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胡桐把手机贴在耳边,肩膀往上挺着紧紧地夹住不放。一边敲着键盘,胡桐一边说,哎哎哎——出版社对我的写作计划很感兴趣是吧?谢谢……啊……我写什么呢?唉——依然是艾炫和我的那堆烂事呗!
胡桐关了手机,电脑刷地黑了屏。
举着电源插头,艾炫瞪着胡桐气哼哼地说,拜托了好不好?我不是张曼玉,也不是吴雅芝,就咱俩那堆烂事能换多少钱呀?
胡桐嘻嘻哈哈地说,其实呢也不只是你和我的那堆烂事,危机了,工厂倒闭了,老板跳楼自杀了;警方侦破了一起跨国贩毒案……啊……丈夫外遇,少妇杀死二奶饮弹自尽。昨天晚上,警方在城中村一条小巷子里一举捣毁了三个窝点,抓获……唉——那是小报记者们干的事情……哎——你和我的那堆烂事怎么就不值钱了呢?
啪地把电源插头摔在地上,艾炫依然气哼哼地说,啊呸——我们是拼客,拼房、拼饭、拼床!搁在府平街上,咱俩就是姘头,我做什么你管得着吗?说罢丢下胡桐就跑了。
插好电源线,胡桐重新打开电脑。看着屏幕上的宋体字,胡桐笑哈哈地说,我一定会写出一部传世之作!只是胡桐死死地盯着黑了屏的电脑想,是不是也该出去走走了呢?
跑到定都这么多年,艾炫和胡桐也不知道搬了多少回家,像他们的老板一样,常换常新。艾炫倒也觉得无所谓,定都城不大,工业区、高开区,还有这区那区的,反正她和胡桐就有两个皮箱、四条腿。
艾炫和胡桐的出租屋在一条小巷里,住着的人都来自五湖四海。两层小楼被分割成好多个单元,厕所却是公用的,像筒子楼。门窗、墙都都很勉强。遇到艾炫情绪高涨,却必须和胡桐在床上紧紧压抑着,要不隔壁的单身汉会用酒瓶砸墙。
晚春像一块从炉子里掏出来的火炭,死气沉沉的,却依然燥得人恨不得咬谁一嘴。背着包昂首挺胸地来到渐渐亮起来的大街上,艾炫浑身也汗津津的了。
手机响了,艾炫从包里拿出来贴在耳边笑着说,谢莹?扎进茅坑洗臭水澡去了吧?
你美丽不动人……呵呵呵——做一个乖乖女好不啦?
谢莹是河南人,却习惯好不啦、好不啦地说话,连老板都以为她是上海滩的小玉女。其实呢谢莹长得的确很南方,皮肤洇着潮气,嫩嫩的、白白的,像涂抹了一层蛋清。只是谢莹第一次和艾炫吃辣椒就扇着嘴说,真辣哩!
工厂也是铁打的营盘,谢莹不是兵,却也是流着的水,干了半年就跑了。只是谢莹经常打手机,还好不啦好不啦地说话,却再也没找过艾炫。
艾炫问谢莹在哪儿,人家却挂了手机,只是很快就发来一个地址。艾炫扬起拿着手机的手,一辆出租车就乖乖地停在了她身边。坐在车上,艾炫看着车外的亮夜脑袋又胀得难受。这段日子,艾炫跑破了七双鞋,售楼小姐、保险推销员、导购,却没有适合她的工作。倒是想过把自己打扮得艳艳的吃青春饭,可娱乐城老板说艾炫的青春股市早该收盘了。为了一份工作,艾炫跑到城边,一条小巷里聚集着一群靓妹,可吃正经饭的人绝不会去那样的地方!
到了一家小酒吧门前,艾炫掏钱下车迈着一字步走了进去。谢莹坐在临窗的位子上,冲着走过去的艾炫挤挤眼,扬起了一只嫩白的小手。
当乖乖女好不啦?瞧你的眉毛、瞧你的嘴、瞧你的……哎哟哟——挺漂亮的小美人竟然打扮成了孙二娘知不知道啦?
谢莹咂着嘴两道细细的眉也弯了。
呸——俺就不是不怕辣哩!
艾炫说罢端起桌上的酒杯咕咚咚灌下一半。
谢莹伸出一只小嫩手拍在艾炫的脸蛋上说,要不要赚钱的啦?
我要买车、买房,还要生孩子,不赚钱咋活哩?
只是你会做乖乖女才有的钱赚啦。谢莹说完从包包里拿出一张纸条又说,你要想想明白啦,做什么都是为了赚钱。那些女星出道前什么都要做,要不就没的名出,也没的钱赚啦。
呸——说什么呢你。
艾炫说完从谢莹手里夺过纸条,可上边只有一串手机号码。艾炫疑惑地看着谢莹不说话,那丫头摊开两只小嫩手,抖抖肩,哼哼了两声又变成了海归派。艾炫等不及啊啊叫了两声,谢莹才笑着说,顺着那串电话号码找去,你自然有的钱赚啦!
手机响了,谢莹忙从包包里掏出来,放在耳边好不啦好不啦地说了老半天。关了手机,谢莹掏出钱丢在桌上,又伸出一只小嫩手拍着艾炫的脸蛋说,打扮得靓一点,再乖乖的,好事会天天有的啦!
呸——艾炫把纸条揉了又揉摔在桌上,没理飘着香风离去的谢莹。喝完一杯酒,艾炫却又把揉成团的纸条打开,抿着嘴笑着拿出手机拨打那个号码。
是不是想做啦?
接手机的是个男人。
艾炫心里骂着要发火,却突然像乖乖女一样柔着声说起了话。男人关手机前又说,很方便的……呵呵呵——不见不散啦!
小旅馆里很糟糕,还充斥着一股股很特别的味道。艾炫戴着墨镜很妖很靓也很不要脸,背着包走在昏暗的楼道里像上班。
门是男人开的,屋里黑着灯。男人要把艾炫搂在怀里,人家却躲开了。
男人笑哈哈地说,你赚的是钱啦!
再怎么捏着鼻子说话,我也能听出是你耍骚,赚你的头啊!
抡起装手机的包包砸在男人的头上,艾炫随手摁亮了灯。胡桐趴在床上抱着头嘿嘿地笑着说,下手轻一点好不啦?
艾炫扑过去揪起胡桐,人家却反把她摁倒在床上说,住宿的钱我早交了,还是一起共度良宵的啦!
艾炫一翻身把胡桐拱到床下,人家揉着屁股嘿嘿笑了,却不能不说话。
谢莹才是行家知道吧?我求她帮忙也是要出钱的……哎——艾炫,我写咱俩那点烂事才玩高危体验,那就是传世之作哪!
艾炫死死地瞪着胡桐想,是不是该回一趟府平街了呢?
二
府平街在艾炫的老家县城,离定都也就几十华里。只是艾炫咬着牙把府平街从心里揪出来,甩烂西瓜一样扔在了小旅馆里。
丢下胡桐跑到街上,艾炫挺直胸脯不住脚地往前走。街边的酒吧、咖啡馆,艾炫连看一眼的兴趣也没有,恨不能眨眼飞到撒哈拉大沙漠,像一匹无拘无束的野马,嚎得震天震地才好!艾炫学过音乐、美术,却希望做一个骁勇的特警,最好去刚果、海地玩一次生死维和!
包里的手机响了,艾炫拿出来看清屏幕上的号码要关掉手机。
别挂手机艾炫,我也想……
呸——想你的头呀!
艾……艾炫……艾炫,冷静冷静再冷静好不好?我有一条信息,对你肯定有用处。我这就把短信发给你……唉——真的顾不上你了,我必须为咱们的梦想努力奋斗呀艾炫。
胡桐只提供了一个手机号码,艾炫呸了一声关掉手机,却又打开了。艾炫的确没有信心,定都城不大,大小公司、工厂却也多如牛毛,可到处要学历、要年龄,就是去一家不起眼的小公司也要大本。艾炫是个高中生,学了音乐,却喜欢崔健的摇滚;能画几笔,却只是几张素描;想当警察,却也不过是想不起胡桐时的梦遇。
艾炫还是拨通了对方的电话。
对方说,找工作是吧?明天八点……八点再联系好吗?
艾炫关掉手机扬起来要摔碎在地上,手机却又响了。
流落街头了是不啦?不要想不开呀艾炫,给你赚钱的机会都不要,是不是晕头了你?乖一点好不啦?
呸——艾炫把手机放在嘴边,看着街对过一家闪着霓虹灯的娱乐城咬着牙说,我不想再听到好不啦好不啦了好不啦?
谢莹小母鸡一样嘎嘎地笑着说,乖乖,不要发那么大火好不啦。我可是冤枉的啦,是胡桐求我的好不啦?哎——我说艾炫,人活着要花钱,花钱就要赚的啦。如今,定都一点也不差的,建国路、解放路,还有红旗大街……哎——最好的是五四路,天天都过青年节……呵呵呵……都有事做的知不知道啦?
艾炫又呸了一声啪地挂断了手机,干脆流落街头,就是遇到一两个歹徒还能当一回警察。只是流落了好几天,艾炫也一无所获。
艾炫又拨通了胡桐提供给她的手机号码,对方让她去天云居美食城。天云居在定都很上档次,可艾炫看到门前有招刷碗工的告示,联系号码和胡桐给她的一样。艾炫怀疑胡桐捉弄人,却还是走了进去。只是艾炫没想到,竟然遇见穿着一身大厨服的牛津。
牛津还是白胖胖的,脸蛋粉嘟嘟的,站在艾炫跟前依然像在府平街上一样那么矜持。艾炫有些惊讶也有些气恼,看也没看一脸是红的牛津,心里骂着胡桐王八蛋转身跑到街上。
跑回出租屋,艾炫眼前一亮,却眨眼又黑了。胡桐坐在电脑桌前,有板有眼地敲击着键盘。谢莹腰里系着小花围裙,端着一杯热茶笑吟吟地站在胡桐身后。胡桐回身接过茶杯,品威士忌一样喝得有滋有味。出租屋里干净也整洁了,连餐桌都铺上了漂亮的亚麻台布。还闻到了一股脂粉气,这是出租屋里少有的气味。
你不要那么恐怖地看着我好不啦?还留着位子,我配合胡桐,你也要的好不啦?
艾炫死死地瞪着胡桐,人家却看谢莹。谢莹走过来抱住艾炫又说,往后,咱们三个人就一起过日子啦……哎——我不是妻也不是妾,是三人组合。胡桐想和你在一起,我就在一边看书、喝咖啡、看电视。待我有了兴趣了,你当然要配合,却必须做到互不干扰好不啦?
艾炫推开谢莹扑向胡桐,人家忙把杯子放下摆着手说,为了我们的梦想,人家谢莹可是义务劳动呀!
咬着牙扬起手中的包砸向胡桐,艾炫歇斯底里地喊道,牛津是怎么回事?
胡桐忙躲到谢莹身后说,我怎么知道牛津在哪里,只想为你提供一个工作机会罢了。
谢莹突然捂住嘴,却哇地一声吐了出来。胡桐要扶住差点歪倒的谢莹,却看着艾炫没动。艾炫把包扔在沙发上,可谢莹捂着嘴跑了。
三
艾炫能当上大堂经理,连她自己也有些惊讶。天云居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艾炫却没看出她怎么凶。老板看见艾炫大概有十分钟也没说话,俩大眼死死地盯着她像相面。艾炫的眼睛不大,却亮,看人总是往上,到了哪里都让人心里不舒坦。老板突然哈哈大笑着说,我还缺一个大堂经理,就是你吧!
艾炫穿上制服,楼上楼下地走着,该做的事情也都做了。老板很高兴,说她往后可以安安稳稳地当老板了。小服务员们私下说,看老板的眼是有时候,看艾炫的却是时时刻刻呀!
牛津和几个大厨轮流着两班倒,该下班就走了。遇到艾炫,牛津的脸还是粉嘟嘟的,张张嘴又说不出话来,可不说又觉得缺点什么。两个人是在府平街上一起长大的,又有一段非常特殊的经历,也勉强算是青梅竹马。
府平街是很富贵的,县衙和朱家老宅是两处相互辉映的地方。县衙早被市政府列为重点保护文物,里边藏着康乾盛世的余韵,朱家老宅却是一栋西洋小楼,也难怪艾炫总是想起在府平街上寻欢作乐的八国联军。艾炫不止一次发誓,要是她和父亲同时出生在府平街上,会在一场运动中将县衙和朱家老宅砸得稀烂!
艾炫和胡桐离开府平街的那天,正下着一场绵绵秋雨。那时候,艾炫准备和牛津入洞房了。蓬莱酒店在府平街上,奶奶和父母都吃了艾炫和牛津的定婚酒,胡桐却苍蝇一样飞了回去。
上学的时候,胡桐就爱说酸话写酸话。那年秋天,胡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把纸条塞在艾炫的书里。只是在语文老师走进教室的前一秒钟,艾炫把纸条放在了讲台上。胡桐受到了老师的批评,却没离开学校,又把一封写满酸话的情书贴在了教室里。只是没等老师或艾炫对怎么着,胡桐就悄悄离开了。那时候,中国人民正欢欣鼓舞地走向新世纪,艾炫没因胡桐受到影响,可她成绩不好也没能走出府平街,只能跟在妈妈的屁股后边打理小超市。
你结婚了对吧?是付影对吧?
艾炫在一天晚上拦住了要离开的牛津。
付影家也在府平街上,初中没毕业就跟着牛津的爸妈在府平街上开小饭馆。
牛津的脸还是粉嘟嘟的,嘴张开又合上,合上却又张开。
艾炫笑了笑又说,结就结了吧,是当初我对不起你。
是……是……不过,艾炫,我真结婚了。
牛津好像故意强调什么。
艾炫笑得就有点不开心了。
牛津和艾炫家都在府平街上,牛家是几进几出的宅子,院子里有用青砖铺成的甬道,房子前边有廊檐、有红漆脱落的柱子。艾炫家只有一个不大的院子和三间北房,也就是很平常的民居。其实呢也不奇怪,两家都住在在县城的城内村,她家世代贫农,牛津的爷爷却做过御厨,民国时在府平街上有三个铺子、一个饭庄。
胡桐突然走了进来,什么也不说只看着牛津笑。冲艾炫张了张嘴,牛津转身就跑了。像上学时多看艾炫一眼,胡桐啊一声,牛津真像碰了她什么地方恨不能多长几条腿。
艾炫没理胡桐,天云居里有她的住所。胡桐不是为写作玩高危吗?那就和谢莹一块儿玩去吧!艾炫转身往楼上走着,却突然回过头来,冲着追着她要上楼的胡桐喊,滚回老家去!
只是胡桐不会滚,府平街在他眼里永远是一件破得没人穿的烂棉袄。父母把胡桐带到府平街的时候,早就很热闹了。大小商店、饭店、影楼把写着国营招牌的店铺欺得一天比一天小,最终被赶了出去。那时候,胡桐就想,府平街迟早要回到民国。
胡桐的父亲原是县食品厂副科长,是个很有道行的小个子男人。跟胡桐他妈拿着菜刀拼了三天三夜,父亲最终倾其所有买下了府平街上一栋两层旧楼房,改装后做起了服装生意。上小学的时候,胡桐就跟着父母住在府平街上。
艾炫瞪着嬉笑不止的胡桐,伸手指着准备下班的保安说,把他轰出去!
胡桐永远是一个识时务者,却永远也不会灰溜溜地离开。胡桐冲着向他走过来的保安一挥手,转身冲着艾炫嬉笑着说,一切都是游戏!
游你的头!
跑上楼甩掉鞋把自己扔在床上,可艾炫闭上眼也不能睡。艾炫动动身子,突然想起今天该是“完事”后的第三天,要是胡桐在身边倒是她最嚣张的时刻。艾炫腾坐起来,拿起手机,像是不经意拨通了一个号码,牛津的声音怯怯的,像偷了别人的东西。突然想起牛津早结了婚,艾炫一咬牙把自己扔进了梦乡。
艾炫再见到牛津,不再说他结不结婚的话了。胡桐和艾炫跑出府平街后,艾炫再没回去过。艾炫想奶奶和妈妈了就打电话回去,妈妈看见闺女的号码或听到她的声音就啪地挂了。走进厨房,艾炫看着兢兢业业地炒菜的牛津想,付影肯定是个比自己强的女人。
艾炫从别人嘴里知道,牛津好像在离酒店不远的地方赁了一套两居室。艾炫问起过牛津的老婆,可饭店里的人都说从来没看见过。
晚上下班后,牛津先一步走了。艾炫也离开天云居在街上随意走着,却没想到在一家小酒馆前遇到了牛津。小酒馆门前放着很多桌子,吃喝的人也不少,像大排档。牛津的脸还是粉嘟嘟的,胡桐常说有了女人的男人不会天天那么阳光。好像就是胡桐的缘故,艾炫干脆坐下来和牛津一起喝酒。牛津喝的是定都产的大曲,很便宜,苦了辣了懵了,心里却舒坦了。艾炫喝到第二杯突然想哭,牛津就是想丢却又丢不掉的府平街呀!
牛津喝多了,却不能不扶着站起来掉着眼泪一溜歪斜的艾炫。一个女人突然跑过来,揪过扶着艾炫的牛津。艾炫醉了,可在小酒馆门前不太明亮的灯光下,她看清拽住牛津的女人不是付影。
四
艾炫背着包离开出租屋,天刷地阴了。蹲在巷口公共厕所里,胡桐哼着歌摆弄手机。歌词是胡桐即兴原创的,有一句好像应该当作歌名——今夜与谁缠绵。
缠你头吧!
艾炫咬着牙骂完,跑到街上拦住一辆出租车要回府平街。待艾炫上了车就唰啦啦地飘起了雨,夏天有这样的雨还是很不错的,可她的心情很糟!
昨天晚上,艾炫在街上遇到了牛津,也遇到了那个不是付影的女人。胡桐故意让艾炫去天云居上班,缘于那小子不会舍弃她和牛津那一笔。待回出租屋,艾炫只在想一个问题,牛津怎么会……?后边的省略号是一根根乱麻,缠得艾炫脑袋紧绷绷的,直到早晨睁开眼还针扎一样难受呢!
府平街是一条很平常的街,店铺、洋槐,还有住在店铺楼上的人家,哪一样都不是那么夺目。只是遇到绵绵细雨,走在被绿树遮掩的府平街上,谁都会觉得置身在江南某座小城。朱家老宅变成了一家富丽堂皇的宾馆,门前停着大大小小的车辆,进进出出的男人络绎不绝,却都是一群不说人话的假洋鬼子!
雨依然刷刷拉拉地飘着,府平街上就显得冷清了。一个空纸箱突然从一家小超市里飞了出来,艾炫躲闪不及差点绊住脚。一个脑袋上白了半边的女人从超市里跑出来,也是收拾废纸箱时突然想起了闺女才赌气扔出一个,又到底能卖几个钱就跑了出来。看见艾炫脸刷地冷了,那个女人咬着牙哼一声就回了超市。
超市旁边有一条冲西开着的小胡同,走进去就到了艾炫的家。艾炫还上小学的时候,妈妈就在街上赁了一间房子开小卖部。待艾炫长大了,妈妈的小卖部也变成了超市。
艾炫捡起纸箱走进超市,见妈妈背对着她打理货架上的货物。艾炫要说点什么了,妈妈却哼了一声说,还知道自己个儿是从哪儿蹦出来的呀?俺说今儿早起眼皮就跳哩!
艾炫的妈妈是外县山区的,嫁到府平街的时候,爸爸还在县食品厂上班。娶妈妈完全由奶奶做主,爸爸没少跟艾炫诉苦,叨叨半天却也就是一个意思,1949年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也是一种消极抵抗,艾炫出生后就应该用哭声庆祝父母结婚五周年。只是艾炫呱呱落地的那天,爸爸去东北出差了,直到她过满月时才回来,却又去了西北。
艾炫听到妈妈斥责没说话,看到她五十不到就有些驼背鼻子也酸。妈妈突然转过身来说,你回来也好,俺这就走……不……俺就不离开府平街,去养汉、当破鞋!
几个小女人从小超市门前走了过去,嘴唇涂抹得很鲜艳。艾炫扭过头来呵呵地笑了,妈妈扬起巴掌拍在她的肩膀上哭着说,笑笑笑,笑啥哩?上梁不正下梁歪!你爹发达了,在一家民营速冻厂里当了头儿,开着车天天跑,三天两天不回家,还招惹骚狐狸哩!
是爸爸好吧?
艾炫还像小时候跟妈妈耍倔。
爹爹爹,就是爹哩!
艾炫懒得计较了,帮妈妈打理着货架。坐在一边,妈妈唉声叹气,还在不住地啜泣。艾炫把一排排货架整理顺当了,回过身来看着妈妈突然想,就在府平街上打理超市吧?
快回家去,奶奶天天念叨你哩。
妈妈说着要往外推着艾炫,却突然伸手指着站在洗浴城门前的高个子女人又说,瞧瞧瞧——牛津跑了丢下了付影,人家也不闲着,跑进洗浴城里当什么经理,钱不少挣,身边也少不了男人哩!
付影好像看见了艾炫,转身走了进去。
艾炫家还是早时的样子,连她和奶奶睡过的土炕都没变。奶奶坐在土炕上眯着眼,手里拿着一件小铜器掂来倒去的,好像是消解似乎无尽的时光。小铜器上雕着并蒂莲,好像能佩在腰间。从艾炫记事起,奶奶就不肯丢掉手里的小铜器。奶奶曾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嫁给艾炫的爷爷可能是家败或战乱的原因。艾炫说不清小铜器的名字,猜测里边肯定藏着奶奶的故事,却必定是信物,是爷爷的,也许不是吧?爷爷去世的时候,奶奶还不到三十岁,可她在府平街上快守了一辈子,艾炫好像应该感动!
奶奶拉着艾炫的手不松开,却还不放松手里的物件。艾炫偎在奶奶的怀里很动情,可拉着她的手慢慢松开了。艾炫看到奶奶那张变得苍白如纸的脸,慌忙把她放倒在炕上。艾炫从包里拿出手机,120急救车很快把奶奶拉出住了好多年的老宅。
艾炫在医院里一直守着奶奶,老太太醒来后还找那件小铜器。艾炫干脆把那件小铜器从家里拿到医院,奶奶就一直拿在手里。奶奶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夏天,直到闭上眼前还不肯放下手里的小铜器。
艾炫和一群人热热闹闹地把奶奶送到祖坟,又飘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站在坟前,拿着奶奶丢下的小铜器,艾炫一直想,也许是爷爷的,也许不是吧?
五
艾炫回了府平街,胡桐有了闲心就打她的手机。也不需要艾炫说或问什么,胡桐就说在北京天天和小编们打交道,不过请老婆大人放心,只是为了他们的梦想。不等胡桐说完,艾炫就呸一声挂了手机。
回到定都,艾炫突然接到谢莹的电话,两个人在一家小酒吧里见了面。艾炫惊讶谢莹凸起的肚子,人家却像一个非常成熟的孕妇坐在她面前,叫来酒只看着一个人喝。谢莹脸上有了孕妇的雀斑,好像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扬起手摸着不再粉艳也光滑脸蛋,谢莹的确很幸福地说,不要那么看我,人家从良了好不啦!
中中……呵呵呵——从良了好哩!哎——老公是做什么哩?
公司不是很大,员工也就几千个。房子也不是太大,可我和宝宝会在辽阔中体味到一种不会很糟糕的孤独感。好在有花园、游泳池和高尔夫球场——哎哟哟——我蛮知足的啦!
是不是有管家、佣人,还有在别墅门前为你和宝宝站岗放哨的解放军叔叔呀?
我有手有脚,要佣人干什么啦?我的钱自己拿着,要管家干什么啦?别墅区里的保安二十四小时值班,我犯得着自己掏钱麻烦解放军叔叔吗?我老公是有身价的知不知道啦?光私人保镖就是十几个好不啦!
哈哈哈——-中!哎——没组建萨达姆敢死队什么的吗?
呸——说什么呢你?萨达姆?干什么要把我老公和那么晦气的人比呀?我老公是比尔盖茨第二知不知道的啦?
艾炫心里一直存有疑团,却必须离开谢莹。老板看见艾炫像失散了多年的亲人,那她就必须继续在天云居当大堂经理。
只是牛津不在天云居做了,好多人都说他为了艾炫才去了别处。也有人说牛津现在的老婆原在夜总会里做事,又跟别的男人跑了,他不得回了府平街。艾炫像听人说笑话,可她有时候也会想起牛津。
谢莹被送到了医院,艾炫得知消息前,胡桐先打进了她的手机。胡桐大喊着救命,让艾炫在他的卡里打钱,一百块钱也行,要不他就沦落街头了。艾炫呸了一声要关掉手机,胡桐却哎呀呀地说,就看着我俩多年夫妻的情分吧!
艾炫答应了胡桐就赶到医院,见到谢莹才知道,天天在天云居大堂里走来走的竟然把她忘了。谢莹躺在床上紧紧地拉住艾炫的手,看着窗外一树慢慢变黄的叶子说,我说了你记住就行了好……好不啦?
艾炫点了点头。
谢莹是个孤儿,跟着姑姑长大,那是她唯一的亲人,却也早就去世了。谢莹常说自己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受不了苦就离开了工厂。想讨一份轻松的工作,可谢莹还比不上艾炫,干脆跑到夜总会里去捞金,日子不多就遇到了一个小男人。那时候,那个小男人刚大学毕业,去北京、天津闯了半年又回了定都。只是那个小男人最大的愿望是回到祖籍地上海,父母却把他生在大西北。谢莹第一次遇到那个小男人,他喝得醉醺醺的,看到满嘴好不啦好不啦的谢莹以为找到了知音。谢莹和那个小男人恩爱了也志同道合,直到他离开定都前还信誓旦旦。谢莹满怀希望,守身如玉,翘首以盼。当谢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就去了上海,可在茫茫人海中找一个男人等同大海捞针。这么着谢莹不得不失望地回到定都,可她不想打胎,将来可以告诉孩子,他也祖籍上海。
谢莹没说完身体就开始出现不适,艾炫急忙叫来护士。谢莹被推进产房半个小时,医生出来问谁是病人的家属,艾炫也就无法不责无旁贷了。医生问要大人还是要孩子,艾炫毫不犹豫地说要大人。只是谢莹死了,难产,留给艾炫一个野种!
野种被艾炫抱回出租屋,慢慢地变成一朵碰一下都怕蔫了的水仙花。看见躺在床上的水仙花,艾炫抱起来摇来摇去地说,妈妈还要去上班,跟着那个河南保姆可别学中中中、哩哩哩好不啦?
手机响了。
放下水仙花,艾炫从桌上拿起手机贴在了耳边。胡桐笑哈哈地说,我现在在一家公司做文案,我的传世之作也正式动笔了,请你祝贺我吧!
祝你的头啊!
艾炫呸一声就挂了手机。
放下手机,艾炫再抱起水仙花就想起了奶奶,再是她至死不弃的小铜器,脸色就很不好了。只是水仙花笑了,艾炫就也笑了,可天又倏然阴了起来,好像酝酿着一场缠缠绵绵的秋雨!抱着水仙花站在窗前,艾炫又想起胡桐即兴创作的歌词,是啊,今夜与谁缠绵呢?
2009年4月作于满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