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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定许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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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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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去看电影(短篇小说)

一 

于化在两扇小铁门上刷完最后一遍漆,打算今天晚上去看电影。打算又究竟是打算,于化总觉得缺乏一个至少令自己折服的理由。

于化租赁的房子在一楼,楼后有个大概四米见方的小院,紧邻着一条小街。后门不大,于化却不允许两扇铁门有丝毫损伤,到时候总是要刷上几遍漆,收拾得光光亮亮的,连铁锁和门闩都能不马虎。一家三口人回家的时间不一,于化领着一帮子老家兄弟搞装修,遇到活儿急就没黑没白地折腾;老婆在一家私立医院里打扫卫生,碰巧了晚上还兼职,找不到护工的病人家属往往都出高价;儿子正在读高一,上完晚自习回家也很晚,走后门方便也不影响邻居。要是闲在了,于化喜欢在楼后的小院里站或蹲着,手里夹着卷成的叶子烟,像父亲在世时蹲在地头儿上,伴着傍晚的凉风,看着自己用汗水换来的墨绿。于化把楼后的小院打理得也头头是道,茄子、西红柿,还有大葱、韭菜,一垄一垄的,数量不多,品种却齐全。吃不重要,看那些菜才是真享受,像于化看一天天长大的儿子……哎——这就是去看电影的理由吗?

于化笑了,也想起了早先,就是和老婆结婚后不久决定离开老家前。父亲和岳父都反对于化抛家舍业,那可是根啊!那时候,于化必须找到很多理由。只是今天晚上去看电影,于化觉得像和老婆跑到城里过日子,需要理由吗?

风里裹挟着些许的寒气,秋也就一点点地深了。有些日子没打理菜地了,菜畦里拱出一层毛茸茸的嫩草芽,于化起身找来小锄头蹲下来,喳喳的声音响起,像听一首久违了的歌!掩藏在绿叶间的果实被于化激动得摇头摆脑,被锄头消灭的嫩草芽也用双脚死死地压在浮土里。

天色渐渐暗淡了,于化锄完菜地决定去厨房弄一点饭。于化租赁的是城市第一代住房,狭窄的小厅、两间不大的卧室,地面铺的是仿大理石。只是于化喜欢当成真大理石,差不多天天擦,老婆和儿子都嘲讽他有洁癖。事实上呢又不是那样,于化常一个月才收拾胡子,出门进门又总是一套衣服,也就是表里如一了。前不久,于化带着儿子回老家收秋种麦,儿子看到父亲和聋子大伯绣花一样收拾麦地才有所悟。只是有时候于化也说不清为什么,就像今天突然想一个人去看电影。

进城后,于化的老婆干过好多事情,卖鞋、卖鸡蛋,还差点跟着一个河南老娘们去俄罗斯贩牛肉。于化想起来就揶揄老婆,最好去中东,那里差不多天天都打仗,随便捡两车皮炮弹壳也能赚大把大把的钞票,还是美元。玩笑归玩笑,于化也是天天都拼着命去油锅里抓钱。老婆天天忙得雁飞不落地,于化必须为儿子做饭、洗衣服。于化常在兄弟们面前吹嘘,要是他会生孩子,连媳妇都不娶!兄弟们盯着于化笑哈哈地说,不可能!于化也觉得不可能,却不能承认不可能……呵呵呵——玩笑有时候又不是玩笑!

卧室里只有一张床和一张写字台,还是房主留下的,据说是人家结婚时娘家陪送的家具,如今呢都有了孙子。于化年年都买挂历,却不只是为了装饰。挂历还是于化的记账本,比如,儿子的学费、买菜的钱,一笔一笔支出一目了然。于化把本来很洁整的床收拾了一遍,又想今晚看电影的理由。盯着床上的枕头,于化又想起兄弟们说的不可能,也许这就是理由吧!

老婆干活儿的那家私立医院在东城区,于化过去要倒四回公交车。遇到老婆有一点喘气的工夫,于化就拉上她去外边的小饭馆。就着一盘花生米喝几两二锅头,于化就想兄弟们说的不可能。赶上被老婆护理的病人恰好晚上出院了,又是有钱人住的单间病房,于化就和老婆在病床上说不可能,却必须赶在儿子放学前跑回家。只是那样的时间不是很多,更多的时候,于化呆呆地坐在楼后小院里看那点不多的的风景。

儿子一回家,桌子上就堆满了书,床上的被子和褥子乱七八糟地摊着,枕头却压在床下的拖鞋上……唉——于化也没辙!数落着儿子把卧室收拾好,于化突然从挂历上找到了看电影的理由。

手机响了。

于化听到对方的声音有些惊讶,老婆吃吃地笑着问他今天晚上干什么。于化像第一次和老婆见面时那样,红着脸、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老婆拿一个小灵通,还是儿子逼着于化给她买的,三口人一旦分开就是掉进大海里的针!只是老婆拿到手机后,给于化父子俩约法了好多章,比如没事别打、白天别打、晚上别打……哎哟哟——说来说去是她想打了才打。儿子说妈拿的是“腕机”,可她的理由就是省钱、省电……唉——其实呢两个也是一个,只是最有效的办法还是关机,于化也没辙!

老婆好像正在享受难得的清闲,一再追问于化今天晚上要干什么。于化又把目光放在挂历上说,看电影……真的去看电影。

老婆说,一个人?

于化说,一个人。

老婆又说,真的是一个人?

于化说,一个……呵呵呵——能有两个吗?

找到今天晚上去看电影的理由,于化很兴奋。去楼后小院里摘来一个茄子、三个西红柿,于化就去了只容纳一个人转动的小厨房。西红柿拌白糖、烧茄子摆在餐桌上也是一凉一热,三两二锅头喝下去后,于化再下一碗面条就是一顿很好的生日宴。

待于化喝完碗里的最好一口汤,天就黑得透透的了。于化准备洗个澡、换一身干净衣服再出去,手机却又响了。于化听到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人家也问他今天晚上去干什么。女人好像很急,于化笑笑说,一个人去看电影。

打进于化手机的女人叫侯梅,个子高,皮肤也好,可美女易老,怀念也就成了生存主题之一。于化走进绣园小区,敲开一户人家的房门,迎接他的侯梅一脸怒气。只是扬起来的手又不得不放下,侯梅很干地笑笑说,我还以为是……哎——进来吧。

于化没想侯梅错把他当成了谁,却必须做好善后工作。只是侯梅提出的问题根本就不是问题,比如,卫生间的门锁上得有些松、刮瓷的地方该匀实不匀实,可她也承认只是隐隐看到。还有很多只有侯梅自认为很严重的问题,于化觉得这个女人没事找事,可他见人家一脸的哀怨就又不忍心了。只是于化觉得侯梅没事找事不是没有理由,却不该与自己有关。

从开始装修到验收,侯梅几乎全程监督,包括去什么地方买料,以至于连卫生间里贴什么样的瓷砖都没放过。现在,房子里摆好了家具、地板也像刚擦过。一切迹象表明,房子的主人沿着一条很正规的轨迹打发着属于自己的日子,那房子的主人是侯梅无疑了?

侯梅请于化坐下,又泡了一杯茶端过来,好像要表达一点歉意。于化没碰那套与房子一样价格不菲的沙发,拉过一个小板凳守着茶几坐了下来。侯梅把茶杯放在茶几上,一只手拿着手机站在于化身边干笑了一声。于化没心思喝茶,去看电影早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侯梅拨打了一串号码,却没打通,很沮丧地挂了手机。看着于化张开嘴想表达一点什么,可能侯梅又觉得不合适就又干干地笑了。

于化不能怠慢侯梅,信誉好才能开发客户源。起身去阳台上看看,于化又去里主次卧室,连厨房都没放过,可连侯梅认为是问题的问题也没有发现。于化想去卫生间里看看,门却锁上了,可能是人家故意干什么,也就罢了手。侯梅走过来很抱歉地说,于师傅……麻烦你了……我……你……对不起呀!

于化回到客厅坐在小板凳上,一时也想不起侯梅怎么对不起他……呵呵呵——挣人家的钱好像就该这样!侯梅好像也没想她怎么对不起于化,问他晚上干什么去,又好像下了逐客令。于化觉得再坐下去就不好了,干脆站起来说,看电影……呵呵呵——一个去看电影。

紧绷着的脸倏然舒展开来,侯梅问于化怎么突然想去看电影?于化说今天是他的生日,两口子谁也记不住谁的生日,儿子过生日的时候,三口人才一起举杯同祝同年同月同日生。于化说得很轻松也很搞笑,侯梅也笑了。笑声好像让侯梅回到了过去,也就是于化认为她走到哪儿都出众的时候。只是侯梅那时候肯定是一个漂漂亮亮的乡下大妹子……哎——乡下?是啊,于化有时候非常自信。

侯梅问于化电影院里放什么片儿,好像是没话找话,说着话俩眼不住地往外看,楼外的天黑才亮了。于化突然来了兴致就又坐在了小板凳上,老家像他这样岁数的人都喜欢说片儿,就是现在看电视前也习惯问,放什么片儿呢?片儿就是电影的名字,一种很乡村的叫法,还派生出好多词儿,比如戏片儿、战斗片儿、故事片儿。还有一个让于化很激动的词儿——跑片儿。于化十来岁的时候,公社里只有一个放映队,说是队也不过两个人,用自行车驮着机器一个村一个村地转。平时,一天晚上就走一个村,可遇到烫手的好片儿,好多村又都争着看,放映队也只能一个晚上走两个或三个村。遇到停电、放映队的发电机又出了问题,排在后边的村要空等一场……唉——挺沮丧的吧?

侯梅搬来一个小板凳也坐下来说,我们那个村不大,又是秋头的时候,北边是大庄稼地,赶上南庄放电影还要钻苇塘。苇塘南边傍着一条沙河,过了河还要一头扎进槐树。黑天黑地的一帮子人吵吵嚷嚷地折腾倒不怕,怕的是跑片儿。从北庄看一遍还不解气,还打狼似的地跟着放映队往南庄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肠子里都要冒血了,可再看一遍电影都后半夜了。到底是孩子,一群人又打狼似地往家跑,跑着跑着黑魆魆的槐树林里突然剩下了自己个儿。猫头鹰嘎地叫一声,人也栽倒到地上,脚崴了,鞋也丢了。又是冬天,冷风嗖嗖地刮着……幸亏……啊……幸亏……

侯梅的脸红了,不好意思地看一眼于化又忙着看别处。还是不自在,侯梅起身说给于化沏茶,可茶杯里还满着呢!只是于化的心情很好,老家村北一到秋天也是深深的庄稼地,村南也有茂密的苇塘,尤其是那条沙河,像一条细也韧的线,拴着好多人的老家。芦苇地和河一样绵延不断,仿佛没有尽头,就是于化现在生活的这座城市北边也有河,却和老家的相通就是一条河。

侯梅再端出一杯茶才发现茶几上的,却不能浪费了,自己喝着也劝于化喝。于化突然觉得一个人去看电影不如和别人说……啊……就是说片儿。倒也不只是为了说片儿,是与之相关联的故事,比如侯梅。大晚上一个人落在深深的槐树林里,侯梅的脚崴了,鞋也丢了,肯定有个小小子跑回来去才平平安安地回了家。两个人慢慢长大了,可那件事没忘,又有扯不断的缘分,侯梅就和那个小子恩爱了,一直恩爱到城里,还买了房子……哎——能买房子吗?

好像知道于化在想什么,侯梅就变得矜持了起来,又好像人家所有的猜测都不假!到底是孤男寡女,于化打算离开了,可侯梅又说起了片儿。一杯茶喝下去后,于化的意识就模糊了起来,侯梅也是恹恹欲睡的样子。直到于化被绳子勒疼了才知道遭到绑架……哎哟哟——为什么呢?

侯梅也被绳子捆得结结实实的,躺在地板上呱唧着眼不说话,坐在沙发上的人不住地冲他们呵呵地笑。于化勉强睁开眼,看见绑架他们的人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子,瘦瘦的,脸颊上耷拉着一绺染黄了的头发,两片薄嘴唇一张一合,发出的笑声非常得意。于化咬着牙从地板上坐起来问那个小子要干什么,人家呵呵地笑着说,你该问我叫什么、哪里人,要不待会儿报案怎么说呀?

侯梅坐不起来,眼睛大睁着喊了一声袁宝。那个小子突然收住笑,说,你儿子叫袁宝吧?我叫黄毛。至于姓什么也不在意,妈一会儿要我姓张,一会儿又让我姓李,现在和她一起过日子的那个爹姓潘,爱姓什么姓什么吧!河南老家还有爷爷奶奶、叔叔大爷什么的,可没人承认我是他们的孙子、侄儿,跑回去干脆让他们叫我二大爷!

侯梅讪笑着说,你把我们放了,保证不报案行吧?再说这房子是我表姐的,她去了美国,过完年才回来,家里除了一些家具什么也没有,真的什么没有……哎——行吧亲爹?

黄毛起身走到侯梅面前蹲下来说,我什么也不要……哎——行吧亲妈?妈和你岁数差不多,伤心的时候哭我爹,可她也不知道那个老小子去了哪儿。没法子才给我找了一个后爹,却也不是什么好鸟儿。待我跑到后爹的老家才知道,他还留着一窝子崽儿呢!你说一个男人又没多大本事,干嘛非要过妻妾成群的日子呢?你在找儿子吧?傍晚,我摸过来看见你站在楼道里打手机,却忘了关门。我藏在了卫生间里,趁你魂不守舍地又跑了出去,干脆在茶壶里放了迷药……啊……你就趁两个茶壶吧?是安眠药,不多,却能让你们乖乖地让我绑……呵呵呵——可不是绑架啊!我不能下狠药,倒不是怕出人命,是没时间陪你们玩知道吧?我什么都不要,真的……哎——行吧我的亲妈!

于化也讪笑着说,那你就把我们放了,我也保证不报案行了吧?

黄毛说,报不报也没关系,一会儿跑到哪儿去我也不知道。你们这辈人不是喜欢说,祖国处处有亲人、祖国处处是我家吗?

手机响了,黄毛站起身从兜里掏出手机哎哎了几声又挂了。要转身离开了,可黄毛又笑呵呵地说,我听你们刚才说得有来有去的,慢慢想辙吧!说不定患难与共之后,你们会变成一对野鸳鸯呢!

黄毛跑了,于化必须设法解放自己和侯梅,可唯一的武器就是嘴。趴在侯梅身后张开嘴啃绳结累了,于化才问她是不是在找儿子。侯梅点了点头说,表姐夫在华盛顿,儿子在伦敦,买了房子也是摆设,可表姐还是希望有一个被称为家的地方。表姐原要自己看着装修,可遇到急事必须去美国,这么着才让我当监工。我和丈夫在城里打工是为了儿子,他要读高中了就去了市里一家私立学校。只是没过一个学期,儿子就和别人闹得不可开交。老师、同学天天打我们的手机,说儿子个性,不入群,谁看他都不顺眼,可他看别人也顺不了心。只是儿子回到县里读书也一样……唉——这就叫格格不入吧!

于化解放了侯梅。

侯梅也解放了于化。

于化站起身说,报案吗?

侯梅也站起身说,算了吧!对不起呀于师傅,我打手机本想找儿子,他一天没去上课,却错拨了你的号码。

侯梅的手机响了,却还是没有儿子的消息。于化觉得该离开了,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话安慰侯梅。见于化走到房门前,侯梅又问他干什么去。于化说,一个人去看电影。

侯梅把于化送出房门才说,一个人去看电影好啊!

到了街上,于化掏出手机拨打完一串号码才知道,老婆拿的是“腕机”。只是老婆接不接手机都无所谓,那是个只知道拼命挣钱的女人,兄弟们与于化纠缠可能或不可能也就不是没有一点道理了。这么着于化只能自己担忧,儿子越省心就越不省心!儿子从上幼儿园开始,不迟到、不早退,坚决响应老师的号召,让他写十个字从来不写九个半,却也不会写十一个……哎哟哟——于化越想越害怕!还是该去看看,从锦绣园到儿子就读的十四中五站地,晚班公交和出租车满大街跑,可于化还是决定步行。

那个在十四中看门的老头儿早就认识于化,去早了一时见不到儿子,两个人就聊,聊着聊着就熟络了。于化天天带着兄弟们干活儿,基本上延续祖宗们的活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是于化每天晚上回到家,必须等着儿子和老婆一起吃饭。要是数九寒天,晚上又起了雾,于化在家里坐不住了就走出来。只是儿子不愿意看到父亲在学校门前等着,于化也一次次承诺不再那么愚蠢了,可他来到街上总是身不由己地走到十四中门前。守门的老头儿姓张,比于化大十几岁,脑袋上的头发早脱光了。老家也在那条沙河旁边,可老张赶上六五年招工就进了城。老家里早没了人,老婆也去世了,儿子上完大学留在了上海,老张退休后看门其实是找乐了。两个人一起说沙河、说苇塘,老张说着说着就说到了片儿,可于化那时候还没想一个人去看电影。

老张看见于化又问他是不是来接儿子,可现在才八点多一点,还有两节晚自习课。于化讪笑着应承了一句,两个人就又聊天。只是于化不想和老张说老家的沙河、苇塘了,甚至想起片儿来心就猛地颤悠那么一下子,那就说儿子吧?老张说他认识于化的儿子,挺老实的一个孩子,班主任今儿在课堂上收缴了谁的手机、明儿开除了两个早恋的学生,却还没见于化的儿子让班主任大发雷霆。只是有一样,那孩子常一个人进进出出的……唉——这也是于化隐隐担心的问题。于化问老张今儿学校里安不安静,老张笑着说,现在的小孩子满肚子里都是心眼,看着老老实实的,转眼不见保不定捅出什么篓子来。学校外边有咖啡厅、迪厅和网吧,还有……哎哟哟——大门外边差不多天天有警车开过来,今儿还……唉——老张说着说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于化焦急地问今儿怎么了,老张啊了一声才说,刚才我好像看见了你儿子,好像老师让他去外边干什么去了。只是你儿子好像回了教室,爷儿俩也就是一前一后吧!

于化就坐不住了,儿子每次在警卫室里看他都像贼见了警察。只是于化本身就是贼,又必须当一个追贼的贼……唉——矛盾吧?

站在学校门前也好像了一会儿,于化还是决定去看电影。东风路上有一家电影院,也就是过去的工人文化宫,离十四中不远。于化第一次走进工人文化宫是十八岁那年,可那时候他还在工地上盖楼。遇到雨天才能喘一口气,可于化不想窝在工棚打扑克、睡觉、骂大街。离开工棚前,于化借助凉水把头发梳成分头,换成一套干净的衣服。衣服料子是当时很流行的“的确凉”,于化扯了布料掏钱让镇上的裁缝做成中山装,一种很历史的布料和款式。只是于化很看重那套中山装,走在飘着细雨的街上也很小心。到了工人文化宫前,于化知道要上演当时很轰动的美国大片儿《霹雳舞》就激动了,没在意不菲的票价,打算以最快的速度冲向售票口,却撞在一个小女子身上。小女子穿着一件乳白色风衣、打着一把印着紫花的小雨伞。小女子被于化撞了东倒西歪,花雨伞也裹着风飞了起来。于化忙着把花雨伞追回来,小女子从他手里夺过去骂了一句就转身走了。于化抖着嘴唇还不住地说谢谢……唉——好多年前的事儿了。于化记不起那个小女子的面容,却忘不了那把在风雨中飘摇着的花雨伞。

如今呢工人文化宫叫影乐宫,至于放什么片儿,于化也不在意,也就不会像十八岁时亟不可待、跃跃欲试。到底有心事在怀,于化再想起说片儿的侯梅,也就没心思看电影了。影乐宫旁边有好多休闲的场所,却也不过是咖啡馆、网吧和冷饮店。秋一点点深了,走在街上的人们也开始嫌恶裹着寒气的秋风了,那些咖啡店和网吧里倒是热闹,却与于化无关。

走到一家咖啡馆门前,于化突然收住了脚。咖啡馆里清净也热闹,却依然与于化无关。于化准备离开了,胳膊却被一个黑粗的男人抓住在了手中。黑粗男人那满嘴的胡须很不规矩,衣服也不讲究,凭那双抓住胳膊的大手,于化基本能判断对方的职业或出身。

于化很平静地说,有事情吗?

黑粗男人呼呼地喘着粗气说,你在找儿子是吧?看看坐在里边的那个小子是不是?

顺着黑粗男人扬起手指出的方向,于化看见一个小小子和一个小闺女坐在一起。那个小小子把头发染成了黄色,小闺女那头长发也染成了黄色。于化摇摇头说,那不是我儿子。

不是?黑粗男人喷着浓烈的烟草味说,早在这里盯了老半天了,和你儿子坐在一起的是我闺女。今儿她说头疼没去上学,傍黑儿我回到家人早不见了,她还关了手机。我猜她肯定在咖啡馆这样的地方……哎——你儿子究竟要干什么?

于化摇着头说,不是……他真不是我儿子。

黑粗男人依然不信,于化干脆从兜里掏出打开,找出儿子好多照片。黑粗男人从于化手里拿过去看了又看,最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才把手机还给于化。那对小男女好像发现了于化和黑粗男人,贼一样地跑出咖啡馆几乎蹦到街边,拦住一辆出租车钻进去就跑了。黑粗男人喊了一声青儿飞奔过去,可出租车早跑得没了踪迹。黑粗男人随后跑了回来,又拽住了于化的胳膊说,和我闺女天天搅在一起的就是你儿子,今天要给我说说清楚,否则,咱们去派出所,定他一个流氓罪一点都不屈!

于化没辙了,可他一时又想不出如何脱身。黑粗男人突然放开了于化的胳膊讪笑着说,找个地方坐坐吧?说罢转身走进咖啡屋旁边的一家小酒馆。犹豫了片刻,于化才也走了进去。

黑粗男人坐在临窗的一张桌子旁,冲于化点了点头又说,还是坐坐吧?于化也点了点头才坐下来,黑粗男人随即要来酒菜,两个人吃着喝着,可他决口不再提小孩子事情。黑粗男人说房价、车价,还有假日酒店里的VIP消费……唉——那好像不是他们过的日子吧?

酒是这座城市产的,很烈也很普通,菜是一盘花生米、一盘焖小鱼……啊……是于化在老家时下河就能捞到的小鲫鱼。黑粗男人也没少在沙河里捞小鲫鱼,与于化的距离就倏然拉近了许多。黑粗男人只求酒足,于化也没有饭饱的想法,要抢着买单,可人家从兜里掏出钱丢下就走了。

于化也要离开了,一个小服务员走过来收了钱,边收拾着碗筷边说,谜也就解开了。那个黑粗的男人常来,拉住一个人就请人家喝酒,却也不过说闺女失踪了又找不到,老婆也死了,三个人从老家跑出来竟然……唉——小服务员叹了口气又说,跟祥林嫂差不多了! 

还是决定去看电影,可于化走了几步脑子里突然有一道闪一样的东西划过,身体也如遭遇电击一样战栗了。于化驻足在那家咖啡屋前,刻意看了几眼坐在里边的那对小男女。那个小小子头发好像是染成了黄色,脸也好像瘦瘦的,尤其是说话时嘴角旁边好像有两个若隐若现的酒窝,米粒那么大……哎哟哟——想干什么呀?

于化突然收住脚转过身去,又骂自己神经兮兮的,像他和老婆见过第一面之后,好长时间还想不起人家的模样。待于化把储存在脑子里的眼睛、鼻子和嘴拼凑在一起,却是好多女明星的组合,甚至连老婆身上衣服都是在当时很前卫的那种。那时候,老婆和于化一样流浪在这座城市,好像又怎么能信以为真呢?只是又为什么不能好像呢?

于化觉得还是去看一场电影,像和老婆第一次看电影那样,脑子里却闪出和她拉着儿子去电影院的情景。那时候,儿子小得像小蝌蚪,蹦蹦跳跳的,却像在野地里撒欢儿的小马驹……呵呵呵——也就是眨眼的工夫吧?于化感慨完了心里又敲起小鼓,好多好像一股脑地落在了儿子身上,苍蝇一样。于化本来到了早先的文化宫、现今的影乐宫门前,却折身返了回来。咖啡屋里依然清净也热闹,于化贼一样地趴在窗前,招来了好多人驻足。只是于化浑然不觉,最终惊动了一个女警察。女警察好像也在逛街,却必须时刻恪守职责。只是女警察看于化不过像一个贼而已,很奇怪地瞪了他一眼就走了。于化决定彻底消除与儿子有关的好像,再走在去十四中的路上,也就禁不住地加快了脚步。

再站在十四中校门前,于化依然像贼。一栋栋教学楼里还亮着灯光,老张坐在警卫室门前仰着头数星星呢!于化没再去打扰老张,却又不甘心,说自己是一只被架在油锅上的猴子一点都不怪。这时候,于化才有些后悔,应该让儿子带上手机,是不是违反校规就要看看他的机智了。只是于化又笑自己笨,也觉得自己不再像贼了。从兜里掏出手机,于化看了看屏幕上显示的时间,猜测儿子正在上最后一节晚自习,干脆决定四处走走就离开了。

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突然从前边跑了过来,于化抬起头来才发现走在一条很僻静的小街上。一个精瘦的男人追着姑娘跑,可她看见于化并没有把他当成大救星,一边跑着一边拿着手机拨打110。精瘦男人紧追不舍,一边跑还一边喊,死妮子,你给我站住——

于化好像明白了什么,打算制止有些疯狂的精瘦男人,却阴差阳错地挡住了姑娘的去路。姑娘错把于化当成了精瘦男人的同伙,不能逃脱就大喊大叫。其实呢也不奇怪,情急之中于化竟然抓住了姑娘的手。伴着刺耳的警笛声,警察们也跳下了警车。于化放开了姑娘的手,精瘦男人却扑了上去。

派出所里热闹也清静。

警察让于化说。

于化说完掏出身份证递给了警察。

警察又让那个精瘦的男人说。

精瘦男人说追自己的闺女,那丫头装病不好好上学,还和男生出来瞎逛。警察让那个姑娘出示了身份证后,还特意拿给了那个精瘦男人。精瘦男人看了姑娘的身份证还不死心,问人家老家是不是那个守着大淀的小渔村?姑娘瞪了精瘦男人一眼,从他手里夺过身份证转身要走,却又不甘心。瞪着于化和精瘦男人,姑娘恶狠狠地说,天下的爹怎么都这样!

警察让精瘦男人出示证件,身份证、户口本、临时居住证、所在单位证明。精瘦男人苦着脸说,国家办理第一代身份的时候,我还在河南为一家乡镇厂跑业务,有一张介绍信就行,那是1987年秋天。后来,我一直想补办,却必须回老家开证明什么的,挺麻烦!我带着老婆落脚到这座城市后,跟着老家的一个哥儿们的盖楼房,都是光着屁股长大的,要什么证明呀?那时候,我闺女都三岁了,那是1995年。闺女十二岁的时候,我在工地出了点事儿,身子骨不结实了。只是到处找活儿干,到哪儿都要身份证,可我们那个乡与别的乡合并了,除了要手续,还要时间。我倒是有户口本,却在城南那间出租屋里扔到着,我这就回去拿?

于化想离开了,却弄不明白今天晚上为什么和这么多人和事纠缠在一起。走出派出所,于化似乎很随意地拨通了一串号码,却破天荒地拨通了老婆的“腕机”。老婆笑着说,刚要打你的手机,却响起了铃声。儿子放学回来后说今天是爹的生日,我才知道你怎么突然想去看电影来。恰巧,我伺候的那个病人出院了。快回家,我这就给你做寿面,一定放上两个大鸡蛋!

苦笑笑挂了手机,于化却还是想去看电影。走出这条小街是红星路,穿过去走上东风街,早先的文化宫、现在的影乐宫就不远了。一个人……呵呵呵——于化笑着在心里说,还是一个人去看电影好!

                2010年7月作于满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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