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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定许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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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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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短篇小说)

风裹胁着雪糁往东江的脸上砸,毫不讲情面。探照灯像刀子一样,将夜空戳得像一块烂布,也毫不讲情面。从车间里传出的机器声震耳欲聋,可东江也没打算听到什么。蜷缩在纸堆里,东江突然歇斯底里地吼道,盼到何时才天明?

声音很快被雪夜吞噬了。

风依然裹胁着雪糁癫痫一样折腾。

将废旧报纸和纸板装上一辆平板车,东江再拉到打浆机旁。扔进打浆机后,废旧报纸和纸板纸就变成了纸浆,再通过生产线又变成了板纸。打浆机五分钟就吞掉一车废纸,可东江装一车需要三十分钟,且必须不停地装。装车需要体力,也需要耐力,又必须达到班长规定的高度。也就是站起身高高地举起一叠纸板或报纸,平稳地放在顶部,且必须保证一车纸不歪不斜,东江才能平稳地拉到打浆机旁。

打满咧——

小眼班长嗓音沙哑,却不亚于宋祖英唱《越来越好》,激情昂扬又甜美动听!

打是打浆,满是打浆机暂时满足了生产线用浆,咧呢是了,却不只是北郡人的专用字。这么着东江就该足足地喘一口气了,身体摇了三摇,咚地一声倒在了纸堆里。

眼睛如被缝上了,东江的思维也像被冻僵了一样。风依然很烈地刮,雪落在纸堆上唰啦啦地响着应该很美妙,却无法驱赶魔一样纠缠东江的睡意。只是东江又不能踏踏实实地睡一觉,小眼班长唱歌一样喊完后还会骂,别睡成死猪!生产线二十四小时不停,东江就必须完成与收入相比超值的劳动才行!

一阵细小的音声惊动了东江,睁开眼见一顶已失去原始绿的棉帽顶起一叠报纸,一张颜色不太明快的脸也露了出来。东江倏地坐起来揉揉眼才笑着说,老西?

老西也笑着说,喝酒去吧?

东江伸手拍在老西的头上说,去哪儿?

老西的帽子被东江拍掉了,露出一头花白的头发。东江那么对待老西丝毫不过分,他自己也觉得应该那样。老西拉着一车废纸或步行着往前走,小眼班长或别人常悄悄伸出一条腿插在他的双腿间。老西会趴倒在地,可他拍拍身上的土站起身来还笑,嘴也一咧咧地动。

从纸堆上捡起那顶棉帽,老西扣上那一头花白的头发才说,在一个桃花盛开的地方。

东江又仰倒在纸堆上说,梦中吧?

谁也不相信老西会请人喝酒,可他也不会喝别人请的酒。小眼班长爱喝酒,直到今天却也没喝过老西的一滴酒……啊……想喝也喝不成了。就是被酒馋得猴儿样乱蹦,小眼班子狠狠地踹在老西的屁股上,人家也很实在地将身上所有的兜翻出来给他看看。今天,老西依然很诚实,却表现出与往日不曾有过的霸道,拉起东江就离开了纸堆。

探照灯恪守职责地驱赶着夜色,风似乎为谁鸣不平就拼命地吼,雪也大了起来。老西拉着东江来到车间门前,门上有一行用红漆写的大字——开原节流。老西放开东江的胳膊,指着那行字说,第一天走进纸厂,我就告诉车间主任错了一个字,人家却说,错就错吧!后来,厂长开会,又说错了一个字,可人家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老西摇摇头又拉着东江来到办公楼前,池里的花草早枯竭了,只剩下瘦削的枝干在风雪中摇摆。老西站在花池旁又摇摇头说,这里曾是桃花盛开的地方!每次经过办公楼,我都注意那棵还没开花的小桃树。后来,也是在一天夜里,我悄悄来到这里,那棵小桃树竟然绽放出艳丽的花朵。小桃树很稚嫩,如柳条一样的身段,却能在春风中荡出一身柔媚。再后来,那棵小桃树就被人拔掉了,我再也看不到艳丽的花朵!

东江没说话,老西又拉起他的胳膊说,走吧,我带你去一个桃花盛开的地方。

离开纸厂,东江跟着老西上了一条公路。老西放开东江的胳膊,说说笑笑依然是一副很高兴的样子。两个人往东走不远,老西就拉着东江的手下了公路。顺着一条蜿蜒于麦地里的小路往北走着,东江见前面有一个村庄就说,不是去一个桃花盛开的地方吗?

老西笑哈哈地说,当然了,要想看梅花必须等到腊月才行!

东江又觉得老西今晚很不诚实,也就是睁着眼说瞎话。只是东江又不想丢下老西,看不看桃花无所谓,至少能喝上一顿酒吧?

走近一个村庄,与老西站在村头,东江才发现那家纸厂里离这里很近。老西丢下东江往村里里走去,东江追上去拉住他的胳膊说,喝酒……喝酒……桃花盛开的地方!

老西伸出手一指说,我们走进了春暖花开的时节。

东江激情也茫然。

春阳很好,村庄披上了一层暖洋洋的色彩,东江也感受到身上燥燥的呢!回过头去,东江见麦地里的雪已融化,麦苗在春阳下也露出勃勃生机。待东江与老西走进村庄,顺着一条不直的街道走着又疑惑,难道是做梦吗?

与东江穿过一条街,老西又拐了一个不小的弯才来到一片空地。站在那片空地上,老西指着一座门楼说,我在这里生活了八年……唉——八年呀!

门楼不高,门楣上有用水泥凸现的××小学几个大字。老西丢下东江走了进去,很急切的样子。东江不由自主地走进去追上老西,却是被朗朗读书声吸引了。

走进门楼,穿越一道月亮门是一座类似四合院的宅院。老西站在一间教室门前,东江快步走了过去。透过大开着的窗户,老西正看着一个形容瘦削、脸色却很红润的男老师教学生们唱歌: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有我可爱的故乡/桃树倒影在明净的水面/桃李环抱着秀丽的村庄/啊……啊……故乡……

男老师嗓音洪亮,节奏掌握得也很好。

东江拉了拉老西的胳膊说,那个人怎么像你呀?

老西得意地笑了笑说,那时候,我才二十岁,也算风华正茂吧?

教室里的气氛很热烈,老西……啊……如果真是老西,他离开了讲台。走在课桌间的过道上,老西挥舞着胳膊一句句唱,学生们也一句句学: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有我可爱的故乡/桃树倒影在明净的水面/桃李环抱着秀丽的村庄/啊……啊……故乡……

教室里突然静了下来,歌声和朗朗读书声也倏然消失,春阳依然很好!东江奇怪地看着老西,怎么会是这样呢!只是老西沉浸其中,还由衷地说,真是一首动听的歌曲呀!

东江很动情地说,我在离北郡县城十里的那所中学读过书,每天做广播体操前,体育老师都用高音喇叭播放这首歌。

老西点点头没说话。

办公室的门突然打开了,还是那个瘦削的男老师拎着画夹走了出来。走近教室前的乒乓球台,男老师支起画夹,尽心地在纸上尽情描绘。学校里静悄悄的,像电影切换了画面,又像东江跟着老西从寒冷的冬天走进春暖花开的季节,似乎不需要什么过渡或理由。

东江又拉了拉老西的胳膊,问他那个人是不是老西。老西摇摇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我当了民办老师后不久,高考制度就改革了。我报考了一所师范学校,且参加了考试,却没被录取。第二年、第三年……唉——后来,我开始写小说,却还要教学生们唱歌。直到我教会里学生们,心里也有了一片盛开的桃花,就画在纸上,可更多的是在心里……唉——心里呀!

老西沉默的时候,东江又把目光转向那个专心致志地作画的人身上。只是那个人的确是老西,一个曾经年轻过的老西!

东江又想说点什么了,老西却离开了学校。待东江追上老西,他站在了三间很破旧的土坯房前。宅院很颓败,门楼也很不成样子了,院子里积满了干柴烂草和家禽的粪便。只是春阳依然很好,这多少让东江保持了一点好心情。

屋里有一个人,站在木制的画架旁深情地作画,纸上除了一片盛开着的桃花、还有工厂和高楼大厦。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的妇人拿着一把勺子冲了进去,怒气冲冲地将画画的人拽开,扬起手砸在了颜料盒上。妇人扔掉勺子,将那片盛开着的桃花撕得粉碎才说,桃花能吃吗?想进工厂、住高楼大厦可能吗?

画画人呆呆地站着不语,妇人坐在土炕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还不住地伸出手指着站在面前的男人,妇人哭着又说,没出息啊!

站在窗外,东江扭头冲老西笑着说,那个鸟男人是不是你呀?

老西点了点头说,那时候,我不再去小学校与孩子们一起歌唱桃花,儿子和闺女也都能激情地歌唱冬天里的那把火了。后来,我开始研究桃花,还想真实地盛开在属于自己的责任田里。再后来,我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也希望桃花盛开不败!再再后来,我抱着书一字字地研究桃花怎么盛开不败,还一遍遍地实践。再再再后来,我承包了一块地,桃三杏四梨五年,三年……唉——三年呀!说罢就转身离开了。

再跟着老西走进一座宅院,东江也走进了1990年代。老西站在院子中央,天色暗淡,东江却感受到春夜里惹人心痒的暖。三间水刷石罩面的房子里亮着灯光,东江走到窗前,一个男人坐在桌前,头发很长,根根白发在灯光下很刺眼。桌上有一盘猪头肉、一瓶畿城大曲,老西……啊……要真是老西,用茶杯一大口一大口地喝着酒。桌子的一角放着一叠钱,一个与老西年龄差不多女人坐在一边,一张张冲着灯光辨别钞票的真伪。

我跑过去拉着老西来到窗前,那个女人还很认真地摆弄钱。我推了一下老西,问他那两个人是谁。老西笑着说,当然是我和老婆……唉——就是老婆嘛!每个月从纸厂老板手里接过钱,我拿回家必须一分不差地放到餐桌上。只有那样,我才有猪头肉吃,才有畿城大曲喝……哎——走吧!我带你去那个桃花盛开的地方。

春阳依然很好!

东江弄不懂老西,也不知道眼下是何时、身处何境。离开村庄,再穿越一大片麦地,老西与东江进入一片麦地。

东江喊住走在前边的老西说,桃花呢?

老西笑着伸手一指,东江眼前果然有了一片盛开的桃花。老西很兴奋地拉着东江走了进去,站在一棵桃花盛开的树下。只是还有一个老西,他正给一棵桃树施肥呢!

一群人突然闯进桃园,将一纸合同扔给了那个老西。那个老西弯腰捡起地上的合同,说占用桃园建纸厂他没意见,可补偿不合理。一个黑粗的男人指着老西说,别给脸不要,我已投入了近千万元,就差你这十亩地,基建工程迟迟不能完工!

那人一挥手,一群人一涌而上,扬起手中的斧头砍一棵棵开满花的桃树。那个老西冲了上去,却很快被人摁倒在地。

东江看了一眼老西没说话,老西却笑着说,都走了……啊……他们。

东江皱着眉依然没说话,可他看不见那个老西了也应该合乎情理吧?

老西说,那个黑粗的男人是咱们纸厂的老板,他只给了我三年的承包费,也只能去纸厂上班。只是怀念啊,我心中永远有一个桃花盛开的地方!

东江明白了,老西天天在自己种桃树的地上弄摆弄纸板和报纸。只是东江还能看见一片桃园,似乎不合乎情理,却又不容置疑!

老西领着东江走进桃园深处一间小房子里,炕上有一张方桌,上边有一瓶畿城大曲和一盘猪头肉。老西请东江坐在炕上,他也坐在了对面。老西和东江说了很多话,也喝了很多酒。后来,东江就躺在了土炕上。

待东江睁开眼,依然躺在纸堆上……哎——老西呢?桃花呢?东江觉得奇怪就喊了出来,小眼班长跑过来说,驴一样喊什么呀?要想见到鬼就也往打浆机里扎……啊呸——还赶紧装车吧!

东江这才想起老西死了,厂长说他不遵守操作规程才掉进了打浆机。东江抱起报纸要装上车,却禁不住地扬了一下。报纸散开了,东江却看到一片盛开的桃花!

               2006年4月11日作于满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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