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许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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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阳无限好，羊儿要啃草，可草躲避在了边沟里。杂乱无序不说，嫩草刚生出来，还没来得及沐浴明媚的春阳，眨眼就覆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土。看见边沟里的草，老万就看身后的羊，无精打彩的，哪里能让人心旷神怡呢？
老万刚过五十，曾就读于北郡中学，还是城北不多的高中生。毕业后，老万就回到城北参加农业生产劳动。待恢复了高考制度，老万也跃跃欲试，可他考了几次都落了榜，也就踏踏实实地过起了日子。
待城北有了工业区，也有了很多纸业公司。老万不能总是单纯地参加农业生产劳动，干脆把主要精力有偿地给了纸业公司老板。老万是个锅炉工，每天工作8个小时，却必须三班倒。晚上，尤其是夜深人不静了，看到锅炉的温度表上显示了理想的温度，老万就坐在一把破椅子上，抽着叶子烟与老李说话。除了发自内心深处的感慨，老万还说他的简历或履历。觉得还不够，老万又说，要是能去清华大学读书，我也能制造锅炉。老万说完咧开一嘴的黄板牙，摇晃着有根根白发的小脑袋嘎嘎地笑。老李点点头说，还肯定能造出长翅膀的锅炉！脱掉袖筒已撕到胳膊肘处的破羽绒袄，老李说完了也坐在一把破椅子和老万一起嘎嘎地笑。
老万知道什么叫勤俭持家，有了目标心劲也足。每天完成8个小时的工作，环城路北还有半亩责任田，却不能让老万一年四季忙。老万干脆养羊，还买了三只纯白色的羊。离开城北，老万身后跟着三只洁白无暇的羊，想蓝天白云，还唱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个美丽的姑娘。姑娘美丽，老万觉得她也肯定放羊，可那个地方究竟遥远呀！遥远的地方有蓝天和白云，也有青草和牛羊，跟在老万身后的羊却吃不到碧绿鲜嫩的草。老万要想让羊们尽情地享受美好的嫩草，必须穿越环城路走过一个村庄去沙河边上，可那地方也不近啊！
后来，老万突然看见环城路边上有一块麦地。老万激情荡漾也心旷神怡，毫不迟疑地领着羊走进了麦地。走进麦地前，老万经历了一次冒险，却不是牧羊人，是羊。羊与老万一样激情，也不顾及在环城路上风驰电掣的货车。待老万拉起那只差点丧身车下的羊，心里不痛快，却依然豪情满怀。
麦地很孤独，被两家纸业公司夹着，似是建纸厂时故意留下了一小块还能种植的土地。坐在纸业公司的墙边，看着三只羊尽情地享受青青的麦苗，老万还激情还惬意。傍晚时分，环城路上车声不断，纸业公司的机器轰鸣声也震耳欲聋，却没影响老万的情绪。待牵着羊们离开麦地上了环城路，老万才恍然，却无法挽回了。
再上班的时候，老万见到老李就不想说话了。只是老李的说话欲很强，有点不吐不快的意思。老李说他家三代贫农，爹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超过城北的大地主刘老万，人家可有良田千顷，牛羊也成群啊！老万叹了一口气替老李说，也只是抱憾终生啊！老李也明白老万说的意思，就是说不出来罢了。从小受老老李的教诲和熏陶，老李不爱书，爱地，可城北人的地越来越少了。后来，老李和纸业公司老板、村委会周旋，最终以坚不可摧的毅力保住了一小块麦地，就在环城路边上，离他家很近。老李说着说着还问老万，有那么一片绿是不是真的心广神怡呢？老万咧开满嘴的黄板牙笑着没说话，心广神怡就心广神怡吧！
再一天傍晚，老万回到家决定再让羊们去麦地里享受一回，却去不成了。羊们倒在了圈里，口吐白沫，四肢僵硬……哎哟哟——老万也只能用眼泪悼念牲畜们的灵魂。用不着走任何司法程序，老万趁着风高夜黑，怀揣一把锋利的镰刀，提前为老李无偿地收割了一茬麦子。看着齐唰涮倒在地的麦苗，老万又由衷地感慨：毒我羊者罪不容诛，也咎由自取！
老万和老李东窗事发依然是晚上，也就是夜深人不静的时刻。老万和老李每天各自伺候一台锅炉，必须保证有足够的温度，纸浆从生产线的南端抵达北端才能变成干硬硬的板纸。隔一段时间，老万和老李要往锅炉里扔煤。煤堆在离锅炉房二百米外的地方，可老万和老李用一辆小斗子车运煤。再与老李在一起，老万不想再感慨了，也不想再说自己的简历或履历。老李也不想畅谈自己或爹的理想，要拉煤了，彼此只用目光对话，小斗子车就暂时有了归属。
那天晚上，老万像往常一样默默地悼念死去的羊，也谋划着再买三只。还是纯白色的羊，还是洁白无暇的，还要让羊们跟在老万身后，看蓝天看白云唱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个美丽的姑娘。只是老万没想到，问题就出在美丽的姑娘身上。那天晚上，老万心里歌唱美丽的姑娘没看老李，看小斗车，就伸手拉，可人家也要拉。
那时候，老万真的被那个有美丽的姑娘、有牛有羊有蓝天白云的遥远地方吸引了。这么着老万就有了勇往直前的激情，却将也准备拉小斗子车的老李撞倒在地。爬起来瞪着老万，老李说了很多。只是老万也说了很多，说着说着就说到了羊，也说到了麦地。说到了羊、说到了麦地，老万就说到了姥姥。在城北姥姥比什么都重要，何况，老万和老李都使用了放在谁姥姥身上都令人义愤填膺的动词。这么着老万和老李就抡起了拳头，就不顾及锅炉是不是正常，就不在乎压力大小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了。老万和老李大打出手，很快惊动了大班长。
大班长是个很文气的小伙子，跑到锅炉房见老万和老李还扭打在一起。打浆工们都跑了过来，有拉的，有看的，还有为老李或老万助威的……哎哟哟——热闹啊！大班长没办法了，只好惊动了恰好住在纸业公司里的老板。
老板的胡须丰茂，头发据说二十岁时就欠收。如今呢老板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也就没了再盛产头发的指望。老板来到锅炉房，老万和老李依然没停手。有人见到老板要去拉，可人家一挥手说，让他们打！
老万和老李倏然止了手。
老板很果断，当下宣布扣发老万和老李当月的奖金。
又是一天傍晚，老万在环城路上遇到了老李。又摇晃着有根根白发的小脑袋，可老万咧开嘴露出黄板牙没笑。老李看了一眼老万，也觉得没话可说就准备离开了。老万提前给老李过了一个麦秋，还在锅炉房里打掉人家一颗门牙。回到家，老婆骂老万没人性，她与老李的老婆是干姐妹，就是眼下还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怎么能那样呢？老万的老婆干脆拿着钱去了老李家，可干姐姐死活不能收干妹妹的钱。回到家，老婆还骂老万不是个人，不就是三只羊吗？老万没话说，倒是出了一口气，可心里总是不痛快，想想也就是纠结了！
事情发生转机是老万冲老李咳一声，人家早转过了身去，却还是回身冲他笑了笑。其实呢老婆也骂老李来着，不就是几棵麦子吗？羊是牲畜，又究竟是三条命啊！老李也没话说，倒是出了一口气，可心里总是不痛快，想想也就是纠结了！
到底该找个地方坐坐，有话说出来，有事情摆在桌面上，这么着心里不就都痛快了吗？环城路边上有很多家大大小小的餐厅和酒馆，老万和老李没发生矛盾时也没少找个地方坐坐。一盘花生米、一瓶畿城大曲，老万和老李再喊着哥儿俩好划上几拳，那哥儿俩才是真好呢！
老万很豪爽，拉起老李就走进一家小酒馆，菜依然是花生米，酒也依然是畿城大曲。吃着喝着，老万和老李不再说羊，也不再说麦地，说纸业公司的老板，说当月的奖金。一百多块钱，老万能买回一只甚至两只羊，老李也能买回二百多斤麦子，那所有的帐都应该记在老板身上！老李觉得是，老万也觉得没错，两个人再举起酒杯来就同仇敌忾了。
没羊的日子，老万的确不能心旷神怡，干脆用一个月的工资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又有三只洁白无暇的羊跟在身后了，老万心旷神怡，也有心情看蓝天白云，还在心里歌唱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个放羊的美丽姑娘。
城北工业区一天天扩展，老万牵着羊们想找到嫩草要越过环城路，再穿过一家家小造纸厂。牵着羊坐在环城路边上，老万看着那些外省拉纸的车辆闪一样驶来驶去的，再回身看看羊就没了信心。
一块地不能总是闲着，老李就打算种一茬早玉米。横竖时令还早，老李也不急赤白脸地干什么。往往翻一会儿地，老李就把铁锨扔了，与老万坐在环城路边上说话。老万还说他的简历或履历，老李还说自己或爹的理想，羊们就在边沟里啃披着一身尘土的草。老万说着话容易忘情，也就忽视了羊。麦子被老万割了，却又生出一层嫩草。冲着老万咩咩地叫着，羊们就有了新的诉求。那时候，老万还没忽视羊，也没忽视老李。麦地里只剩下很小的一部分没翻完，又隔着一条环城路。老万看看羊，再看一眼拉着纸轴急速奔驰的大货车，也只能压抑着比羊还强烈的愿望。
到底有胆子大的羊，顾不得老万怎么着，也不在意依然风驰电掣般的大货车。噌地蹿上边沟，那只羊就要越过环城路向那片嫩草冲去。那时候，老万还和老李动情地说笑着，也就彻底忽视了羊。只是那只羊经历了飓风般冲击之后，很无奈地倒在了车轮下。
司机是外省人，下了车真诚地请求老万原谅。老万不想原谅司机，老李也不想，跑过来的城北人更不想……唉——也是啊！凭什么呀？司机就和老万、老李谈判，最终掏出两千块钱才离开了。老万失去了一只羊，却不能自己得两千块钱，毕竟还有一块没种上早玉米的麦地，干脆二一添作五吧！只是老李死活不收钱，老万只能硬把钱塞给了人家。老李收了钱，先声明他买单才拉起老万又去了路边的小酒馆。
歌唱蓝天白云、歌唱美丽的姑娘，究竟不是老万的生活主旋律。老万再来到纸业公司，老板站在门前似专等着一个人。那时候，老李没像平时和打浆工们坐在一起抽着叶子烟说笑，像死了爹一样。老万不能不勇往直前，却被老板拦住了去路。昨天，老万与老李敲诈了与老板合作了多年的客户。那个撞死羊的司机回去后告诉了老板，老板又告诉了老板。老万的羊又不是悄悄地死去了，老板也就应该为老板讨还公道才行！老板依然很果断，老万和老李必须退还那两千块钱，否则，有必要惊动警方或司法机关。
只是老万不在乎老板怎么果断，为什么呢？老板不理老万的质疑，且更果断地说，如果你们不退钱就不必再上班了，且扣发一个半月的工资。
老板对每个工人都采取同样的办法，上班两个半月后才能领到一个月的工资。待工人们进入公司，老万问老李如何是好，人家腾地站起身说，老子就不退！
老板压着的工资也不过一千多一点，老万干脆天天去环城路边上放羊。老李也不去打浆了，去那片麦地里种玉米。依然不急赤白脸地干什么，老李干一会儿就还和老万坐在环城路边上说话。
只是老李种完早玉米的第二天早晨，老万再领着羊们来到环城路上，却没见到那个老小子。第三天，老万依然没在环城路边上见到老李，就想他肯定崩溃了。老万干脆去家里找老李，可他老婆说，一千块钱是钱，二千块钱也是钱，只是钱要一天天、一分分地去挣呀！老李想过去别的纸业公司，却还要压上一个半月的工资。
老万就去找老板，他把钱退了，羊怎么办？老板让老万去找羊的姥姥，有了羊老太太就不愁羊外孙了。
站在环城路边上，老万仰起头看蓝天看白云，却不再歌唱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个放羊的美丽姑娘……唉——没心情啊！只是老万坚信，在那遥远的地方，肯定有一个放羊的美丽姑娘，却永远不会与他一起歌唱！身后又到底还有两只洁白无瑕的羊，老万突然又想歌唱，却不能歌唱浑身披满尘土的草，那就歌唱春天、歌唱那个放羊的美丽姑娘吧！
2006年7月5日作于满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