被夜色压迫着独驾,更喜欢行在高速公路听美国乡村音乐。只是也喜欢萨克斯乐曲,低沉、委婉,总是有一种值得细品的滋味。

向燕的话激起了鲍佳的兴趣,干脆随口吹奏起《回家》。只是向燕正沉浸在萨克斯乐曲里,鲍佳突然停止了吹奏。

回家吗你?你的老家在前边那座城市?

鲍佳紧紧地搂着萨克斯摇了摇头没有言语。

我家就在被咱们抛弃的那座城市里,一座很典型的四合院,颇具民国风格,也带着一点京味。只是那座宅院留在我记忆里的影像很淡,现在连一点痕迹都没有了。如今,那片四合院也变成了一家上星级的酒店……啊……是父亲投资的,他亲手毁掉了自己的家。

你是不是想寻找祖籍地?

哈哈哈——祖籍?那要上溯到多少代了,比如祖爷爷、老祖爷爷,弄不好要跟着别人的屁股后边翻腾明朝那点事儿。

你是不是经常独自旅行?

对……我喜欢去乡村或一些山庄度假村,可那些地方都有伪装的色调。我喜欢公路,就在这样的氛围里,曼巴蛇穿透夜色,行走在一条仿佛没有尽头的直线上。

你为什么如此信任我……啊……没有别的意思。

哈哈哈——鲍佳,你记住,仅用我的目光就能消灭男人的一切邪念!

鲍佳很谨慎地看了向燕一眼,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仿佛真和她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直线上。只是该中止的时候,向燕必须遏制曼巴蛇,可鲍佳依旧很茫然。好像是为了照顾鲍佳的情绪,向燕才停在一个高速公路的出口处,问他愿不愿意去旁边的那座城市。鲍佳无奈地笑笑算是默许,向燕爽快地驾着曼巴蛇离开了高速公路。即将进入闹市区的时候,向燕却又打转了方向盘,顺着城边的一条公路走了下来。

天色渐渐放亮的时候,鲍佳看到一片茂密的芦苇地,突然冲着向燕叫停。向燕把曼巴蛇停在公路边上,背着包包跟着鲍佳穿越芦苇地,看到了一条长流不息的沙河。沙河旁边有一棵棵柳树,失去绿叶的柳枝舞动在风中,引逗着变得冰冷的河水不再有丝毫诗情画意,弥散着寒气的河水也不过随意戏弄柳枝的罢了。

为什么喜欢这条河?

我常听父亲喝着酒说起这条河。

是不是顺着这条河走下去就到了你的老家?

老家?我只跟父亲回过一次老家,却还没有记忆。之后,父亲就再也没回去过。读初中二年级那年,我回过老家,可村里的人都搬到了山下的公路旁。原先的村庄在半山腰,人们搬迁后都栽上来树,连坟墓都搬到了山下,却都在自家的责任田里。只是父亲在户口早不在老家了,母亲就还在山上,却被杂草遮掩了,倒是有几个很小的坟头,可我不知道死者究竟是谁。向燕,真的很谢谢你,从现在开始,我必须过流浪生活了。只是我只有萨克斯,也就必须做一个乞丐。

没那么严重,我至少能保证你过一段衣食无忧的日子。

鲍佳依然别无选择,只好跟着向燕回到公路边上。只是曼巴蛇像长了翅膀,鲍佳看着暴跳如雷的向燕,能猜测刚才发生的一切。好在向燕的包包里还有一张不薄的银行卡和一些散碎银两,只是离开家前不希望听到任何人的声音,手机开着却一直放在旅行包里。被向燕扔到后备箱里的旅行包是不会被窃贼忽视的……哎哟哟——灾难啊!待向燕稳定了情绪,摊开手无所谓地笑了笑。鲍佳有些愧疚也胆怯地问向燕,是不是报警?向燕冲着鲍佳很淡地笑着说,你说呢? 

鲍佳和向燕迎着朝阳要走进一座陌生的城市,心情还不是很坏。曼巴蛇之于向燕来说,似乎是一块可随手丢掉的巧克力。蹦蹦跳跳地走在前边,向燕还不住地回头问鲍佳,顺着那条河往西是不是真能走回他的老家?鲍佳把抱在怀里的萨克斯背在肩上,笑着告诉向燕,父亲喜欢说祖国处处有亲人、祖国处处是我家!向燕哈哈一笑,扬起手拦住一辆出租车。

到了市区,鲍佳和向燕面临着同样的问题,没证件连一家很小的旅馆都住不进去。还有一个更棘手的问题,父亲们都有能力将鲍佳和向燕失踪的消息传播在这座城市。鲍佳走街上,突然有了犯罪的感觉,问向燕是不是改变初衷?向燕问为什么,鲍佳说他不想连累别人,可人家又哈哈一笑就蹦跳着往前走去了。

太阳仿佛被饿狗追着噌地升到了中天,鲍佳和向燕的肚子也一起欢叫了起来。只是向燕甩开街边的小酒馆,拉着鲍佳走进临着一家星级酒店的西餐厅。向燕坐在餐桌旁,熟稔地点了菜和酒水,不失礼仪地放好餐巾、拿着刀叉,切下一小块牛排、用叉子很小心地送到嘴里才抬起头来。看着呆呆地坐着犹如木雕般的鲍佳,向燕又将手中的刀狠狠地刺向牛排。

说不定我走进西餐厅前就被人盯上了,还是赶紧吃吧!我不怕警察,可父亲麾下的保安个个都很贼,要是倒退六七十年,他们肯定会被日伪的侦缉队收编……哎——这家西餐厅的牛排做得真不错,和我们家的保姆有一拼。

接下来……啊……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我真的不想连累你。

连累?你怎么会连累我呢?再说,我们不偷不抢,反倒被别人算计了。只是我不想回家,家和学校,还有我们生活的那座城市。

为什么?

我想至少能找到一个自己喜欢的老家……哎——你说怪不怪?看到有人盗窃了我的曼巴蛇后的确很愤怒,可和你走在来市区的路上,忽然感到了无比的轻松!父亲为我找过心理医生,也吃过好多药,中药呀西药什么的,却没有疗效。待在那座城市,我总是觉得生活在一个巨大的囊里,橡胶的,穿不透、戳不烂!现在好了,吃完了我带你找一家有些情调的咖啡馆,伴着令人陶醉的乐曲,两杯咖啡氤氲着醉人的香气,那就是世外桃源……呵呵呵——好吧?

鲍佳咧开嘴笑了笑没有言语,拿着刀叉打算吃一块被向燕极力吹捧的牛排。只是向燕突然背起包包,抱起鲍佳放在餐桌上的萨克斯,拉起他闯进了包间。西餐厅里还不是很热闹,空空的包间里恰巧为他们提供了隐身之所。向燕把萨克斯递给鲍佳,拉开一道门缝窥视了片刻,倏然关上门长出了一大口气,被长睫毛呵护着的大眼睛也闭上了。

怎么了向燕?

我看见了大平头,他是那群保安的头儿,也是父亲的贴身保镖。父亲轻易不会亮出这张底牌,看样子老头儿要动真格的了。鲍佳,你不知道,我有“前科”。十五岁那年,我偷出父亲的钥匙,开着他的大奔和大平头兜了一天一夜的圈,是在京深高速公路上。与大平头一起和我兜圈的还有交警……哎哟哟——那场面绝对不输给好莱坞大片!大平头喜欢独来独往,还有一个会闻味的狗鼻子,凶猛起来像一条警犬!曼巴蛇就是大平头盗走的……唉——不行,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那大平头为什么只要曼巴蛇?将你摆平在河边不是更省事吗?

大平头是我父亲的兵,老头儿永远希望我乖乖地臣服在他面前,那叫欲擒故纵!

鲍佳很小心地推开向燕,拉开一道门缝,也看见一个走在大厅里的高个子男人。高个子男人留着平头,也就是四十多岁,可能就是向燕说的大平头了。大平头穿着黑色风衣、戴着礼帽,手里夹着一根冒着烟的雪茄,戴着墨镜,还真有点民国大侦探的范儿。只是鲍佳断定,大平头还没发现向燕的行踪,走进西餐厅可能摸准了她喜欢吃西餐的缘故,何况,眼下正是午饭时刻。

向燕默许了鲍佳的判断,趁着大平头坐在一个角落里开始点菜了,拉着他走出包间,却被一个服务员拦住了。从包包里掏出钱塞给服务员,向燕就和鲍佳贼一样离开了西餐厅。到了街上,向燕又拦住一辆出租车和鲍佳钻了进去。直到夜幕降临了,向燕才冲着的哥叫停,可两个人走下出租车,和鲍佳站在广场旁就茫然了。

天气还不是特别冷,晚饭后的广场上有不少人消遣。鲍佳见向燕站在他身边一动不动,想说点什么,可他的喉咙里突然变得干涩起来。鲍佳的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又是在不由自主的状态下抱着萨克斯吹奏起《回家》。乐声感动了好多人,有几个民工打扮的男人走过来也把鲍佳当成了乞丐。一个长得跟猴儿一样的小男人走过来,从脚下捡起一个装果脯的塑料盒放在了鲍佳面前。鲍佳依然如入无人之境,向燕却一直死死盯着那个放塑料盒的小男人。可能向燕的目光太刺眼,一群男人压着声嬉嘻笑笑地离开了。

只是还有人把鲍佳当成流浪艺人或是乞丐,依然在塑料盒里放纸币。人们看一眼站在鲍佳身边的向燕,目光里却又充满了狐疑。向燕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很有意思,那就必须成为鲍佳的忠实保镖,可她不能不留心大平头。大平头曾瓦解过一起公司里的叛逆案,向燕的父亲除了加官晋爵,还有给了他一大笔奖金,那小子最拿手的就是跟踪。

夜色一点点沉了,风也慢慢硬了起来,广场上只剩下了鲍佳和向燕。向燕仰起头看着被七彩灯光戏弄着的月亮,正在想对影成三人,他们身边倒多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小姑娘仿佛不在意鲍佳吹奏的乐曲,拎着一个很旧的旅行包,头发是短的,像刚从一场火灾中逃出来。可能在火车站候车室里随便睡了一觉,小姑娘也顾不得乱糟糟的头发就走了出来。向燕发现小姑娘盯住鲍佳脚下的塑料盒不放,慢慢走过来绕到她身后哎了一声。小姑娘呀了一声蹦起来,萨克斯乐声也倏然止住了。

是不是想打钱的主意?

不……不……大姐姐,你误会了,俺才从南边那座城市回来,原说去打工,可岁数不够,只好在亲戚家当保姆。有一天,俺突然接到姐姐的电话,她说过了年村里建了一个大厂子,在家门前挣钱岂不快活?只是俺还在火车上,包就被人偷了,里边有钱,还有身份证、手机,下了火车连一家旅馆都不能住。从这里回家要七八十里的路程,又没亲戚、朋友,求求你们了,帮俺几十块钱行不?

看一眼可怜兮兮的小姑娘,鲍佳又看向燕,却没说话。向燕从塑料盒里拿起那几张纸币递给了小姑娘,可她千恩万谢了还不离开。

回你们老家是不是顺着城外那条沙河往西走呀?

对,大哥哥,俺们村北边有山,还有密不透风的芦苇地。芦苇地紧挨着一条沙河,可一条剑一样的公路把村庄劈成了两半,像砍西瓜,挺可惜的是呗?

小姑娘似乎有很强的说话欲,问鲍佳和向燕怎么不回家或住旅馆。向燕摊开手、耸了肩肩告诉小姑娘,他们遭遇的和她一样。小姑娘很爽快,建议鲍佳和向燕跟她一起走,找个能挣钱也能睡觉的地方,总比坐在这里当乞丐好吧!

鲍佳和向燕笑了,却都没说话。

月亮隐去,夜色也越发沉了起来。

七八十里的路程要走上一段时间,中间还要过一座县城。出了县城往西,一条公路真的像剑一样。坐在长途汽车上,鲍佳的心情不错,甚至还豪情满怀,似剑的公路就攥在手里,自己就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的骁勇大将!向燕的心情也不错,和坐在她身边的小姑娘说话前总是哎一声,人家呵呵地笑着说,叫我小三吧?

小三憧憬美好的未来没错,描述的现实也没有掺假。长途汽车行进到五十里地的样子,公路南边依旧是一片茂密的芦苇,遇到窄的地方还能看见宽却不涌的沙河。小三的老家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山村,芦苇地远离了公路,却依然有一片片水。水里游动着嬉戏着的白鹅,有人牵着牛从公路上走过,田园的景象就很丰富了。小三说老家人养鸭,且养了很多,才有人跑过来建大厂子。

三个人下了车,鲍佳和向燕跟着小三穿过村庄就是连绵的群山。一座山下真有一个大厂子,高高的围墙里圈着一栋小白楼,后边的房子就是车间了。一条水泥筑成的小公路牵着鲍佳和向燕来到工厂门前,旁边有小酒馆和小超市,还有一家装扮得不是很洋气的小KTV……呵呵呵——向燕笑着对鲍佳说,还挺袖珍的呢!

小三走进工厂前,问鲍佳和向燕是不是与她一起进去。看了鲍佳一眼,向燕好久也不说话。鲍佳还没有从游客的角色里挣脱出来,被向燕推了一把仿佛才从梦中醒来。小三还是很真诚地劝说鲍佳和向燕,至少有一点不容置疑,没有证件寸步难行。关键的是,向燕和鲍佳跟着小三下车后,她的包包里只剩下几张一元的纸币。小三一再保证,姐姐在厂子里管事儿,鲍佳和向燕至少吃饭、睡觉不是问题。

小三的姐姐也很诚实,除了对鲍佳和向燕的遭遇表示同情,还要感谢他们对妹妹的帮助,却只能去工厂里上班。鲍佳见到一个黑粗的男人暂时压抑了不快的心情,却增添了新的疑虑。工厂门前挂着羽绒制品公司的牌子,车间里生产的也是羽绒服和羽绒被,却必须把成品装进贴着不同名牌商标的包装袋里。黑粗的男人似乎看出了鲍佳的心思,咧开蓄满胡子的大嘴笑着说,我们从来不对任何人隐瞒事实,你们也来去自由,厂子里有食堂和宿舍,工资也不是问题,我们的生意一直很好!

黑粗的男人离开后,小三要跟着姐姐回家了,却又拉着向燕劝说她和鲍佳留下。向燕和鲍佳都没说话,却又别无选择!

鲍佳和一群男人洗鸭毛,向燕则打包装,小三干缝纫。事态好像并没鲍佳想象得那么严重,八小时之外他可以抱着萨克斯穿过村庄,和向燕坐在芦苇地旁或沙河旁一遍遍地吹奏《回家》。只是鲍佳奏出的乐声涩涩的,犹如一个哑了嗓子的歌手唱一首本该很动听的歌曲。向燕很快乏味了,却在鲍佳的预料之中,也知道她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

有一天,小三跟着向燕和鲍佳跑到河边。三个人一路上都有说有笑,可到了河边,向燕突然拉住她到手气势汹汹地说,你为什么把我们带进制假窝点?小三嘿嘿地笑着说,你们不是早就知道吗?干嘛这么急着问俺?再说,什么真的假的?假钱、假饮料,还有假农药、假化肥、假种子……哎哟哟———现如今恐怕连人都快成假的了,假心、假肺、假肝……呵呵呵——最可怕的假脑子,要不咱们也走不到一起是吧?

鲍佳还没来得及劝阻继续向小三发难的向燕,又发现了一个实际上早就很严重的问题,鲍佳和向燕每次走出来,芦苇丛里、大树后边都有一双双死死盯住他们的眼睛。鲍佳悄悄说给了向燕,她又质问小三。小三也回头看了一眼,却笑呵呵地道出了实情。其实呢也不奇怪,厂子里有一半是外地人,厂长从来都不派人监视,那些人一进厂身份证就被扣了下来,只是鲍佳和向燕除外。

那你呢?

小三被向燕咄咄逼人的气势震慑了,趔趄着向后退去。身子本来就单薄,小三仿佛被向燕的一口气吹到了鲍佳身后。

大姐姐别……别……俺……现在的老家人恨不得把那个厂子当成庙,初一十五都想磕头烧香,他们盯着我干嘛?

鲍佳和向燕决定离开,可他们还没迈开步,两个保安就拿着电棍从芦苇丛里走了出来。小三讪笑着跑了,向燕瞪着两个保安不说话,却不由自主地用身子挡住了抱着萨克斯的鲍佳。一个黑影突然从芦苇丛里窜了出来,两个保安应声倒在了地上。鲍佳还没反应过来,那个黑影眨眼间就又消失了。

向燕拉起鲍佳穿过芦苇地跑到公路上,可两个人都惊呆了。曼巴蛇停在路边,向燕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拽起鲍佳要返回芦苇地。只是向燕被一声喊叫震慑了,与鲍佳不得不戳在坚硬的公路上。

靠在曼巴蛇的车门上,大平头一声喊叫的确震慑了鲍佳和向燕。向燕缓过神来,干脆走近大平头。鲍佳觉得该保护向燕,可他拉着人家的手,像个受了欺负寻求姐姐庇护的小弟弟。

到底自己找了来……呵呵呵——别那么看着我好吗姑奶奶?从你离开家门的那一刻起,我就按照向总的吩咐,开始了欲擒故纵的游戏。盗取曼巴蛇也是向总的设计,可连我都有些失望了,你身无分无依然独步行走……啊……你还有一个伴儿。那天晚上,我看到你们在广场上卖艺还那么投入……呵呵呵——真像一堆难姐难弟!我真的弄不明白,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叔叔,我不怪你,请把曼巴蛇还给我。你回去让父亲尽可能放心,我不会招惹任何麻烦。

你没有给向总惹麻烦,可你自己早就被麻烦纠缠了是不是?你们所在的那家羽绒制品公司是一个制假窝点,我能打晕那两个保安,却不能动那个制假窝点,那是别人的事情。跟我回去吧?你的难弟家也在我们那座城市吧?我可以把他捎回去。

向燕回头看了一眼,见鲍佳给她使了个眼色,打开后备箱拽出旅行包背在了肩上。只是大平头很霸道地拉起向燕把她塞进了曼巴蛇,随后关上车门也上了车。向燕摇开车窗也使了个眼色,鲍佳点了点头就躲到了一边。

大平头发动曼巴蛇也调转了车头,鲍佳突然跑到车前。大平头赶紧打转方向盘,可他一慌神竟然踩住了刹车。向燕背起旅行包跳下曼巴蛇,这是鲍佳没预料到的结果,情急之中的行为不可能有百分百把握。大平头干脆拉开车门也要跳下来,一条狗却突然从芦苇地里窜了出来。鲍佳将萨克斯背在肩上,拉起向燕就扎进了芦苇地。

芦苇地里有一条条踩踏出来的小径,绳子一样恨不能把你的双腿捆住,可鲍佳拉着向燕跑着,却感到了无比的轻松。待鲍佳和向燕跑到沙河旁才长出了一口气,小三却突然从芦苇地里钻了出来,像幽灵!

你们的运气还不错,再过些时候,这片芦苇就要被砍掉了,要想藏身除非是神仙!

鲍佳看着得意洋洋的小三,忽然明白了什么。紧紧抱着萨克斯,鲍佳一步步逼近小三。

你是不是想把我俩弄回去?

回去?当然要回去,要不我会一辈子愧对你们。你们在厂子里能吃能喝还能挣钱,多好的事情呀大哥哥?

你才故意放出一条狗是吧?

刚才,我钻进芦苇地前,看见那两个保安也走出了芦苇地,他们一定会告诉厂长。还有那个开车的男人,是来找你们的吧?我亲眼看到了他大侠一样把两个保安打晕在地。要是不想被他逮住,还是跟我回去,比被保安们逮回去扔进小黑屋子强多着呢!

向燕笑着点了点头,待她慢慢走近小三,却突然扬起手将她推进河边的一个水洼里。时候还早一些,水洼里没结冰,也不深,可小三一时也爬不出来。见鲍佳还站着不动,向燕拉起他的手就扎进了芦苇地。

到底不能总是跑下去,待向燕和鲍家离开芦苇地,也走近一座山。两个人顺着一条小路往山上走去,见半山腰有一个小亭子。离小亭子不远有两间石屋,原是看果园的人住的地方。果园废弃了,石屋却还在。和鲍佳往上走着,向燕突然发现一个丢在山路旁的一个大书包。

大书包里的内容很丰富,除了书和本子,还有一些杂物,主人是个高二学生。向燕很霸道地推开鲍佳,从里边翻出一个日记本。有一页日记说得很明白,记录者说他出于好奇借用同学的一部3D手机,原说星期天拿回家玩玩就归还人家,却不小心丢在了这条山路上。他家在这座山的西边,每次从县中回家多是步行,幸运时才能搭乘一辆去县城办事儿的柴油三马车。鲍佳听向燕嘟嘟囔囔地念着日记没说过话,可至少说明这个男生有离家出走的意念。

小亭子下边有一座墓碑,顺着长满杂草的台阶走上去,鲍佳和向燕也看到了坐在那里的男生。墓碑戳在小亭子中间,借着渐渐昏暗的天色大致能看清碑文。碑文上的文字表明,这是为一个在一场洪水中英勇献身的解放军战士立的,时间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碑文有了不同程度的损害,上边还有很多污垢。

向燕要走过去,却闪了个趔趄,啊了一声就是不由自主了。鲍佳扶住了燕,男生也看见了背在他肩上的书包,站起身来却还是一脸的茫然。接下来,几个人谈话不会太轻松,男生证实了鲍佳和向燕的很多猜测。只是那个男生离家后还没一个明确的行为方向,可他回不了家,也回不了学校,要不是鲍佳和向燕,连书包都找不到了。离开家前,那个男生和父亲发生了争执,可他不想去那个制假窝点挣黑心钱,赔偿人家的3D手机,干脆从家里跑出来上了山。

鲍佳和向燕一直很认真地听男生说话,他的头发可能烦躁时抓挠得犹如墓碑前的杂草,身上的校服倒是洁净,可那个男生胸前的红字模糊了。一阵裹着寒气的风很暴烈地吹进来,男生的身子抖了一下。鲍佳的腿一软坐在了地上,抱起萨克斯又一次不由自主地吹起了《回家》。向燕走近墓碑,伸出手擦拭着碑文上的污垢说,我们去哪儿?

鲍佳停止了吹奏,瞅了一眼坐在一边呆呆地看着他们的男生说,我们去哪儿?那个男生没言语,向燕也不说话了,鲍佳就又吹奏起《回家》。

       2011年6月作于满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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