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
我现在还是罪犯。
墨西哥和我的真名一样,早就消失了好多年,准确地说,是十四年零三百六十四天多一点。我在这座偌大的监狱里,是被编了码的零部件,被安装在这台大机械上,每时每刻都在警官的指令下,有序地运转着服刑的日子。自从走进这座监狱,我就住在七楼。趴在床上,我透过窗户,能看到点缀着高高围墙上的灯火,还有持枪站岗的武警,再是紧邻着监狱犹如天堑般的大山。这座监狱就是一个固若金汤、戒备森然又繁荣昌盛的王国,我也因此变成一个不情愿却必须温顺的子民。待范警官把我叫到办公室后,墨西哥这个名字才又一次有了归属。其实呢我也早有预感,离开监狱前肯定会见到范警官。
走进监狱之前,我被人喊作墨西哥必须追溯到与范宇在八零镇中学读书的时候。新生入学本来就是件令人兴奋的事情,何况,我从小学三年级就和范宇同桌。那时候,我能知道的只是以八零镇为中心的县域地理,也不过熟稔那个巴掌大的地方。和范宇拿到老师发给我们的地理教科书,也只能想象墨西哥和八零镇的差别。地理老师点到我的名字的时候,正悄悄地和范宇用手掌比划墨西哥。范宇看到地理老师愠怒地瞪着一个学生,悄悄拿手捅我的腰。我腾地站起来大声地说,墨西哥。墨西哥对我的过去或今后都不会有任何作用或价值,好像唯一留存的意义就是这个名字总是在瞬间拉近与范宇之间的距离。
坐在我面前的范警官……啊……也就是范宇喊完墨西哥后,咧开两片薄嘴唇很好地笑了。我长时间怔怔地看着范宇,也长时间不想说话。待在监狱里,与我在梦中相依相扶的女人大多是范宇,少有的几次是牛小惠。只是我现在真记不清牛小惠的模样,留在记忆里的只有她脑后那根大粗辫子。
范宇没穿警服,留着短发,人到中年身体自然发胖,唯一没变的是那双大眼睛,依然时时刻刻都流光溢彩……呵呵呵——就是流光溢彩怎么着吧!其实呢对这次会面有心理或思想准备,却没想到范宇把我带到监狱领导招待客人的小餐厅。餐桌上放着几盘菜和一个生日蛋糕,酒水是雪碧。一直负责改造我王警官在两个杯子里倒上雪碧,冲范警官点点头笑了笑就走了出去。
没关系,再有三个小时零二十分钟,你就可以离开监狱了……啊……一点特权吧?范宇抬腕看了看表说,今天,我也必须回省厅,你回八零镇坐警车不舒服,那咱们打车怎么样?
今天是你的生日吗?我的问话有点避重就轻,或干脆是很无赖地装糊涂。
范宇又很好看地笑着说,是我们两个人的生日,都是属马的,四十五周岁。
我点点头,端起杯呷了一口雪碧说,还用谢吗?
范宇摇摇头说,是我把你从八零镇接出来的,也该把你送回去,这么着就圆满了。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八零镇是不是对你太重要或一点都不重要?我好多次想把你的案例作为论据引用在论文里,可始终缺乏存在的理由。只是那个案例的存在又无可置疑,我的研究是不是应该超出法律的范畴?
你是说牛小惠吧?只是我不想说。十五年前,我醉酒后砍伤了张小祝被判入狱,县局的刑事档案里肯定有确切的记录,还少不了诸如供认不讳之类的术语。你要想让自己的研究超出法律的范畴,最好去写小说,文学素材不需要确切的论证或考证。
范宇端起杯和我的杯碰在一起,呵呵地笑着说,墨西哥,你很幽默。上学的时候,你的作文成绩总是很好。有时候我也在想,你当年举起刀砍向张小祝的裤裆时,是不是被虚幻或魔幻的力量驱使着失去了理智?最不能忽视的是,你作案的地点是张小祝和牛小惠的洞房,也就是人家的新婚之夜。事实上你和牛小惠没有任何关系,人家从西部山区嫁到八零镇的那天你才知道有那么一个小女人,却也只是知道而已。你和张小祝不是什么要好的朋友,却也不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只是你砍下了连通张家血脉的唯一通道,张小祝的父亲那时候就有两家小造纸厂,他是唯一的继承人。案发后,张小祝的父亲花重金为他做了手术,却还是半个残疾人!
我沉默。
范宇又说,牛小惠是个很好的山村姑娘,张小祝也是一个很乖的孩子,你那样做不觉得是一种无法弥补的伤害吗?当然,我们今天还是尽可能地避免延伸到法律范畴的话语,至于道义嘛……哎——墨西哥,我觉得这起案子真无法简单地用道德和法律去界定……啊……当然,今天过来除了做好该做好的事情,最好能解开困惑了我好多年的谜……好吗?
我沉默。
范宇又说,你是不是一直隐瞒着一段难以启齿的故事?最大的疑点是你和牛小惠,可我做过调查,人家嫁到八零镇前几乎没走出过那个小山村一步,那是生她养她的小山村。我曾想象过你和牛小惠在老家县城或干脆在八零镇遭遇后,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只是按这个思路捋下去,你和牛小惠演绎了一个很通俗的情感故事不是吗墨西哥?
我沉默。
范宇好像累了,打开餐桌上的生日蛋糕,在上面插上蜡烛点燃了,伸手示意我和她一起吹灭蜡烛。我笑着站起来张开了嘴,范宇却又伸出手说,还是许个愿吧?
许什么愿呢?我说。
范宇说,那是你自己的事情。回到八零镇,我希望能和你在一个合适的时间做一次坦诚对话……啊……是与张小祝、牛小惠没有直接关系的对话。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和范宇离开了监狱。几次回头去,我长久地看着待了那么多年的地方。直到范宇拽住我的胳膊还不肯转过身来,缘于突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丢在了监狱里。
八零镇
有了八零镇才有八零桥,桥下是一条流了好多辈子的沙河。上学的时候,我经常在作文里说起那条沙河,自然包括河里的鱼、岸边的芦苇和青草,再是抱着鞭子的牧羊人。那时候,河面上还是一座木桥。一九八零年夏天,暴雨下了整整一个晚上,木桥塌了。随后一条国道越过沙河、穿越了小镇,八零镇和八零桥也就同时诞生了。为桥和小镇重新命名的人现在是省委某厅的领导,他当年在小镇上当书记时建了一个工业开发区,为好多家小造纸厂、印染厂剪过彩。八零镇和八零桥诞生的时候,就有人叫我墨西哥了。
我拎着一个破包驻足在八零桥上,抬头和低头都没什么感慨。只是我必须把身子紧紧地贴在桥栏杆上,躲避着风驰电掣般的汽车,却必须承受飓风一样地冲击。一辆红色125摩托车野兽一样大吼着冲个过来,我差不多把身体粘在了桥栏上。摩托车闪一样飞了过去,我只能张大嘴要吼出一肚子的怨气,却禁不住地挺直身子喊道,报告政府——
你们可能觉得我有些做作或矫情,说句痛快的,本人一开始就做作或矫情!这样的话在十五年前,也就是范宇送我去监狱的路上就想说。遗憾的是,我始终没说,包括在监狱里和范宇一起过生日的时候。只是在监狱里喊完报告政府后,与我拌嘴、斗殴的人连脚趾头都顺溜。骑者125的小伙子飞过去又掉头跑了回来,摸着自己的光头很得意地嚎了一声,他应该很在意我的光头。
走在回八零镇的路上,范宇问我今后怎么办。我笑了笑没答话,却知道范宇也是明知故问。入狱之前,爹妈就死了,又没兄没弟没姐妹,倒是范宇好像是我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人。从我被铐到公安局到进看守所,以至于一次次出入法院,那时候还是县局刑警的范宇始终没有回避。准确地说,理应回避的范宇一直没离开那起故意伤害案,包括法官判决附带民事诉讼的时候,还是她在我和张小祝的父亲之间做了调解。走进监狱之前,范宇接受了我的委托,将那处老宅变卖了赔偿张小祝的身体和精神损失。只是谁都知道,那点钱对于张小祝的父亲来说根本就不值一提,让我彻底滚出八零镇才是张家人的终极目的。
老街也不再是老街,房子大多是新翻盖的,还有不少别墅一样的小楼;街道铺成水泥路,路边种上了花草,墙上的标语也和从前不一样了……哎哟哟——八零镇变得越发熟悉又陌生了起来。我站在一户人家的院门前,觑着眼在墙上找农业学大寨或计划生育什么什么的标语……呵呵呵——又有点做作了吧?
院门被人打开了,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走了出来。女人很胖很矮,却很和善,很客气地问我找谁。我说,路过……啊……就是路过。女人笑了笑没说话,抱着孩子坐在了门前的大石头上。
九月里的太阳还很嚣张,又快晌午了,好院门旁有一棵和我一样沧桑的槐树。抱孩子的女人见我满头大汗,伸手指了指院门右边的石头。我谢过之后才坐在石头上,却没敢长久地面对抱孩子的女人。抱孩子的女人说,你是哪里的人?我没说话,只伸手指了指北边。我相信用不了多少时间,抱孩子的女人一定会想起一个叫墨西哥的人。只是一切又不能归罪于固守在我眉宇之间的那颗黑痣,人到底要一点点苍老,该留住的永远也抹不掉,像刀留在树上的痕迹,只要树不死!
手机响了。
掏出手机听到范宇的声音,我干笑了两声。站起身冲抱孩子的女人点点头往前走着,可我还是不知道该去哪儿。手机是范宇在路上给我的,还开玩笑地说,有事情一定要找警察。
范宇说,墨西哥,你打算怎么办?
我说,报告政府——
范宇好像还在车上,呵呵地笑着说,讨厌……哎——要是当年我不考警校、不当警察,就在八零镇过日子,眼下是不是也抱着孙子坐在门前的大石头上看杂杂了?
“看杂杂”是八零镇的土话,就是四处张望看什么都行。我的心情倏然好了起来,干脆随口说,我好像从来没喜欢过你吧?
范宇笑着说,讨厌!
范宇挂了手机,我回头看了一眼,抱孩子的女人还坐在石头上。只是怎么着抱孩子的女人在我眼里也变不成范宇,或范宇怎么着也变不成那个抱孩子的女人……唉——有点别扭吧?
八零镇真的不比从前了,路宽了、车多了,光上档次的酒店就有四家。镇政府大楼被人们喊作白宫,不是说多么气派,是上上下下都是一律的白色。我一时想不起离开八零镇后该去哪儿,拎着一个破包溜溜达达的,街上突然乱了起来。一个男人拎着一把菜刀从饭店里跑了出来,女人披头散发、衣衫不整,遇到鬼了自己也变成鬼一样叫唤,引来了围观的人,车也堵了一大片。我必须躲闪着暴躁如狗的车辆,左晃右摇地撞在一辆三轮车上。蹬三轮的男人刹住车有些奇怪,却很有耐心地打量我。我抓住三轮车把,也瞅着蹬三轮车的男人。男人的嘴上光光的,白胖胖的脸上透着红气儿,喉结很激动地滚着却发出了一声尖细的吼叫声才说,墨西哥?
张小祝被我砍伤之前是很彪悍的,如今的变化与胖瘦无关,是说性子。上小学的时候,我和张小祝曾为了争夺与范宇同桌的权利,去镇北的沙河边上拿着柳木棍当剑,谁都认为自己是想当然的大侠!只是我还是不想招呼张小祝,就像不想和那个抱孩子的女人说真话一样。只是张小祝蹦下了三轮车,我看见车上装着肉和菜才明白了。
张小祝说,刚回来?
我说,是。
张小祝又说,坐坐吧?
我点了点头。
张小祝的酒馆还卖驴肉火烧,那是八零镇的传统美食。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正在酒馆前的火炉子上烙火烧,张小祝招呼她把三轮车上的菜和肉弄进屋就引着我走进了酒馆。
酒馆里有四五张桌子,张小祝把我引到临近柜台的地方坐了下来,亲自上茶、上菜,当然少不了酒。我拿着那瓶酒有些惊讶地说,老果子的烧酒坊鸟枪换炮了?
张小祝说,比他爹有出息,把烧锅里的酒装进瓶子、贴上商标,据说要卖到俄罗斯了。
一个小服务员端来一盘焖小鱼儿,张小祝说,这不是镇北沙河里的了,要吃这样的小鱼儿还要去白洋淀买。张小祝的说话欲很强,可他请我过来坐坐决不是为了说焖小鱼儿。只是我俩喝完了一瓶酒,张小祝也没提及牛小惠。我希望张小祝说,尤其是牛小惠脑后的粗辫子。至今我还认为,本该属于牛小惠的辫子不该属于任何人!
张小祝又让小服务员拿来一瓶烧酒,我要阻拦,却被他推到了一边。
我说,小祝,现在我就剩下一条命了,你想什么时候拿走都行!
张小祝倒满一杯酒一口喝掉,很轻松地笑笑不住地说谢谢。听着张小祝细声细语地说话,我突然低下了头,说,小祝,我……
张小祝尖尖地笑着说,你……你什么?我真的非常感谢你墨西哥!
待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准备离开了,却又不得不扪心自问,为什么要砍掉张小祝的尘根?且连睾丸都不留?我曾向警官、法官和检察官们不止一次地陈述,我真的没想伤害张小祝和牛小惠。只是警官、法官和检察官们都确定我说的是疯话,也只有范宇在意墨西哥的话,却也是似懂非懂吧?
魔术师
张小祝醉得一塌糊涂,我一点都不奇怪,干脆掏出钱甩在餐桌上。之前,并不知道范宇……啊……肯定是范宇悄悄在我的破包里塞了一个装着钱的信封。张小祝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抓起钱来塞到我怀里。小酒馆到了上座的时候,张小祝却冲着柜台里的小服务员瞪着眼吼,关……关门!
走在街上,晌午的太阳和我一样躁躁的,干脆在地摊上买了一副墨镜罩在眼上,再看八零镇心境就很平和了。八零镇果真不同凡响了,咖啡店、茶座,KTV遍地开花,我拎着破包赖狗一样一直转到夕阳西下才收住脚,八零镇的天黑了,却也亮了起来。
只是我还不知道去哪里好,干脆找一个地方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儿吧!紧邻着镇政府大楼有一家小剧场,门前的海报挺张扬。有人拿着话筒死乞白赖地嚷嚷来嚷嚷去,说演出像流水席,只要不怕把屁股硌出茧子来,演艺人员一定衷心地陪你到永远。我不需要永远,只需要片刻的安宁。只是我坐在软椅子上像泡在一潭黑水里,心突然躁了起来。
海报上那个像刘谦的魔术师给了人们好多期待,可我很冷静。和我坐在一起的人们对歌舞什么的不感兴趣,却又不能不看。有几个喝了酒的小伙子闯进来,冲着在小舞台上搔首弄姿的小MM吹着口哨大喊,见证奇迹的时刻该到了——
我真不知道那个像刘谦的魔术师能创作出什么样的奇迹来,倒是张小祝,可那是奇迹吗?走进小剧场前,我赖狗一样走在一条新修的大街上。范宇好像在省城的家里,打进我的手机后没说一句闲话。范宇问我回到八零镇后遇到了什么,我说遇到了张小祝,张小祝还请我喝酒来。范宇笑着说,是……是吗?张小祝也很孤单,父亲除了造纸厂,还投资机械制造行业,却诈骗了巨额国家信贷。事发后,张小祝的父亲带着第七个小老婆跑了,至今还逃亡在国外,他妈也死了……哎——你知道那老头儿的第七个小老婆是谁吗?
我说,不知道。
范宇说,猜猜看?
我说,不用猜,每个人身上都有好多也许,比如你和我……呵呵呵——对吧?
范宇笑着又说,讨厌!
舞台上的魔术师真的很像刘谦,变出的魔术也很刘谦,可他出场是今晚的压轴戏。变了好多魔术,那个像刘谦的魔术师最后把一枚硬币从一个密封的玻璃罐子里拿出来后,演出就结束了。主持人上台宣布明天晚上有一场刺激也调人胃口的魔术节目,我却不想再光临了。那个年轻的魔术师一遍一遍地像刘谦那样冲着台下要掌声的时候,我不是很在意台上的魔术,却也没去想牛小惠和张小祝他父亲的第七个小老婆。
我走出小剧场还是有些茫然,满街的烧烤味纠缠着走在街上的人们,街边的大排档里聚满了吃烧烤、喝啤酒的男人。秋夜里的风慢慢转凉了,当我驻足在一家酒店门的时候,很虚幻地感受到了夜风鞭子一样抽打在脸上时的疼痛。一个戴着眼镜的小伙子摇摇晃晃的地从酒店里走了出来,迷醉的双眼里肯定有一个也摇摇晃晃的我,再是很扎眼的光头。我打算离开了,小伙子却突然拉住我的胳膊喊九哥。我一闪身,小伙子就趴在了地上。小伙子不是很顺利地爬起来抱住了我的胳膊又说,九哥,我请你喝酒吧!
我不想喝酒,却没有立刻甩掉醉醺醺的小伙子。小伙子很有方向地拉着我走进街对过的大排档坐下来,冲着光着膀子烤羊肉的秃头男人喊,老大,上肉——
烤肉和啤酒放在了餐桌上,我没有食欲也没有酒兴,问小伙子干什么呢?小伙子啊地一声,说,报告政府……上班……上班是吧?
小伙子说完哈哈大笑着站起身来,从兜里掏出两个橡皮筋套在了手指上。甩了甩耷拉在额头上的一绺头发,小伙子眯着眼说,九哥,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
我不是九哥,也不想在意表演得也很像刘谦的小伙子。直到小伙子的手指上箍着两个橡皮筋趴在了餐桌上,我才放下两张十元纸币,拎着破包离开了大排档。踌躇在街上踌很久,我还是想不出该去哪里过夜。待我抬起头来才发现,又来到张小祝的酒馆门前。
酒馆里很热闹,可张小祝很清闲,坐在酒店门前,看着几个孩子蹦蹦跳跳的不住地笑。孩子们手里拿着橡皮筋,争相冲着张小祝喊,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呵呵呵——像我小时候举着语录本喊口号一样。那时候,张小祝的父亲在县第二机械厂当业务员,每次回家都给儿子带回糖呀饼干之类吃食。张小祝每天去上学都是活蹦乱跳的,举着语录本喊着口号时嘴里还含着一块水果糖。似乎是眨眼的工夫,就把张小祝变成了一条蔫蚕,这是我这辈子玩得最成功也最操蛋的魔术。
我准备离开了,酒店门前突然停下一辆奥迪。从奥迪上走下来的那个小伙子就是在小剧场里表演的魔术师。跟在小伙子身后的小女人也就是十八九岁的样子,可我仅凭人家脑后的大粗辫子也不能确定她就是牛小惠呀?
道具
晨露是晶莹的,鸟鸣是清脆的,苇叶在秋风中晨舞,我跳呀蹦呀,像鸟儿一样飞翔……呵呵呵——坐在镇北芦苇地旁,我激情地吟诵着笑了,有点矫情吧?
其实呢那是隐藏了好多年的情愫,被我结结实实地压在了心底。我被同学们喊作墨西哥的时候,范宇梳着两根大粗辫子,脑门上总是耷拉着被她每天早晨用木梳打理好的刘海儿,一张鹅蛋脸上也总是荡漾着歌唱春天的美好,也飘着雪花膏的芳香。十五年前,穿着警服的范宇送我去监狱的路上,看见那一头被大檐帽压住的齐耳短发,说起了她脑后的大粗辫子,范宇说,往后咱俩都必须跟头发较劲了。
芦苇叶哗啦啦地响了一阵,穿着红底、白花小褂子、梳着一根大粗辫子的范宇走了出来。范宇看见坐在草地上的我突然收住了脚,脸颊上泛起了两片艳丽的桃花红。两片嘴唇紧紧地咬在一起,范宇那两只手紧紧地攥着搭在胸前的大粗辫子,一双大眼睛也水汪汪的,却不像我记忆里的样子。那时候,范宇要去县城读高中了,脑后还留着辫子,却穿着一套米黄色的连衣裙。那天,范宇第一次喊完墨西哥后加了讨厌俩字。
只是眼前的人不是范宇,也不可能,却也不是在我心里时而躁动那么一下子的牛小惠。我突然记起来了,眼前的人就是我昨天晚上在酒店门前看见的那个小女人,她不是和魔术师在一起吗?
我站起身说,你也像我一样在芦苇地旁边转了一夜吗姑娘?
姑娘往后退了两步,说,不……我早晨起来后出来走走,这片芦苇地和我们老家村南的一模一样,尤其是芦苇地旁边的沙河……哎——你是谁?认识我吗?
我摇摇头试图走近姑娘,却把脚死死地戳在了草地上,有些明知故问地说,你姓牛?
姑娘摇摇头说,我姓不姓牛和你有什么关系?
姑娘很戒备盯着我走了过来,却保持着很适宜的距离,做出了随时逃跑的准备。我很开心地笑着摊开了两只手,表示除了脚下的破包什么也没有了。姑娘突然转身要离开我,我咬着牙从草地里拔出两只脚说,十五年前,也是在八零镇,我遇到了一个和你一样漂亮的女孩。记不清她的长相,和你一样留在脑后的大粗辫子让我……啊……你别误会,留在男人记忆里的都是美好的,你懂吗?
姑娘又摇了摇头还是很戒备地看着我,一只手悄悄探进衣兜儿。我看到姑娘攥着一部粉红色的手机才释然地笑着说,没有必要……不过,看到我有冒犯你的倾向,可随时拨打110……哎——你也是八零镇的吗?
姑娘好像被我的诚实打动了,很放松地扬起了那只拿手机的手,指向似是无边无际的芦苇地,说,顺着这条沙河往西走,到了河的尽头就到了我的老家……啊……也不算是河的尽头。我们老家西边是连绵的群山,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山坳,沙河遇到山像被火烤着的塑料管,弯曲了也漏水了。山坳里有水也有鱼,水边的芦苇也滋润得可以……哎——你干嘛说我是八零镇人?
我说,像……啊……我只是说像……哎——你会变魔术?
姑娘说,不会,原是来八零镇找工作的,在街上遇到了那个魔术师,他让我乖乖地依照他的话去做就行了。我做了,他很满意,我却不满意。爹妈死了,奶奶一个人在老家需要人照料,可我在合同上签了字。不说我毁约后赔他多少钱,连给我的这部手机都……唉——不说了。我横竖是要回去的……哎——我能回去吧?
我还想问姑娘是不是姓牛,她的手机响了起来,接完手机就急匆匆地走了。看着姑娘慢慢在我的视野里消失的身影,留在眼前的却不再是一根粗粗实实的大粗辫子了。
晚上,我又走进了小剧场。
大变活人就是昨天晚上他们宣布的魔术节目,所谓的刺激也惊悚,缘于演艺方要和观众要做一次近乎于胡闹式互动。魔术师能为观众变出一个俊秀的小女人,也能把她变得无影无踪。谁要是能在小剧场里找到那个小女人,能获取一笔数目不小的奖金。每天晚上只允许一个人参与,条件是获取参与权的观众,必须凭着入场卷号码是否拥有被抽取的幸运。只是我没想到,被抽到的人竟是张小祝。
魔术节目还是被安排在最后,之前,我坐在角落里根本就没想到张小祝会和我一样悠闲地走进小剧场。在镇北芦苇地旁遇到的那个小女人出现在舞台上,却在我的预料之中。又玩了一些很刘谦的小魔术后,魔术师才开始所谓的互动魔术。被变出来的小女人来到观众面前,魔术师介绍她叫盈盈,可我还是很固执地叫她牛小惠。我相信,坐在小剧场里的张小祝肯定也这么想。盈盈小姐或牛小惠还是一身很朴素的打扮,红底白花小褂子和一根大粗辫子是标志性打扮。盈盈小姐或牛小惠被魔术师变得无影无踪后,主持人上台当众抽取幸运号码,张小祝就走上了舞台。台下的人突然大叫了起来,理由是抽取号码不公正。小剧场里随之动乱了起来,情绪躁动的人们冲向舞台像小老鼠一样个乱窜。经理被人挤得像漂在洪水里的烂头椽子,不得不惊扰镇派出所。伴着一阵阵刺耳的警笛声,小剧场里慢慢空了。我走在街上还能看到到处找盈盈小姐的人群……哎——张小祝呢?
我被人挤出小剧场后,张小祝也成了被扔进洪水里的一粒沙子。人们高喊盈盈小姐的声音慢慢小了起来,夜也慢慢深了。我孤魂一样走在街上,异想天开地想,盈盈小姐肯定被警察们护送着回了酒店。只是我走到酒店门前,几个警察正在说牛小惠……啊……往后肯定会很固执地这样称呼那个小女人。我有些懵,却没忘记张小祝。待我走进那家小酒馆,张小祝正撅着屁股在门前拾掇烙火烧的大炉子,用一锹锹湿煤死死地压住窜动着的火苗,刚才发生的一切仿佛与他无关!
我仿佛被警察追着跑到镇北芦苇地旁,看着被夜风吹着的芦苇、听着从沙河里传来的潺潺水声。声音……啊……所有的声音对我来说都值得探究。只是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笨蛋的同时,断言十五年前和十五年后所做的一切好像都是梦,包括今天早晨在这里遇到的那个小女人,那是范宇的魂儿吧?
走在回监狱的路上
今夜星光灿烂,今夜无人入眠,今夜……啊……今夜我干点什么呢?我现在所处的位置在镇北的芦苇地,准确地说是芦苇地里的一个小土坑。我蹲在里边,头顶覆盖着一堆枯芦苇,透过缝隙落下来的月光激发的是近乎于零度的思维。我干脆呱唧着眼测定所处位置的经纬度……呵呵呵——很无聊吧?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变得如此脆弱。咚地一声响过之后,我的心也变成了五九过后的薄冰。一股裹着汗腥的粉香刺激了我的神经,手不由自主地放在了一个人的脑后,摸到的是一头的短发。秋夜里的清凉消除不了我们身上的汗腥,软在我怀里的小女人还没有从惊恐中挣脱出来,却必须也蜷缩地土坑里。一阵急促也紊乱的脚步声让我预示到小女人遭遇到了什么,可那些人没有留给她逃离的机会和时间。我不得不伸手拽下坑边上的干芦苇,死死地把我们盖在在了坑里。好久后,土坑周围才静了下来,我和怀里的小女人一起长出了一口气。
小女人看一眼大睁双眼的我,又重新陷入了惊恐的境地。竭尽全力挣脱我的怀抱,可小女人必须把身子紧紧地贴在坑壁上。这是一个勉强能容忍两个人的土坑,一把明晃晃闪着寒光的砍刀刷地扎了下来。我奋力搂住抖如病蚕的小女人,恰巧为扎来的砍刀腾出了缝隙。手持砍刀的人好像是慌乱中的试探,又像拿着勺子妄想在粥锅里捞一块肉,却只是胡乱地搅了几下。接到继续追踪的指令,砍刀很快在我和小女人眼前消失了。好一阵子我才平复了情绪,仔细打量眼前的女人。小女人的眉眼不是很令我在意,却必须在意是她那头短发。
辫子……啊……你的辫子呢?我像找一件丢失了好久的宝贝。
可能小女人没看出眼前的人有多么凶毒,又出了一口长气,推开我那只放在她胸前的手,说,辫子?早就剪掉了知道吧?我在老家念小学的时候就剪掉了,像奶奶不大时被八路军女干部追着拽下她脚上的裹脚布一样。只是我是自愿的,妈妈现在还留着一张梳着大辫子的照片……唉——都是老辈子的事情了。
小女人没动,也可能怕追踪她的人们杀一个回马枪。过了好一会儿,小女人才喘匀了气,抓起头上的枯芦苇踩在脚下,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根叼在嘴上才想起我。干脆把手里的烟盒递过来,小女人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小女人叼在嘴里的烟散发出薄荷味。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哎-——你为什么被人追杀?
追杀?小女人把烟盒塞回兜,点燃了叼在嘴上的烟狠吸了一口,说,想听故事吗?那我还是给你讲讲我的老家,顺着迷宫一样的芦苇地走下去,只要不偏离沙河的走向就能找到河边上的那个村庄。
辫子……我打断了小女人的话,很执拗地说,我想辫子不会有故事吧?
哈哈哈……你真幽默,像我爹。我回到老家后,爹喝着酒就说故事,可他讲的大多和我妈有关。只是我妈早死了,癌!我听得出爹讲的故事里含有极大的虚构成分,说白了那是……呵呵呵——不说了,那个词不好听!
没惊讶小女人的话,可越来越让人发憋的土坑令我的情绪达到了极点。几乎飞出了土坑躺在向我屈服的干芦苇上,说,从字面上讲,那两个字并不是万恶之本,从某种意义上讲是一种境界……哎——辫子,你的辫子呢?
我始终没丢弃用了好多年的破包,从干芦苇上坐了起来,把手探进摸到一条不粗的绳子,那是离开监狱前放进去的,并没有十分明显的用意。再看一眼很安静地蹲在土坑里吸烟的小女人,我突然觉得离开监狱前就有了某种意识或预谋,不过呢的确是很朦胧!小女人也难以忍受土坑里的憋屈,站起来要爬出坑。我站起身拽着小女人的手,一咬牙把她拽了上来。小女人好像准备立即离开,却倒在干芦苇上,只是又咬着牙坐了起来。我这才发现小女人没穿鞋,脚上还有被芦苇茬扎出的伤。我蹲在坑边仰头看着满天的星星,一只手悄悄拿起放在破包里的绳子。小女人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回过头来惊恐地看着我的时候,胳膊却早被捆绑了。
劫财还是劫色?小女人很冷静。
辫子……你的辫子呢?
我的辫子和你有关系吗?回到老家,我爹也这么问我,不过,他每次问我都是醉醺醺的像一个色鬼。妈给我剪辫子的时候,爹就在我们身边。那时候,我也就十二三岁,才几年的事情,有病吧你们?!
辫子……啊……我问你,你的辫子呢?在小剧场的时候,也就是他们叫你盈盈小姐的时候,你脑后还有一根大粗辫子,有时候搭在胸前……说——你的辫子呢?
我也有病!
小女人咬着牙扭动着身子坐了起来,说,借你的手机用用,我脑子里还装着几条很重要的商业机密。你拨通一家公司老板的手机号码,他们会乖乖地把钱送过来,我脑子里的秘密比命重。刚才追杀我的那帮人是另一家公司老板派来的,一举两得……呵呵呵——明白了吧你?
我没想到会和小女人不谋而合,按照她说出的号码,拨通了一个人的电话。我听到对方的声音后,先让小女人说完话才开出了条件,最后是绑匪们常用的,也最是笨蛋的话——请你不要报警!
小女人张开两片粉艳的嘴唇呵呵地笑着说,只要你不要我的命,除了那帮追杀我的人,落到谁的手里都安然无恙。只是你开出的价码太高了,法官足可以判你入狱二十年,不觉得亏吗?
我拉起小女人、拎着地上的破包背在肩上说,要是我把你什么了,再把你脖子上的项链和耳环揪下来,法官还会重判。只是我觉得那样做对你太残酷了……唉——走吧!我们必须换一个地方,曲折……啊……我想曲折一点会显得更真实。
我和小女人顺着绳子一样小路走了十几分钟后,手机响了。我打开手机听到范宇的声音后很轻松地笑了。
范宇说,干什么呢?
我说,正走在回监狱的路上。
范宇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打你的手机吗?
现在,我不想听到范宇的声音,干脆很果断地挂了手机。
小女人说,你在和谁说话?
我说,一个好像被我爱过的女人。
小女人很兴奋地说,她脑后是不是也梳着一根大粗辫子?
我说,是,却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哎——站住吧。前边就是八零桥,在桥底下交易会让警察们谨慎一些是吧?
手机又响了。
范宇急切地说,墨西哥,一定要冷静!我给你带卡的手机和今晚的绑架也是阴差阳错。接到市局刑警的电话,我就离开了省城。请你一定不要伤害人质,我不想让你成为一生都破解不了的谜。
我哈哈大笑着说,你能不能让我安安静静地走?
范宇更加急切地说,你要去哪儿?
我说,监狱……从离开的那一刻起,我始终走在回监狱的路上……呵呵呵——不是吗?
范宇含着哭腔说,你混蛋!
我嘿嘿地笑着挂了手机。
2010年7月作于满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