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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晴一直揣着一件心事,应该是从老家带出来的,好多年了。或者说,向晴揣着心事才走进汪先生的中医堂。
汪先生家在福临街上,宅子是祖上留下来的,前店后院,是一座具有明清建筑风格的四合院。汪先生曾生活的村庄早被划为市区,周围高楼林立,福临街也就比后院门前的府相胡同稍微宽一点。儿女们来看望汪先生必须把车泊在街对过的停车场里,回家的路也就不是那么畅通了。一家子人坐在一起吃吃饭、说说话,也是汪先生最快乐的时候,又到底不是天天那样,一个人打理中医堂累了也只是想想罢了。汪先生年过八旬了,儿女们搬出福临街后,身边曾有过一个叫何香的女人,五十多岁,却不只是伺候他的生活起居。跟着汪先生的人不能忽视两件事,一是必须熟络各种中药的名称和药性,时间久了也是半个中医;再是还必须照顾好汪家小院里的竹和鱼。汪先生过八十二岁生日的时候,儿女们在小院里弄了一座袖珍假山,输进去的水自上而下地流出来,也泉水叮当响呢!何香的身体一向很好,却在一天晚上突然死去了。汪先生很悲伤,守着一屋子药竟然救不活一个人……唉——也来不及救,就是仲景再世对心梗也无可奈何!直到向晴来到中医堂,汪先生的日子仿佛才回到了过去。
向晴从老家出来原是投奔表姑的,可人家和丈夫、儿子搬到了上海。向晴一直想去一家公司过白领人的生活,却因为一个一直解决不了的问题才走进中介所。倒不是人家的问题,向晴走到人多的地方总是羞于伸出右手。那天,向晴在中介所里恰巧遇见了汪先生的儿子。见到向晴后,汪先生捋着唇下白胡子呵呵地笑着喊孙女,她也遇到了爷爷。汪先生的中医堂名气很大,向晴第一次走进来就喜欢弥散着的中药味。中医堂里没有病人,汪先生坐在一边喝茶、看书,向晴除了打扫厅堂,整理药柜,还要听他讲解中药。向晴的记性很好,往往汪先生说过一遍就记得牢牢的了。闲聊的时候,汪先生问起向晴的老家,她就说青山绿水、石屋、石巷,还有猪狗牛羊和袅袅炊烟。向晴的衣服很朴素,脸上没有脂粉,一双丹凤眼水汪汪的,嘴唇也是自然红润。汪先生喜欢这个孙女,也喜欢向晴的老家。只是看见向晴的右手,汪先生总是禁不住地皱一下眉头。
汪先生行医一向谨慎,开每一味药都要仔细斟酌。等着看病的人们就和向晴闲聊,也常问起她的老家。向晴一次次描述自己的老家,连自己都惊讶,回去呢没觉得有多么美好,一旦离开了倒难以割舍了。向晴的皮肤很好,嫩嫩的脸蛋上总是浮着一层奶气。人们问向晴是不是小时候喝牛奶或羊奶,她说没有。妈妈在向晴出生后就没奶,直到女儿周岁了才有一点,却总是不多。奶奶就喂向晴浆糊,倒也吃邻居大娘、大婶们的奶,可家里从没养过奶牛和奶羊。人们就把向晴的皮肤好归功于老家的水和气候,那个离这座城市不是很遥远的小山村被向晴描述得就很美好了。待向晴很客气地把那些人送走后,为汪先生沏好茶独自来到后院,却像她在好多人面前一样,迟迟不肯伸出那只多一根手指的右手。
有一天晚上,汪先生突然把正在扫地的向晴喊过来,让她坐下把手腕放在桌子上。汪先生给向晴诊完脉,随后开了方子。向晴拿过方子不是奇怪标在上边的药名,是她差不多天天给病人们抓同样的药,抑郁伤肝,好多人才跑来找汪先生用中药调理。向晴也觉得该为自己调理调理了,食欲不振不说,胸部时常发闷,心里总憋着一股无名的怒火,有时甚至想掐死游在浴缸里的鱼。汪先生起身要离开中医堂了,临走前还一再嘱咐向晴,一定要把药吃了。
向晴按照方子开始抓药,一样样地放在裁好多的草纸上,再对照着方子查验。直到确定一样不差了才放下方子,向晴从吊着的一圈纸绳上拽着绳子头很麻利地包着药。那根多余的手指也开始挽纸绳套,向晴再用大拇指和小拇指配合着,一包药就包好了。不只是汪先生惊叹向晴的速度,好多就诊的病人也常不住地咋着舌说不出话来。
把一包包药捆在了一起,向晴才想起这是汪先生为她开的药。干脆把捆好的纸绳解开,摊开右手端详着那根多余的手指,向晴又习惯性地攥起了拳头。没事儿的时候,向晴的右手总是这么紧紧地攥在一起。秋冬季节还好,春天被风吹得没了踪影,夏天把向晴死死地裹住了也必须把右手亮出来。只是除了夏天,向晴也没感觉到别的季节里有什么好日子。
起风了,没关紧的店门咣当当地响了几声。向晴忙着站起身来到店门前随手拉开,福临街上不时有人走过,风忽大忽小,夏末秋初的时候,风也一点点硬了起来。向晴决定回身关好店门,却把门锁上了,也身不由己地走了出来。
离开福临街是东风大道,再往前走500米就到了2356医院。趁着为汪先生办事出来,向晴曾不少次打算走进2356医院。向晴在晚报上看到一则消息,2356医院能用很好的技术消除那根多余的手指,可她站在医院门又犹豫了。
向晴出生后,那根多余的手指并没有影响家人的情绪,爷爷、奶奶,还有爹妈都爱若珍宝。尤其是奶奶,把向晴搂在怀里,孙女的手不住地在她脸上抓着挠着,总是很惬意的样子。奶奶张开嘴把向晴那根多余的小手指含在嘴里吮,多余倒成了值得炫耀的骄傲。爷爷突然抢一样把向晴从奶奶怀里夺过去,孙女被弄懵了,咧开小嘴冲着心疼地围过来的爹妈一时又哭不出声来,紧紧地攥着右手一副苦不堪言的模样。向晴到了妈妈的怀里,爷爷就把自己当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奶奶突然像猴儿一样蹦跳了起来,引得向晴咧开没牙的嘴格格地笑出一院子的快乐。
待向晴知道右手上的那根手指多余了,央告爷爷奶奶和爹妈,却没人说行。爷爷走到鸡窝前抓住一只大公鸡,随即从屋里拿出一把菜刀。早先,向晴看爷爷杀鸡都是用菜刀割破鸡脖子,可那天他把鸡的一条腿砍了下来。自哪儿,向晴看到自己那根多余的手指总是血淋淋的,直到她和爹妈把爷爷、奶奶送到了房后的山地里,才借着出来打工的理由离开了老家。只是每次站在医院门前,向晴眼前总是血淋淋一片。
时间不早了,医院门前还很热闹,酒店、超市里进进出出的人不断,还有一辆辆停下来等客的出租车。向晴咬咬牙决定走进医院,一个留着黄发、穿着T恤的男孩走过来痴痴地看着向晴。向晴上身穿着一件粉底蓝花小褂,天天在中医堂里脚是不能闲着的,穿平底布鞋也成了习惯,一头齐耳短发衬托出一脸的端庄和秀气。向晴发现一双陌生也令她恐惧的眼睛后,像走在老家的山道上,突然遇到一只野狗。先是怔怔地如被钉在了地上,当野狗曳着脖子干嚎一声,向晴转过身来撒腿就跑。向晴也真把痴痴地看着她的黄发男孩当成了一条野狗。向晴转身跑在车流不断的大街上,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多余了,自然包括一直紧紧追随着她的黄发男孩!
B
掏出钥匙打开店门,向晴跑进中医堂还心有余悸。回身把店门关得死死的还不行,向晴又咬着牙把沙发推过来挡住才软在上面。只是向晴还没喘匀气,突然看到窗玻璃上有影子不住地晃动,像一片在夜风中摇曳的树叶,又像蹦窜在坟地里的鬼魅。这么着时不时地从街上晃过来的灯光在向晴看来,无异于蹿腾在坟头上的鬼火……哎哟哟——恐怖啊!向晴起身要弄亮中医堂里的灯,手放在开关上却又缩了回来,确定一直追踪她的黄发男孩就在店门外。跑在回福临街的路上,向晴曾想过求助警察或路人,到底没有,缘于那个黄发男孩走走停停,似乎有意和她保持一段自认为合适的距离。向晴禁不住地伸出右手,看到那根和她的身体一样僵僵的小手指,忽然发现眼前一切都不再多余,那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呢?
窗玻璃上晃动着令向晴恐惧的黑影,干脆转身跑出来,顺着一条青砖铺就的甬道来到紧闭着的后院门前。向晴把半张脸贴在铁门上,差不多将耳朵塞进了门缝,却没听到异常的声音。向晴轻轻地叹了一声准备回卧房,门外突然有人啊地大叫了一声。向晴惶惶地转过身来,双脚又像被钉在了地上,喊叫的人可能离去了,也可能就蹲在门外。一阵夜风倏然刮了过来,向晴听到类似鬼嚎般的吼叫,人也像一张被风吹起来的纸片儿,眨眼间在小院里消失了。
卧房里也是铺着青砖的地面,晚饭前向晴洒了一遍清水,压住了总是想嚣张的尘土。一张木床上铺着粉红格子床单,被子叠得方方正正的,上边还盖着绣有荷花盛开的被蒙,和枕套一样,都是向晴的绣品,也是妈妈的亲传。回到卧室,向晴喜欢抱着布娃娃坐在床上做无边的遐想,像在老家一样。现在,向晴抱着布娃娃坐在床上有些心神不定。只是看到窗台上那盆绿绿的扁竹,向晴的心境又倏然好了起来了。
来到汪先生的中医堂后,向晴每天打扫庭院、收拾厅堂、喂养金鱼、浇灌小院里的绿竹……啊……充实就快乐!向晴累了喜欢站在那丛绿竹前,风一起刷拉拉的声音像雨又像风。隔几天,向晴就有一个名正言顺里的理由出去一次,也没有时间限制。汪先生尤其对李阿姨很宽容,至于为什么向晴不想探究,却必须做好每一件事情。
为汪先生打理好中医堂,向晴就去院里在蜂窝煤炉子上煎药。把煎好的药滗出来装进几个输液用的玻璃瓶子里,向晴再装进一个大塑料就可以离开中医堂了。向晴和李阿姨有个隐瞒着汪先生的秘密,把装药的输液瓶子放进自行车前的小筐子里,却必须先去郊区。那里有菜园子,边上长着好多野菜,李阿姨喜欢吃马勺菜,绿绿的叶子没有什么味道,弄回家拌上面摊菜片、煮面条都是很好的食材。两种做法都不用荤,煮熟面条后滴上几滴香油就行了,可怎么着都离不开蒜……啊……这是向晴老家的吃法。第一次给李阿姨送药,向晴就说到了马勺菜。李阿姨做出来的马勺菜很好吃,不亚于向晴妈妈的手艺。尤其是站在一边看着李阿姨做马勺菜,那是向晴最好的享受。
向晴骑着自行车上了东风大道往北拐向建设大街,走三十分钟才能看到一片片的菜园子。与几个常收拾菜园子的大婶熟络了,向晴要达到目的就很容易,却一直担心似乎粘在她身上的影子。一个好心的大婶帮向晴掐下一塑料兜子马勺菜后,影子……不……那个黄发男孩又跑了过来。可能从昨天晚上就没离开福临街,黄发男孩从向晴上了东风大道后就尾随,步行着却跟飞一样。向晴把装马勺菜的塑料兜扔进车筐,看见蹲在公路边上喘气的黄发男孩,说逃不如说引着人家追着她狂奔。
李阿姨住在二十八层,向晴拎着两个塑料兜站在电梯里,往上走一层心里就踏实一点。第一次见到李阿姨,向晴喊她大姐。李阿姨把向晴搂在怀里,伸出一根涂抹了指甲油的手指厾着她的额头说,喊我妈妈吧?
向晴没想过喊李阿姨妈妈,也没在她家里发现过男人留下的的痕迹。只是向晴觉得那不该是自己思想的问题,尽心尽力地生活在这座城市里似乎只有一个目的。向晴每次来送药,李阿姨都特意等着,总是像盼着远道归来的女儿。平时,向晴闷了也打李阿姨的手机,她每次都说马勺菜。向晴也喜欢看李阿姨吃马勺菜,她那时候总是会想到妈妈。
李阿姨为向晴打开房门,看见满脸是汗的向晴,问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向晴说她从离开汪先生的中医堂就有人跟踪,直到来到李阿姨居住的这个小区门前,还没甩掉像是贴在她身上的影子……啊……不……是尾巴。李阿姨呵呵地笑着拿起了电话,保安说是有一个黄头男孩飞一样跑过来坐在了小区门前,不言不语傻子一样,却也不像坏人吧?
李阿姨也觉得不会有坏人跟踪向晴,也只是笑了笑就放下了电话。向晴没说昨天晚上的事情,帮助李阿姨温了药,服侍她喝下就准备离开了。李阿姨说,快晌午了,咱们一起吃个饭吧?向晴不拒绝有不拒绝的理由,可她跑到阳台上,看不见那个黄发男孩是不是还在小区门前。又不好意思打电话问保安,向晴就和李阿姨一起做马勺菜。两个人在厨房里还说野菜,向晴把知道的都说了出来,李阿姨像帮助学生补充答题的老师又说出了好多种,还都不是她知道的呢!向晴疑惑,李阿姨就笑着说,你的老家在山区,我出生在一个有苇有水的平原小村庄。
向晴和李阿姨一起吃过饭就打算回去了,却又张不开嘴。李阿姨干脆又打电话给保安,人家说那个黄发男孩还在小区门前蹲着不动。李阿姨还没想出对策,她的手机响了。接完手机,李阿姨拉着向晴下了楼,从车库里开出一辆兰博基尼。待向晴上了车,李阿姨又接了个手机才说必须去会几个朋友。见李阿姨很着急的样子,向晴只好默许。开着车离开小区时看见一个黄发男孩,李阿姨冲向晴笑笑说,他是不是喜欢你了呀?那个黄发男孩还没等向晴说话,蹦到街边又飞一样跑了起来,紧紧地追着兰博基尼。李阿姨又调侃似地说,咱俩遇到花痴了呀!
假日酒店在三环路北,李阿姨拉着向晴到了门前,朋友们早在那里等候了。走进假日酒店能喝咖啡、洗温泉,还能打高尔夫,向晴就走进了一个陌生也热闹的世界。向晴开始跟在李阿姨身后,可她和朋友们有说有笑的就不在意了。向晴原想和李阿姨说一声在外面等着,可她被朋友们拉着拽着走了。向晴看着一群疯疯癫癫的女人摊开一直攥着的右手,咧开嘴笑笑,却慌慌张张地来到酒店门外。秋风爽,也云淡天高,向晴坐在酒店门前又想妈妈了。
天色暗淡了,向晴还没见李阿姨出来。打算自己回去,向晴却又觉得至少该和李阿姨招呼一声,只是走进酒店又折身走了出来。直到晚上八点,李阿姨才和朋友们走出来。向晴急切喊了一声李阿姨,可她好像听到一个笑话笑弯了腰。看着走向兰博基尼的李阿姨,向晴站着没动,双脚像坠了石头一样,腿也变得酥软。
C
早晨起床后,向晴抱着笤帚打扫庭院,发现地上有几片枯黄的竹叶。昨夜落了一场小雨,竹叶就死死地贴在了地上。晨风吹动着竹枝上的绿叶刷拉拉作响,向晴倏然感受到遭受胁迫的苦痛,却拦不住一点点深了的秋。
李阿姨准备去广州住一段时间,向晴又给她送了一回药,顺便带去了一兜马勺菜。和李阿姨吃着野菜还说老家的话,向晴的心情却没再好起来。那天,向晴坐晚班公交去了李阿姨居住的小区,却只将放在楼前的自行车推了出来。好在保安认识向晴,也就省去了很多麻烦。借着去机场的路上,李阿姨特意来福临街拜望汪先生,却和向晴说了好多话,还送给她一个布娃娃。布娃娃穿着小花褂、梳着两根小辫子,两只手却是攥在一起的,好像是李阿姨特意为向晴做的……啊……应该是好像吧?只是面对李阿姨,向晴又不能表露出自己的不快。晚上,独自睡在床上,向晴常抱着两个布娃娃发呆。夜风吹动竹叶的声音混淆了向晴的听觉,刷拉拉的雨点砸在木窗上还浑然不觉。直到从福临街上传来一声犬吠,向晴的心倏然像被针狠扎了一下,可她抱着两个布娃娃蹦下床又像被钉在了地上。
跟着李阿姨去假日酒店的第三天,向晴借着给她送药故意绕道去了2356医院,却没在门前逗留。一直尾随向晴的黄发男孩仿佛知道是那是对一个女孩的伤害,抱着一条小狗远远地站在一边看着她一动不动。这么着向晴就不得不谨慎了,可她走在街上好像不是为那根多余的手指,是在寻找和一条小狗在一起的黄发男孩。向晴就变得怪怪的了,甚至连医院的保安都产生了怀疑,她又一次次望而却步。回到福临街,向晴在傍晚或清晨时呆呆地站在那丛绿竹前,忽然觉得是不是为自己铸就了一道永远也迈不过去的铁门槛?
白天,向晴忙碌在汪先生周围会忘记纠缠她的麻烦,可不时从府相胡同里传来的犬吠声又令她魂不守舍了。借着倒垃圾的机会,向晴拉开后院门探出头来,发现黄发男孩抱着小狗坐在胡同口。看见向晴还是一副痴痴的样子,可黄发男孩不再走近向晴。向晴的心跳得厉害、脸也烫得如被火烧。也是一天晚上,坐在床上抱着两个布娃娃的向晴忽然想起一段旧事。
那时候,向晴还在离老家三里的镇中学读书。语文老师上课时突然喊向晴回答问题,她的眼睛却还在一个男同学身上。那个男同学的头发也是黄的,却天生就是那样。只是向晴看重的好像不是男同学的头发,是眼睛。那个男同学的眼睛有一种向晴说不清的感觉,越是说不清越会用心琢磨,走神了自然会遇到麻烦。那时候,向晴的眼神肯定也是痴痴的……啊……应该吧?如今呢那个男同学去北京读大学了,向晴想起那双眼睛,心总是嘣嘣跳得厉害,脸也烫烫的……哎——现在呢?向晴也说不清楚,一个曾令她是十四分恐惧的男孩,为什么让自己的心里生出一丛乱草呢?
嘎巴一声脆响惊动了向晴,放下布娃娃跑到屋门前,听到噼里啪啦的雨声回身拿了一把雨伞。站在院里借着从房子里射出的灯光,向晴看到一枝竹子不堪雨水的重压折服了。拖着密密实实的竹叶触及到了地面,可竹枝折了的地方还紧紧地连着,被裹着冷风的雨点拍打着表现出令向晴惊叹的倔强!
雨点落在花雨伞上,忽然变成了动听的音乐。伴着如音符跳跃的雨点,向晴听到胡同里传来小狗的喊叫,却是待在一个人怀里发出惬意的声音。走在甬道上,向晴心里一紧,犹如在山里看到一只受到惊吓藏在草棵里的小白兔。走到院门前,向晴身不由己地拉动了门闩。时间还不算太晚,汪先生有早睡早起的习惯,府相胡同里还有不少人走动,都是下夜班或过夜生活归来的人们,谁也不会太在意一个抱着小狗的黄发男孩。向晴看到眼前的人心一阵紧似一阵,犹如闹钟,被人不住地上着的发条。
细密、急促的雨点拍打着黄发男孩,却紧紧地护着怀里的小狗。向晴打开院门把头探了出来,原想把雨伞送给黄发男孩。黄发男孩痴痴地看着向晴,雨点落在他的脸颊上发出了只有一个人能听到的吱吱声,像水珠儿掉进滚烫的油锅里。那样的感觉很夸张,可向晴不想也不能否认……啊……就是事实呢!意识里准备打着雨伞走出去,向晴却本能地攥起了拳头。这时候,向晴才发现她伸出了那只有一根多余手指的右手。向晴像一个无意暴露了赃物的贼,缩回右手还想把雨伞送给在雨中颤抖着的黄发男孩,却似是不经地意缩回头、关闭了院门。蜷缩在黄发男孩怀里的小狗又发出一声令人生怜的喊叫,向晴的心也嘎巴发出一声脆响,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让她的心突然变成了一堆碎玻璃。
向晴合上雨伞紧紧地把身子贴在院门上,凭着来自府相胡同里的声音判断,好像是警察正在追捕几个小毛贼。大约过了十几分钟的样子,府相胡同里才慢慢静了下来。向晴颤着手悄悄拉开了院门,黄发男孩不见了本来是很正常的,也能想象他遇到追捕嫌犯的警察会是怎么样的表现。只是直到向晴再坐在床上、怀抱着两只布娃娃,还一遍遍地想,也许那个黄发男孩还在胡同里吧?雨不紧不慢地下着,可能天亮了也不会停。
D
没雨的夜晚风也不再沉重,如水的月光把世界冲洗得干干净净。月光落在竹叶、甬道,以及木窗上,向晴抱着两个布娃娃坐在床上也沉侵其中,俨然一幅生动的画!
白天,汪先生家总是热闹热闹的,到了晚上才会安静下来。蜷缩在房前草棵子里的蛐蛐经不住月光的诱惑,蹦出来嚎一嗓子,小院里的秋天就更有声有色了。向晴舍不得丢下怀里的布娃娃,跳下床来到院里。又一步步走到院门前侧起耳朵,可向晴巴望着院门外能响起一种声音就成了奢望。向晴喜欢那种声音,却也恐惧。其实呢不只是声音,还有痴痴的目光,再是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所有的一切不剔除向晴想象或美化的成分。白天,向晴行走在汪先生身边,常出现连自己都不能原谅的错误,比如,错把艾叶当成当归;比如,明是拿着汪先生开好的方子抓药,偏给坐在一边的病人倒茶;还有……啊……还有很多很多呢!汪先生见了不过笑笑罢了,向晴却不能原谅自己,还一次次下决心。只是向晴又一次次地犯同样的错误,好在总是很快醒悟且纠正过来。
有几个晚上,向晴抱着两个布娃娃屏住呼吸站在院门前,压住嘣嘣直跳的心,勇敢地拉开门闩探出头来。府相胡同里涌动着皎洁的月光,却没给向晴带来好心情。空旷的小胡同让向晴体味到前所未有的失落,拉开院门走出来就身不由己了。时间还不算太晚,好像经常穿越府相胡同的人们协同好了,要留给向晴一个宽泛的独立空间。向晴抱着两个布娃娃蹲在黄发男孩常蹲的地方,仰起头痴痴地看着清清凉凉的月亮,也就忽视了放在她头上的一只手。
黄发男孩抱着小狗站在向晴面前,那只放在她头上的手也迟迟不肯离开。向晴倏然站起身,黄发男孩慌忙后退了几步,彼此保持着非常合适的距离。向晴很甜地笑了笑,黄发男孩似乎有了走近她的勇气,却始终紧闭着嘴唇。向晴紧紧地用一条胳膊搂着布娃娃,看着黄发男孩那张苍白如纸的瘦脸突然有好多好多话要说,却不能啊!向晴干脆一遍遍猜测黄发男孩那双充满忧郁的大眼睛里藏着什么样的故事,可所有的猜测都由于他的戒备变得虚无缥缈。向晴低下头来,目光落在了也许很早就展开的右手上,那根多余的手指还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黄发男孩笑了,且告诉向晴,他听到了最美好的音乐。只是黄发男孩笑着笑着又哭,却还说他听到了最美好的音乐。向晴不得不将右手蜷缩在一起,却又不由自主地展开了,那根多余的手指依然不由自主地动。黄发男孩又笑了,连他怀里的小狗都发出惬意的声音。如此美好的境遇不该舍弃,可黄发男孩突然像被人追踪一样,啊地大喊一声转身就跑。呆呆地站在府相胡同里,向晴紧紧地攥起右手突然像失明了一样,难道月亮困了吗?
向晴选择了一个上好的晴天,离开汪先生的中医堂,咬咬牙走进了2356医院。大夫很负责任地为向晴检查右手,小护士在一边整理手术工具,刀、钳子、镊子,还弄得哗啦啦作响。坐在椅子上,向晴惊恐地看着大夫不住地摆弄那根多余的手指。小护士也很在意向晴的右手,一不小心手里的刀、剪哗啦啦地掉在了地上。向晴眼前倏然变得血淋淋的了,爷爷举起刀砍在鸡腿上的情景一遍遍在脑子里过电影一样。向晴也啊地一声大叫,死乞白赖地从大夫的手里抽出自己的右手,逃也似地跑了出来。
谁也不知道,向晴心里又多揣上了一件心事。好多个晚上,等到汪先生睡下了,向晴才抱着两个布娃娃走出来。站在院门前侧着耳朵听不到任何声音,向晴才颤着手拉开门闩,浅浅的府相胡同宽阔也荒芜!向晴仗着胆子走出来,呆呆地站立好久,好多时候天上连星星的影子都没有。直到一天早晨,向晴为汪先生收拾卧房,在一张旧晚报上看到一则令她十分震动的消息后愈加忐忑了。晚报上说,东郊一家精神病医院的病人打伤医护人员,趁机跑了出来,他是个私生子,无法忍受失去母亲的痛苦,脑袋又在同学们的围攻中遭受重创才精神失常。那是春天发生的事情,向晴就不能不想那个黄发男孩了。
向晴寝食不安、魂不守舍,焦躁却不惊讶,抱着两个布娃娃坐在床上乏味了又来到后院门前。像前些日子一样,向晴一次次遏制自己的情绪,看不到想看到的却还是很失落。重新回到屋坐在床上,向晴却还会跑到院门前,有时候连鞋都来不及穿,像梦游。
又是一个有月亮的夜晚,向晴站在院门前才想起把两个布娃娃丢在了床上。只是向晴还没转过身来,突然听到后院门外有一声小狗的叫声。向晴迫不及待地拉开门闩,抱着小狗的黄发男孩站在门外很专注地看着眼前的人。向晴一时说不清眼前的情景是不是虚幻,原打算挪动双脚踏出院门,和黄发男孩说点什么,却惶惶地伸出了右手,那根多余的手指还不由自主地动。黄发男孩又笑了,还说他听到了最美好的音乐!只是黄发男孩突然扑了过来,甩掉了怀里的小狗,要抓住向晴的右手。向晴啊地大叫一声倒在了地上,黄发男孩抱起地上的小狗慌慌地转身就跑,也惊动了汪先生。直到躺在床上,向晴还使劲地回忆,月光下发生的一切是不是梦境或虚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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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过去了好多日子,向晴还一遍遍地问自己,可那只包着绷带的右手又毋庸置疑。汪先生坐在病床前的板凳上满面红光也满面笑容,他的儿女们也很关心向晴。医生来了,很小心地为向晴拆掉右手上的绷带,看着愈合得很好的伤口笑着说,你终于有勇气走进医院,好了,这下圆满了。
圆满了吗?向晴问完自己突然看见窗外飘动着一片枯黄的树叶。躺在二楼的病房里,向晴忽视了秋天什么时候离开这座城市……哎——那个黄发男孩呢?
好久以后,向晴才知道,那个黄发男孩又回到了精神病医院。母子俩在这座城市一直租房住,黄发男孩被送进精神病医院前,民政局出面用他母亲留下的钱交了住院费。到黄发男孩逃出精神病医院前,早就没人给他续费了,又能回去可能有了别的办法。
出院后不久,向晴离开了福临街去了一家公司上班,却没忘记府相胡同,也没忘记月光下的黄发男孩。趁着双休日,向晴去了东郊那家精神病医院。站在医院的铁栅栏墙前,向晴伸出右手,却只能动那根小拇指,也试图听到一种的确值得怀念的声音,却没有啊!黄发男孩没动,待在他怀里的小狗也没动。常是半夜醒来,向晴紧紧地抱着两个布娃娃,坐在床上长久地看着窗外。大厦外边飘着雪花,与那根被医生截下来的手指一起舞,像一幅水墨画!
2010年7月作于满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