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一过,病房里的空调和值班的小护士们就一起进入了准休眠状态。空调有气无力也不温不火,略含温热的气流挑逗着大秦的神经。一根青丝与一绺头发纠缠在一起似乎粘在了额头上,被盘旋着的气流搅扰了像在冰上独舞的美女……呵呵呵——大秦感觉到后也有了形象、生动的比喻。
躺在竹躺椅上,大秦尽心地守在老母亲的病床旁,身上盖着一件不再绿的大衣。自从老母亲住院后,和哥哥、姐姐们轮流着陪床,每个星期一次,大秦必须像和尚做功课一样虔诚也勤垦才行!大秦的额头光滑滑的也十分宽阔,伸手拿下那根青丝,驱动里嗅觉神经,敏捷地捕捉到飘柔的味道。大秦张大嘴吹出一口气,手里的青丝飘然飞起,于灯光暗淡的病房里又变成了散花的天女,却在瞬息就不见踪迹了。
病床上的老母亲和小四儿一样安然地睡着,满头的白发和一头青丝都引人注目。大秦每次为老母亲梳头都掉下几根白发,老太太总是心疼地拿起来,一根根地数,还吧唧着嘴不住地叹息。大秦刚过了四十岁生日,头发却也慢慢稀疏了。老婆在床上气急败坏地抓在大秦的头上,几根泛着白的头发随后也掉了下来,干脆起身收起行装,躲避苍蝇一样离开了丈夫。老婆的单位在桥东,大秦的家在桥西。老婆想大秦了总像被谁非礼了,要不就是投降的日本鬼子,到了床上才是他的小乖乖。只是离开床,老婆又像刚才被大秦拿在手里的青丝,还用不着谁故意张开嘴干什么。大秦的老婆和小四儿一样有一头飘柔的青丝,顺流直下又浪花滚滚,再与飘柔结缘就越发飘柔了起来。
大秦冷地掀开身上的大衣,低垂着头叹了一口气要躺下来,那口气落在前襟上,又激动了落在前襟上的青丝。黑得发亮的青丝在灯光暗淡的病房里,倏然像闪一样在大秦眼前划了过去。大秦低下头再吹一口气,那根青丝就又飘了起来,却又落回原处。大秦站起来看着睡在病床上的小四儿断定,那根青丝是这个女人的无疑。
大秦遇到小四儿前,和老母亲住在一起的也是一个老太太,高血压、冠心病,还有尿毒症的前兆。小四儿住进医院前,突然晕倒在一家宾馆的餐桌旁,那个多病的老太太就很高尚地住进了重症监护室。大秦见到小四儿后有很多惊讶,比如,彼此多年失去联系,她竟然能认出自己;比如,她的手腕上扎上了输液针头,病情和心情缺一样稳定;比如,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跑进病房喊她奶奶……哎哟哟——不可思议吧?只是大秦觉得和小四儿的一切,彷佛都是从自己光滑也宽阔的脑门上又有了新的开始。
大秦还没出世的时候,父亲赶着的马车拉着老婆和两双儿女一起走进了这座城市,哥姐们在城南那家农场里度过了还算美好的童年和少年时光。待父亲被送回老家祖坟,哥姐们才先后住进了市区,却都是工薪层。大秦和两个姐姐一起出生在这座城市,她们下岗后,一个在菜市场卖菜,一个像弟媳妇和小四儿一样天天风风火火的,彷佛这座城市底下蕴藏着无限的宝藏。大秦的老母亲独自住在农场旁边一座很旧的家属院里,除了高血压,身体并无大碍,可一旦眼前发黑就像遇到了阎王爷。紧急招呼所有的儿女,大秦的老母亲热热闹闹地住进医院,却从不想冷冷清清地待在病床上。只是亲戚们偶尔过来瞅一眼也像串门,和老人家说的不过是一些家长里短,剩下的就是大秦和哥姐的们必须承受的煎熬。
小四儿住进医院后很热闹,来探视的人可谓三教九流,除了同学、朋友,还有一个主任级政府官员。一个做房地产的老板据说是小四儿的情人,最远的一个亲戚还要从她妈的一个姑奶奶的血缘关系慢慢捋。小四儿见到大秦后握住他的手激情荡漾,鼓鼓的胸脯和大秦的胸脯之间的距离可按毫米计算。大秦除了能闻到小四儿脸上飘舞的脂粉气,还有从飘逸的长发里窜出来的人为制造的奶香。小四儿儿血压一时不稳并无大碍,输了三天液就能自如地下地了。小四儿住院三天后才轮到大秦来医院伺候老母亲,也就是说,刚才从他手里消失的那根青丝,就是两个人热烈说话时掉下来,又死乞白赖的粘在了他的额头上。
小四儿睡在病床上手里还攥着手机,一头青丝顺畅地搭在枕头上。一张黑得透亮的脸总是那么楚楚动人,长长的眼睫毛也遮掩不住小四儿那双透着娇气的媚眼,反倒成就了令很多人念念不忘的容颜。薄薄的嘴唇就是两片粉艳的花片,当了奶奶的小四儿却还是一朵满含丰韵的桃花。
悄悄地站在小四儿的病床前,大秦扬起一只手,那根青丝被他从鼻子里呼出的气息搅扰着又很含蓄地飘舞了起来。只是又不想总是没着没落落的,那根青丝就又落在大秦的前襟上,可他浑然不觉。一阵嘎吱吱的声音破坏了大秦的情绪,惊讶地转过身,四处踅摸着并没发现声音的源头。再转过身来,大秦突然看见小四儿那两片薄薄的嘴唇紧紧地闭着,被包裹着的牙却剧烈地颤动,像要跟谁拼命!伴着嘎吱吱的声音,小四儿的眉眼和鼻子,连整个脸型也扭曲了。躁动影响了血液,也激活了汗腺,汗珠从额头上冒出来,涌进长长的眼睫毛、渗进小四儿那双媚眼里。小四儿啊地一声尖叫坐了起来,瞅着惊讶地看着她的大秦,来不及拿起枕边的卫生纸,扬手不住地擦拭着一双媚眼。大秦从老母亲的病床上拿来一卷卫生纸,撕下一团递给了小四儿。小四儿接过卫生纸象征性地擦了擦眼长出一口气,吧唧着嘴冲大秦笑笑就又躺倒在了病床上。
小四儿那么折腾,惊醒了大秦的老母亲。安抚着老太太睡了,大秦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走到才在小四儿的病床前站过的地方,可大秦忽视了自己的前襟,不容易在暗淡的灯光下发现一根的青丝。大秦大睁着眼痴痴地想,一根青丝有那么重要吗?
老婆对待自己的头发像呵护儿子,每次和大秦上床前总是把头发盘得齐齐整整的呢!连鬓角都恨不得实施安全也有效的防护措施,哪怕大秦出一口气,老婆都觉得亵渎了满头的青丝。与老婆赤裸裸相见后,大秦也有激动的时候,却还没来得及噙住她的小鼻子,人家早把脸扭到了一边。
站在小四儿的病床前,大秦忽然悟出了什么,禁不住地伸出一只手要摸她的头。酣睡着的小四儿似乎意识到大秦图谋不轨,像他老婆一样把脸扭了过去。一只手彷佛被谁拽着拉起身上的被子,小四儿把脑袋捂得严严实实的,只留给大秦一双脚丫子。
大秦又仰倒在竹躺椅上,仰面朝天地看着天花板上那盏光线暗淡的灯愣神。空调依然有气无力也不温不热,却还在挑逗着大秦的神经。犹如在冰上独舞的美女不过在眼前跳跃,额头搔痒就是大秦的错觉了。
老母亲咳了一声,翻过一个身又安然地睡了。站起身抖着胳膊,大秦死死地盯着还在眼前独舞的美女。只是那根曾让大秦激动也茫然的青丝纯粹是幻觉,这么着就很失望了。小四儿彷佛看到离开她的大秦,拽开蒙着脑袋的被子长出了一口气。嘴不住地吧唧着,小四儿彷佛吃到了不多见的美味,疲惫不堪却又心满意足。
小四儿嫁到一个叫围城儿的村庄,也就是紧邻着这座城市的郊区。小四儿第一次看见大秦说儿子说孙女,说在市区里开美容店的儿媳妇,却没提及夫君。大秦不坐班,天天靠写字打发日子,很少过问别人的事情。只是大秦看见小四儿,情绪突然变得很激烈,像进医院检查病情的人,希望尽快看到结果却又害怕。小四儿还是那么个样儿,不等大秦发问,倒把秦家的事情问得一清二楚,就差追问他和老婆一个星期几次了。大秦常想起小四儿,可她在记忆里不过是一个梳着小橛橛辫、总是爱干净的小闺女。到底有长大的时候,小四儿在大秦的记忆里就亭亭玉立也秀色可餐了。只是趴在老婆的身上,大秦总是克制着自己不想小四儿。老婆又总是热情不高,且还像被压着一座大山下,疲惫不堪却又无可奈何。大秦也就像现在一样很失望,干脆想着小四儿,也无可奈何地听着如雷般的鼾声。
也是那时候,大秦开始喜欢那时候了。那时候是大秦趴在老婆身上想小四儿的时候,可另一个那时候有好多关于秦家也关系到小四儿的故事。大秦跟着母亲回到姥姥家前,当了农场党委书记的父亲与一个女团支部书记发生了感情纠葛。母亲不想张扬,赌气带着大秦回了娘家。被母亲送到老家小学后,大秦和小四儿成了同桌同学。小四儿的爹妈早死了,跟着腿脚不好的奶奶过日子,家里没有多少粮食,却有好多房子。只是姥姥家房子少,两个舅舅、两个舅母带着四五个孩子住在三间正房里,老人们只能住两间小配房。母亲干脆带着大秦住在生产队一间牲口棚里,大冬天的气味也不好闻。一年后,父亲迫于组织和舆论的压力,亲自把母子俩接回了农场,大秦却把小四儿留在了记忆里。
小四儿喜欢吃大秦他妈做的炸酱面,每次都像过年吃饺子。大秦喜欢小四儿家的热炕头,放学后两个人先去牲口棚里吃炸酱面,再跟着她回家。小四儿的奶奶在炕上放一个矮桌,旁边是窝好的被窝。大秦和小四儿写作业的时候,奶奶早把土炕烧热了。大秦为了自己的一点图谋趴在被窝里写作业,往往还没写完就晕晕乎乎地踏上了回梦乡的小路。小四儿家的被子也不多,又嫌弃奶奶身上的怪味,常和大秦睡在一起闭着眼数天上的星星。那时候,大秦和小四儿也不过六七岁的样子。好多年后,大秦想起和小四儿光溜溜地睡在一条被子里也只是笑笑,可他发现那根搅扰自己的青丝后心就躁了。又躺在竹躺椅上,大秦闭着眼还在想那根青丝究竟飞到了哪里。
老母亲自己选择了这家地处郊区的私立医院,大秦也非常赞同。之前,老母亲几乎住遍了市区里的医院,技术倒不被老太太看重,关键是条件要好。这家私立医院的条件和服务都不错,双人房间还配备卫生间。至于住院费,大秦和哥哥姐姐们都不必担心。大秦的父亲死前留给了母亲一笔钱,老太太好像为了住院才死死地压在手里不放,何况,医保卡还能报销一部分医药费。除了熬夜带来的不愉快,老母亲待在哪里,大秦都不该有太多的负担。
看一眼老母亲那一头刺眼的白发,大秦又想起了那根青丝。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突然惊扰了大秦,起身竖起耳朵捕捉着,却不相信来自窗外。大秦走到窗前,拉开推拉窗,窗下的有一片干枯的杂草,就是有什么活物也是为了躲着寒冷的冬夜。病房在一楼,楼后是太平间,旁边是供病人们休闲的小花园。有水有亭子和曲廊,小花园里有一些能越冬的绿色也很热闹,却不会藏很多活物,到底是冬天嘛!大秦经受不起寒气的折磨打算关闭推拉窗,悉悉索索的声音却又震动了他的耳膜。干脆从窗户里跳出来,大秦没有发现什么打算跳回去,却不经意拉上了推拉窗。一只找夜宵的老鼠噌地窜了出来,大秦暂时忘记了那根搅扰他的青丝,追着那个小东西一口气跑到太平间后面。太平间和围墙之间有一条窄窄的过道,大秦脚下除了杂草就是一块块硌脚的破砖烂瓦。蹦蹦跳跳地追着老鼠跑着跳着,大秦倒成了在冰上独舞的卓别林。
医院东边正在建一栋十七层大楼,大秦追到过道的尾部看见一道口子,可能为了出入方便拆开的一道便门。越过那道口子前,大老鼠还回头看了一眼大秦。大秦和大老鼠蹦着探戈步子跑出来,穿过一片荒地,又越过一条小公路才钻进一片小柳树林。小柳树林南边是一片坟地,被一片片收获了却留下秸秆的玉米地包围了。大秦站在坟地里回头望去,闪着霓虹灯光的医院大楼早在眼前模糊了。
大秦顺着原路跑回病房,老母亲还安然地睡着,小四儿却不见了。大秦猜测小四儿可能去了卫生间,可他在门前站了好久也没听到声响。大秦正在疑惑,走廊里突然爆炸一样响了一声,忙着拉开门才知道,一个不负责任的陪床家属扔出了装着好多空易拉罐的垃圾袋。大秦返回病房,站在小四儿的病床前,手机还在枕边,大衣也在衣架上,床下堆着好多令他眼花缭乱的营养品。大秦坐在病床上想,小四儿醒后出去透透气也未可知吧?
大秦摊开巴掌把两只手戳在病床上,累了才扬起手,一根青丝粘在了手心上。那根青丝在暗淡的灯光下发出黑亮的光,粗粗的发根显示出坚硬的发质,再有飘柔培植也靓了小四儿的容颜。大秦突然站了起来,待她看见小四儿那双皮靴和绣花棉拖鞋也在床下就唏嘘了,那她离开病房就不可能是透气去了吧?
大秦拎着一双皮靴跑出医院大楼,似是瞬间弥散起了漫天大雾。医院门前有好多买早点的小摊,一个个被湿煤压住火的大炉子戳在街边,倒是流浪狗们取暖的好地方。大秦扬起手中的皮靴打算驱散着眼前的迷雾,却不过吓走了两条流浪狗。一辆晚归的出租车从大秦眼前闪过,车灯光像两把利剑戳出两道亮窟。小四儿突然像从洞府里蹦出来的小妖精,跑过来扑倒在大秦的怀里。
一头青丝被雾气打湿了,大秦看不清小四儿的嘴唇是什么颜色,却能感受到她全身的毛细血管都在不住地颤抖。小四儿差不多贴在了大秦身上,颤抖也变成了扭动,接受和期待的温暖不等值,情绪自然很激动。大秦俩腿一软就和小四儿坐在了街边,也将她紧紧地抱在了怀里。大秦腾出一只手要找寻甩出去的皮靴,却摸到了小四儿那双同样颤抖的赤脚。小四儿紧紧地用双臂锢住大秦的脖子,他用一只脚触及到一只皮靴,先用脚勾、再曵着脖子伸出一只手。待两只皮靴被大秦拿到手里,小四儿的脚才获得温暖。
抱着小四儿走在街上,大秦在平坦坦的马路上却像爬山。雾气越来越重了,大秦的两条腿就是搅拌熬粥锅的勺子。大秦原要把小四儿抱回病房,却被一群学生挡住了去路。一群学生从一家小咖啡店里跑了出来,肆无忌惮地释放咖啡因的能量。待那群学生融进了弥漫着的大雾里,借着从咖啡店里射出来的灯光,大秦才看清戳在路边的公交车站牌,也发现抱着小四儿走了老远。大秦要折身往回走,小四儿却从他怀里出溜下来自顾走进了咖啡店。
大秦和小四儿所处的位置不偏僻,却是这座城市的发展中区域,欲望膨胀,却又亦步亦趋。只是酒吧、咖啡店之类的店铺很多,好多在市区里住腻了的人对这片区域趋之若鹜,彷佛为了清净才想热闹……唉——很矛盾吧?经营咖啡店的好像是一对夫妻,男的长得五大三粗,有一双闭着都透着寒气的大眼。好像不太欢迎大秦和小四儿,男人像见到仇人一样坐在一边,冲着扭着小肥屁股的小女人喘粗气。小女人生得娇小,可她散发出的热能把大秦变成了一根在烈火中烧烤着塑料管。只是大秦不能在意,也很快在烈火旁完成了矫正或自我遏制。坐在桌前,大秦再看一眼小四儿,所有的目的或愿望都凝结成两个灼热着字——青丝。
小四儿咕咚咚喝凉水一样灌下一杯咖啡,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大秦不言不语。大秦那宽阔的额头上始终有一种搔痒的感觉,却不能不招来小女人再端上一杯咖啡。
咖啡到底是好东西,小四儿痴痴地看着大秦比比划划地说,老鼠……老鼠……这么大的老鼠……大……张开嘴差不多能把天吞下去……锋利的牙齿刀一样……不……铡刀一样,咔……咔咔——
大秦彷佛明白了什么,可小四儿不可能被一只梦中的老鼠吓得如此惊慌,只是事实就是这样!小四儿又喝了一大口咖啡,才想起该在里边加一块冰糖。充分享受了加上糖的咖啡,小四儿才又想起大秦的咖啡杯里也该放一点什么。只是那只要拿冰糖的手滞留在了空中,小四儿依然痴痴地看着大秦。
咔——小四儿学得惟妙惟肖,那只滞留在空中的手很倔强,食指和中指随着发出的咔声很有节奏地动。大秦想象着小四儿在梦中的遭遇,俩眼却在自己的食指上……哎——那根青丝……啊……就是那根从小四儿的病床上粘来的青丝呢?
一只大老鼠那么大,张开嘴能把天吞下去,跐溜跐溜地爬上床,张开大嘴,咔——小四儿比比划划地说着一双杏眼也闭上了,长长的眼睫毛却锁不住透出的媚气。大秦也痴痴地看着小四儿,却依然想那根令他兴奋又沮丧的青丝。
小四儿又咕咚咚地灌下一杯咖啡才略略地安静了一些,投向大秦的目光却还是痴痴的呢!大秦不得不放下那根思想得有些夸张的青丝,说他和小四儿小时候在姥姥家。黑天黑地的和小四儿跑到野地里捉蛐蛐,一条流浪狗瞅着她和大秦不顺眼,狂吼着把两个人追到一个臭水坑里。幸亏有一棵被人推倒了又不肯死去的柳树,飘在水面上的枝杈才让大秦和小四儿找到了救命的稻草。大秦很随意地把扬起的手又放在前襟上,那根让他近乎于魂牵梦绕的青丝又粘在了手指上,却毫无觉察。伸出那根手指放在咖啡杯上,大秦示意小四儿最好别疏远她面前那杯咖啡。
奶奶……奶奶……小四儿的嘴唇抖着,思路却异常清晰,甚至把奶奶生前为了一小堆野蘑菇夜闯鬼仙坡的事情都说得很清楚。看得出小四儿回到过去才能平复自己的情绪,大秦很自信地笑了。那根被从病房里带出来的青丝漂浮在咖啡杯里,大秦到底看见了,却用不着太多的推理。大秦害怕那根青丝再一次消失,冲着杯轻轻地吸了一口气。青丝受到惊扰不住地盘旋着,在咖啡杯里激起一圈追逐一圈的涟漪。
小四儿突然捂住高高的胸,睁大眼羞涩地看一眼大秦,两片薄嘴唇抖着语音却非常清晰。大秦不再为小四儿的羞涩疑心,好多事情都是他们一起经历的,可现在回味起来到底不那么顺畅。那年,大秦和小四儿从臭水坑里爬出来回到家。奶奶先搂住两个被臭水浸透了小人儿,又把大秦和小四而扒得光溜溜的,放进热烘烘的被窝里……哎——青丝呢?
小四儿突然止语了,俯着身子与大秦缩短了距离,痴痴的目光里有好多他读不透的东西。那根青丝还在咖啡里盘旋着,却被小四儿发现了,抢一样端起咖啡杯洒在了地上。那个男人看腻了小女人的小肥屁股,可能一直盯着小四儿鼓鼓的胸来。也是情绪使然,那个男人看似无缘无故地笑了,小四儿眨眼间变成了一只被鹰追赶着的兔子。大秦丢下钱追着小四儿跑出咖啡店还不知道,那根令他牵挂的青丝死死地粘在了鞋底上,可在雾中独舞的小四儿眨眼间又不见了踪影。
一群小伙子被酒精刺激得魂不附体,追着一个小女人跑了过来还嚷嚷着上天。大秦一时不能下决心做一个见义勇为的人,也没有英雄救美的豪情,可被追踪的那个小女人分明是从咖啡店里跑出来的小四儿。大秦尾随着那群小伙子跑不远,看见在浓雾中闪着粉红色灯光的隆盛大厦,才知道离那家私立医院很远了。
被追踪的小四儿仓皇如鼠,大秦亲眼见她躲进一条通往一个住宅小区的小胡同里才长舒了一口气。大秦追过去还没把小四儿拉到怀里,才追踪她的那群人在街上厮打了起来。只是被大秦拉住的人是个才入花季的小女子,那小四儿呢?小女子千恩万谢了,转身要往小区里走,却软在了大秦的怀里。
大秦必须做到仁至义尽,到了小区门口却意外地遇到了同样惊慌不已的小四儿。大秦把两个女人送到家门前,她们才知道彼此住在楼上楼下。大秦本该立即离开,可小四儿从兜里掏钥匙的手都颤抖不止。大秦干脆越俎代庖,再把同样软成面条的小四儿扶进家坐在了沙发上。小四儿披散着一头青丝不再申明必须招待谁,可在她的指引下,大秦把两杯咖啡放在茶几上。只是大秦还不知道,粘在鞋底子上的青丝又一次销声匿迹了。
小四儿还像在咖啡店里一样,喝凉水似地咕咚咚灌下一杯咖啡。情绪平稳了,可小四儿那头像才洗过桑拿的青丝凌乱不堪了。小四儿似乎注意到大秦的目光里的诧异,起身冲他笑笑要去卫生间。又回头很在意地看了几眼大秦,可小四儿终究难以抵制汗腥予以她的痛苦。一双媚眼离开大秦那张和额头一样宽阔的脸环顾客厅,小四儿的目光里依然透出心有余悸后的恐慌。
大秦眼瞅着小四儿走进了卫生间,错了错屁股找到一个比较舒服的坐姿。感觉到屁股底下温热,大秦才发现是小四儿才坐过的地方,大秦像坐在小四儿的病床上一样,两只手摊开戳在了沙发上。
小四儿的家很大,却不是很空,这是都市里的住宅金地。大秦喝了一口咖啡突然想到了一个很无聊的问题,茶几上有烟有烟缸的确不算什么,可他还是心存疑惑,很阴谋地起身在客厅里走动。到了卧室门前,大秦悄悄推开虚掩着的门,发现一张席梦思床上的被褥和枕头都很孤独。借着从客厅里射进去的灯光,大秦看见墙上挂着小四儿的艺术照,摆弄着不同姿势,明星一样。初中毕业那年,一个同学的姑姑做媒,小四儿才嫁到这个叫围城儿的地方。那时候,小四儿也不算嫁,怀着儿子办喜事前,她在婆家心甘情愿地当了四年的“童养媳”。小四儿居住的这片小区原是一家村办食品加工厂,也是留给大秦好多记忆的郊区集体企业。围城儿人多是菜农,菜地没了,眼下好多人都在市区里挣钱。好在早先的郊区变成了市区,围城儿人住进高楼大厦也是在祖宗留下的土地上。
大秦贼一样地掩上卧室门身子也颤一下,小四儿家和大秦居住的那个很普通的小区一样都是天然气供暖,自主控制温度。大秦不去医院伺候老母亲,在家里也不是无节制地浪费天然气,却不像走进小四儿家就掉进了冰窟。
哗啦啦的撩水声透过不严谨的浴室门缝冲出来,比在客厅里盘旋的寒气还嚣张,大秦就坐立不安了。小四儿突然大叫了一声,大秦跑过去却愣在了卫生间门前。啊过之后,小四儿哇哇地大哭了起来。情急之中拉开了卫生间的门,大秦还惊讶,却也理解小四儿为什么没锁门。伴着飘散的蒸汽,小四儿坐在地板上两只手还不住地胡乱地舞。大秦拽下搭在横支架上的浴巾,扔过去恰巧盖住了小四儿,却留下一条白光光的大腿。
小四儿好像还在梦中,依然被那只能吞下天的大老鼠威胁着,惊恐地看着也惊慌失措的大秦。一只手指着大腿上的一个黑糊糊的东西,小四儿大喊着遇到了螂蟑。大秦胀着胆子走过去蹲下身,从小四儿的大腿上拿下一块粘得很紧的黑纸片。小四儿突然蹦了起来,正是大秦在那条潮湿的大腿上拿纸片的时候。手指感觉到麻酥酥的,大秦才抬起头,热水器防电墙闪着亮光。大秦像被弹起来一样,迅速掐断了热水器的电源。待大秦回到客厅再坐在沙发上,感觉后脖颈子痒酥酥的,伸出手探进衣领,又拿起一根青丝。
小四儿从卫生间里出来端上两杯咖啡,两个人喝着说的还是旧话或闲话。大秦几次起身要离开,小四儿却将目光转向窗外,一次次诅咒黎明前的黑暗。大秦只能坐下去,却不得不再一次责怪自己,那根又一次意外获取的青丝为什么再一次不见踪迹……哎——到底为什么呀?
大秦笑着很快找到了答案,小四儿把目光投向窗外的时候,他的手也跟着她的目光一起颤抖来。那根粘着青丝的手指不经意地放在了咖啡杯沿上,除了盘旋在客厅里的寒气,还有从他嘴里呼出的气体。这么着一根青丝选择逃离也合情合理,扎进咖啡杯至少能安然地享受一丝温热吧?
大秦再一次感觉到额头上酥痒痒的,打算趁小四儿不注意把那根青丝捞上来。只是那根在咖啡里很活跃的青丝彷佛被盘旋的寒气驱逐着一点点沉了下去……哎哟哟——想干什么呀?大秦又吹出一口气落在杯里,被吹动的咖啡黏黏地缠住了那根青丝,打了一个小漩涡眨眼就不见踪迹,楼外的天刷地亮了。
大秦看了一眼情绪越来越平稳的小四儿站起身来,很遗憾地看了一眼沉淀了青丝的咖啡杯。小四儿坦然地把大秦送到门外,像在街上遇到不怎么来往的熟人,说她很快回医院办出院手续。大秦笑着别过小四儿,伴着越来越嘈杂的声音走在街上,还在想那根淹没在咖啡里的青丝。
2010年1 月作于满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