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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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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赁一点阳光(短篇小说)

杜桂说,天上有没有太阳,伸手就能抓到一大把阳光。富贵说,天上有没有女人,伸手就能抓到一大把媳妇……呵呵呵——那杜四儿呢?

杜桂栖身地方叫闸门,一个“沦陷”在城市里的小村庄。闸门村紧邻着火车站,却隔着一道高高的砖墙,丢给人们一条形似辘辘把儿一样的小水泥路,还坑坑洼洼的像一张麻脸。沉闷的汽笛声、咣咣当当的车轮声搅扰了闸门人好多年,可火车站扩建了好多次,吹气球一样越吹越大,听着不舒服的声音就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大了起来。包围火车站的那道砖墙拆了又砌、砌了又拆,越来越高也就是高不可攀。到底与城市毗邻,闸门村一天天变小了,也慢慢地空了起来。眼下呢住在闸门村的多是一些上了年纪的人,拄着拐棍在院门前坐坐,会见到很多南腔北调的外省人,拉家带口,拼着命地去讨生活。离开闸门村的人们都住在高楼大厦里,干脆将祖宗留下的房子租给外省人,一年里也回来不了几次。

杜桂不是外省人,却也不是闸门土著,那他只能像很多人一样租房子。房子是起脊檩木架构,木窗木门,土坯墙外边包着一层砖皮子。院子不大,榆树、槐树和枣树却也成荫。猪圈和茅厕连着,猪不挑剔,人吃进去的粮食也就有了最终归处。猪圈后边是鸡窝,顺着鸡窝爬上猪圈棚迈腿儿就上了院墙。院墙是土坯砌成的,墙头上镶着瓦,横横竖竖的裂缝招惹了藏在下边的草籽,到时候也是绿绿的甚是热闹!杜桂的老家离闸门村也不过百里,除了风俗略有差异,房子的样式,连猪圈、鸡窝的位置都相差无几呢!

杜桂在一天早晨顺着鸡窝爬上猪圈棚,见紧邻着这座小院的幸福大街被铲车折腾得乌烟瘴气,好多楼房眨眼被推倒了。没过多少日子,幸福大街上响起了轰轰隆隆的机器声,一片片楼房拔地而起。坐在猪圈棚上的杜桂想到热火朝天这个成语,也总是忆起当年平整土地、修水库时的热闹场面。那些平地而起的高楼大厦越来越逼近闸门村了,房主跑过来的次数也多了起来,还劝杜桂尽早搬家,免得到时候流落街头。杜桂嘴上应着,心里却说,老子的积蓄还能维持下去,皇上不急太监急!

常走进这座小院的人叫贵福,人家来找杜桂多是得到了什么信息,自然与杜四儿有关。杜四儿是杜桂最小、也是眼下唯一的儿子。贵福和杜桂住在一个乡,两个村相距也不过二三里地的样子,彼此又没少来往,交情也不浅。。贵福娶过一个小他二十多岁的小媳妇,人家还有点文化,可惜爹妈把她憋屈在了山旮旯里。贵福和杜桂早先的日子都不是很好,可至少脚底下平平整整的也就是一马平川。到了公社改乡的时候,贵福的筋骨活泛了起来,小媳妇的脑子也疯转得没了谱儿。一口气跑到海南,几年后有了站脚之地,小媳妇跑回来铁定要和贵福离婚。贵福和小媳妇去乡里办了离婚手续还觉得憋屈,看着跟他回家收拾东西的小媳妇更憋得难受。贵福干脆来了一回牛不喝水强按头,小媳妇就去乡派出所告发了。法院判贵福有罪,他在监狱里又憋屈了好多年,刑满释放后也懒得回老家。杜桂为了杜四儿才跑出来,遇到贵福也很感慨,好像一眨眼两个人就都是一脑袋稀稀疏疏的白发了。

贵福住在城南垃圾场旁边一家倒闭了的食品厂里,破破烂烂的房子不少,勉强支撑着至少能遮风避雨。贵福和好多拾荒人都住在哪里,天天出入垃圾场的垃圾车上装着贵福的日子。去城南垃圾场,杜桂也多是找贵福说说闲话。平时,离开闸门村往南走到那道砖墙的尽头,杜桂就到了弯弯曲曲的铁轨旁边,顺便捡一些塑料瓶、易拉罐什么的多少能卖俩钱。有时候,杜桂顺着铁轨往回走到火车站,倒不是为了多捡一些塑料瓶。杜桂相信,杜四儿暂时离开这座城市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有一天会拉着旅行箱从火车上走下来。或突然看见也和自己一样背着蛇皮袋捡垃圾的杜四儿……唉——杜桂相信,儿子就是一条鱼……啊……一条在河里游起来就没谱儿的鱼!

贵福踏进院门后天就刷地阴了,杜桂却看到满世界的阳光。城南垃圾场是贵福的根据地,狼多肉少的时候,只能拎着蛇皮袋去市区里的建筑工地边上乱窜。杜桂也不只是在火车站或顺着铁轨瞎溜达,可他和贵福差不多用去了一个秋天的时间,转遍了大大小小的建筑工地,还是没见到杜四儿的影子。曾和杜四儿在一起干活儿的老乡们也说不清他究竟去了哪里,杜桂却坚信儿子只要走不出地球,永远也扔不掉手里的瓦刀。

杜桂的祖上就是泥瓦匠,据说老祖爷爷还在这座城市里盖过府衙。杜四儿和三个哥哥不一样,肚子里没装着多少东西心里才空,也野得不像个人。有人说杜四儿做大买卖去了,也有人说他去了以色列,那里不是天天枪林弹雨吗?房子毁了盖、盖了再毁,横竖都有泥瓦匠的活儿。杜桂听说后心里咯噔响了一下,老大就死在了以色列。只是以色列也对得起老大,可他有老婆、儿子和闺女,杜桂也不过得到抚恤金的几分之一,却还惦记着给老二、老三盖房、娶媳妇。那时候,杜四儿还不到二十岁,住着祖宗留下的三间土坯房成天价也是乐呵呵的呢!只是杜四儿串老婆门子,跟着村里人跑出来挣的钱还不够打水漂儿。杜桂常抡起棍子棒着杜四儿,那小子就围着三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乱窜。那时候,老杜家那块地里就剩下杜四儿一棵苗了。

贵福这次登门没带来任何关于杜四儿的消息,杜桂也没怎么忒较真儿。像往常一样从破柜里拿出一个塑料桶,那是杜桂去街上打来的烧锅酒。就着几块臭豆腐,杜桂和贵福喝着酒说东道西,前前后后地都说得激情满怀了,好像都不经意地说到了杜四儿。贵福说他那天在街上看见一个人忒像杜四儿不像撒谎,却又说那小子穿名牌、坐宝马X5,身边还有个花枝招展的大白闺女纯粹是瞎掰,只是又由不得杜桂不信。眼下的城市就是魔术师手里的道具箱,鬼钻进去再跑出来都变成了人,与杜桂和贵福世代居住的老家不一样,就是七仙女钻进去再出来也是一个老妖婆。两个人说着笑着都想起了媳妇,杜桂和老婆倒是白头偕老了,又究竟不在人世了。贵福带头唉声叹气,杜桂也觉得鼻子酸酸的呢!

老天爷挺同情两个老头儿,杜桂把贵福送出院门,雪片就哗啦啦地掉了下来。摇摇晃晃地回到屋的,杜桂咬着牙说,下吧下吧,下一个银装素裹心里倒干净!

天透亮的时候,雪住了,杜桂打算回屋拿来蛇皮袋出去走走。只是一声震天震地的哭声牵引着杜桂跑到院门前,急忙拉开门闩,却看见一个不足三个月大的婴儿蜷缩在小纸箱子里。婴儿愤怒地踹开包裹身体的棉被,像饥饿难忍的小狗大呼小叫。站在放婴儿的小纸箱子前,杜桂像眼瞅着装三儿子的棺椁被人放进墓穴一样,一张满是褶皱的脸像被人扔在雪地里的冻柿子。

弯腰拉开搭在婴儿身上的小被子,杜桂发现是一个男婴。嘴角上才挂了一丝笑,可杜桂看见男婴的嘴唇是裂开的,干脆抱起纸箱走到对面的院门前。对门住着一对四川夫妻,生了三个闺女就盼着要个小子,老辈子人不是说,薄死是地、赖死是儿吗?杜桂像安放炸弹一样,把装男婴的纸箱子很小心地放在了人家门前。走出小胡同站在幸福大街上,杜桂却没感到一丝轻松。雪住了,风却大了,弄不好一会儿还得下雪。

没雪也没有太阳,可杜桂走出屋门还是看到满世界的阳光。杜桂满头白发,脸也是一块不朽的老树皮,不变的表情成就了永不开化的冻柿子。面对贵福、面对被贵福抱进来的纸箱,杜桂突然想放声大笑。只是贵福一番话又让杜桂哭笑不得,心也一阵阵地发紧,犹如一块被人捶来砸去的白布。那块白布又被人恶搞似地拴在两棵手指粗细的小槐树上,杜桂就真该好好喝一壶了!

躺在纸箱里的男婴咧开嘴大哭着不是抱怨天寒地冻,肚子里没食儿也只能以这种方式提出抗议。贵福没养过孩子,却养过不少狗,知道狗叫和孩子哭闹的含义差不多。贵福不顾及杜桂那张不开化的“冻脸”,跪下来差不多趴在了地上在纸箱前刨来刨去。贵福先拽出一张医院的诊断书,上边明确标明男婴有一张兔子嘴只是外表残疾,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才是被遗弃的根本缘由。诊断书上标明的日子是昨天,也就是说,对门那对不甘心的四川夫妻有过收留男婴的意思。杜桂不想收留男婴,却阻止不了贵福,从纸箱子里扒拉出一袋奶粉和一个奶瓶,贵福很笨拙地给男婴打理好一瓶奶。男婴嘴上叼住了奶嘴安静了,贵福突然拉着杜桂的手说,看这小子像不像你们老杜家人?

杜桂这才很在意地打量男婴,鼻子、眼,尤其是那两个像小肉疙瘩似的耳垂,却也不一定呀?眼下在电视剧里演名人的人多了,却也不可能有血缘关系呀?贵福知道,却说不出杜桂那样的道理,人家可是1950年代村里唯一的高中生。只是有一句话还是让杜桂开了窍,贵福说,你大老远跑出来,不就是为了找到杜四儿吗?

杜桂想想也是那么个理儿,杜四儿知道人事儿了就串老婆门子,跑出来也不干好事。只是杜四儿忒有女人缘,总是低眉顺眼的,好多大闺女和他在一起心里都舒坦,却也没像模像样地领回去一个想过日子的女人。倒是有一个女人追着杜四儿跑回了老家,杜桂觉得儿子也该被媳妇拴在腰带上了。干脆让那个女人留下,杜桂还让老婆拿出为杜四儿娶媳妇准备的新被面、新棉花。杜桂的大儿子死了,大媳妇往前走了一步,却还在一个村子里住着呢!大小媳妇帮早先的婆婆忙和了三四天,杜四儿却丢下那个女人跑到长水家的小养猪场,帮着人家给猪接生,折腾一个晚上连家门都没进。杜桂知道后,杜四儿却早坐着车跑回了城里。从那时候,杜桂再也没见到杜四儿,连一点消息都没有。

蹲在纸箱旁边,贵福的话实实在在,却也在理呢!照杜四儿那德性,到处放水,惹了祸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只是女人不行,要是个黄花大闺女管种管收一分钱没捞着,还要抱着一个有毛病的孩子,能不找你们杜家人算账吗?杜桂摇着头说,那她就和我面对面地争竞呀?男婴吃饱了蹬开小被子滋出一泡尿,恰巧落到贵福的脸上。贵福扬起手胡乱地擦着脸说,杜四儿提上裤子跑了,可人家大闺女得要脸呀?杜桂就不言语了,干脆从破柜子里拿出盛酒的塑料壶,你一口、我一口,和贵福就着臭豆腐喝着酒商讨对策。贵福让杜桂出去电视台……啊……报社也行,只要记者们把这事儿捅出来,就不愁找不到杜四儿了。杜桂觉得此计可行,只是找到了杜四儿,不就招惹了那个生孩子的大闺女了吗?贵福执拗地说,那不就更圆满了吗?

杜桂觉得行自然不能耽搁,放下酒碗就和贵福抱着一个弃婴里来到报社。一个女记者接待了杜桂和贵福,人家知道了事件的来龙去脉,当然要问问杜桂的家事。贵福很积极也很配合,抢先说杜桂是个苦命人,大儿子死在了以色列,会做生意的二儿子死在了汶川大地震中,老实巴交的三儿子本该平平安安的,偏又死在了河南,煤矿透水,眼下就剩下了一个小四儿还不见踪影……哎哟哟——你说老天爷怎么专欺负一个人呢?

第二天,都市报上刊载了一篇文章,大意是负心郎丢天理背信弃义,狠心女扔骨肉不顾天良,还配发了杜桂抱着弃婴的大照片。贵福见报亭边上有好多人拿着报纸对抱着孩子的杜桂指指点点,干脆买了一份。跑过来站在杜桂跟前,贵福也指指点点地说,记者将对事件进行跟踪报道。杜桂看着装模作样的贵福说,识字呀你?贵福说,电视上的记者们遇到大事都这么说。杜桂点点头说,也应该跟踪啊!

波兰总统乘坐的飞机不幸失事,随行的大小官员无一生还;以色列拦截人道救助巴勒斯坦的船只、美国联邦调查局逮捕俄罗斯间谍……哎哟哟——热闹吧?世界上天天都发生着本该令人震惊的事件,就是闸门村还常有警察开着车跑过来,不是抓赌、抓小偷,就是捣毁几个不干正经事的窝点。杜桂抱着弃婴的大照片很快被来自五湖四海的消息淹没了,没过几天连贵福好像也把那件事情忘了。

没风没雪的日子里也没有太阳,杜桂却还是满眼的阳光。应该被杜桂喊作孙子的男婴躺在纸箱里,高兴了冲着他咧开嘴啊啊地叫两声,不高兴了攥着拳头哭天喊地。杜桂冷静地观察纸箱里的孩子,尤其是攥着拳头时嘴还一咧一咧的样子,仿佛和杜四儿小时候一模一样一样。杜桂特意从自己的脑子里搜出了“仿佛”这俩字,用在他和孩子、以及杜四儿身上仿佛都很贴切。

报社女记者的确在追踪报道事件的发展,还特意来到闸门村。文章刊登后,有不少读者打电话,谴责那对男女、同情杜桂和孩子的遭遇,却没有令人震惊的消息。好多日子,贵福也没再露面,仿佛躲着什么,杜桂也懒得理那个老小子。只是在一天快晌午的时候,贵福领着一个矮个子男人走进杜桂租赁的小院。矮个男人穿着一件像刚打了油的皮夹克,脚上的皮鞋不是很旧,却沾着没擦净的水泥点子。杜桂不想猜测矮个子男人的身份,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是从建筑工地上来。只是看见那个矮个子男人拎着好多东西,杜桂就有点摸不透了。

矮个子男人把拎来的衣服和奶粉什么的放在破柜子上,又把买来的摇篮车摆弄好。贵福把纸箱里的男婴抱到摇篮车里,矮个子男人才说话,他的老板就是一个弃婴,却是在孤儿院里长大的,知道什么叫知恩图报。看到报道杜桂和弃婴的文章后,老板实在忙,也看不了被遗弃的小孩,干脆派他过来……啊……听起来合情合理吧?直到矮个子男人走了,杜桂还瞅着贵福那张老脸发呆。贵福问,怎么了?杜桂说,我怎么觉得这里边还有故事?贵福蹲下身来,伸出一根黑粗的手指,放在孩子的脸蛋上,弹琴一样拨拉着说,有故事就好……呵呵呵——有故事好呀!

有故事真好吗?杜桂在心里还没说完,从幸福大街上又传来一声破天般的轰鸣声。

杜桂的脸再怎么像冻柿子,躺在摇篮车里的孩子都是一块烫山芋。贵福不像早先那样死守着城南垃圾场了,跑到街上捡来好多小孩子用的东西,除了衣服,还有玩具。只是摇篮车里的孩子并不买贵福的帐,才还兴高采烈的,眨眼就像一条被烤在炉火眼里的蚕。贵福见了也不顾呆鸡一样的杜桂,差不多连摇篮车抱在怀里往医院跑。只是孩子住院需要钱,还是一笔数目不小的钱。

杜桂追上贵福才想到那个女记者,贵福觉得也是,干脆丢下孩子就去了报社。贵福还真把女记者带到了医院,可她的力量也有限。女记者忙着联系电视台的记者,来来回回地又把杜桂狠狠地折腾了一回,可爷爷抱着残疾孙子寻找儿子的故事更令人关注了。孩子住院的费用解决了,人们除了捐款、捐物,还去了几个爱心妈妈,杜桂却怎么也高不兴不起来。所有的一切都缘于一个让杜桂和贵福都很在意的问题,杜四儿究竟是不是孩子的爹……哎——是吗?杜桂问贵福,贵福也问杜桂,问着问着两个人就都笑了起来。

只是贵福说到了那个给孩子送摇篮车和衣服的矮个子男人,还说故事眼儿就在那小子身上呢!杜桂问为什么,贵福说,你想呀,那些捐款、捐物的人都是大明光众的,唯独他像做贼一样。杜桂想想矮个子男人来闸门时的样子也的确像贼,可又为什么呢?贵福说,亏你杜桂还是个有学问的,那还不简单呀?做了亏心事,没脸面呗!

贵福不死守城南垃圾场,除了为了那个孩子,还是为了那个孩子,天天依然去那些建筑工地上转悠。矮个子男人倒背着手走走转转,从别人手里拿过大铲砌几块砖也只是示范,完事儿后还冲别人吼几声,也就是个小包工头吧?只是矮个子男人为什么要把自己做的亏心事砸在别人的头上呢?回来后,贵福就说给了杜桂。抓着白花花的脑袋,杜桂就和贵福一块儿想,慢慢地想就成了编,到底没编出一个完整也合乎情理的故事来。

贵福又想到了报社女记者,人家把他和杜桂说的集合在一起,很快有了一个比较完整的故事。矮个子男人背着老婆有了外遇,被欺骗的女人不甘心向他索要了一笔钱。只是那个女人必须把有病的孩子扔给矮个子男人,可他又不能带回家,干脆想出个损招。好在矮个子男人还有点良心,这么着才去了闸门村。

杜桂也觉得是那么回事,可他还是想找到杜四儿,与那个孩子究竟有没有么瓜葛不就一目了然了吗?贵福也承认杜桂的话在理,可要想找到杜四儿,必须先弄清楚那个病孩子和矮个子男人的纠葛。还是女记者聪明,让杜桂和贵福都不要去医院,请求护士和那几个轮流值班的爱心妈妈配合,尤其是晚上在暗处观察,看有没有人悄悄去看那个孩子……哎——这招儿灵吗?离开报社,杜桂问贵福,可人家也说不清,不过呢灵不灵总比没招儿好吧?

只是女记者的招儿没能凑效,干脆又出了一个狠招,请求警察支援。警察很配合女记者,可那个矮个子男人很规矩,也很老实,老婆就在身边。至于说起那个残疾孩子,工地上的人们都支支吾吾的,好像故意回避一个很敏感的话题。警察又做了很多调查,可矮个子男人和那个残疾孩子的确没任何关系。至于矮个子男人为什么帮助杜桂和那个孩子,是人家的确做了一件行善积德的好事。这么着警察也就仁至义尽了,还答应在适当的时候帮助杜桂找儿子。

孩子的身体有所好转了,医院就建议杜桂把他抱回家。至于今后的医药费,女记者联系了红十字协会和民政部门,单独为孩子设立的账户,除了剩余的一点钱,还可以继续接受社会捐赠和社会公益基金的救助。杜桂本想拒绝,还是贵福建议他不要扔掉手里的烫山芋,说不定就是杜四儿造的孽呢!杜桂就没话说了,儿子不肖,爹不能再丧尽天良吧?

杜桂想了好几天才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要和那个矮个子男人谈谈。贵福也赞同,两个人干脆推着孩子找到那个矮个子男人。矮个子男人同情杜桂的遭遇,可他真的没辙。杜桂觉得矮个子男人肚子里肯定装着故事,掏出杜四儿的照片递给他说,这是我们家的四儿,你认识他吗?

矮个子男人看见杜四儿的照片脸上掠过一丝惊讶,可转瞬又恢复了平静,还要他的身份证。杜桂说,杜四儿自小儿就是一个没把儿的流星,身份证也揣在他兜里。只是有没有身份证,还记不得在你手下干活的人吗?

矮个子男人苦笑笑说,您老也不是不知道,建筑工地从来都是这么混混杂杂的,你来了他又走了。就是有人掏出身份证也不见得是真的,派出所和老板一样都没有辙,来人只要干活就行。我管着一层被大雨浇透了的沙子,被风一吹就干了,眨眼间就被吹得无影无踪。

有时候,杜桂看见摇篮车里的孩子好像和自己一点瓜葛都没有。有时候,杜桂却又觉得那个孩子就是杜家的根儿。面对矮个子男人,杜桂突然觉得他就是一个知情者,干脆扑通跪倒在地。矮个子男人承受不起了,慌忙拉起杜桂,也像警察那样,答应在适当的时候帮助他找儿子。

回到闸门村,杜桂不分昼夜地坐在院子里,可月亮或太阳是不是挂在树梢上,他心里从来没暗淡过。贵福来了,杜桂就和他说伸手在天上抓阳光和媳妇的话,两个就一起笑。笑声是有磁性的,躺在摇篮里的孩子听到杜桂和贵妇笑也发出咯咯的声音,小院里的日子也就有声有色了。

贵福到底还要生活,院子里只剩下杜桂和那个孩子了,天又阴了,杜桂大老远地跑到闸门村好像就是为了享受虚拟的阳光……啊……还是租赁的呢!冬天的脾气也是反复无常的,有时候杜桂穿得薄薄的还燥得厉害;有时候恨不得把所有的被子和衣服都捂在身上,却依然像被人扔到了北极……哎哟哟——苦难啊!

到底还有牵挂,杜桂夜里在院子里坐或站乏了才回到屋。摇篮车里的孩子除了嘴上有个豁口、心脏有毛病,全身都是肉嘟嘟的,还真有点像小时候的杜四儿……啊呸——小王八蛋!孩子睡得很踏实,杜桂骂完了坐在凳子上看着窗外,天黑漆漆的,可他伸手依然能抓到一大把阳光!

孩子究竟有病,闹起来脸色青紫、浑身抽搐不止,好在医药费不再是问题,杜桂随时都可以把他送到医院。贵福不可能时时都跑过来,,遇到孩子发病,杜桂只能不分昼夜地往医院跑。跑在去医院的路上,孩子呼吸急促、脸也憋成了紫茄子,仿佛杜桂慢一步他的小命儿眨眼就没了。只是一老一少在医院里折腾得连医生都喘不上气了,孩子又踏踏实实地睡了。待孩子醒来,还把手指头扦进嘴里,哼哼哈哈地冲着杜桂、医生或护士们笑。杜桂有几次想过把孩子扔在半路,看见那张的确很像杜四儿的脸,却又不得不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报社女记者坐着警车遇到贵福的时候,杜桂正守在急救室门前。医生和护士都不愿意见到杜桂那张冻柿子一样的脸,却不能不一次次大喊病人家属。这是一个对杜桂来说,模糊也非常让他难受的称呼,却又不能不涩涩地哎一声。看见被护士推出来的孩子,杜桂咬着牙心里说,这真是最后一次了!

贵福跟着女记者来到医院,杜桂见到他们身后的警察心里先是恐慌,心里却又掠过一丝惊喜。警察掏出一张照片递给了杜桂,问他上边的人是不是杜四儿。接过照片看了看,杜桂吞吞吐吐地说,像……啊……好像是吧?

抱着孩子和报社女记者、贵福坐上警车,杜桂不止一次地问自己,是吗?照片上的男人站在一栋大楼前,警察说那是深圳,可杜四儿跑到深圳也没什么奇怪的吧?杜四儿自从那年从老家跑出来后,杜桂得到的信息也不确切,可那小子要是会驾云,早就去月宫里找嫦娥姐姐了。杜桂下车前问警察,杜四儿是不是犯了什么事?警察板着脸说,是……事儿还不小哪!

杜桂在太平间里见到了儿子,躺在停尸床上的杜四儿骨瘦如柴、脸色苍白如纸。身上只有一条短裤和一件有两个窟窿的背心,杜四儿的俩脚光着,一只脚上还有伤。警察说,杜四儿跳下了护城河里,脚是被碎玻璃扎的,捞上来之前就死了。杜桂明白了,也能猜出杜四儿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尤其是胳膊上那些密密麻麻针眼。警察还递给杜桂一份法医鉴定报告,杜四儿吸毒,还携带一种不干净的病毒,那杜四儿的死就合乎情理了吧?

警察在护城河里发现杜四儿后进行了调查,他死前曾住在一家私人旅馆里,身上没有带着任何证件。老板说,杜四儿大半夜的从旅馆里出来,大冬天的连身子都不顾,神经兮兮的谁也不敢阻拦。杜桂沉默了,那张才还是冻柿子的脸倏然变得通红,仿佛被扔进了冒着火苗的炉眼里。扬起一只手本想落在杜四儿的脸上,杜桂却抓住了他的胳膊。同样瘦弱的胳膊像麻秸杆,杜四儿整个身子也像一张纸片儿。仿佛是手扇出的风吹翻了警察的结论,杜桂将手中的胳膊扬起来冲着身后的警察说,他不是我儿子。警察问为什么,杜桂说,杜四儿的胳膊上有一个铜钱大的黑痣。

报社女记者虚惊一场,什么也没说就走了。贵福也无话可说,却不能不和杜桂一起回闸门村。两个人就着臭豆腐喝酒,贵福和杜桂说了好多新话旧语。只是贵福说来说去,杜桂还是不能把手里的烫山芋扔掉。贵福走了,伴着幸福大街上咣咣当当的机器声天又阴了起来。坐在小院里,杜桂想女记者、想那个矮个子男人,还有警察和死在护城河里的那个像杜四儿的男人。想着想着,杜桂突然想到了“完璧归赵”,可哪儿是赵国呀?再仰起头看天,杜桂咧开嘴笑着自语,老子想让哪儿是赵国哪儿就是赵国!

杜桂推着摇篮车离开闸门村是一天早晨,天气很好,阳光把这座城市镀上了一层金光。走在大街上,没人在意推着摇篮车的杜桂,也没人在意里边的孩子是不是他的孙子,却必须一心一意地在偌大的城市里寻找赵国。一个个富贵也豪华的小区进不去,杜桂就贼一样走进一条小胡同。小胡同里还留着很老旧的公共厕所,杜桂也就找到了赵国。丢下摇篮车走进去恰巧里边没人,杜桂装模作样地蹲一会儿才起来。杜桂提上裤子又贼一样地探出脑袋,可坐在胡同里的老太太们都没在意一个人想干什,太阳都升得高高的了却还不肯离开。摇篮车里的孩子等不及了,张开大嘴又哭天喊地的……唉——杜桂推着摇篮车离开小胡同有些茫然了。

杜桂想到火车站的时候,太阳早歪过了头顶。其实呢杜桂的心态还是很朴素的,来来往往的人流不断,遇到一个想要孩子的人,天涯海角哪儿都是赵国。要是没人捡孩子呢?不要紧,凡是火车站不是都有派出所吗?

进出火车站的人们也不在意,可杜桂推着的摇篮车躲躲闪闪的总是跟贼一样。一个女警察走过来真的像遇到贼一样打量杜桂,见一个老头儿很笨拙地哄着咧开嘴大哭的孩子,毫不犹疑地把他请进了车站派出所。杜桂面对警察不能不实话实说,当然要留下完璧归赵那点事。女警察想起看过的报纸和电视节目才认出杜桂,问他到火车站干什么。杜桂谎说等一个人,本是信口雌黄,可他推着摇篮车离开车站派出所竟然等来了杜小力。

杜小力是杜桂是孙子,爹死在了以色列。杜桂从老家出来的时候,杜小力还在乡中读书。看见推着摇篮车的爷爷,杜小力问孩子是谁。杜桂毫不犹豫地说,是你兄弟,也就是杜四儿的儿子。杜桂又问杜小力要干什么去,却还没等孙子答话,一群背着大包小包的小子跑了过来。杜小力要和一群人去省城,马上要检票了,也只和爷爷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杜桂目送走了杜小力,女警察就开着警车跑了过来。看见呆若木鸡的杜桂停下车,执意要把爷孙俩送回闸门村。杜桂推脱不了,将摇篮车搬上警车连想都不敢想找赵国了。路过超市的时候,女警察停车下去买了奶粉和尿不湿。别过杜桂前,女警察一再说,一定帮助他找到杜四儿!

吉祥街是一条老街,聚集了一些旅馆、酒馆之类的店铺,可被洗发、按摩招牌上的霓虹灯陪衬着就不那么老了。杜桂推着摇篮车走在吉祥街上,看一眼睡熟的孩子,心像被扥了一下,不住地回头看一眼懒懒散散的贵福。贵福戴着一顶破鸭舌帽,穿着一套迷彩服。那套迷彩服还是杜桂在街上捡的,洗净后晾晒干了没打算给贵福穿。只是今天贵福必须穿,要会的那个人不是很体面,却也不能马虎。离开闸门村前,杜桂特意换了一套衣服,打算和一个人好好说一件事,应该拿出国家元首们会谈的姿势。杜桂这么做的理由只有一个,摇篮车里的孩子或杜四儿一定和那个矮个子男人有瓜葛。

走进街边的小酒馆前,杜桂几乎强迫着贵福把头上的破鸭舌帽摘下来塞进怀里。贵福脚上的棉鞋也不成样子了,只是待两个人坐在临窗的餐桌前也不伤大雅。信是贵福传的,像两国交兵,人家就是使者。回到闸门村,贵福让杜桂预测胜负。杜桂嘿嘿地笑着说,赢了也是败,败了也是赢,人这一辈子好多事情是分不出成败!

现在,贵福和杜桂面对面地坐着,忽然觉得他的话还有点嚼头。只是那个矮个子男人来不来是关键,杜桂摇着头说,来不来都一样……呵呵呵——是吧贵福?贵福看了一眼还在摇篮车里熟睡的孩子才说,不吃油腻成佛了是吧?

天气不是很好,北方的冬天总是干冷干冷的,太阳像一个被裹在寒风里的玻璃球。贵福突然捂住了胸口,嘴也一咧一咧地动。贵福的嘴角上还留着伤疤,那是离了婚的老婆咬的,好在被一蓬乱草似的的胡须遮住了。杜桂觉得贵福嘴上的伤疤像藏在乱草里的石头,还棱角分明,却不只是硌在一个人的心上。杜桂说,是不是不舒服?贵福说,也没什么,从监狱里出来天天饿狗一样乱窜,饥一顿、饱一顿的……回……回老家吧?

贵福的话很含糊,杜桂又看了一眼熟睡在摇篮车里的孩子没说话。临近中午的时候,酒馆里慢慢热闹了起来。老板娘一开始就不看好杜桂和贵福,走过来问他们喝不喝茶,也是问他们吃不吃饭。杜桂很坚决地说喝,俩眼却放在了窗外。走在吉祥街上的人们都是匆匆忙忙的,好像只有杜桂和贵福才这么悠闲。

矮个子男人来了,好像刚处理了一些急事才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手里拿着手机,矮个子男人身上的衣服上还沾着水泥点子。杜桂忙招呼服务员上菜,矮个子男人却拦了,从服务员手里拿过菜谱,说今天他请客。矮个子男人时不时地看一眼还在摇篮车里熟睡的孩子,杜桂怎么看他都像贼!

贵福对酒和菜好像都不怎么感兴趣,杜桂却必须尽快切入正题。矮个子男人和杜桂喝过一杯酒后才说,说实话,我也一直像掉在云里雾里。那天,我从电视里才知道这个孩子。我从河南老家出来一直在这里拆楼、盖楼,带出了好多兄弟,都在人家父母面前做了保证。有一个姓秦的兄弟也不过二十来岁,不好好干活常从工地上跑出来瞎转,像吉祥街这样的地方很多,能跑出什么好来呀?去年,他突然领回一个小妹子,说是云南人。我看那妹子还安稳,能帮助兄弟找个媳妇也算积德行善。谁也没想,今天入冬,姓秦的兄弟突然不见了,没过多少日子,那个云南妹子抱着一个孩子去了工地……哎哟哟——你说我就是老天爷也没辙呀?那天,我在电视上看见你捡到一个孩子才去了闸门村,说是老板的意思是编的瞎话。只是我也的确是一片好心,那个姓秦的兄弟到现在也没有下落……唉——也是有病乱投医吧?

杜桂想发表意见,可矮个子男人没留给他多少说话的时间,接完第七个手机后就急匆匆地离开了。临离开前,矮个男人还是留给了杜桂一个悬念——他也说不清这个孩子到底是不是那个姓秦的兄弟的,只是像。

有没有太阳,小院里都充满阳光,至少杜桂这么想。懒散散地躺在土屋前一堆破烂儿堆上,贵福眯着眼跟死了一样。杜桂从吉祥街回到闸门村后不再想说话了,一张脸还是一个火烧都难化的冻柿子。摇篮车里的孩子哭过一阵,吃过杜桂为他准备的一瓶奶后就呼呼地睡去了。贵福突然像一条被猎人打着的野兔子,噌地从破烂儿堆上窜起来说,要不我帮你再把孩子送到原来的地方,咱们回老家吧?

帮我?原来的地方?杜桂瞪了贵福好半天还是一脸疑惑。贵福死死地盯着杜桂说,你别怨我瞒着你,也想帮你找到杜四儿。我早就说过,去年在火车站遇到过的那个人真像杜四儿,他和一个大姑娘在一起,可那时候还没抱着孩子。我走在大街上是个谁也不愿搭理的脏老头子,杜四儿和那个大姑娘穿得干干净净活得好像很滋润……哎哟哟——这年头真像你说的那样,城市就是变魔术的箱子!

杜桂认真地听着,贵福却突然闭上了嘴,软蚕一样瘫在了破烂儿堆上。急切地拉住贵福的胳膊摇着,杜桂问他到底想说什么。贵福眯着眼说,前不久下雪的那天晚上,我从你这里出去,神使鬼差地去了火车站又遇到了杜四儿,见他抱着一个孩子在站前广场上瞎转呢!我的眼神不济了,又是黑天黑地的,还下着大雪。看见杜四儿把一包东西扔在雪地里就跑了。待我急火火地追了过去,杜四儿贼一样钻进售票大厅眨眼间不见了。再回到站前广场,那包东西还在,里边就是你眼前这个小王八蛋,我猜是杜四儿的种才抱了过来,

杜桂瞪着贵福说,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贵福叹了一口气说,早告诉你?谁知道你怎么想?再说我看见的那个人不过像杜四儿。我进监狱的时候,杜四儿还吃奶。从监狱里出来,我也只是碰巧在城里遇见杜四儿几回。我把孩子抱回来放在院门前,一直在暗中盯着来,却被你抱到了对门。要是那对四川夫妻真的收留也就算了,却抱着孩子去了医院,人家大老远跑出来养活自己还难,谁……哎——别较劲了!我跟着你去找那个女记者……啊……警察也行,一码事说一码事,横竖有党给你撑腰是不是?只要孩子有了着落就行呗!

杜桂没说话,想说话了却发现贵福眯着眼一动不动。小院里静了,幸福大街上还是热热闹闹的,又一声巨响,杜桂猜测可能又爆破了一栋旧楼,连被浓浓的寒气包裹着大太阳都躲在了厚厚的云层里。只是杜桂还不想回去,也许有一天杜四儿会回来,却不是一个人抱着孩子。天上没有太阳,可杜桂笑着扬起手一只手又抓住一大把阳光!扭头见贵福也扬起一只手,杜桂笑着说,抓到媳妇了吗?贵福也笑着说,你能抓到阳光,我为什么抓不到媳妇?杜桂又笑了,贵福也笑了,两个人笑着笑着太阳出来了,就是不是突然刮来的风还有点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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