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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定许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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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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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贵、孙子和羊(短篇小说)

刚下过一场透雨,官道两边的大庄稼地里噗噗地冒着潮粘的热气,两道顺势弯曲着的车辙里积满了雨水。一只落在路边草棵子上的蝉可能意识到了自身的错误,冷地嚎了一嗓子,展开翅膀忒儿地飞了起来。蝉从平贵眼前闪过,激动了落在草叶子上的尘埃,飞舞着阻止了他的视线。一滴汗珠从额头上滚落下来,又虫子一样钻进平贵的眼睛。慌忙扬起那只仅有的一只手,平贵使劲揉了揉眼睛才舒服了一点。汗液在头发里也很嚣张,平贵拽下拉了圈的草帽,却又惶惶地扣上了,只是依然抵挡不住暴烈的阳光。

从官道上下来,走完一条穿插在大庄稼地里的羊肠小道就到了苇河村。直到现在,平贵在苇河村人跟前还习惯说老家如何如何。说老家如何如何的人大多在外边做事,就是眼下出去打工的苇河村人说老家怎么着也说得过去。平贵也在外边做过事,却是老早老早的事情了。蛇皮袋里装着被褥和鞋袜,扛在肩上走进火车站就陷入了潮水般的人流,那是应该载入史册的一次民工潮。平贵在南方待了几年,不幸的是丢了一条胳膊,万幸的是领回个老婆。老婆抱着儿子跟平贵回到老家,一家三口也快快乐乐地过日子。儿子一天天大了,再把儿子送到外边读书、做事,平贵才有时间好好想早先的事情。只是拿着刮胡子刀收拾着唇下黑白混杂的胡须,平贵不止一次冲着老婆大喊大叫,还啊……唉——啊什么呀?谁的日子不是一天天过的呀?

好歹在外边转了一圈回到老家,平贵才觉得日子回到了从前。至于从前的源头在什么地方就不那么重要了,屋里有老婆有孩子,院子有鸡有鸭就是日子。还有平贵在院子东边经营了好多年的菜园子,该绿了绿该黄了黄,吃不重要,像他吃完晌午饭喜欢背着草筐来到村北的官道旁,随手割满一筐草,似乎也不全是为了家里的猪。现在,平贵又割满一筐草。用那只仅存的手反复揉搓了被汗珠蛰疼了眼睛,平贵仰头看着还在流火的大太阳突然想,该买一只羊,一只一身是白的羊羔,咩了一声又一声,在这样潮热、沉闷的午后该是至高的享受呢!

一个抱着孩子的小女人从官道上走了过来,左肩上挎着一个小包包,右肩上的旅行包滑下来也顾不得了。臃肿的旅行包来来回回地蹭着小女人的大腿,汗珠子噼里啪啦地从脸颊上落下来,很快又有一层汗珠覆盖了那张十分鲜气的嫩脸。平贵很在意被小女人抱在怀里的孩子,头上的遮阳帽挂在后脑勺上,随着蹭大腿的旅行包一起摇晃。

小女人好像也特别在意平贵,一只脚落在了积满雨水的车辙里,身子一摇又一摇,孩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小女人慌了,好像也没有照顾孩子的经验,蹲在地上顾不得落在车辙里的旅行包,可怀里的孩子早成了捧在手里的烫山芋。

平贵少了一条胳膊不得不把一些重体力活让给老婆,孩子在他怀里的时间要多一些。直到儿子五六岁了,平贵还不断地矫正老婆抱孩子的姿势。怀里的孩子不依不饶地大哭大叫不止,小女人却不再理会了。看见小女人突然蚂蚱一样蹦到自己面前,平贵有些惊讶,却守着一筐青草坐着没动。小女人很直率地说,你是不是叫薛平贵?平贵笑着说,是……我是叫薛平贵,却不是戏台上的叫花子皇帝。

小女人把孩子塞到平贵怀里气哼哼地说,没错……你是苇河村的薛平贵。你儿子像薛蟠……不,他就是薛蟠,你说你怎么……哎哟哟——抱着吧,这是你的孙子。

平贵还以为小女人开玩笑,可人家从兜里掏出手机,找出她和儿子的照片说,瞧见了吧我的亲爹,这就是你的儿子。和我上床前甜言蜜语,待有了孩子,你儿子却一走了之。我抱着你孙子找报社、电视台,记者们把他堵在屋里还不认账,那就做亲子鉴定吧?他也答应了,却又老鼠一样钻了地缝,你瞅瞅怀里的孩子是不是你们薛家的种儿?

孩子和平贵很投缘,到了他怀里像寒夜里遇到了暖被窝,还不住地伸出舌头舔嘴唇。平贵抱着孩子细细打量,鼻子呀眼的呀像也不像,可不像又觉得嘴角一翘翘的还真有点像儿子小时候的样子。只是总要把事情说说清楚呀,平贵觉得那小女人就该跟着他回家,待找到儿子后再说也不迟。听平贵说完了,小女人又笑着说,这就好,凡事都要从根儿上捋,捋清楚了什么事情都好办不是?

平贵听小女人的口音像山东人,从山东到深圳,又从深圳跑到河北,还抱着一个吃奶的孩子,怪可怜的是吧?平贵也笑着说,回家……回家吧闺女?小女人甜甜地喊了一声爹后,很痛苦地捂着肚子蹲在了平贵面前。平贵说,是不是不舒服?小女人说,急火火地买票、坐车,倒了火车又倒汽车,吃饭也是凉凉热热、没时没晌的,可能水喝多了。小女人说着从旅行包抽出一卷卫生纸,很在意看了一眼平贵,又看他怀里的孩子,丢下臃肿的旅行包,把滑落到胳膊上的包包挎在肩上才急火火地跑进庄稼地。怀里的孩子咧开嘴冲着平贵笑了,他的心倏然像被针划过一样,身子又一抖,潮着眼笑着说,乖乖——

小女人进去了好长时间还不出来,平贵抱着孩子站起来又坐下,侧着耳朵听不到声音心里一阵紧似一阵。只是怎么做都不合适,平贵干脆站起来抱着孩子大声地哎了一声,潮热、沉闷的午后静得似乎只有一声瓮声瓮气地干嚎。平贵似乎预示到了什么,抱着孩子、背起小女人丢下的旅行包走进大庄稼地。柔韧的玉米叶子划在平贵的脸上、胳膊上都火辣辣的,孩子承受不了噗噗蒸腾的潮热之气,咧开着嘴又哭了起来。平贵逃也似地跑到官道上,不远处的公路上不时传来尖利的汽笛声,无奈地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再看一眼又咧开嘴冲他笑的孩子,平贵又潮着眼笑了笑说,究竟是谁造的孽?

大太阳还火灼灼地舞在天上,睡过午觉的苇河村人却不得不走出家门。男人们扛着锄头去大庄稼地或菜园,女人们则坐在家门前的树荫下。不像老辈人纳鞋底、绣花做针线,那些女人坐在一起说说东家、道道西家,嘎嘎大笑一阵后再打几个哈欠、舒展舒展筋骨也好。看见抱着孩子走在街上的平贵,女人们就是有天大的事情也放下了,呼啦啦围过来追问孩子是谁……哎——是谁呀?孩子是谁的问题,平贵早想了好多遍了,是儿子还是孙子?当然是孙子呗!只是孙子是从哪儿来的呢?能说吗?不能说也得说呀!儿子读了大学、在外边做事,平贵有个孙子是必然的吧?只是儿子呢?儿媳妇呢?再说平贵也没请苇河村人喝喜酒、闹洞房呀?说眼下的小人儿们没结婚就怀了孩子也不新鲜,围着平贵的女人中有好几个娶了儿媳妇不到半年就当了奶奶,可他孙子是从哪儿来究竟还是问题。平贵答不上来只好说是捡的、在村北的官道旁。一个女人抱着孩子说要去大庄稼地里撒泡尿,请人帮忙抱抱,可她一头扎进去就没在露面……哎——平贵这么说就圆满了吧?圆满啊!老辈子就有这事,可女人们看着抱着宝贝一样走进家门的平贵,还是留下了好多疑问,有那么巧吗?

老婆也那么问,平贵懒得和她磨叽,从抽屉里拿出一部旧手机。手机还是儿子给平贵的,他平时很少用。只是儿子好像失踪了,平贵拨打了七八遍号码,总是有人说,他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哎哟哟——为什么呀?被老婆抱着的孩子又哭了起来,平贵忙着丢下手机,打开扔在土炕上的旅行包,里边有孩子的衣服、奶粉和奶瓶,还有尿不湿。老婆把孩子递给平贵要冲一瓶奶粉,却被平贵阻拦了,喝那玩意儿挨坑的孩子还少吗?那孩子吃什么呀?老婆撩起背心露出了一对白鸽子似的大奶子,可孩子叼住黑枣一样的乳头却是干的呀!平贵无奈,却清醒,连儿子都没吃过妈几口奶,她能喂孙子吗?干脆让老婆赶紧去熬面糊,过去呢母亲没奶,孩子都吃那东西,保险!

平贵抱着孩子摇着晃着来到屋门前,看着满院的鸡鸭咧开嘴笑了。必须买一头奶羊,就是为了孙子……呵呵呵——平贵笑了,他很乐意把怀里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孙子。

离开苇河村去镇上有两条道,一条是村北那条官道,另一条是傍着沙河的土路,路不宽,平贵却走了好多年。河还是早先那么宽,水还是早先那么清,脾气暴躁时波涛汹涌,安静时像睡在爷爷怀里的根宝儿……啊……平贵很得意给孙子起的名字。河边的柳树也是平贵的钟爱,走在土路上能享受柳荫予以他的清凉,通往镇上的路就不再漫长,双脚落地嚓嚓的声响听起来犹如喝了蜜一样舒坦。临着沙河的土里有一半是沙子,留不下脚印也不容忍车辙。车轱辘残酷地在土路上留下野蛮的痕迹,可一场不大不小的雨过后就又平坦如初了。

平贵对这条土路感情很深,过去的很多事情都记忆犹新!祖爷爷、爷爷,还有爹都在这条土路上留下了曲曲折折的痕迹,平贵想也真抛弃过,到底又走上了多少辈子的旧路。五六岁的时候,平贵被爹牵着手走在土路上,父子俩身后却多了一只羊。咩咩的声音牵扯着平贵挣脱了爹的手,去拥抱欢蹦着的羔羊。那时候,羔羊还小,和平贵一样连声音里都难剔娇得令人心碎的嫩气。看见被羊犄角撞倒在地的儿子,爹抱起了平贵,却也不能冷落了哀鸣的羔羊。平贵和羔羊拥在爹的怀里,一切都变得不再美妙。只是爹告诉平贵,善待羔羊才能让他和妹妹快快长大!

那是一只奶羊。

妈生下平贵后没奶,只能用面糊喂养。待平贵有了妹妹,妈也有奶了,却离开了人世。平贵喝着面糊度过了哺乳期,像路边的小柳树一样孱弱;妹妹嗷嗷待哺,却必须等到羔羊长大了才能喝上甘甜的羊奶。只是羔羊长大了,也哗哗地流出了甘甜的奶汁,平贵的妹妹却离开了人世。妹妹闭上了眼睛,嘴角上还沾着甘甜的奶汁,平贵想让她喝一口,嘴唇却死死地闭上了。妹妹是病死的,直到她闭上眼睛前爹才在那只奶羊身上挤出第一碗奶。平贵能给爹挤奶了,那只奶羊也老了。平贵像侍奉爹一样,直到那只老奶羊闭上眼睛死在一堆鲜嫩的青草里。

平贵再一遍遍地拨打儿子的手机,却依然有人说,他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除了感叹阿拉伯数字的神奇之外,平贵掂着那部破手机也无可奈何。老婆疏于家务,自然难担起侍弄孩子的重任,孙子在她怀里难受了大呼小叫,到了平贵怀里安稳地睡足了还咧开嘴冲他笑,与儿子小时候的样子一模一样。老婆也没辙,干脆把孩子扔给平贵跑到地里侍弄庄稼或蔬菜。平贵还是坚持不让根宝儿喝那些令人恐惧的奶粉,像小时候爹妈喂养自己一样,把白面熬成糊,加上白糖,一小勺一小勺地送到孙子的嘴里。根宝儿吃饱了伸出舌尖舔着鲜嫩的嘴唇,格格的笑声让平贵回到了过去,现实却不能回避。

镇还是老镇,街也是老街,可高高低低的房子变了模样,只是菜市、粮市、土产和牲畜市还在老地方。平贵甩着一条空袖管走在镇街上,是不是苇河村人都和他不生,那些人好像不约而同地问,买羊呀?

其实呢也不奇怪啊,三里五乡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谁家多一根柴棍儿都瞒不过去。只是平贵总觉得身后有人盯着自己不放,从眼里射出的光刀子一样,待他到了牲畜市倒觉得自己成了图谋不轨的贼。

平贵养鸡养鸭,却很少来牲畜市。好多年不再养羊了,平贵和老婆说起来也只是那只在记忆里感情很深的奶羊。只是牲畜市上有了另一番热闹,猪和羊都不是很多,倒是猫和狗多了起来。平贵走进牲畜市看见几辆很豪华的小轿车,走下来的人也高贵。看狗的多是男人,看猫的是跟着男人的女人。猫和狗都不是土著,黑黑黄黄的平贵也叫不上名字,眼里也只有羊。

一头黑白相间的奶羊站在一棵柳树下,牵着羊的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那个孩子身边是一个嘴上蓄着白胡子的老头儿,差不多和那只奶羊一样苍老。离开苇河村后,平贵揣着满腔豪情,却不会像爹那样,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买一只还不能让他和妹妹立刻茁壮的羔羊。平贵要买一只健壮的、牵回苇河吃上一筐青草就汩汩流出奶汁的奶羊。孙子……啊……那个在平贵怀里喜欢用舌尖舔着嘴唇冲他笑的孙子,肯定会一天比一天茁壮!

卖奶羊的老头儿眼巴巴地看着平贵,孩子不谙世事,却不时回头看一眼哆哆嗦嗦的爷爷。平贵本打算转身离开继续寻找目标,却似是不经意地打问人家奶羊卖多少钱。卖羊的老头儿抖着嘴唇说,羊是老点,可奶水还是很足的,就是这头奶羊把我孙子养得跟一头小牛似的呢!

老头儿说着话蹲下身在奶羊身上挤奶,又拽过孙子恨不能让他立刻趴下,吸吮着做一次现场演示。平贵笑了,笑得也很无奈。被老头儿挤出的奶不是很足,站在奶羊身边的孩子也不是很强壮,可平贵的脚像被钉在了地上,又像走在苇地里陷入了类似沼泽的湿地。老头儿似乎看透了平贵的心思,再说话的语气就不那么顺畅了。老头儿有了岁数养不动了,是说羊也是说孙子,还说孙子的爹妈……哎哟哟——可怜啊!老头儿说着说着平贵的眼也潮了,说他们同病相怜又不是十分正确,实质上却没有什么差异。只是老头儿早几年抱到了至今还没找到妈的孙子,不同的是在外边打工的儿子好歹还给他们爷孙俩寄一点生活费。平贵不由自主地掏出了钱,老头儿把拴奶羊的铁链递给他还说,都说卖马不买套,可你忒仁义了……仁义啊!

平贵把老奶羊牵到手里才知道,自己的仁义换来令他一时难忍的沮丧。好几只符合平贵标准的奶羊和它们的主人一样,眼巴巴地看着一个人。平贵的后背上突然像被刀子扎了几下,牵着奶羊贼一样离开了牲畜市。

走在回苇河村的沙土路上,平贵的心慢慢平静了。俗话说,有骨头不愁肉,奶羊是老了点,可要紧的还是没喂养好,这么着平贵就有了信心。双脚落在路面上还是不变的嚓嚓声,路边的柳树枝叶被微风激动得刷拉拉作响,在平贵听来不亚于美好的音乐。天上漂浮着几朵色彩不是很暗的云彩,恰巧遮住了一直很嚣张的大太阳。跟在平贵身后的老奶羊突然咩地嚎了一嗓子,苍老的喊叫令他为之一振。有些老态的奶羊似乎有意在向新主人表达自己旺盛的生命力,落在沙土路上的四爪留下清晰分明的痕迹……呵呵呵——平贵回头看着禁不住地笑了。

平贵收住脚又回头看了一眼,却不只是在奶羊身上。一个和平贵岁数相仿、穿着也差不多的男人走了过来,看样子一直在跟踪。那人背着一个不新的旅行包走过来说,买羊去了老弟?

平贵说,你是河南的……有事情吗?

男人说,对……河南……没事……没事。

平贵笑了笑,牵着奶羊继续往前走。河南人追了几步,两个人就并肩走在沙土路上。河南人掏出烟说,抽一根吧!平贵说,不抽了。河南人也不十分在意,点了烟一边抽着一边和平贵扯闲篇儿,问他家几口人、种着多少地,说化肥说种子说粮价,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孙子。平贵如实地回答了河南人的问话,突然觉得后背后又像被刀割一样的疼痛。冷冷地看了一眼河南人,平贵就加快脚步往前走去。河南人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所为是对平贵的冒犯,不再和他并肩行走,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直到平贵牵着奶羊走进家门还想,世道险恶,人心不古啊!

离开苇河村,顺着一条不宽的土路,穿过傍着沙河的芦苇地就看见了一座小水泥桥。穿插在芦苇地里的小路被人踩踏了很多年,也渐渐地宽了起来。平贵推着摇篮车、背着草筐,手里还不能放松牵引着老奶羊的铁链子。老奶羊咩咩地叫几声,摇篮车里的根宝儿也啊啊地叫嚷。伴着摇动芦苇的晨风或晚风,平贵喊一声根宝儿,还情不自禁地哼唱晚风吹拂澎湖湾,日子就过得有滋有味了。

过去呢沙河上有一座木桥,从河南岸砍几棵柳树,并排在一起支在河里,上边铺上枝杈、盖上黄土就行!只是日子久了,黄土被人踩踏下去,露出筋骨般的枝杈,一座桥也就不像一座桥了。走过木桥是沙地,上边长着尖草、炸蓬棵,还有被人割过一茬再生一茬的热草苗。一片片杨树和槐树林里也藏着很多快乐,平贵再想起来却也是老早老早的事情了。现在,平贵推着根宝儿、牵着老奶羊走过水泥桥,满眼的绿,也就是满眼的希望。

昨天晚上又下了一场透雨,类似蘑菇的东西掩藏在没了膝盖的尖草下边。平贵小时候每到雨后就跑过来,从尖草下边拔出那些叫“尖尖”的东西,背回家洗净沙子放在锅里热炒后也是美味呢!只是平贵不能总是站在沙地上可惜好像只属于自己的过去,找一块水草丰厚的地方,从草筐里拿出一根铁棍插在地上,再有一根铁链子做媒介,老奶羊就被限制了自由。平贵再从摇篮车上拿出装着羊奶的奶瓶赛到根宝儿嘴里,一大一小两个活物也就都自得其乐了。只是平贵必须为老奶羊准备一筐上好的夜宵,那样才能保证根宝儿一天比一天茁壮!

苇河村没人再怀疑根宝儿不是平贵的孙子,他瞅着那小子的眉眼也说不出不像的理由。只是平贵联系不到儿子,根宝儿的来路还是有些莫名其妙。那天,平贵从镇上走在回苇河村的路上,遇到一个有些神秘的河南人,总像硌在心里的一块石头。自哪儿,平贵就是躺在土炕上都觉得有人在一边死死地盯着,对方射出的目光还像刀子一样,还禁不住地坐起来把睡在他和老婆中间的根宝儿抱起来,好像一撒手就被人抢走了。常是睡到半夜,平贵突然看见有人拿着刀子逼了过来,猛然坐起来眨巴着眼,看到安然地睡着的根宝儿才知道自己在做梦。好多年都不再抽烟,可平贵又喷云吐雾了。只是有一点烟味根宝儿就难受得不行,平贵干脆来到院里。要是有月光,平贵坐在院里看着地上的树影,一切又变得模模糊糊的了,日子里的一切仿佛都在仿佛之中。

见平贵愁眉不展的样子,老婆提出了一个建设性意见。坐在院子里抽完两根烟后,平贵才哼了一声表示默许。老婆在哪儿都是风风火火的,干起事情来也没谱儿,平贵总是骂她不着调。要不是平贵监督嫌犯一样护卫着怀孕的老婆,说不定她早把儿子扔在了深圳。老婆丢下平贵和孙子说走就走,别看离开深圳那么多年了,却还有好多旧相识,不怎么联系了,只是见了面依然是亲姐妹。深圳也不是没底儿的海,平贵的老婆就有信心找到儿子,那样才能弄清楚根宝儿的来龙去脉。平贵送走了老婆心里依然没底儿,可他看见根宝儿还是笑了。尤其是置身在到处荡着晨风儿的沙地上,平贵割满一筐草坐下来很悠闲地点燃一根烟,看着吃饱了在摇篮车里乱蹬胡踹还不住地格格大笑的根宝儿,一切仿佛又不再仿佛了。

一只土黄色野兔从一片炸蓬棵里钻了出来,闪动着两只红火火的小眼,旁若无人地抖动着长长的耳朵,有点招呼平贵的意思。老奶羊吃饱了卧在地上,根宝儿叼着奶嘴摇头晃脑袋还小狗一样哼哼乱叫。平贵随手拿起一根枯枝,约有尺把长,尖尖的类似箭。还不大的时候,平贵就用这样的武器射杀过一只足有四斤多的野兔。炖野兔的滋味早腐烂在了记忆里,可平贵至今还对射杀野物记忆犹新!野兔的头猛地摇了一下,噌地蹦了起来,平贵手中的枯枝也扔了出来,却没有射中目标。野兔闪一样飞跃在沙地上,眨眼间就扎进了槐林。

槐树生长在一大片半沙半土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杂草,被人踩踏过的地方也成了硬实实的沙土路。只是野兔不会跑在路上,引领着平贵走进一棵棵槐树成就的迷宫。待看不见野兔了,平贵才收住脚。平贵不惊讶失踪的野兔,是搭在一棵粗槐树下边的窝棚。窝棚口子大敞着,里边铺着一条毛巾被,上边放着几个矿泉水瓶子和一袋没开封的面包。平贵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飞快地跑出槐树林,却甩掉一只鞋。只是鞋与孙子比起来不值一提,那平贵就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见到根宝儿。

根宝儿被那个河南人抱在怀里,平贵看到槐树林里的小窝棚就有了预测。平贵飞一样跑到摇篮车前,一把从河南人怀里夺过根宝儿,说,你究竟要干什么?

河南人比平贵稍微大一点,面容却比他还好。听到平贵责问,河南人苦笑笑说,兄弟,不瞒你说,俺从深圳追过来,一直跟着那个抱孩子的小女人,她叫雅云,曾是俺儿子的女朋友,两个人还回到河南老家。那时候,俺就劝儿赶紧把婚事办了,老张家人口单,生下孙子在不在俺跟前也行啊!

平贵问河南人,追着那个叫雅云的小女人跑到河北是想要孙子,可她为什么把孩子送到河南呢?河南人长叹一声说,俺跑到深圳就是想弄清楚,雅云生的究竟是不是俺孙子。俺那个混账儿说他是和雅云同居过一段儿,却又弄不清撒的种儿是不是真发了芽儿。追过来就是想让俺儿和这个孩子做一回亲子鉴定……啊……兄弟你也别急,是俺的俺抱走,不是俺的俺也不要,河南和河北隔着一道河,人也没啥两样是吧?

平贵说,你怎么断定雅云真的跟你儿子在一块儿住过?说来说去还是那个问题,雅云为什么不把孩子送到河南去?

河南人哎呀了一声从沙地上蹦了起来,从兜里掏出手机,说,兄弟你看你看,上边有俺儿和雅云在一起的照片,都是俺趁儿回家从他的手机偷出来的,你还有啥不信?

平贵早就预料到事情的复杂性,可他看一眼在怀里冲自己笑的根宝儿,突然觉得这个河南人没事找事。干脆把根宝儿放在摇篮车里,平贵也掏出了手机。平贵的手机不新了,功能还不是很落后,里边也有他儿子和雅云在一起的照片。儿子毕业后去了深圳,回到老家把旧手机给了平贵,却没把里边的照片清除干净,要不也不会那么心安理得地接受雅云丢给他的孩子。

河南人不屈不挠地证实根宝儿就是他孙子,对照着手机里的儿和孩子比眉眼。河南人还说他儿十八岁就跑到了深圳,别看那小子没读过大学,脑子好使,现在在一家公司当营销经理。平贵推开时刻准备把根宝儿抢到怀里的河南人,说,那你就和儿一块过来,去城里做一回鉴定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河南人又长叹一声,瞅着平贵呱唧着眼说,俺也想那样,可俺只在深圳见了俺儿一面他就跑了,打手机也关着呢!打听他手下的兵,可谁都说不知道。幸亏看见了抱着孩子上火车的雅云,俺就一路追跟了过来。雅云抱着孩子上了火车就不见了,下了火车看见的还是影子。俺紧着跟了来到处打听,看见你在镇上买羊才……唉——造孽呀!

太阳升高了,平贵必须拉着老奶羊、推着根宝儿回家。河南人紧追了几步叫兄弟,平贵慢慢回过头来说,等等……唉——等等吧?

老婆走了一些日子,一直和平贵保持着联系,却没有好消息。晚上,平贵和根宝儿睡在土炕上,又担心院子里的老奶羊。走到院里蹲在特意为老奶羊搭的羊棚前,平贵却又担心睡在屋里的根宝儿。干脆回屋把根宝儿放在摇篮车里,平贵推出来和老奶羊形影不离。自从那天在沙地上又遇到那个河南人,平贵再也没走出家门,苇河村人还常见他站在架子上修补本来很牢固的院墙。待苇河村人见那个河南人蹲在平贵家门前,好像什么都明白了,却又什么都不明白。

平贵家的房子还是老样式的,却不是早年间祖宗们留下的土坯房,是1980年代的砖瓦、檩木起脊结构。盖房的时候,平贵很前卫地在睡觉的房子上按了门,一改早先通三间的格局。屋里全是水泥地面,平贵还把锅灶安排在一间房子里,那就是厨房了,比起两边是卧室、中间是灶间的老式房子的确很前卫。院子里有鸡有鸭有井,平贵为了种菜方便,还按了一台小水泵,抽出水顺着水泥筑成的垄沟流到院东墙外边的菜地里。平贵又特意在东院墙上安了一道小铁门,平时上一把锁,墙外的菜园子周围也装上了铁丝网。一切在平贵眼里都是那么固若金汤,却突然变得岌岌可危也就不堪一击!

只是平贵清楚,令他心神不定、坐立不安的根本原因。自从遇到根宝儿后,平贵就是一个撞在网里的蜘蛛。盘绕在蜘蛛网上的网丝也可谓千丝万缕,根宝儿、老奶羊,还有一直蹲在家门前的河南人,再是去找儿子的老婆,说细一点,儿子那根网丝最粗也最令平贵忧心忡忡!

现在是深夜,平贵守着在摇篮车里熟睡的根宝儿。吃饱了的老奶羊卧在棚里为根宝儿生产第二天的羊奶,窝里的鸡鸭也安详得可以。一只藏在墙边杂草里的蛐蛐冷地嚎一嗓子,平贵的神经像触了电一样,麻酥酥的也冷飕飕的呢!坐在院门外的河南人一声清脆的咳嗽,缠绕在平贵身体里的神经倏然纠结在一起……哎哟哟——到底想干什么呀!

平贵一直后悔自己在沙地里留给河南人的那句话——等等吧?河南人不言不语,悄没声儿地跟着平贵,像影子也不正确,说他是一把刀合适!平贵再怎么把家摆弄得不透一丝风,可那把始终尾随着他的刀子,随时都可能把牢固的院墙捅出一个大窟窿,且黑风怪一样刮着黑风把根宝儿卷走……哎——理由呢?

平贵凭空抱回一个孙子本来就是一件很轰动的事情,再加上游魂一样飘进苇河村的河南人。自从跟着平贵回到苇河村,河南人大有常驻沙家浜的意思,离平贵家不远有常运开的小商店,早先叫小卖部,现在叫超市,有吃有喝。高温不退,人们闷在屋里把电扇变成飞机还热得难受,可河南人在平贵家门前伴着后半夜的习习凉风,躺在一个草垫子上悠然入睡,可他的耳朵从来都是竖着呢?平贵但凡弄出一点动静,河南人又变成了被黑风怪追杀的唐僧。现在,根宝儿踏踏实实地睡在摇篮车里,可能梦中遇到了什么,啊地大哭了起来。躺在院门外的河南人腾地爬起来冲着院门喊,兄弟,根宝儿是不是饿了?

平贵推着摇篮车来到院门前没好气地说,饿什么饿?根宝儿睡觉前喝了一大瓶子羊奶,哭也是劳动知不知道?

河南人侧着耳朵没听见根宝儿的哭声,呵呵地笑着说,也是……哎——兄弟,你老婆还没有找到儿呀?

平贵突然闭上嘴,腮帮子和肚子一样鼓鼓得难受。老婆大大咧咧的,是个没事儿人,跑到深圳去找儿子,说不定遇到熟人说起话来,天大的事儿也扔到脑后边去了。平贵等不及了就打老婆的手机,她的手机也是儿子扔下的,随便买一张卡插上能通话就行。老婆回答得很干脆,她正在找,就是上天入地也要把儿子找到,可平贵从夹杂在她话语里的笑声中闻出了一点别的味道。早先,老婆不拿儿子当回事,儿子和平贵亲。儿子离开老家上大学、上班,回到家平贵短不了唠叨一些在他听来没用的话,慢慢儿地就和他妈站在了一起。站在院门前的平贵心里突然颤悠了一下,河南人等不及了重复了刚才的话。平贵又没好气地说,和我耗下去没用,还是去找你儿吧!

河南人也有河南人的苦衷,儿大不由爹不再是俗话,那他和平贵该是同为天涯沦落人。只是平贵好歹怀里还抱着孙子,是不是自己的都不打紧,谁敢平白地跑到人家槽里来认驴!

河南人鼓了三鼓才说,兄弟啊,咱们商量个事儿吧!俺出两万块钱,你让俺把根宝儿抱回河南。只让俺老婆瞅一眼就中,回头俺就把根宝儿给你送回来。俺要是食言,你去河南把俺的小养鸡场炸了中不中?

平贵突然张大嘴嘎嘎地笑了起来,以至于惊醒了睡梦中的根宝儿。平贵忙着抱起又咧开嘴大哭的根宝儿说,我觉得中,可那是犯法知不知道?根宝儿的爹是谁还不定,他妈是不是那个叫雅云的女人也说不清。我要让你抱回去,咱们不是拐带人口吗?

河南人像吃饭噎了,鸽子一样咕噜噜地叫了两声不再言语。夜深了,风也慢慢凉了,根宝儿突然打了一个寒噤,平贵抱着孙子忙着回了屋。根宝儿踏踏实实地睡了,平贵却又不放心老奶羊。跑到羊棚前看了看又跑回屋,被平贵揣在兜里的手机叫了起来。

平贵气急败坏地说,是不是像小时候住姥姥家,赖着不回了?

老婆没心没肺地笑着说,没……我一直在找,咱在深圳打工时认识的二凤还记得吧?人家和老头儿在深圳也弄了一家公司,她认识咱儿子,答应一定帮我找,放心吧你。

平贵听见老婆待着的地方很嘈杂,仿佛通过手机还能闻到烤肉的味道。平贵知道二凤和老婆一样能吃能喝,不同的是人家比他老婆脑袋好使。平贵不想听老婆唠叨了,侧目看睡在土炕上的根宝儿心里又是一紧。平贵也觉得自己怪,好像老婆的笑声是一条绳子,眨眼就能把根宝儿捆回深圳去。平贵忙着挂了手机又跑到院里,老奶羊安安静静地卧在羊棚里,可河南人在院门外大声说话呢!平贵蹑手蹑脚的走过去,隔着门只看见了那个河南人……唉——是不是想孙子想疯了?

河南人没疯,人家刚接了一个手机。挂了手机,河南人扬起拳头咚咚地擂响了平贵家的院门。平贵狠着劲拉开门闩,打算誓死也PK一回河南人。只是河南人激动地拉住平贵的手说,兄弟,俺要回去了……啊……真的要回去了。

平贵奇怪地看着河南人那张激动得有些变形的脸,不由自主地横起了胳膊。自视为一道固若金汤的屏障,可平贵柔和地笑着说,回去吧,没人拦着你!

河南人跺着脚转了几圈,又哼哼呀呀地说,兄弟……兄弟咱……唉——咱哥儿俩咋都是这命?儿子找不着,孙子小老鼠一样吱吱地叫着往家跑。刚才,俺老婆打电话说,一个小女人去了俺家,她说抱在怀里的孩子就是俺孙子。

平贵嘿嘿地笑着说,是……是吗?

河南人说,我想没错吧?那女人给俺老婆看了她和俺儿在一起的照片,手机里还有她和俺儿在床上……哎哟哟——你说……你说,这咋说呀老弟?

看着河南人蹦蹦跳跳如癫痫一样离去的背影,平贵很难受地想,有那些不着调的儿子,爹不疯也得疯!

平贵心里踏实了,可他还是得不到儿子的消息。根宝儿一天天茁壮了,老奶羊也被平贵照顾得贴贴实实的,肚子上的奶头像一个个小抽水泵。平贵夜里守着根宝儿和老奶羊,白天还是喜欢推着根宝儿、拉着奶羊去村南的沙地或村北的官道上。老奶羊吃饱了,根宝儿像一棵沐浴在晨风或晚风中的小庄稼苗,平贵甚至能听到发自孙子身上的嘎巴声,那是在生长啊!傍晚,平贵蹲在玉米地里锄草,身后突然响起了嘎巴声。回头看去,平贵见才响过的玉米苗颤颤悠悠的,还不住地摇动的叶子上挂着一滴滴亮晶晶的露珠。只是平贵推着根宝儿、拉着老奶羊走在街上,没人奇怪他为什么那么茁壮。总是有那些没事儿跑到街上找事儿的老娘儿们,她们还是关心的根宝儿到底是不是平贵的孙子。

平贵也在关注着来自南方的消息,却又总是难以如愿。回到家,平贵就又不踏实起来。院门紧闭着,平贵蹲在羊棚前甚至还做出了重修宅院的计划。平贵一边想一边拿着小木棍在地上画来画去的,待低下头才惊奇地发现,画在地上的宅院怎么看都像一座监狱?

老婆好像忘记她跑到深圳干什么去了,平贵也懒得搭理那个女人。坐在土炕上,平贵守着熟睡的根宝儿,干脆把手机关掉。只是平贵心里依然不踏实,抱着根宝儿蹲在羊棚前才会好一些。

老奶羊在一天晚上突然卧在地上不动了,平贵忙把它拉起来,却依然懒洋洋的,看上去病了其实呢也就不舒服。跑回到屋把根宝儿放在摇篮车里,平贵推出来又必须将拴奶羊的铁链子攥在手中。

离开苇河村,平贵走在通往镇子的土路上,根宝儿又哭闹。平贵又不得不把根宝儿抱在怀里,也只能将老奶羊和摇篮车一起用铁链子拉着……哎哟哟——苦难啊!四五里的路程,待平贵抱着根宝儿推推拽拽地走到镇上天也亮了。

镇上原先有一家兽医站,却和镇政府一起搬到了镇北的公路边上。好在兽医站的老王家在镇上,平贵又和他很熟络。老王看见灰头土脑的平贵,抖着嘴一时说不上话来,可老奶羊的病得治是不是?老王常给左邻右舍的牲畜们看病,除了治病的家伙儿,也备一些药。老王忙着确诊、打针,忙活了大半天,老奶羊才精神了一点,根宝儿却蔫蔫地睡了。平贵推着根宝儿、拽着老奶羊和摇篮车走在返回苇河村的土路上,看一眼满面红光的孙子嘿嘿地笑着说,这小子也累啊!

平贵又不敢走出家门了,老王说过老奶羊需要调理、静养一阵子才行。平贵不再让根宝儿喝羊奶,重新给他熬面糊,再搭上鸡蛋羹。一勺勺地把根宝儿喂饱了,平贵又把猪饲料熬熟了也是一勺勺地喂老奶羊。平贵到底牵挂着老奶羊,根宝儿不得不跟着他一起住在羊棚里。直到老奶羊在一天深夜咩咩地叫了起来,被奶水鼓涨的奶头也一动一动的,一颗一直卡在嗓子眼里的心才咚地落在平贵的肚子里。只是平贵还是不想走出家门,除了没彻底恢复健康的老奶羊,还有一个不想道出的缘由。

晚上,平贵守着根宝儿、看护着老奶羊。白天,平贵推着根宝儿打开东院墙上的小铁门,菜园子没有荒废,长在周围的青草也很旺盛。平贵把那些嫩草割下来,慢慢好起来的老奶羊又有了可尽情享用的美食。待平贵再推着根宝儿站在菜园子边上,孙子就跑在满世界的嫩草里了,还不住地冲他格格地笑着,像一只戏耍的小兔子。

晚上,平贵兴奋也惆怅,累得实在睁不开眼了才躺倒在根宝儿身边,手机却突然叫了起来。也是平贵想老婆也想儿子,打开手机就是违背承诺,却还用只接不打自我安慰。平贵遇到贼一样腾地坐起来,抓起了闪着绿光的手机。老婆气恼地问平贵,怎么刚接手机?平贵解释说他睡着了,根宝儿吃奶、撒尿,这小子睡觉都不老实,常把盖在他身上的毛巾被踹到地上……哎哟哟——老话说,看一个孩子比种十亩地还累呢!老婆嘎嘎地笑着说完好就挂了手机,平贵看着在黑暗中酣睡的根宝儿说,为什么不说说儿子呢?放下手机又躺在土炕上,平贵突然想起了那个河南人,摇着头无奈地笑着说,不说也罢!只是再看一眼依然熟睡的根宝儿,平贵今天晚上又合不上眼了。听到老山羊又被奶水胀得咩了一声又一声,平贵那双本来就合不上的眼睁得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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