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弯弯曲曲的小胡同里,艾郁的两条腿突然变成了探雷器。艾郁身后像尾随着一群张牙舞爪的大老鼠,却也只能抱怨自己变不成猫。尔聪是一只小老鼠,那艾郁不是猫也是猫了。艾郁掏出手机拨打尔聪的号码,听到他嘻嘻哈哈地说话,骂完小东西要挂了。只是尔聪很正经地告诉艾郁,今天晚上,他们必须、肯定能在高地上会师。艾郁呵呵地笑着不再理尔聪了,今天晚上她必须做一件看似十万火急,却很可能毫无意义的事情。
天黑漆漆的,寒气也十分嚣张。艾郁走进一座古朴的小院,寒气裹挟着她如纸片一样,总是失去支撑像要长出翅膀来。咬着牙稳住身子,艾郁才走到老屋前。老屋和院门一样老旧,房前的梧桐树也形似如枯槁失去了往日的生机。一直被艾郁拿在手里的钥匙也老旧了,却闪着令她眼晕的寒光。
这是一座具有明清风格的小院,是如今保留不多的民居。天井、花圃,厅、室里铺着青砖,廊檐和柱子也雕琢得有模有样。甬道也是青砖铺成的,弯曲在暗夜里形似一把穿透时光的刀。这座宅院与胡同里的一样,和一座名垂青史的名人故居为邻,也就有了无懈可击的存在理由。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惊动了艾郁,颤抖着手把钥匙插进锁孔,和她的手一起颤抖的屋门彷佛也被莫名其妙的声音惊动了。艾郁从锁孔里拔出钥匙仰起头,一条蛇吐着长长的舌头探出房檐,彷佛看见了撬锁的歹徒,伴着咝咝的喊叫声,刺骨的冷气扑面而来。艾郁张大嘴回过头来,却伴随老屋一起颤抖着极力地压抑了自己的声音。咬着牙打开门锁,潮霉之气旋风一样威胁着艾郁。只是艾郁必须稳住自己的情绪,走进屋凭着想象碰到了电灯开关。老屋里刷地亮了,艾郁心里却变得暗淡无光。
艾郁回身紧闭屋门,彷佛连呼吸声都不能飞出去。老屋还是过去的样子,摆放在厅堂里的紫檀桌椅上覆盖了一层细尘,挂在墙上的福寿图也老旧得令艾郁咂舌。卧室门敞开着,林薇睡过的木板床上也凌乱不堪。林薇住进医院前肯定在床上挣扎来着,喊叫声穿透墙壁搅扰了这座城市,寂寞了好久的小院才热闹了起来。只是直到现在艾郁还不明白,挣扎在黄泉路上的林薇怎么会想起一张穿旗袍的照片?
林薇是艾郁的婆家奶奶。
铺在地上的青砖和失去漆色的三屉桌组合在一起,显示出林薇清雅的生存格调,挂在墙上的全家福却昭示着周家人曾经的辉煌和热闹。一张发黄的黑白放大照片镶在镜框里,留着齐耳短发的林薇和穿着西装、戴着黑边眼镜的丈夫站在一起笑得很天真。公公穿着大褂、婆婆挽着大纂,两个人身后除了林薇夫妇,还有一个穿西装的男子。那个男子是小舟的二爷,留过洋,回国之后先打倒军阀、再推翻三座大山,也就和住在这条胡同里的那位名人志同道合了。年轻的林薇一身学生打扮,可艾郁相信她走出民国后肯定不少次穿过旗袍,且留下了一段至死难忘的记忆……哎哟哟——难怪啊!
嫁到周家后,艾郁才认识了曾经穿旗袍的林薇。与小舟相拥着走进洞房后,艾郁才断断续续地知道令林薇的故事。只是林薇的故事被小说、影视折腾俗了,至少让艾郁失去了想象力。小舟结婚后也不和父母住在一起,艾郁偶尔来小院看望林薇也是忙里偷闲。艾郁听完林薇断断续续地述说自己的过去,觉得她的故事俗,却也有俗的道理。只是艾郁不能不想一个问题,一张穿旗袍的照片之于林微来说真有那么重要吗?
手机响了,艾郁裹紧大衣,颤着手从兜里掏出来激活了接听键。周畅是小舟的父亲,和艾郁在手机里说话语速很急,加上自小就有的口吃毛病,结结巴巴地说了好久,却也不过是一个看似十分重要的主题。艾郁哎哎地说着话俩眼不住四处踅摸,可那张照片放在什么地方,连住在医院里的林薇都说不清楚,疾病早就影响了她的记忆。这么着艾郁不得不疑惑,年轻时的林薇穿着旗袍拍一张照片,不会留给后辈人什么把柄吧?
彷佛为了安抚老母亲,周畅才拨打儿艾郁的手机。拿着响着忙音的手机,艾郁的身子抖了一抖,脚也麻得要命,干脆坐在了木板床上。伴着嘎吱吱的声响,艾郁睁大眼一时有些恍惚,甚至连老屋都跟着木板床一起晃动。艾郁抖着身子站起来,手机又喊叫了起来,可她一声爸还没喊出来,又传来尔聪的嬉笑声。
尔聪说他通过手机GPS定位,确定了艾郁的准确位置。只是艾郁必须告诉尔聪,请不要打搅一个做事很专注的人。尔聪笑着挂了手机,却还是留下了悬念。艾郁像被什么压迫着坐在木板床上,扬起一只手打算摁住砰砰直跳的心,却捂住了鼓鼓的胸。一阵紧似一阵的颤抖胁迫着艾郁站起身来,张大嘴要啊出一声,却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砸回肚子里。常被艾郁骂作小东西的尔聪还是个小妖精,所谓的GPS不过是说词或掩护,好像只要略施法术就能为所欲为。
一阵烈似一阵的寒风在院子里盘旋着,彷佛畏惧很嚣张的脚步声,咚地一声撞开了屋门。艾郁惶惶地跑出卧室,差点和走进来的人撞个满怀。艾郁努力镇定情绪张大了嘴,从肚子里返上来的啊字又被周畅一声叹息冲了回去。
周畅肯定没来及穿大衣,命令一直守候在病房外的司机驾车直奔这座小院。艾郁喊了一声爸紧跟在周畅身后,却不知道接下来该干点什么。周畅在厅堂了转了一圈,扭头冲着神色紧张的艾郁抖着嘴唇啊啊啊了老半天,脸也憋成了紫茄子,却还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艾郁忙着说她进来后所做的一切,当然不会全是真实的,周畅长出了一口气也啊了一声。周畅和艾郁一样,走进林薇的卧室像撞进网里的蜘蛛。抽屉、箱子被折腾得魂不守舍,周畅又蹲下身胡乱地在木板床下摸索了一阵,站起身叹来一口气要和艾郁说点什么,手机却响了。
艾郁像摁住一只被她制服了的小老鼠,一只手紧紧着放在装手机的衣兜里。看见周畅拿出手机贴在耳边哎哎地说话,艾郁才平静了许多。周畅是副总,朗读或讲话时从来都流利得令人惊讶不已,却只是朗读或讲话的时候。周畅拿着手机又口吃起来,肯定遇到了棘手或气愤之极的事情。艾郁像一只小老鼠一样躲在一边,连吱吱的力气都没有了。周畅抖着嘴唇蹦出一大串啊后才说,趁……趁我……他们私自提拔主任是绝对不……不行的……这样,我这就联系报社的刘总。
周畅挂了手机走出卧室,回过头来要交代几句什么,手机却又叫了。周畅看了看屏幕很干脆地挂了手机,铃声却响得很倔强。周畅扬起手机狠狠地摔在地上,抄起一把椅子冲着墙砸了过去,那张全家福伴着一阵哗啦啦的声音落到艾郁脚下。艾郁遏制住围着舌尖蹦窜的啊字,要捡起脚下的照片,可周畅又抡起一把椅子。三屉桌上的暖壶和瓶瓶罐罐就和艾郁一起喊叫了起来,也只有木箱子上的几个瓷瓶颤抖着哑口无言。
像小猫一样蜷缩在卧室门后边,艾郁不知所措。周畅扬起头长出了一口气,地上的手机又闪着绿光喊叫了起来。拿起手机,周畅啊啊大叫着又狠狠地摔在地上。喊叫穿透墙壁在小院里盘旋着,震慑了恭候在院门外的司机,跑进来捡起碎了的手机。临离开艾郁,周畅恶狠狠地说,讨厌也恶毒的泼妇!
姜翠蛾的确是个泼妇,可人家是高考制度改革后第一批从农村走出来的大学生。姜翠蛾愤怒也无奈的时候,总是喜欢和小舟说,你永远有一个值得儿子骄傲的妈妈!现在,周畅家也不回,姜翠蛾就差雇私人侦探了le。每次看见踌躇满志地PK老公的姜翠蛾,艾郁都想起《中国式离婚》里的蒋雯丽,两个人长得还真有点连相,人家却在演戏。
又一次紧紧地关闭屋门,艾郁回到卧室走到三屉桌前。一只蛰伏在木板床下的老鼠早急不可耐了,喊叫着噌地蹿了出来,却晕头转向地扑向了艾郁。艾郁还没想出怎么满足林薇,小腿被误打误撞的大老鼠撞了一下。低下头看见仓皇逃窜的大老鼠,艾郁啊地一声尖叫,人也软在了地上。艾郁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可她的一只脚才迈出屋门,突然看见一个黑影鬼魂似的闪了一下,眼前一黑又软在了地上。
小舟也像纸片一样被风吹进了小院,像飞一样跑进亮着灯光的老屋。突然蹦跳起来像要从艾郁身上飞过去,小舟却趔趄了一下险些倒在地上。艾郁站起来呀地一声拉住小舟,却必须迅速矫正错觉,看上去很平静,只是脸颊上像涂抹了胭脂。尔聪也常这么莽撞,却是与艾郁在高地上会师的时候。小舟笑呵呵地丢掉艾郁,要跑进奶奶的卧室,可又一阵寒风尖鸣着盘旋在小院里,依然是一片随时被吹走的纸片。艾郁紧闭着嘴扬起一只手,小舟却变成了一片漂在漩涡里的树叶眨眼间消失了。从卧室里射出的灯光刀子一样,却又经不住盘旋在院子里的寒风恣意挑衅,和艾郁一起抖动不止。艾郁像一根燃在风中的蜡烛,身子摇着嘴也张得大大的,仿佛时刻都会遭受死亡的威胁。伴着一声脆响,一个啊字从艾郁的嘴里喷发而出,惊扰了藏身在屋檐下的麻雀,忒儿地一声飞了出来。麻雀激动了房檐上厚厚的尘土,哗啦啦落下来,可转瞬家被肆虐的寒风裹挟而去了。艾郁的喊叫声再次穿透墙壁,却很快被都市的喧嚣淹没了。
艾郁捂着胸脯踉踉跄跄地跑进卧室,见小舟拿起木箱子上的瓷瓶一个个地摔在地上。一个啊字又从艾郁嘴里喷发而出,喊叫声又毫无顾忌地穿透了墙壁。小舟愣愣地看了一眼妻子,目光却又落在那堆碎瓷片上。艾郁慢慢蹲下身,一件普通的瓷器不是十分珍贵,却在林薇的卧室里摆放了好多年。小舟像犯了错误的孩子或学生面对家长或老师,艾郁却只轻轻地叹了口气。小舟沮丧地坐在木板床上,俩眼却依然四处踅摸。风不会安分地盘旋在院里,艾郁无法抵御寒冷的袭击,看一眼小舟,尔聪却毛毛虫一样蠕动在眼前。
听到手机喊叫,艾郁很紧张地看着小舟,颤着手掏出来原要挂了,却不由自主地放在了耳边。尔聪讪笑着说,我就在你眼前……呵呵呵——幽灵一样!艾郁把一个啊字勇敢地淹死在唾液里,手指轻轻一抖要摁动了挂机键,却无意扩大了手机的音量。伴着街上一阵紧似一阵的寒风,尔聪咬着舌大唱《青花瓷》。艾郁迅速掐断了尔聪的声音,小舟却趴在地上大声喊叫了起来。小舟的喊叫声也毫无顾忌地穿透墙壁,震撼了本来就摇荡在寒风中的老屋。艾郁伸出双手捂住了耳朵,也闭上了那双不时眨动着的桃花眼。
艾郁睁开眼稳定了情绪才揣上手机,小舟差不多把耳朵贴在青砖上。又腾地站起来扬起脚脚跺了又跺,可小周还觉得不够,干脆又趴在地上用拳头砸。艾郁惶惑地看着小舟,迷惘就很容易让人不知所措。小舟突然问艾郁,奶奶的屋里有没有斧头、镐,最好是一根粗粗实实的撬棍。艾郁摇摇头,却不敢再张开嘴。只是小舟没介意艾郁的懈怠,蹦起来跑到院里,眨眼又返了回来。手里拿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锹,可小舟撬不动地上的青砖。小舟甩掉铁锹,又在屋里翻找了好久,竟然从三屉桌下拽出一把锈迹斑斑斧头。艾郁站立的位置本来离那块青砖还有一段距离,却被小舟奋力地推到了一边。小舟旁若无人地蹲在地上,用斧头一点点地剜出周围的土,青砖却岿然不动。小舟啊地大叫一声抡起斧头砸,青砖碎了,溅起一股股灰尘,艾郁却躲避不开飞溅到脚下的碎砖碴。
一块块失去连锁的青砖本来能轻而易举地撬出来,小舟却甩掉斧头顾不上在额头上欢蹦的汗珠,用两只手死死地抠。擒住住一块青砖,小舟就咬着牙一点点地用力,彷佛正在竭力推掉压在身上的巨石。艾郁双腿软,心也跳得厉害。坐在木板床上,艾郁看着咬着牙还在一点点用力的小舟,裹了裹本来就裹得很紧的大衣。小舟和艾郁在床上也是这个样子,像一个赶着毛驴走在山路上的脚夫,在艾郁眼里却是一个不住蠕动着的蠢物!
小舟突然不动了,睁大眼死死地盯着青砖下被老鼠掏空了的洞。艾郁又惊讶了,才还在眼前蠕动的蠢物倏然变成遮天蔽日的乌云。小舟又拿起身旁的铁锹,继续撬动土坑周围的一块块青砖,房子里眨眼变得一片狼藉。小舟从一个赶着毛驴走在山路上的脚夫变成勤恳劳作的农人,弯着腰、撅着屁股,又一锹一锹地挖着……哎哟哟——到底想干什么呀?直到艾郁眼前出现了一个不浅的坑,小舟才扔掉铁锹,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说,据说爷爷给奶奶留下了财宝,难道真是传说吗?小舟从兜里掏出手机,一遍遍地看闪着绿光的屏幕,好像再等什么人的电话。
只是艾郁兜里的手机也响了,看一眼还盯着屏幕的小舟,颤着手掏出来放在了耳边。小格是小舟的弟弟,问艾郁找没找到奶奶那张穿旗袍的照片。长出了一口气,艾郁才哎哎地和小格说话。艾郁挂了手机走到三屉桌前,拉开一个个抽屉,也不过找到一些林薇曾经使用过的旧物。小舟站在艾郁身后突然嘿嘿地笑了起来,拉起艾郁坐在木板床上,指手画脚、神采飞扬也激情荡漾。艾郁只能做一个看上去很认真的听众,小舟却不能不告诉她一个个真实的故事。其实呢也无所谓,每天、每时每刻在这座城市都发生着令小舟痴迷也惊讶的故事或传奇。
艾郁一直静静地听着,心不冷,手却僵。小舟突然掏出手机紧紧地攥在手里,目光聚焦在闪着绿光的屏幕上。艾郁承受不住无法遏制的颤抖,小舟突然蹦了起来,拿着响起彩铃的手机跑到院里,一遍遍地说好好好、哎哎哎。只是小舟转身回到艾郁面前,又沮丧地看了一眼被他折磨得惨不忍睹的老屋,丢下妻子就走了。
好像借着开午夜圆桌会议的间隙,周畅打进艾郁的手机说了好多必须、一定。周畅又语重心长地告诉艾郁,那张穿旗袍的照片很可能是奶奶今生唯一的一点牵挂。挂了手机,艾郁呆立在尽显原始本色的三屉桌前,再看一眼被小舟踩在地上的全家福,一时又有些惶惑了。
一阵寒风在院子里盘旋过后,艾郁的腿更软了。打算回身坐在木板床上,艾郁的后脖颈子上突然灌进一股冷气。蛇一样扭动着,又虫子一样顺着脊梁沟爬行,冷气却刀子一样直逼艾郁那颗砰砰直跳的心脏。艾郁紧紧地捂住胸口,不住蠕动着的舌尖才触及到藏在舌根下的啊字,一个人突然跑了进来。艾郁的舌尖一抖,一个裹着唾液的啊字打着滚从嘴里蹦了出来,震动了三屉桌上的细尘,也撼动了老屋。滚动在灰尘里的啊字极速穿透墙壁飞到院里,与肆虐的寒风撕扯在一起,站在艾郁面前的人又变成遮天蔽日的乌云。
艾郁转过身来轻轻地吹了一口气,眼前的乌云就被她驱散了。小格个子不高,手也不大,却柔软也有力度,手指活动在琴键上跳跃自如。音乐让艾郁很待见小格,好像所有的音符都听从手指调遣,像施了魔法一样。小格除了有一双柔软的手,还有一头似波浪翻滚的披肩金发。天天背着吉穿梭于大大小小的演艺场,小格时刻与音乐一起呼吸,就是在梦中手指也常调遣音符。
小格站在艾郁面前,呱唧着眼冲着她不住地笑,却没有声音。艾郁的心稍稍平复了,一只手似是随意插进大衣兜里。手机总是不安分,一直在艾郁耳边爆响的铃声不得不让她暂时抛弃小格,继续做那件十万火急却又很可能毫无意义的事情。
丢下小格,艾郁到木板床前。也是太老旧了,彷佛艾郁的脚步声都震得木板床颤颤悠悠地乱摇。小格好像不知道艾郁要干什么,尾巴一样跟在她身后。蹲下身拽出床下一个装杂物的大纸箱子、艾郁很兴奋。周畅和艾郁都曾把目标锁定过这个纸箱子,却都无可奈何地抛弃了,一件可能被林薇视若珍宝的物件不可能这么随意吧?
小格很早就从家里搬了出来,住在离这片民居不远的小区里。只是那套不足五十平米的一居室里不是小格一个人,可他喜欢唱不是因为寂寞才想你。站在艾郁身后,小格又唱因为爱才宽容……呵呵呵——艾郁笑着骂他小东西,好多歌却也只能留在心里。
纸箱子里除了毛主席语录本,还有废弃的户口本、粮本、布票之类的旧物。发现一本发黄也发脆的线装书,艾郁又兴奋了那么一下子。只是年轻时喜欢张恨水的小说也不奇怪,林微到底是从民国走过来的人。小格蹲在艾郁身边,从纸箱子里拿出一件小铜器,上边雕着一朵并蒂莲,好像能佩在腰间。小格说不清一件小铜器能干什么,艾郁觉得林薇不是大户小姐,却不可能不被一段焦粘的情感纠缠。艾郁说不上小铜器的名字,可她猜测里边肯定藏着林薇或母亲的故事,只是必定是信物,应该是传家的物件。
艾郁走神了,小格悄悄站起来走到她身后,张开嘴在后脖颈上吹了一小口气。艾郁扬起一只小手探到脑后,却被小格抓住住了。艾郁呀地一声站起来,小铜器掉在了纸箱子里,小格也倒在了地上。艾郁惊恐过后,冲着一脸委屈的小格又呵呵地笑了起来,随手拉着小格,可他依然像纸片一样倒了木板床上。木板床吱呀呀地喊叫着,也激动了覆盖在上边的尘土。小格翻过身来孩子一样乖乖地躺着不动,艾郁站在床前还在想那件小铜器或与小铜器有关的故事。
一只藏身在木板床下的老鼠悄悄走出来,打算借机逃离,可老屋里有人也就险象环生。情急之中的老鼠奋不顾身地窜了起来,恰好落在了艾郁那只才扬起的手里,啊地喊叫了一声。艾郁的喊叫声穿透墙壁,激动了院子里的一片枯叶,随着又一股盘旋着的寒风飞舞了起来。只是枯叶和艾郁一样身陷同样深不可测的暗窟里,漆黑的夜色像一口巨大的锅,死死地扣住了整座城市。小格嬉笑着从木板床上跳下来,拉住了晕头转向的艾郁。艾郁推开小格扬起一只手拍打着胸脯,却依然有一口气盘着,好像时刻都要爆炸一样!小格也意识到了什么,乖乖地站在一边,可艾郁不知道怎么了结这件棘手也无奈的事情。
手机又喊叫了,艾郁从兜里掏出来,却没见到来电显示的号码。小格拿着手机好像和一个女孩子说话,可他说着说着还唱歌。艾郁蹲下身把弄乱的东西一件件放进纸箱子,小格突然蹦了起来,对方好像和他一样非常不理智。小格看了一眼艾郁跑到院里,艾郁把纸箱子推回床下,走到三屉桌前的木箱子旁。
木箱子和那些被小舟摔碎的瓷瓶一样,也很普通,却上着一把铁锁。摸着箱子上那把冰冷的铁锁,艾郁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后脖颈子又凉凉的、痒痒的,艾郁回过头来,看一眼冲着她嬉笑的小格,伸手拍在他的手上,又骂小东西。推开小格,艾郁打算找一把锤子或别的什么东西,林薇认为金贵的东西一定会锁在里边,却被走进来的所有人忽视了。
手机又喊叫了,艾郁掏出手机看见小舟的号码。小舟焦急地问艾郁,找没找奶奶那张穿旗袍的照片。艾郁还没来得及答话,耳边就响起了忙音。拿着手机看一眼嬉笑的小格,艾郁又盯着箱子上的锁喘粗气。小格转身去了院里,很快拿着一根锈迹斑斑的铁棍走了进来。见到小格手中的铁棍,艾郁才想起被小舟丢下的斧子。
一声巨响震撼了老屋,紧接着是一片映红了天空的火光。艾郁又喊叫一声,紧紧地拽住小格和老屋一起颤抖。小格扔掉铁棍拉着艾郁跑了出来,看着那片变得红彤彤的小区,做出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天然气泄露。小格摇着头说,为什么总是如此恐怖?好像有心事,小格
丢下艾郁就走了。待艾郁追到院门外,人家早走上粉红色的大街。艾郁站在院门前没动,老屋在她眼里颤颤悠悠的如走进五月十二日的汶川。手机铃声再一次惊扰了艾郁,周畅像将军一样命令儿媳妇,必须找到林薇那张穿旗袍的照片……哎——理由呢?只是还需要理由吗?
艾郁回到老屋,拿起小格丢在地上的铁棍,咬着牙撬动木箱子上的铁锁。伴着从艾郁的额头上蹦下来的汗珠,铁锁嘎巴一声掉在了地上。艾郁打开木箱子,伴着弥散的潮霉气味翻出一本很可能是1976年前出版的《围城》,却早残缺不堪了。艾郁张开嘴还没有准备好啊字,一只咬破木箱子在里边生儿育女的老鼠像面对与它争食的怪兽。吱地一声喊叫,老鼠号召所有的儿女,伴着吱吱的喊叫声扑向艾郁,一股股翻卷着的臊味也四处弥散了。艾郁扬起双手捂着了鼻子,却堵不住被啊字冲撞着的嘴巴,那股臊味热浪一样冲击着她瘫坐在了在地上。
人兽喊叫集束在一起,火箭弹一样穿透墙壁,冲撞着还在肆意盘旋的寒风,扭成一股粗实的绳子捆住了一个醉眼朦胧的男人。男人摇摇晃晃地走在小胡同里,无力地靠在了墙上,肩上的旅行包也掉在了地上。男人睁大眼看见从小院里射出来的灯光,辨别出喊叫者是一个女人。弯下腰迅速捡起地上的旅行包,男人断定喊叫的女人肯定正在遭受欺凌,像自己的老婆,趁他在工地上加夜班,有人悄悄潜入出租屋。清醒的时候,男人想过原谅那个采花贼。只是从酒馆里出来,男人又必须把那个带着好多人在这座城市拆楼、盖楼的采花贼炸成肉酱。男人摇摇晃晃地走在小胡同里是董存瑞,听到女人的喊叫又是梁山好汉。院门、屋门不再是阻碍,男人背着装炸药的旅行包,喊着该出手时就出手闯了进来。只是看见艾郁,男人又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院门和屋门被人撞开,艾郁颤抖着爬起来拿起小舟丢在地上的斧头。只是看见背着旅行包、醉眼迷离的男人站在自己面前,艾郁一声啊没喊出来腿就软了。男人弄不清这间老屋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又不能贸然地走近艾郁。蹲在坑边吧唧嘴掏出烟点燃了叼在嘴上,男人脑子乱哄哄的,竟然忘记了自己进来干什么,愣怔怔地看着的艾郁一动不动。见艾郁突然掏出手机,男人惶惶地站起来,摆着手说他不是坏人,又说为什么跑了进来,说着说着眼泪就啪嚓啪嚓地往下掉了。
艾郁放松了警惕,男人像遇到了知己。诉说在乡村生活的贫苦、在城里生活的憋屈,男人还说采花贼是恶棍,也是苍蝇,可苍蝇也不叮没缝儿的蛋!男人忘记了往小院里跑着的时候,拉开了旅行包的拉链。男人蹲在坑边的时候,装炸药的旅行包掉在了地上。男人真的把艾郁当成了知己,很真诚地看着她问怎么办。艾郁也觉得男人很可怜,却忽视了从他嘴里掉下来的烟又落在开着口子的旅行包里。其实呢艾郁不只是忽视了男人嘴里的烟、装着炸药的旅行包,还有一张穿着旗袍的照片。只是照片被艾郁踩在了脚下,也是她刚才遭受老鼠围攻的时候,穿着旗袍的林微从《围城》里掉了出来。照片上的林微站在一把椅子旁,上边搭着一套西装,座位上还有一幅黑边眼镜。林微的丈夫曾是一个地下工作者,解放前夕被叛徒出卖遭到暗杀,周畅就成了遗腹子。那张照片拍摄于1950年代,林微取回来夹在了《围城》里,也只是难以遏制了才拿出来看看,之后就长久地锁在木箱子里了。
绑在一捆炸药上的导火索刺刺地冒起了火星,男人却浑然不觉。站起来要走近艾郁,男人甚至想扑倒在她的怀里大声痛哭。艾郁没看见一点点变短的导火索,几乎倒退着绕开大坑、躲避开情绪激烈的男人转身跑了出来。男人啊地喊叫一声,扬言今晚一定要把那个采花贼炸上天。男人的话音未落,又一声巨响震撼这座城市,被掀起来的碎砖烂瓦飞落在艾郁周围。艾郁难以承受巨大的冲击力倒在了地上,待她惊恐地爬起来像吃了一个没熟透的生柿子,紧紧咬在一起的牙齿却挡不住围着舌尖蹦窜的啊字。老屋在艾郁眼里如在地震中晃动着,也听到了一声紧似一声的喊叫不住地穿透墙壁。
浑身血淋淋的男人从瓦砾里爬起来,摇晃着身子嘿嘿地笑着走向艾郁。像刚从梦中醒来,男人指着艾郁说他是小河……啊……也就是小舟的表兄,住在这座小院里的老太太是他的老姑。见艾郁满脸惊疑,男人又说小舟结婚那天,他喝了一瓶金六福。艾郁记不清谁是小河,呆呆地站在依然颤抖着的老梧桐树下脑子里空白一片。街上响起了刺耳的警笛声,男人啊地大叫一声软在地上,喊叫声又穿透墙壁。兜里的手机像饥饿的小老鼠也喊叫了起来,像一条细也韧的丝线捆住了艾郁。只是艾郁的脑子里依然是一片空白,可一直在滚动在唾液里的啊字随时都可能再一次穿透墙壁,像刀,却是一把把很快被都市喧嚣淹没了的刀!
2010年8月作于满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