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数日的高温时刻都烧烤着红城,似乎眨眼间就会变成一块焦炭!待浓郁的夜色把红城涂抹得不堪入目之后,梅茜依然能感受到无法驱除的焦灼。
红城是一座省城,梅茜喜欢这么称呼她居住的城市,就像在小说里喜欢写一个叫红的女人。有时候,红城里的红和省城里的梅茜没有界线,就像和常来她家乘凉的剑。其实呢有时候界限分明,有时候和剑会变成一个共同体,或是融合……啊……是不经意的那种,像水,可梅茜觉得又有点矫情。被梅茜称为家的地方不大,也不过是一套百十平米的三居室。和剑在一起的时候,梅茜才愿意称之为家。剑离开后,梅茜坐在电脑桌前,一遍遍审视自己用文字码起来的红城,却总是感觉到含有焦灼气味的虚无。
剑曾建议梅茜把小说里的红城改成虹城,小说里的女人也叫虹。梅茜说她喜欢红,比如乡村婚礼上的红、过年过节时飘荡在乡村上空的红,也就是大红。剑从来都不反驳梅茜,她说话时就老老实实地坐在地板上。剑屁股下边是一个被梅茜淘汰了沙发靠垫,也是大红的颜色。被梅茜称为家的地方也很喜兴,到处飘荡着似是无尽的红色,窗帘、沙发罩、床罩、枕套,甚至连她的内裤和乳罩都是红色。像梅茜的小说,朋友们总喜欢用大俗大雅说事儿,可话里的恭维成分就多了一些。有时候,梅茜也觉得自己有些做作,却与小说无关。
高温天气带给人们无法消除的焦躁和不安,紧接着的问题是,整座城市的水电网超负荷运营,致使人们陷入生存的困境。有人干脆用冰镇啤酒疯狂地在身体的裸露处狂浇暴洒,梅茜却表现出非常压抑的沉默。剑再走进来就小狗一样扑向空调,可他看见很矜持地坐在沙发上的梅茜,为自己找了一个很磊落的理由跑进卫生间。剑沐浴在冷水里不时发出惬意的喊叫声,梅茜突然怀疑他的理由是不是光明?
梅茜本来和一个朋友约好了,暑期去东北,那是她朋友的老家。朋友的初恋情人在老家弄了一个度假村,山青水美,可洗温泉,也可以坐下来修订一部长篇小说。只是梅茜突然想起剑不止一次向她描述的老家,好像也是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
剑说,离开省城顺着一条河往西走,走到河的尽头也就到了我的老家。
梅茜盯着剑那双有些媚气的小眼睛说,是吗?
剑说,千真万确!一条蜿蜒曲折的公路和那条沙河一样,仿佛是紧紧地将老家拴住的绳子。河边是绵延数百里的芦苇地,河里有鱼有虾。只是芦苇地里有一片片镜面一样的水洼,随便蹲下身来都会招惹藏在里边的鱼儿。要是到了秋天,那里到处都是干枯的芦苇,再带上火种、调料,最好有一点酒,随便逮住一些鱼虾就能搞一场很诗意的野外party。
剑和梅茜说话的时候,两个人面对面地坐在地板上。地板上摆着盛着啤酒的高脚杯,盘子里是剑在微波炉上烤的鱼。剑一边吃着鱼一边能说鱼,说他从菜市场上买的这种鱼产自家乡。除了鱼的味道,还有卖鱼人的口音,以及装鱼的篓筐。老家西边的山上到处都有编篓筐的荆条,可不变的还是乡人的口音。只是剑又说,我好多年都不回老家了。
梅茜喜欢说自己是写手,也就是一种有别于专业作家的叫法。有时候,梅茜也参加省市作协组织的文学活动,可她好多时候喜欢扎在这套三居室里,为出版社敲打能换钱的文字。离开书房,梅茜除了去菜市场,还坐在书房里冲着墙或书发呆。梅茜是一个典型的城市宅女,网络除了文字交流,还能帮她采购很多东西,却主要是书。剑没少给梅茜送书,他在一家广告公司搞策划,业余时间卖保险、坟地,送快递有顺手牵羊的意思。剑跑到梅茜家乘凉有点入侵的味道,他们探讨过这个问题。只是剑有点赖皮,他说这样能有效地利用越来越珍贵的电力资源。
剑在省城读完大学,又留在了省城,却和出生在这座城市的梅茜有好多共同语言。老城区改造了,可剑能准确地描述过去的街道、树木,甚至小酒馆的名字、服务员都能说出一二。剑还说好多当学生时的趣事,当然与老城区有关,学生时代的话题很容易引起共鸣,梅茜也很快与他缩短了距离。
分散在各地的同学们跑到省城,离开车站首先冲进梅茜的三居室。梅茜与同学们聚集在一起吃吃喝喝、跳跳唱唱、挤在一张床上,好多时候谁都希望被人逼着道出自己的闺房秘语。只是梅茜身边多了一个乘凉的剑,同学们再来省城往往都很小心地拨打她的手机。只是对方又缺少耐心,憋足一大口气才哇塞一声说,真的吗梅茜?梅茜说,好像……是吧?其实呢有时候梅茜也怀疑,自己身边是不是真有一个乘凉的剑,甚至和他面对面坐在地板上也会有这样的疑问。
剑突然大叫了一声,穿着一条内裤跑了出来,紧接着是袭击他们的汹汹热气。水没了、电也没了,小区里霎时陷入了一片漆黑。梅茜坐着没动,剑没吝啬挂了一身的水珠,蹦跳着学说很早的一段广告词——不要让人类最后一滴眼泪成为地球上的最后一滴水!
剑表演得那么惟妙惟肖,却没带给梅茜好心情,干脆起身来到阳台上。梅茜拉开推拉窗,置身在二十七层,只能俯瞰涌动在楼下的人群,一片一片的,蚂蚁一样。一阵热风倏然袭击了梅茜,禁不住地紧锁了眉头。梅茜居住的小区在城西,准确地说是早先的郊区。梅茜脚踩的地方原来叫高岗村,也就是说,好多年前,这里曾是一片高地或荒地。又一阵热风吹了过来,梅茜不得不关闭推拉窗。穿好了衣服很安静地走过来,剑站在了梅茜身后。
梅茜突然回过头来说,好像是这个月第七次停水停电了吧?
剑说,是……吧?
梅茜说,我跟你回老家吧?
剑说,身份?
梅茜说,已婚或未婚妻子,或者恋人、情人,或者同事什么的都行!
剑说,那好……不过,我要准备一下,争取尽快满足你。
剑转身要走。
梅茜说,去哪儿?
剑头也没回地说,出出转转。
梅茜说,对……这里不能乘凉了。
剑好像没听清梅茜说了什么,离开前很压抑也很含糊地哎了一声。
剑有一辆奥迪,据说是前女友给他淘来的二手货。梅茜不是很在意与剑相关的据说,对他也很少说自己的过去。剑不喜欢那辆奥迪,却又离不开,不认识梅茜前,相当于他的汽车旅馆。
梅茜和剑对话往往不太注意答案,就像那天说要跟着他回老家一样,说说也就忘了。只是剑好像特别认真,也出乎梅茜的预料。梅茜在一天早晨,本打算赖在床上读一篇在网络上很火的小说,剑却突然打进了她的手机。那时候,梅茜的三居室里不缺水也不缺电,可谁也不敢保证,什么时候还会让她陷入充满焦灼的暗黑之中。
离开省城,剑没有选择高速公路,驾车行在一条普通公路上似乎为了证明一点什么。傍着沙河的芦苇地展示给梅茜爽心的绿,却觉得剑的刻意有些多余。梅茜至少通晓红城的地理,包括这条流经两个省的沙河。
胖子欣不是突然地打进了梅茜的手机。
胖子欣住在离红城三百里外的绿城,那也是梅茜用文字码起来的城市。梅茜之所以把胖子欣居住的城市称作绿城,除了似乎永不退色的绿色,还是京畿门户,呈现在她眼前的绿色总是充满油墨墨的古典美。梅茜每次进京都在绿城下车,似乎也不全是为了胖子欣。走在被绿色遮掩着的大街上,梅茜常把自己毫不客气地扔到民国。那时候,绿城就是一座很欧化的城市了。
胖子欣每次打进梅茜的手机都说没事儿,其实呢没事儿就是有事儿。剑驾着奥迪行进两个半小时之后,梅茜听到了胖子欣的声音。胖子欣的声音和身体一样,陌生人听到后总是怀疑她是不是做了变性手术或生理上压根就存有缺陷。其实呢胖子欣是一个很娇柔的小女子,也就出乎很多人的预料。剑驾着二手奥迪行进到两个小时三十分零四秒的时候,梅茜突然改变了主意……哎——为什么要去绿城呢?梅茜问完自己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可在她的朋友圈里,胖子欣是唯一听说过剑却没见过他的人。
绿城和北京有一个共同的特征,纵横交错的胡同和不朽的古迹。只是除了还保存基本完好的古迹,好多有名字也有典故的胡同都消失得差不多了。那片用青砖砌成的民居穿插着血管一样的小胡同,也是胖子欣在小说里不能丢弃的描写对象。胖子欣能够长久地居住在这座宅院里,除了得益于过世的奶奶,还有一位永垂青史的民国名人,他们曾是邻居。
胖子欣独居的小院没有一丝现代色调,青砖铺成的甬道、散发着古典韵味的青砖瓦房、瓦房里的细磨青砖,再是紫檀家具都是相得益彰的搭配。有胖子欣和奶奶两辈人精心呵护,梅茜和剑坐在紫檀八仙桌旁,闻不到一丝的腐败气息。
胖子欣依然喜欢用笔写作,她有一台联想笔记本,是奖品,却和收藏的石头、青花瓷放了一起。胖子欣和梅茜坐在一起,触及到很多与女人有关的话题,那她们忽视或不经意地冷落剑也在情理之中。
绿城离红城也就三四百里,气候不会有太多的差别,何况,梅茜和剑见到胖子欣的时间是午后。胖子欣早先喜欢吃也喜欢说吃,现在害怕吃。选择这样的时间走近胖子欣,是梅茜的有意。胖子欣喜欢茶,见到梅茜后拉开架势要表演刚学会的茶道。房子老旧了,周边也有和房子一样苍老的大树遮掩着,空调更是尽心地制造着清凉。只是笼罩着绿城的天空像一口被火烧得滚烫的铁锅,胖子欣准备了一壶滚开的水后就喘得不行了。
剑好像不是很在意胖子欣,又好像故意为她和梅茜提供一个深度交流的空间,干脆起身出来在小院子里走走转转。房檐下放着好多花草,却都不是很名贵。有些花草还是很原生态的,比如喇叭花什么的,还有一种叫“死不了”,粗粗的枝叶间开着一朵朵紫粉色的小花。只是那些花草被胖子欣放在花盆里就不那么原生态了,剑也觉得很遗憾!除了花草,院子里还有一架葡萄。葡萄架用几根水泥柱支起来,上边搭着横横竖竖的竹竿。攀延在竹竿上的葡萄枝叶成就了一个绿色的凉亭,下边有石椅、石桌,上边再放上一杯香茗就更好了。
胖子欣突然拉着梅茜逃难似地跑了出来,手里着拿着一件绣品。剑招呼梅茜和胖子欣坐下,反客为主地把茶端了出来。胖子欣嘻嘻哈哈地和梅茜说起了绣品,那是她的作品,像说刚完成的一篇小说,从灵感到构思,以至于每一个细节生长的氛围。梅茜这才细细打量胖子欣,她穿着一套很宽松的衣服,脑后边还多了一根粗粗实实的大辫子。也是在瞬间,梅茜才明白自己为什么非要来绿城。
离开绿城后,要过一座县城才能抵达剑所说的老家。路过县城的时候,轻松地驾着车和梅茜说县政府、百货公司、电影院,还有县中学……啊……剑说那是他的母校。待剑驾车穿过县城,梅茜才明白,他的话很通用,像连接水龙头的四分管,只要放在合适的位置就行。梅茜又装出很在意的样子,看一眼剑那双小媚眼笑了笑,彼此相处的氛围就十分融洽了。
出了县城,路况还是不错的,路边的加油站、小商店,和隔一段能看到的小酒馆,可梅茜还是在意傍着公路的芦苇地。奥迪里的空调很尽职,可热气透过不是十分严谨的车窗钻进来,搅扰了弥散在车内的冷气。梅茜感到十分不舒服,干脆拉开车窗,从芦苇地里吹过来的风中含有难以驱逐的焦灼,却有一股股令她陶醉的腥味。看到梅茜很得意的样子,剑笑呵呵地说,快到河的尽头了。
时间还不算太晚,要到沙河的尽头了热气还是很嚣张。好在一直很热烈的太阳慢慢歪向了山的西边,凉气从河底窜出来虫子一样钻进了梅茜那颗浮躁的心。所谓河的尽头是一处山坳,事实上剑的话不准确。只是坐在奥迪里看见一个傍着山的小村庄,梅茜还是很兴奋。剑突然打动方向盘拐下公路,通过穿插在芦苇地里的一条土路走近山坳。梅茜眼前的山不是很高,可山顶紧挨着另一座山的腰部,层层递接也该是层峦叠嶂了。梅茜抛弃奥迪站在一泓清水旁才知道,这不是河的尽头,是遇到山的沙河弯曲了。只是逗留在山坳里的水是活的,梅茜和剑享受清凉之气,听到静静的流水声,心情就更好了。
剑有备而来,打开奥迪后备箱拎出泳衣,却不能让梅茜当观众。听到风吹动芦苇的刷刷声,梅茜突然矜持了起来。剑钻进芦苇地,再来到梅茜面前,身上只有一条深蓝色的泳裤。剑跳进清水后向梅茜扬了扬手,她的心动了,却突然看到一个黑糊糊的东西漂了过来。梅茜啊地喊了一声,可黑糊糊的东西早被剑抓在了手里,却像摸到死老鼠一样甩到了她的脚下。梅茜惊讶过后蹲下身来,看到一条死鱼又惊讶地站起身来,一副呆呆的样子。剑游到梅茜眼前,半个身子还在水里,盯着她脚下的死鱼说,在河里发现一条死鱼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吧?
梅茜好像没听见剑在说什么,很压抑也很含糊地哎了一声。仰起头看着渐渐暗淡的天,梅茜想,我们是来乘凉对吧?
剑的老家在公路边上,像很多村庄一样才没有特色。窄窄的土街、高矮不一的房舍,再是胡同、门楼和院落,加上活动着的鸡鸭,一切都和梅茜用文字码在电脑屏幕上的村庄相吻合。
梅茜是红城土著,爹妈、爷奶还有叔姑,情绪好的时候,不止一次地描述记忆里或传说中的老家。红城成为省城前就是一个小村庄,慢慢地变成了城市,又成了大都会,可梅茜怎么想象都在上辈人的话语里找不出属于自己的老家。梅茜坐在电脑桌前,思维被卡住后,仰起头盯着苍白的天花板追溯爷爷、老爷爷,甚至连茹毛饮血的祖宗都拉出来,结果却依然不尽人意。
余晖中的村庄安宁、和谐,鸡犬和孩童们制造的声音不只是陪衬;走街串巷的鱼贩自敞开嗓门吆喝出来的声音,高高低低地起伏着,抖出颇具古典意味的余韵。要是没有傍村的公路、公路边上的小商店和小酒馆,这里应该是不需要梅茜想象的老家。
梅茜见到剑的家人前,他的老家只是一张没有人物的水墨画。待梅茜见到剑的爷爷、奶奶和爹妈后,眼前就是一幅很生动的动漫了。再是剑的姑、姐和大姨妈,更令梅茜心动的是矜持地喊过她婶子、妗子后的孩子们,再再是被他们追逐着在院子里耍疯的小狗。一座像村庄一样很古典的小院,承载着梅茜的幽思。剑的家人聚集在一起,很隆重也很乡土地迎接梅茜,除了略含拘谨的激情,还有一桌很乡土的菜肴。房子后面就是山,摆在餐桌上的菜肴来自菜园、院子和河里。鸡是在院子里长大的,鱼是从沙河里捞上来的,再加上菜园里的蔬菜,剑的母亲用最朴素的烹饪方法做了一桌菜肴。
梅茜和剑的身份很明确,晚上睡觉就该有一个光明的隐秘处。房子是老旧的,床也是土炕,有两床新里新面新棉花的被褥,还散发着一股股令梅茜陶醉的馨香;炕席是芦苇编的,交叉在一起的苇蔑儿成就了齐整整的花纹,还没有沾过一滴汗,亮亮的,也凉凉的;一台老旧的电风扇搅动的一股股凉风,老式木格窗半开着,挂上一道粉底紫花的窗帘,却挡不住房前的老槐树予以梅茜和剑的清凉之气。梅茜闻到老屋里散发的一点点腐败之气反倒有些留恋,更重要的是,一家子人坐在一起的氛围。吃完饭,爷爷、奶奶被一大家人围在房前的老槐树下,石桌上摆着一壶茉莉花茶,围坐在桌旁的人们叽叽喳喳地说说笑笑。待剑陪着梅茜走过去就都闭上了嘴,却有吃吃的笑声。
梅茜是被众星捧着的月亮,剑也被夹在了爷爷、奶奶中间,可爷爷还是太阳。爷爷说的都是老话,除了剑和梅茜,再是奶奶和爹妈,别人都是一副不想听却又不能不听的样子。爷爷喘了一口气端起了茶碗,小辈人就围着剑和梅茜说话了。只是梅茜想听,干脆故意把话题往老地方拽。剑很在意梅茜的提示,从老院子里的树说到村南沙河里的鱼。梅茜很在意在山坳里看到的那条死鱼,也很在意剑像在镜头前说台词的样子……哎——在意吗?伴着一声尖利的蝉声和此起彼伏的哈欠声,梅茜又一次很郑重地追问自己。
老房子没有主卧和次卧的说法,只有东里间和西里间的称谓。梅茜和剑下榻的地方被叫西里间,和东里间隔着一个灶间。西里间和灶间隔着一道小门帘如同一张薄纸,爷爷和奶奶住在东里间,和剑坐在土炕上的梅茜能听到他们大声道出的私语。剑像和梅茜在红城一样,坐在土炕上也和梅茜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剑很惬意地享受着从窗外涌进来的习习凉风,也就有了和梅茜一起乘凉的惬意。
梅茜又把话题往老的地方拽,剑很配合,继续说老家的街道、老家的河和老家的山。只是梅茜依然在意河里的鱼,剑沉默了片刻才说,有水的地方就有鱼,鱼和人一样有生有死很自然吧?梅茜不想再和剑纠缠鱼了,扎在房前一丛杂草里的蛐蛐曳着脖子嚎了一嗓子,夜也就深了。
睡吗?梅茜像在红城一样,说完后并不在意剑回答什么,自顾回到卧室。有时候,梅茜也和剑一起回卧室,却很少回忆或展望,一切都保持着现在进行时状态。置身在这间充满潮凉之气的老屋里,剑冲梅茜咧开嘴笑了笑,很不规矩地躺在了土炕上。只是剑依然和梅茜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还像两个人在红城,好多时候,梅茜睡在沙发上,剑却癞皮狗一样把身体摊在地板上。
手机铃声搅扰了剑的梦,坐起来打开看到一条短信。梅茜始终没合上眼,却没在意剑接到了什么消息。两个人在红城也是这样,剑有时候半夜接听完手机,或看完短信回立即在梅茜眼前消失。梅茜的日子静,剑的日子却闹,静也好、闹也罢,两个人的日子里却饱含着一样的热闹。
天亮了,院子里又热闹了起来,先是爷奶、再是爹妈和孩子们,狗和鸡鸭也闹得厉害。剑必须离开了,早饭也来不及吃。一家人热热闹闹地把剑送到胡同口上了车,该依依惜别了,可一家人不能不把时间多分给梅茜一点。梅茜也必须尽快进入角色,很谨慎地把剑慌乱中掖进衣服的领子拽出来,又很小心地抻抻拽拽,直到贴实了才罢。剑很平静地说,什么时候回去告诉我,一定来接你。
梅茜只是笑了笑,是不是回去或在这里逗留多久,她根本就没想过。那条死在河里的鱼依然是牵挂,梅茜的确不好回答剑提出的问题。
梅茜站在老屋前的老槐树下说,明年剑过生日……啊……也就是阴历七月初四,我们还回老家一起乘凉!梅茜好像是自语,却被剑的母亲听到了。听完梅茜的话,那个年纪不是很大,看上去却很沧桑的女人怔了怔,说,七月初四?啊……对……就是初四嘛!
剑离开老家的第二天晚上,梅茜独自睡在老屋里,听到爷爷向奶奶大声道出的私语。爷爷说,咱们要真有那么一个孙子就好了……唉——掏钱跑过来租爷爷,现在的小孩还真想得出来哟!梅茜只是笑了笑,剑的老家临近绿城,却是一个早被工厂和小区占据了的村庄。梅茜从来没在意过剑的老家在哪里,却也理解他的苦心!
梅茜不会总是待在一个自以为很美好的村庄里,忘不了一条死鱼就是出来走走的理由。梅茜几次来到小山坳前,水是活的,也是清的,却再没发现死鱼,这让她保持了一点美好的心情。离开那座老宅院前,梅茜杜撰了剑的生日,是妄想为来年再乘凉寻找一个更加坚实的理由。离开那个的确很好的村庄,梅茜踌躇在小山坳前。梅茜每次出行,笔记本、DV和手机是三样必备的东西。为了留下一点美好的记忆,梅茜用DV摄录影像是想留下常品常新的依据。只是那只拿DV的手突然抖了一下,看见水里漂着一个黑糊糊的东西,梅茜的心倏然揪了起来。梅茜收起DV蹲在水边,一只死鱼散发着腐臭的气味倒不令她惊讶,只是眼前的水……哎——为什么呢?
离开山坳,梅茜顺着弯曲的河道西行,岸边是依山生长着芦苇和不成行的柳树,脚下是柔软的沙地。沙地上的杂草上挂满了晨露,一种叫尖草的植物伸展着长又尖的叶子,也不断地骚扰穿主任短裙的梅茜。待梅茜再往西走一段,山慢慢地离开了沙河,河面也宽阔了起来。两岸的芦苇和柳树十分茂盛,涌却不汹的河水长流不息,远远望去用水天一色来形容就很恰当了。站在岸边,伴着氤氲着的潮凉之气,梅茜回头看了一眼,恍恍惚惚看见一个人走了过来,是剑也不是剑,却还是笑吟吟地说,我们一起乘凉吧!
太阳升得老高了,梅茜猜测自己也走出了老远,决定返回去,却突然听到从芦苇地里传出一声鸟鸣,那就是天籁之音!梅茜像被一条线牵着走进茂密的芦苇地,里边有一条条人为踩出来的小路,绳子一样紧紧地把她缠住了。芦苇地里似乎蕴藏着无限的能量,梅茜与谁一起乘凉也就成了空许。只是梅茜不能不走,直到精疲力竭了才收住脚,眼前的情景却令梅茜惊呆了。
芦苇地里有一道道水沟,水黑黑的,也是红红的,混合在一起就是令梅茜作呕的污浊,水面上飘散着恶臭的杂物。水沟与水沟之间是相通的,污水躁动了水面上的杂物。一条小鲫鱼好像要向梅茜倾诉一点什么,从晃动着杂物里钻了出来。蹲在水洼旁,梅茜要把小鲫鱼捞上来,人家却一扭身就钻进了水底。不用做任何猜测,梅茜只要顺着水沟往西走就能找到污水的源头。剑所谓的兄弟姐妹们天天都去山那边上班,那里有很多家小化工厂。污水从芦苇地里流过来,最终进入南边的沙河,那梅茜见到死鱼就不足为奇了。梅茜咧开嘴无声地笑笑,站起身能看到傍着芦苇地的山,可一个事实不可否认,她迷路了。
待梅茜走出迷魂阵一样的芦苇地,天色也渐渐暗淡了。梅茜决定顺着山路往上走,唯一的理由似乎还是为了乘凉。直到月亮出来了,梅茜好像才达到了目的地。
月色很好,梅茜走在两边开满山花的路上还有飘飘欲仙的感觉。梅茜拿出DV,伴着姣好的月光把一朵朵山花摄了进去。山上不缺树木,藏身在林子里的鸟儿也贪恋月色。看见梅茜像遇到一个浑身柔软、光滑的美人鱼妖,鸟儿们忒儿地一声飞起来忙着隐藏了。待梅茜走到半山腰,见一片平地被一片密林包裹着,却布满了一片片瓦砾,还有高高矮矮的石墙……啊……所有的元素组合在一起,完全能复原一个曾炊烟袅袅的山村,甚至连街巷和胡同还有清晰的痕迹。梅茜不再怀疑了,可她又禁不住地问自己,来到这个曾经的村落又能求证什么呢?
一块空地似乎是一户人家的院落,生长着一棵不是很粗的杏树,绿绿的枝叶间挂着黄得透透的杏果。梅茜走过去伸手要摘下一枚,杏果熟得太透了,手一碰就掉了下来。梅茜呀地叫了一声弯下腰摊开手,那枚杏果啪地落在了手心里。梅茜捧着杏果慢慢放进嘴里,一股酸甜甜的汁汤流入胃口。梅茜的心冷地一颤,头也仰了起来。月光依然很好,梅茜看到不远处有一间藏在林间的石屋,吐掉杏核慢慢走过去,眼前的情景再一次让她惊诧了。
石屋前长满了杂草和自由生长的桃树,树上爬着飞累了的蜜蜂。仿佛也贪恋山上的美好月色不肯睡眠,蜜蜂嗡嗡地叫着,梅茜又听到难觅的天籁之音!
石炕、石桌,连椅子都是石头的……啊……梅茜没惊讶石屋里的布局和器物,是的曾经的主人。梅茜走出石屋,穿过一片树林,听到一声声穿石般的泉水声。山是重叠的、连绵的,梅茜站在山腰上又看到一座山的山顶。泉水声透过一片茂密的芦苇里传过来,梅茜顺着一条细若游丝的小径走进了进去。
到了一泓泉水旁,一阵哗啦啦的戏水声又感动了梅茜。梅茜把头探出茂密的芦苇,看见一个男人和一个小女人在河里洗浴。男人从水里探出头来,头发黑亮得可以,脸上却有去不掉的褶皱。那个男人的胳膊像老树皮,可他的脸上覆满了是令梅极其惊讶的红润。
水边长满了蒲柳,一丛一丛的,小女人爬上岸,把搭在蒲柳枝上的衣服拿起来穿好。冲着河里的黑发男人招招手,小女人就顺着一条穿插在芦苇地里的小径走了。黑发老人随后也上了岸,他的皮肤皱巴巴,骨骼却很健壮。黑发老人似乎看见了梅茜,挥动的胳膊凸起了强健的腱子肉。梅茜掩在苇丛里,离男人很近,除了能清晰地看到他的面容,连张开嘴露出的牙齿都清晰可见。老男人那口瓷白的牙齿像是新生的,齐整整的……哎哟哟——哪一样都说明身体强壮无比!只是那个男人是返老还童,还是一个面容苍老的壮年人都令梅茜疑惑。只是梅茜还是在情不自禁地拿出DV,可她眼前除了那泓泉水,就是在夜风中摇曳的芦苇,再是美好月色留住的影子。
该消失的到底消失了,包括梅茜刚走进去的石屋。扬起头看一眼依然皎洁的月亮,梅茜又低下头引逗着地上的影子。站立了好久好久,梅茜才动了一下身体,又把目光投向那泓清水喃喃地说,我们一起乘凉吧?
2010年7月作于满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