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过了惊蛰,憋屈了一冬的地气呼呼地涌动了起来。光秃秃的树杈慢慢透出渗进去的绿,小路两边的毛毛草早就干枯了,却也在乍暖还寒的春风里摇头摆脑,似乎庆祝获得了新生。又到底是往年的草,远远比不上被埋在土里的草籽,兴奋异常也跃跃欲试!
背着沉重的旅行包,贺海绕开回村的小公路,孤魂一样走在穿越麦田的小路上。贺家祖坟挪来挪去的,爷奶以上的祖宗们早就没了尸骨。贺海在自家责任田里埋父亲的时候,也只能用一块块砖刻上祖宗们的姓名,再埋起一个个小坟头就是祖坟了。贺江的坟紧挨着小路,坟包不大,覆过一层绿,却又枯了一层绿。今天是贺江的周年祭日,可贺海从一座城市赶回来又不只是为了兄弟。至于究竟为什么,贺海不想说其实呢说也说不清楚,日子里的事情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贺海在祖坟和父母的坟前烧了纸,又蹲在了贺江的坟前,从旅行包里掏出一包酱牛肉、一瓶二锅头,又拿出一叠烧纸用打火机点燃了。呼啦啦的火苗烤疼了贺海的脸,飞舞着的纸灰也遮住了他的眼。贺海眯着眼拎起拧开盖的酒瓶子,咕咕咚咚地灌了两大口,扭过头来眼泪更遏制不住了。
贺海的老婆睡在贺江旁边,乳腺癌,比小叔子早死了半年。贺海起身走过去,发现老婆的坟前有一堆纸灰,还有掰碎了的蛋糕。只是贺江的坟前干干净净的,好像有人故意干什么事实上也就是呢!又在老婆坟前点了一堆烧纸,贺海就又想淑霞。发丧贺江那天,村里人背地里没笑话不掉一滴眼泪的淑霞,大大小小的女人们送丈夫、儿子或弟弟出门前都嘱咐了再嘱咐,千万别学贺江!
淑霞一手拉着一个孩子站在村头,觉得一个人该回来了,贺海果然踏上了穿越麦田的小路。待淑霞看见不远处的麦田里闪着火光,心突然嘣嘣地跳了起来。今天吃完早饭,淑霞就拉着两个孩子上了坟,原说给贺江烧点纸,可她一咬牙就改变了主意。再拉着两个孩子出来,淑霞就是专等一个人了。两个孩子一个喊婶妈一个喊妈,家里有炖好的鸡肉,也有两个孩子天天巴望着吃到的好菜。所谓的好菜是淑霞心情好了才做给他孩子们吃,和贺江结婚前曾在县城一家饭店里干过几年,没学成厨师,却能做出平常主妇们做不出的菜肴。
老婆死的时候,贺海的儿子还不到两周,却只比淑霞的闺女大一岁。兄弟们又在一个院里住着,还是淑霞教贺海的儿子叫她婶妈。贺海撂下儿子也跟着村里人出去打工,两家人的日子就扔给了淑霞。过年的时候,贺海回来和淑霞说起过盖房的事情。眼下,左邻右舍差不多都把老房子拆了,盖的新房子也有厅有室。只是贺海没说拆了老房子翻盖、还是去外边批一块宅基地,弟兄俩一直没分家,到底是两个户头。
过完年,四房和贺海结伴没走几天,他老婆突然病了,只能颠颠地跑回来。伺候着老婆没了大碍,四房才又走了。临走的那天晚上,四房跑到贺家,喝了一些酒就差把心挖出来亮给淑霞了。四房醉醺醺的,也不过说那些浪荡男人在外边过没谱儿的日子,却绝口不提贺江和贺海。淑霞脸上笑着,心里却打起了小鼓,嫂子和贺江一前一后地死了,淑霞没说过嫁,贺海也没说过娶,可村里人心里都有一本帐。淑霞心里也明白,可她觉得有时候糊涂倒比明白好!
四房还住着和老婆结婚时盖的房子,儿子今年初中毕业,学习不行,搞对象却油,说不定哪天就给他领回一个腆着大肚子的小闺女。年前,四房拎着烟酒贿赂村主任。村主任答应给四房批一块宅基,可后来他才知道,今年谁想批只要掏钱就行,好像村里的地是一个人的私田。临离开贺家,四房很仗义地说,赶紧在外边弄一块宅基,再盖几间房子,找一个本分的男人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唉——还是为自己今后的日子想想吧淑霞!那贺海就不是本分的男人?四房走后,淑霞这样想了又笑,难道许给贺海什么了吗?
四房又离开村子后不久,人们就开始传说贺海如何如何了,说得有鼻子有眼。贺江被一辆卡车拉回家,村里人一点都不奇怪,说起贺海就是特大新闻了。淑霞怀着孕嫁到了贺家,儿子没保住,可他们的故事留下了。淑霞的娘家在县西的山旮旯里,去县城打工也不过为了求生活。遇到贺江后,淑霞是想像姑姑一样,离开山窝窝到平坦坦的地界过日子。只是淑霞被贺江坏了才知道,坏女人是他的老毛病。淑霞怀着儿子的时候,贺江安分了一阵子又不行了,生下闺女后办事更没个准星儿了……唉——男人嘛。妈常说缝上的是布衣,淑霞也不想十分计较,却没想到贺江难改秉性。贺江在工地上和前村的毛六耍纸牌,为了一块钱打得昏天黑地。毛六被打急了眼,抄起一根钢筋戳在贺江的胸脯上。贺江死了,毛六也被判了刑,可他们的恩怨不只在一块钱上。贺江曾和毛六一起醉熏熏地去洗浴城,遇到了村里章贵家的老丫头丫瓣。念初中的时候,贺江和毛六都追丫瓣。为了争丫瓣,贺江和毛六在洗浴城和工地上不止一次打得头破血流……哎——那贺海呢?
爹妈早死了,贺海大贺江三岁,却早就是爹。贺海在贺江面前一站,兄弟的头发丝都颤悠。结婚前,淑霞和贺江没办法收场了,还得贺海出面。贺海去淑霞家和她父母商量婚事,连他们结婚时买的家具和衣服,还有办婚事时的酒席都是他定的标准。只是和淑霞入洞房前,贺江在床上瘫了半个月,那是贺海用棍子教训兄弟的结果。淑霞把贺江的腿伺候好了才和他去乡里登记……唉——就是爹一样的贺海怎么会那样呢?
据村里人传说,丫瓣在洗浴城里干了不到半年,跟着一个有家室的男人过起了日子。只是没多久,那个男人意外地死于一场车祸,丫瓣就又重操旧业,却专吃窝边草。那家洗浴城离贺海干活儿的工地不远,丫瓣出出入入的就短不了和村里人打个照面。贺海吃不吃饭都喜欢喝两口,天黑了趁别人睡了悄悄跑到工地边的小酒馆里。遇到同村人又舍不得掏钱请别人喝酒,贺海自然受人排挤。淑霞听到贺海和丫瓣的传言后,想过是不是有人使坏。丫瓣过了三十,好色的男人都喜欢吃嫩。丫瓣没事儿就在工地旁的小酒馆里转,坐下来说着话,男人们就迷迷糊糊的了,那贺海和她的事就不是传说了?
离开家前,淑霞很像回事地做了一桌饭菜,像贺海当年去她家和父母谈婚事一样,喝酒时都客客气气地谦让,可谈起正事来谁都不含糊。淑霞也不想含糊了……啊……为什么要含糊呢?傍晚的风烈了起来,淑霞打了一个寒噤转身要回家,两个孩子却突然挣开她的手扑向跑过来的贺海。
贺海一条胳膊抱着一个孩子,沉重的旅行包就掉在了地上。淑霞叫了一声大哥,却站在原地没动,心里也硌得不行。家里没贺江,贺海有事情要找淑霞,从来都是喊她闺女的名字。要是淑霞的闺女不在眼前,贺海就喊贺江。大年初一,淑霞煮熟了饺子去东配房里拿蒜,贺海在屋里准备给爹妈上坟的东西,却想不起买好的烧纸放在了哪里。孩子们跑到胡同里玩去了,贺海急了就曵着脖子喊了一声江……啊……江就贺江。淑霞跑进来,四眼相对谁都没说话,大年初一第一顿饭就吃得挺不是滋味了。贺海走后,大白天的淑霞一个人在院里忙着,路过贺家门前的人,又是和贺海很要好的爷们儿问起来,张嘴就说他走了。“他”对于淑霞和贺海来说,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涵义。只是待淑霞一个人躺在床上,搂着两个熟睡的孩子再琢磨起来,脸红红的,心也嘣嘣地跳得厉害。
贺海抱着孩子兀自往村里走去了,淑霞捡起地上的旅行包背在肩上迈开的步子很沉。贺海的儿子舌头大,喊出婶妈像吃了一口没熟透的柿子。淑霞高兴了揪着他的小耳朵骂着小讨债鬼,教他说吃、喝、喂。小讨债鬼还算机灵,再喊婶妈时干脆把婶字删了。快要进村的时候,贺海的儿子突然回过头来曵着脖子喊妈、快……淑霞的鼻子酸,眼热,狠着劲吸溜了两下鼻子,曵着脖子才把在眼眶里打转转的泪收了回去。
二
疾步走在闪着缕缕灯光的村街上,贺海抱着两个孩子贼一样,好像离淑霞远一点心里才踏实。到了家门前,两个孩子等不及了从贺海怀里出溜了下来。淑霞走过来打开院门上的锁,拉着孩子们就走进了家门,头也没回。
贺海家的青砖门楼很气派,门上槛右边却有一个糊满黑痕的坑,那还是父亲小时候淘气放鞭炮炸的呢!影壁上写着小囡般大小的福字,下边有一丛北方乡村不多见的绿竹,那是贺海的父亲保留了好多年的一点嗜好。甬道是青砖铺就的,贺海踩踏了好多年,像蹲在房檐下看着院墙根儿上的老榆树,总是咂摸出不一样的滋味。
铺在厅堂里的细磨青砖光滑滑的,却不失本色。一张紫檀八仙桌和与之相匹配的椅子眼下也不多见了,样式和质地,说起来自然牵扯到贺家一段光辉的家史。坐在爷爷和父亲坐过的太师椅上,贺海才找到一点回家的感觉。父母去世后,大事小情都要贺海决断。贺江一次次惹出的祸端,贺海坐在太师椅上不是爷爷或父亲也是呢!只是到底没管住贺江,贺海每次给爷奶、父母上坟,再看一眼睡在一边的妻子和贺江,流出多少滴眼泪就有多少种滋味。
紫檀八仙桌上放着做好的鸡鱼,再是几盘凉菜。淑霞从厨房里拿来一瓶金六福倒了一杯,安抚了和贺海撒娇的孩子们忙回了厨房。厨房原是贺家父亲的书房,淑霞进门后做主改成了厨房,却必须得到贺海默许。贺海打开旅行包拿出给孩子们买的玩具和吃食,喝着酒和孩子们说笑着像过年一样。
丫瓣家和贺海家只有一墙之隔,她妈突然颤颤巍巍地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团线和一根缝衣针,看见贺海却喊贺江。跑出来安抚着老太太坐下,淑霞才知道她想为老头儿缝一缝开了口的裤衩,可眼力不济了,死活纫不上针。淑霞接过老太太手里的针线,凑近灯光为她纫着针还不住地说笑。只是老太太还把贺海当成贺江,伸出手指厾着他的脑袋门说,自小儿就不让爹妈省心,让你去打草,偏去掏鸟;让你朝东,偏朝西,娶了媳妇还是个没把儿的流星。贺海的儿子脸红脖子粗地咬着舌手舞足蹈,指着贺海喊出的却还是一个字——爹。老太太咧开没牙的嘴嘎嘎地笑了,淑霞就偷眼看贺海。只是贺海不敢看淑霞,低着头呷一口酒苦得直咧嘴。
丫瓣的哥哥姐姐们有的在南京开首饰店、服装店,也有的在东北开小饭馆,还有一个姐姐在西安做美容。丫瓣去西安跟姐姐学过做美容,和米脂的一个小伙子恋了几年,却不知道为什么又分了手,一气之下才跑了来。贺海也没想到会遇到丫瓣,又是晚上。贺海喝得醉眼朦胧的,忘记了丫瓣是早先那个见了他喊叔的小丫头。
那天晚上,有人传说贺海和丫瓣从那家小酒馆里出来,去了离工地不远的一片出租屋。贺海记不清和丫瓣说了什么,却绝对没和她去什么地方,也就不会干什么了。早晨醒来,贺海发现自己睡在地道桥洞子里还疑惑,可事实就是那个样子!只是有人看见贺海和丫瓣在一起来着,传说的话也就不好听了。贺海一夜未归惊扰了包工头,可那小子也不是一根好上梁,干脆睁一眼闭一只眼。工地上的人们都知道丫瓣,也知道贺江和毛六,可发生在贺海身上的事情就不能小觑了。贺海觉得也不是小事,也觉得该把事情说说清楚,却又怎么和淑霞说呢?
淑霞将老太太送出家门,又急着去了厨房,端上炒好的菜站在一边,伺候贺海和孩子们吃喝……啊……这是贺家的规矩。从贺海的祖奶奶开始就是这么个样,等男人、孩子们吃完饭才把饭菜端到厨房里吃。只是淑霞嫁到贺家改了规矩,贺江和嫂子在世的时候,高兴了说起话来常忘记谁是大伯子、谁是弟媳妇。怎么说贺海也是大伯子,回到自己的屋里却也不过在老婆面前抱怨几句罢了。贺海的老婆常冷着脸说,走出家门你有说有笑,一进院门就变了一个人,想摆出皇帝的威风,却是阎王爷的面容!
贺海抬头见淑霞站在孩子们身后,咧开嘴笑着让她坐下来一起吃。淑霞把一盘炒豆角推到贺海面前,喊了一声大哥,笑着说她想说一件事。贺海起身把淑霞的闺女抱过来,儿子吃了一嘴鱼被刺卡了,啊啊地哭着看父亲,却喊淑霞妈。淑霞忙把贺海的儿子抱在怀里,啊啊地示范着让他吐,又灌醋又拍背地折腾,连贺海都冒出一额头的汗,儿子才消停了。
贺海看见酒就想丫瓣,差不多闭着眼端起来一口喝净。贺海把杯子推到了一边,淑霞就忙着上了饭又上汤。贺海勉强了喝了几口汤也想说一件事,淑霞打发着孩子们回去睡了,又上了茶才坐下来,可两个人又都说不出来了。
四房媳妇好像闻着味跑了过来,看见贺海喊着当家的却把淑霞拉了出去,两个人在外边叽叽咕咕地说了老半天。贺海觉得无聊了四房媳妇才住了嘴,临走前又挑衅似地走进厅堂问他还走不走。四房媳妇向来都是这么咋咋呼呼的,闲了就走东家串西家,方的也能说圆的呢!儿子被老师罚站了一个下午,却成了四房媳妇到处显摆的资本,她养的孩子有人缘,明星似的,到了哪儿都有一群女生围着转!见到那些三十多岁就当奶奶的女人,四房媳妇说得更欢,彷佛她早就能当奶奶,只是不屑罢了。
送走四房媳妇,淑霞回到屋,拎起茶壶在贺海的杯子里添了茶才坐下来。贺海想说话了,淑霞却先开了口。四房媳妇刚才说村主任把她家的宅基地批了下来,也不过掏一点钱罢了。只是淑霞要是不紧着掏钱批宅基,再盖房怕要在村南的河滩上了。四房媳妇还说,后半晌她去村主任家,好多人在他家门前等着,三四千块钱买一块地,圈起来养老鼠也合算吧?
贺江结婚后,贺海想过分开另过,却不放心不着调的兄弟。淑霞走进贺家门,忙着生孩子又隔三差五地和贺江吵架。打不过贺江,淑霞就抱着孩子回娘家,贺海还要像当年一样跑着去给兄弟擦屁股。老婆住院前,贺海也找过村主任,打算批一块宅基地,谁出去盖房都行,却没想到家里接二连三地发生来不测。今天,淑霞突然提出去外边盖房,贺海自然没意见,却让她再等一年,多挣些一些钱也少拉点亏空。淑霞说,贺江死后,毛六家不是还赔了几万块钱吗?贺海没说话,看一眼淑霞就把头低下了。这么多年,贺江挣的钱还不够自己折腾,贺海一个人挣钱,却要管着兄弟的日子。毛六家是陪了贺江的一笔钱,可贺海看也没看就交给了淑霞。兄弟俩到底还没分家,淑霞要花大钱都要和贺海商量,可说起那笔钱他始终没点头,宁可出去借,觉得花兄弟用命换来的钱干什么都像在心里扎刀!只是淑霞又提起了那笔钱,贺海觉得没办法不点头了,干脆端起茶杯一口喝净,使劲放在桌上站起身说,行!
贺海的儿子被尿憋醒了哭着喊妈,闺女也哭了起来,淑霞惶惶的丢下贺海跑进卧室。僵僵地站在厅堂里,贺海又后悔应下了淑霞,好像也不是全为了贺江。
三
贺家宅院分前院、后院,房子也不少,除了东西配房,正房一溜八间。东边四间房子里住过贺海的爷爷、奶奶和父母,西边的房子轮流着住小辈人,贺家人都习惯叫东房和西房。贺海结婚时母亲还在世,他和老婆自然住在西房,也就是现在淑霞住着的房子。八间房分成两个单元,都有厅有室,贺家也就是老旧家……啊……是说过去在乡村很不一般的人家。母亲去世后,贺江也该结婚了,贺海和老婆就搬到了东房,却还保持着老辈人的习惯。东房的厅堂是会客、议事的地方,像中南海,又像梁山泊上的聚义厅……呵呵呵——那些乱七八糟叫法都出自贺江之口。说白了贺江就是不愿意天天像贺海那样晨省,晚省,淑霞也不愿意守老规矩。母亲死后,贺海也就不在意兄弟两口子怎么做了。贺江和他嫂子死后,贺海就跑出去打工了。除了家里的日子,还有一个贺海不愿意说出的理由,大伯子天天跑到弟媳妇的房子里吃饭总是有些不自在。
东屋的厅堂里也摆着一张紫檀八仙桌,床是父母睡了大半辈子的红木雕花床。贺海走进来在八仙桌前的太师椅上坐了片刻,又在卧室里转了一圈。雕花床上没有了床幔,放在上边的被子散发着一股潮冷的霉气。贺海不在家,淑霞常把里里外外收拾一遍,可所有的物件、包括在屋里盘旋的凉气都是死沉沉的呢!
安抚着两个孩子睡踏实了,淑霞才出来收拾完餐桌和厨房,勉强吃了几口饭就把碗放下了。洗澡和喝汤一样,也是贺家不变的传统或习惯,何况,贺海毕竟远道归来。淑霞在炉火上烧上水回到卧室,坐在凳子上一时也想不出该干点什么。贺江死后,淑霞把他的东西,包括墙上的照片都烧了。往往睡到半夜,淑霞突然从梦中惊醒,坐起来呆呆地看墙,看不见冲着她笑的贺江,却也骂几句恶毒的心情才会好一点。贺海出去打工后,大多白天给淑霞打电话,像在家里一样说地里的庄稼,该收该种,或明年他打算种什么。只是贺海说着说着会牵扯到兄弟,话又往往戛然而止。拿着话筒,淑霞的心也热那么一下子,像是日子久了回娘家在村头看见爹娘。到底是兄弟,贺海和贺江说话的声音很像,淑霞就长久地坐在一个地方不动。两个人过日子到底有过那么多不如意,淑霞想去贺江就禁不住地问,一个人好好的为什么会那样呢?遗憾的是,淑霞永远也听不到贺江说话了,其实呢就是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就像哥哥骂弟弟一样,下辈子也不会活在地上!
贺海晚上打电话往往带着酒气,问了淑霞的闺女才问他儿子。遇到俩孩子在跟前,淑霞干脆把话筒给他们,常啰啰嗦嗦、叽叽喳喳地说老半天。淑霞烦了,可贺海还大声问他们晌午吃的什么,晚上又做什么吃,放盐多少,是不是多搁了味精。淑霞干脆从孩子手里抢过话筒,狠着声嚷,我是后娘,饿死他们行了吧?
淑霞突然站起来,拉开衣柜门往外拿衣服。一个衣柜分几层,大人和孩子的衣服从来都不会混淆。淑霞送走了嫂子,洗净贺海的衣服还给他送回屋,慢慢地懒得过去了,干脆和贺江的放在一起。贺海和贺江的长相和身量都差不多,又相差不了几岁,也不能怨丫瓣她妈老眼昏花,村里人冷眼一看,一时还真分不清兄弟俩谁是谁。淑霞也误会过,可她听到贺海一声咳嗽,犯迷糊也就是一时的了。淑霞拿出贺海的衣服包好,却又愣愣地站着不动了。
贺海在屋里坐不住又走了出来,黑天黑地的,踩到香台旁边的一堆破瓮片上也不算莽撞。贺江跑出去挣不挣钱,贺海不怎么在意,倒是人,只要不惹事生非就行!除了贺江,究竟还有一大家子的日子,吃完饭坐在八仙桌前闷了,贺海就来到院里。蹲在房前的香台前,贺海抽着自己卷的叶子烟,像父亲也像爷爷,弥散着的烟雾里永远藏着贺家的日子。那个瓮不大,过去呢贺海的母亲常做酱,馒头或饼发霉就撕碎了装进去封闭起来,过一些日子腐烂了再晒晒加上盐就酱。待日子好了,家什物也多了起来,母亲做酱的瓮又有了裂痕就闲置了,贺海过日子细,干脆丢在了香台旁边。四房莽撞,又喝了不少酒,黑天黑地的来贺家串门,上去一脚,那个瓮再与香台碰撞就粉身碎骨了。那是贺江出事后的事情,兄弟死了,老婆又没了,贺海也懒得收拾,还是淑霞敛吧敛吧堆在了香台旁边。
见淑霞屋里还亮着灯,贺海突然觉得该干点什么了。干脆把碎瓮片捡到南墙根,贺海又回到香台前边。叹了口气才蹲下来,贺海掏出装烟纸和旱烟叶的塑料兜,卷一根旱烟叼在嘴上点燃,藏在烟雾里的日子却暗淡得如涂了墨的白纸。
淑霞背着贺海的旅行包、拎着小包袱走出来很平静,像烧掉贺江的东西,只要横下心来就一了百了。第一次看见贺海蹲在香台前,黑天黑地的跟狗一样,淑霞啊地喊了一声。待知道贺海的苦衷和习惯,淑霞也就习惯了。后来,淑霞晚上再站在院里,看不见贺海蹲在香台前还觉得缺点什么。贺江死后,尤其是贺海也出去了,淑霞看不到香台前有人蹲着心里反倒不踏实了起来。
背着旅行包、拎着小包袱走过来,淑霞还像贺海不在家一样,一只脚踢在人家的脚上还以为是碎瓮片绊了脚。贺海啊了一声,两个人面对面一时又没话说了。淑霞的脸红红的,心也跳得厉害,好在黑天黑地的谁也看不清谁。勉强笑了笑,淑霞把旅行包和小包袱递给了贺海,又告诉他水烧好了就转身回到西房。背起旅行包、抱着小包袱回到东房,贺海坐在太师椅上一个劲儿地抽烟,直到淑霞像早先一样站在院里喊了一声大哥才站起身来。淑霞什么时候喊大哥有什么时候的事情,贺海拿着换洗的衣服走在去西配房的路上还想,日子是不是回到了过去呢?
西配房原是盛杂物的,却被淑霞改成了卫生间。贺江曾建议哥哥装太阳能或电热水器,可贺海和淑霞很默契,用老辈人留下的大木桶洗澡。贺家能留着那么多老物件还得说贺海的父亲,老头儿一辈子没太多的辉煌,却一直混在村干部堆里号称“活诸葛”,面子还是有一点。早先,贺海兄弟俩常在一个大木桶里洗澡,洗着泡着,贺江就成了小猫,可他跑出去又是尥蹶子的生马驹子!
淑霞早把水兑好了,却又出来站在院里看黑漆漆的天。贺海站在木桶前又想起了丫瓣,一边扒衣服一边看紧闭着的房门。淑霞突然在不是时候的时候喊了一声大哥,贺海忙把脱下来的鸭绒袄穿上,挺直身子哎了一声。淑霞在屋前转了好久才说,我明天想带孩子们回娘家。本来是一件平常的事情,搁在早先也不过打一声招呼就罢了,可今天让贺海很费解。其实呢淑霞心里也不舒服,心里到底存着一个一时去不掉的大疙瘩?
淑霞听不到贺海回应打算回屋,可她迈开的步子又沉了。贺海呆呆地站在木桶前愣老半天到底哎了一声,听到淑霞回屋的脚步声才贼一样扒掉衣服。待贺海坐在了木桶里,闭着眼吐出一大口气,却把憋了好多天的话留在了心里。
四
早春夜寒,贺海洗完澡走出西配房打了一个寒噤,却不想回屋。淑霞屋里还亮着灯,两个孩子睡得也安稳。贺海站在西屋的窗前张开嘴,想道出压在心里的话。只是贺海的儿子可能在梦中被什么惊吓了,突然啊啊地叫了几声。闺女也吭吭哧哧地哭了起来,淑霞不住地喊着乖哄两个孩子睡觉,好多含糊糊的话让贺海的心热乎了一阵又一阵。贺海突然觉得自己像贼,可他刚要转身,儿子剧烈的咳嗽了起来。淑霞依然不住喊着乖,好像把贺海的儿子抱在了怀里。贺海猜测儿子好像感冒了,走到屋门前却又倏然止住了脚步。待儿子安静了,贺海也听到淑霞打一声长长的哈欠。仰起头来叹了一口气,贺海也看黑漆漆的天。
只是贺海走在院里忽然轻松了许多,像一个将军视察着自己的阵地。院里的树、房子,还有在贺海看来固若金汤的围墙,哪一样都刻在心里,组合在一起就是一幅画,素描?油画?说雕刻更合适!上学的时候,贺海偏爱美术,就是在工地上随便拿着一块碎砖都能在墙上画出一条鱼或一朵花。贺海每次回家都一遍遍地查看前院、后院,连长在墙头上的杂草都不忍心去动,房子、院墙像院里的树和草一样都有生命,那是这座宅院的筋脉和头发。院墙也是青砖砌成的,砖缝里勾抹着花纹一样的白灰。只是风吹日晒是要脱落的,贺海每年除了重新垒砌松动的青砖,再就是去除残存在砖缝里的白灰,重新勾抹,像对待女人,手里的铁钩子就是女人的眉笔。
贺海走到西院墙旁突然皱起了眉头,墙头上有几片瓦掉了下来,墙上还有一道裂缝。过年前,贺海回家照例整修了院墙,却忽视了这个地方。贺海站着的地方曾堆着一堆劈柴掩住了那段墙,好像才被淑霞搬走才露出来。贺海摸着那道足可以探进一只手的裂缝,心像被刀子劈开了一样,忙着去东配房,找出瓦刀和大铲。贺海回到西院墙旁,脱了羽绒袄,搬动放在西配房旁的一个破木柜,登上去小心翼翼地拿起墙头上松动的瓦,又拿着瓦刀一块块地把青砖拆下来。直到拆开一道口子,贺海才长出了一口气。
丫瓣家还是祖上留下的老房子,院墙也是土坯的,门楼不高。贺海和贺江一样长得粗粗壮壮,丫瓣回一趟家,他像闻到鱼腥的猫恨不能翻墙过去。贺海常悄悄地跟在贺江身后,每次见他走近丫瓣家的小门楼都使劲咳嗽一声……唉——到底没拦住一只送死的猫!
土坯房里突然亮起了灯,紧接着是一阵紧似一阵的咳嗽声。丫瓣的哥哥、姐姐们都漂在外边,也不过到时候寄一些钱而已。丫瓣说她死也不喜欢这个破家,和贺海在工地旁的那家小酒馆里也说过,情真意切又义愤填膺。贺海不理解丫瓣,也不理解她的哥哥、姐姐们……唉——究竟为什么呢?
摇摇头又叹了一口气,贺海就开始干活儿了。水泥和白灰是贺海常备的,从后院的井里提来水就行。先掺了沙子搅拌水泥,贺海再把拆下来的青砖用瓦刀砍去上边的残留。贺海在原处垫上新水泥灰,再将青砖严丝合缝地垒砌上。墙慢慢地复原了,贺海的心也一点点敞亮了起来。
淑霞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却依然合不上眼。淑霞唯一的哥哥在县城教书,爹前年去世了,他就把老娘接到了过去。一套八十平米的房子里住着老少三辈人,淑霞就不想给哥嫂添乱。只是淑霞回到屋还是拉开了衣柜,拿出孩子们的衣服放进包里,又打理自己的衣服,至于去哪儿一时也没有主张。坐在床上瞅着放在地上的包袱,淑霞突然咧开嘴苦笑了笑,娘家没人不是还有房子吗?
两个孩子躺一起睡得很踏实,贺海的儿子抓住妹妹的手放在小脸上,还不住地吧唧嘴,自己的胳膊却露在了外边。淑霞笑着拿起侄儿的小胳膊塞回被窝,那小子却倔着伸出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浑身也抖了一下。淑霞很笑甜地笑了,眼前的孩子也一点点地大了起来。
贺海砌完最后一块砖,腿和手一样麻酥酥的,瓦刀掉下来砸在脚下的木柜子上。淑霞听到响声忙跑到院里,看见在墙头上镶瓦的贺海心里才踏实了。贺海真的像绣花、描眉一样很细心也很用力,额头上的汗珠欢欢地蹦着,衣服慢慢变得多余了。又拿起一块瓦,贺海却怎么放都觉得不是原来的位置。一遍遍地放了又拿起来,汗珠在贺海的脸欢蹦不止。
月亮过意不去了,慢慢拱出厚厚的云层,刷地把小院照得亮堂堂的了。丫瓣她妈养的那只大公鸡曳着脖子嚎了一嗓子,贺海冷地回过头来惊讶地看着淑霞,手里的瓦啪地落在了地上。贺海蹦下来和走过来的淑霞几乎同时拿起碎了的瓦,一人一半,却再不能够复原了。
贺海冲淑霞笑笑,从她手接过瓦片,蹦上木柜,把两半对在一起放在原来的位置上,再垫上水泥灰砌结实了。觉得还不够,贺海又用水泥灰在瓦片的裂缝上勾抹,直到看不到一丝裂痕才住了手。淑霞像犯了错误的孩子,局促不安地看着又蹦上去的贺海,张了张嘴却又闭上了。墙和瓦砌好了,可贺海必须和白灰,再用钩子勾抹砖缝。待贺海蹦下来拍着手还不住地吧唧嘴,像欣赏自己创作的艺术品。贺海回头看一眼淑霞,一直揣在心里的话又变成了吞进去的涩柿子。淑霞又喊了一声大哥,贺海哎了一声穿上羽绒袄,却逃一样穿过月亮门转身来到后院。
后院里有一棵遮天蔽日的杏树,一圈花椒树恰好围住了小菜园。水井旁的柳树一直歪歪地长着,却是贺海得意的地方。坐在井边能享受来自水井里的潮凉之气,贺海也能受到歪脖柳树在日光暴烈时的庇护。安在井上的辘轳老旧了,被一圈圈井绳磨得光滑滑的,闪动在贺海眼前的却总是一层嫩光。后院还没到上眼的时候,小菜园却没荒废,青菜叶子拱动了盖在上边的马粪,地却干涸了。贺海拿起放在柳树下的水罐,挂在从辘轳上耷拉下来的井绳钩上,放到井里,有滋有味摇了起来。被贺海提上的来水顺着垄沟汩汩地流进菜地,发出吱吱的响声,像一只只乱窜的小老鼠欢欢地喊叫。
贺海觉得青菜畦里灌满了水才抬起头来,淑霞也拿着铁锹挡住了流过去的,改到了另一个菜畦。两个人配合得很默契,却都不想说话。贺海摇着辘轳用眼的余光扫一下淑霞,觉得是老婆却又不是呢!早先,老婆和淑霞一样站在菜畦旁也有走神的时候,待漫出来的水湿了脚才呀地大叫一声。贺海冷着脸冲着老婆狠一声,人家就讪笑着不住地哎哎哎。淑霞也走神了,贺海竟然像对待老婆一样冷着脸狠了一声,却很快醒过味来。贺海干脆甩下水罐离开了,咚咚的脚步声震得井旁的柳树枝都一颤一颤的呢!淑霞扔掉铁锹呀了一声,顾不得被水洇湿了的鞋,急切地喊了一声大哥。贺海止住步回过头来,看一眼淑霞赶忙低下头说,相信我……啊……一定要相信我,你放心!
见贺海越过了月亮门,淑霞追上来看见刚垒砌的墙,再是重新镶在上边的瓦倏然收住了脚。又仰起头看着就要一点点圆起来的月亮,淑霞在心里说,至少我应该相信这道墙吧?
五
回到东房,贺海坐在紫檀八仙桌前抽了一根烟才起身背起旅行包,却忘记了那个小包袱。贺海在屋里转了一圈,走出来又好像有什么东西落下了,却走到西房的窗下。贺海的儿子又在睡梦中醒来,啊啊地喊着妈哭了。听不到淑霞的声音,贺海就凑到窗前。透过窗帘缝隙,贺海见淑霞坐在床上,怀抱着他儿子摇着,一只手还不住地摸着孩子的头。贺海长出了一口气,把要坠落的旅行包挎在肩上,可他走到紧闭着的院门前又犹豫了。回头看一眼亮着灯光的房子直奔后院,贺海借着墙边的杏树越过院墙跳到了胡同。
顺着胡同往南走到尾部,再走下一道小土坡是一片片积满水的小坑,坑边是一棵棵粗细不等的小柳树。贺海背着旅行包走得不是很顺畅,却爽心。坑坑洼洼里藏着鱼虾,贺海逮住一只从草棵子里蹦出来的蚂蚱,随便找点干柴烤烤也是上好的美味!只是那都是贺海小时候带着贺江玩的游戏,一眨眼彷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天微微发亮了,蜷缩在窝里的公鸡耐不住寂寞喊叫起来一声高过一声。有的老人在被窝里躺不住也纷纷走出家门,却不再像早先拾粪、捡柴禾,出来走走心情也好。贺海绕着一个个小水坑,贼一样走进芦苇地。早春时节,一地的芦苇茬子也开始拱动绿色了。顺着绳子一样穿越苇地的小路走下去,再过一道拦河坝就见到了沙河。直到站在沙河边上,贺海还在心里一遍遍地说,别往后边看……别往后边看。
河面不是很宽,暴烈的时候却也汹涌澎湃。柳木桥是早年修的,日子久了没人经管就很不成样子了。借着柳木桥走过沙河,贺海再穿过沙地上的槐树林就上了通往市区的公路。
其实呢丫瓣的确没和贺海干什么,两个人不过坐在小酒馆里说了很多话。贺海不想说起贺江,却还是说了起来,酒也就越喝越多。贺江怎么死的,毛六怎么进了监狱,丫瓣最清楚。直到听说贺江入土为安了,丫瓣还想,兄弟和哥哥为什么是两个样子呢?那天晚上,丫瓣的确想和贺海干点什么来着,可她突然又看到一座山……啊……一座认识贺家那座青砖宅院后就看到的山!贺家的青砖宅院古典也严谨,丫瓣走进去感到过窒息,可她在梦中又体味到似乎期待已久的舒畅。那是丫瓣走进那座城市后的感受,与贺海在一起还有在梦中的感觉。这么着丫瓣就退缩了,至于贺海去了哪里她真的不知道。当天夜里,丫瓣去车站买了一张去另一座城市的车票。凌晨三点就上了火车,直到离开那座城市很远了,丫瓣还将头探出车窗,却在寻找于梦中出现的一座青砖宅院。
贺海走了一半又止住了步,眼前的桥面上只剩下两根柳木。柳木桥本来就是为人们过河方便搭建的,却常被人故意毁坏或干脆把搭桥的柳木偷回家。过沙河打草、捡柴禾是人们早先做的事情,眼下呢村里人去村北的小公路上,随时都有开往各个方向的班车。
贺海脱了鞋和袜子拎着来到河边,蹲下来把脚探进河水里。从河里冒出来的寒气刀一样戳在脚上,贺海却像被烫了一样蹦了起来。春日的晨风也寒得可以,贺海又把脚伸进河里,被水冲洗着的河沙柔柔的、软软的,还带着一点点温气。贺海背起包往南岸走去,水不是很深,一股股寒气却不时冲击着他的小腿肚子。贺海的心凉了又热,热了又凉。不散的还是脚下的河沙带给他的温气,顺着脚趾头缝往上走虫子一样钻进贺海的心。应该回头看一眼荡着炊烟的村庄,可贺海咧开嘴笑笑又在心里说,别往后边看!
贺海离开家后不久,淑霞就收拾好了回娘家的包袱。喊醒两个孩子,穿好衣服、洗了脸,淑霞又给闺女扎好小辫,贺海的儿子就不依了。哄着劝着背起包袱,淑霞领着两个孩子逃也似地要离开家。只是孩子们没忘记贺海,甩开淑霞的手喊大伯、爹。淑霞抱起两个孩子捂住了他们的嘴,悄悄走到东屋的窗前。听不到声音以为贺海睡着,淑霞走到院门前又回头看了一眼,目光却在刚垒砌的那段墙上。淑霞丢下手中的包袱,咬咬牙拉开了门闩,可她突然改变了主意。
顾不上在额头上欢蹦的汗珠,待淑霞抱着两个孩子穿过芦苇地走到沙河边笑了。猜测变成现实不会惊讶,可淑霞享受着只有一个人拥有的快慰!从淑霞怀里出溜下来,两个孩子不住地喊着大伯、爹。贺海趟过河穿好鞋袜站立了好久要离开了,可孩子们的呼唤声还是牵扯着他回过头来。贺海看见了淑霞,淑霞也看见贺海,张开嘴却都说不出话来。孩子们依然喊着大伯、爹,贺海顾不上才穿在脚上的鞋,也不顾上溅到脸上的水花,迎着要蹦下河的两个小人儿跑在河里。
淑霞张开双臂要拦住孩子们,却招惹了彷佛从河里蹦出来的大太阳。洒在河面上的阳光嫩也细碎,贺海依然跑在河里,溅起来的水花飞起落下,顺着长流不息的河水消失了却又很快飞溅了起来。平静的河面不再平静,贺海依然伴着欢快的水花向着淑霞和孩子们跑去。
2010年2月作于满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