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许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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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床上踏踏实实地睡着，艾叶却被嘎吱吱的声音搅得再也合不上眼。艾叶住在六楼，贼都不愿意上来，除非老鼠从酒缸里爬出来，摇摇晃晃又不知高低地乱窜。只是事情的确是那个样子，这就是痛苦啦！
艾叶的闺女上了全托幼儿园，一个星期回一次家。艾叶天天在北郡城里跑着，为了和闺女一起吃一顿饭才拎上一点吃的，老鼠跑上来也就啃啃空盘子。再听到嘎吱吱的声音，艾叶突然想起春天买的红舞鞋。从床上蹦下来，艾叶从床下拉出装红舞鞋的盒子，打开了还闻到老鼠粪味。艾叶捏着鼻子，一只手拿出一只红舞鞋，上边有好几个洞，还有一个才咬了一半。可能听到艾叶闭着眼咬牙的声音，老鼠才慌慌张张地跑了。艾叶觉得老鼠再快也跑不出家门，干脆到处找那个小祸害精。
月亮好像心疼赤臂裸脚的艾叶，从云里探出头来好歹给她一点光亮。艾叶在房子里转了仨圈，连闺女的床下都没放过，却还是没见到老鼠的影子。那双红舞鞋价格可不低，艾叶咬了三次牙才买回了家。艾叶喘着粗气依然在屋里找，连月亮都烦了，天也亮了起来。
艾叶和老鼠斗了一宿，钻回被窝再也爬不起来了。浑身滚烫，还头晕脑胀的，可艾叶像掉进了冰窟。天黑了下来，闺女被幼儿园老师送回来了，见艾叶那么个样儿就哇哇大哭。看见洋娃娃一样的闺女，艾叶浑身倏然轻松了起来。下了床，艾叶跑出去给闺女买来吃的喝的，又在厨房里折腾了老半天。待北郡城的夜又亮了，艾叶才和闺女坐了下来。
艾叶和闺女在一起愿意喝点酒，也能说一些旧话。其实呢艾叶说的那些话也不太旧，好多事情好像就发生在昨天！那时候，艾叶和闺女一样，扎着两根小辫，天天在箩井的大街上疯跑。要是去了学校，老师干脆把艾叶抱到教室前边，她就当着那么多人又唱又跳。再大一点，艾叶也去上学了，却用不着老师怎么着就自己去前边又唱又跳的，满眼里都是一大片红。艾叶就那么蹦着跳着长大了，却是个在箩井拔了尖的大闺女。只是艾叶觉得箩井的地界小，也只能装下一只老鼠。一个大闺女怎么着也比老鼠大，艾叶就跑到了北郡城。
北郡城的地界可大，装一万个大个闺女还有好多地方空着，却没一个地方能装得下艾叶。只是艾叶觉得自己个儿也没多大，撑死了也就是一张床。艾叶在箩井睡土炕，一大家子人躺在一起，一个人打呼噜全家人跟着咬牙。北郡城里有的是床，可艾叶不能随随便便地干什么，就在北郡城里转，转着转着就碰见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很早就看艾叶跳舞，如今呢和爹妈在北郡城里过日子。只是艾叶也没指望和那个男人怎么着，人家爹妈扛过枪、打过仗，落脚在北郡城里都是干部，闹运动时下放到箩井，一家人才在那里过了几年日子。
遇到艾叶，男人就想看她在月亮底下跳舞。艾叶就跳，还穿上男人给她买的红舞鞋，可不能天天跳呀！只是那个男人想天天看艾叶跳舞，干脆把她领回了家。男人的爹妈看着艾叶好，可他们说起箩井不好；只是箩井人好，可她是从那里跑出来的就不好了。男人犟，干脆从爹妈的眼皮底下跑了出来，找一个落脚的地方天天看着艾叶跳舞。艾叶就跳，跳着跳着就钻了大月亮。
艾叶就在北郡城里过起了日子，慢慢儿地有了闺女，可男人走了。待艾叶的闺女又慢慢儿地长大了，翅膀也硬了就天天跑出去。艾叶一个人待在家里，拿出男人给她买的红舞鞋穿上，却怎么也跳不起来了。艾叶干脆把那双红舞鞋锁在了柜里，再拿出来被老鼠咬了，也有好几个大窟窿呢！艾叶恨老鼠，又抓不住老鼠，索性把那双红舞鞋扔下，又买了一双红舞鞋。
只是穿上红舞鞋还是跳不起来，艾叶就盼着闺女回来。闺女光着脚在房子跳着她教的舞蹈，总是让艾叶想早先的日子。干脆把闺女搂在怀里，艾叶张开嘴在人家的脸蛋上啃出一道道红印儿。只是艾叶又总是恨日子，怎么像兔子一样，跑了就拽也拽不回来呢！
闺女吃饱了就听艾叶说话，还抿着嘴笑。闺女笑着笑着冷地站起了身，还光着脚跳舞。艾叶俩眼迷迷瞪瞪的，却真像回到了过去。闺女的脸、手、胳膊，连转来转去的脚丫子都像是从妈妈的腿上砍下去的……哎哟哟——艾叶的眼就倏然潮了。
待艾叶的眼泪流得差不多了，闺女却还在跳着转着不止。艾叶慢慢儿站起身，却差点歪倒。艾叶咬着牙站直身子，闺女的胳膊、腿依然像自己的呢！又将闺女紧紧地搂在怀里，艾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闺女一天天大了，艾叶的房子旧了也小了。还没生闺女的时候，北郡城里就一天天地热闹了起来。有人拉上艾叶去跳舞，还教别人跳。好多人聚在一间大房子里，先看着艾叶跳，她再看着别人跳，还手把手地教。艾叶的日子也过得实实在在，待闺女能自己个儿跑出去了，她就不能像早先那么过日子了。只是学跳舞的人越来越少了，曾和艾叶一起教别人跳舞的人就拉上她去卖药。那东西说是药也不是药，说不是药却又是药，人吃了死不了，不吃呢也不耽搁一天三顿饭。只是有钱的人想吃，可吃了怎么好要靠艾叶怎么说。艾叶就天天找那些有钱的人说，买卖做成了还要接着做，回到家把钱放在柜里心里就踏实了。只是过不了多少日子，那些钱就像被风刮一样跑了，艾叶还要天天跑。
北郡城里住着好多箩井人，也有好多有钱的人。人有了钱就不怎么好讨扰了，艾叶躺在床上闭着眼都想怎么把话说透说明、说得人家眉开眼笑地把钱掏出来。艾叶干脆把北郡城里的箩井人一个个排队，再像捋麻绳一样捋顺，还得把人家祖宗八代都记在脑子里，再一趟趟地跑。这么着艾叶跑着跑着就跑出了门道儿，明白了一个理，也明白怎么在北郡城里活着了。
那些拉着艾叶卖药的人还拿着公家的钱，上班的时间都和她一块儿往外跑。跑累了也饿了就扎进吃饭的地方，艾叶和那些人吃着饭又碰见好多人，吃着说着好多没办成的事儿都办成了。艾叶刚跑到北郡城的时候，好多人在公开的场合跳呀唱呀的，却都是政府组织的演出活动。只是艾叶常被人拉上台，北郡城里好多人就还记得一个萝井人。有时候，艾叶还被拉到能吃饭、能跳舞的地方。和艾叶一块儿吃呀喝呀的男人们都挺富态，腆着大肚子、脸蛋子黑得跟炭一样。有的男人还是箩井人，和艾叶的岁数差不多。人家帮了忙，艾叶就不能不给报恩。只是艾叶和那些男人跳舞怎么着都别扭，却不能不装，像演戏。回到家，艾叶就穿上那双红舞鞋一个人跳，闺女喜欢才又像早先那么跳了，那样的日子就很好了，可眼下呢？
想起早先的日子，艾叶想哭，却又不想当着闺女的面儿掉眼泪干脆跑了出来。跑着跑着着，艾叶看见一双红舞鞋就买回了家。只是和闺女跳着跳着，艾叶就流着眼泪还想早先的日子。闺女好容易睡了，艾叶擦擦脸蛋子上的泪珠儿穿上红舞鞋，依然一个人在房子里跳。跳得浑身的汗哗啦啦地流了下来，可艾叶还不想停下来。月亮又心疼艾叶，探出头来把她额头上的汗珠都照亮了，可她的心里怎么也亮不起来。
闺女还在一天天长大，艾叶就要天天跑出去挣钱。只是钱匣子里不能老是满满的，好在人家吃了艾叶的药还接着吃，吃一回行，吃一百回更好！这么着艾叶就不能不跑，可到了星期天把闺女扔在家里又害怕。娘儿俩住的房子旧了，窗户呀门呀的也不牢固，窗户还是木头的，风吹雨淋的，好像伸手一推就哗啦一声碎成了粉末。只是闺女淘，像艾叶小时候，上树掏鸟，下河抓鱼，爹妈越不让她去哪儿偏去。艾叶实在不放心，干脆拉着闺女一起往外跑，心情好了，母女俩也在街上跳舞。
箩井的大志弄了个挺大的酒厂，人家还和艾叶一块儿念过书。艾叶从箩井跑了出来，大志就在箩井弄酒厂，这会儿也把家安在了北郡城。艾叶找过大志几回，可人家还记着一笔帐。念书的时候，艾叶隔三差五地跑出去在台上跳呀唱呀的，大志就追着她跑。那时候，艾叶还没看出大志有什么大出息。大志他爹恨不能把锅砸了都换酒喝，妈一脑袋的头发里能孵出小鸟儿来，邋邋遢遢的连锅都刷不干净。眼下呢大志当然要记着帐，可艾叶不能，干脆腆着脸一趟趟地跑。
艾叶做买卖要先要找到一个点，一个点能生出好多点，点和点连在一块儿就是一条条线。坐在家里拿着笔在纸上画来画去的，艾叶把那些点呀线呀的连在一块儿，买卖就做大了。闺女躺在了床上，艾叶就坐在一边还拿着笔在纸上画也连呀的，画着连着就把什么都忘了。艾叶一眨巴眼闺女就从她跟前跑了，待累得脖酸疼了才抬起头来。见闺女跳着舞跑到窗前，艾叶眼里就都是碎了的玻璃和木头，耳朵眼里也塞满了哗啦啦的声音。赶紧把闺女拉回来，艾叶紧紧地搂在怀里就再也不放松了。
老婆死了三年，大志才又要娶媳妇，谁说起来都挺仁义。艾叶每回找到大志，人家什么都不说，却又把什么都说了，明眼人一看眼神就知道怎么回事。艾叶回到萝井，妈就说她活了快了一辈子就坐过一回轿，颤颤悠悠的是挺舒坦。只是觑着眼透过轿帘，艾叶她妈看到撅着屁股吭吭哧哧抬轿的人们，老是觉得心里不踏实！爹和妈踏踏实实地过了一辈子，可艾叶明白老太太的意思，人一旦好了活得就不踏实了。
人们都说艾叶是死脑筋，女人一闭眼躺在谁家炕上不给口饭吃呀？这会儿好了，大志找了一个大闺女，还是念过大学的，会唱歌也会跳舞。跟艾叶说话的人说着说着就笑了，还说她见过大志找的小媳妇，冷地一看两个人的模样差不多，再细细地打量，倒退二十年就是一个人呢！
大志娶的小媳妇真挺像艾叶，脸呀鼻子呀，就是说着话眉皱一下也像呢！和艾叶一块儿做买卖的那么说，箩井人也那么说，艾叶的脸就红了。闺女感冒了，艾叶离开家前给她吃了药，又不放心一个人在家中，母女俩就一起出来了。艾叶的心里总是像揣着一群小老鼠，可来了就不能再走呀！
大志娶媳妇可不是小事，北郡城里的箩井人来了，从箩井跑来的箩井人也来了。还有好多做买卖的大小老板、天天坐着轿车给政府办事儿的人也来参加婚礼，大志究竟是一方神圣嘛！那些人有认识艾叶的，也有别人搭桥让她认识的，可怎么着都要去认识人家，那可是一个个点呀。
快吃饭了，闺女迷迷糊糊的想睡，艾叶又只能抱着她坐在一边。艾叶想回家，可有人让她闺女去酒店的房间，等吃完了娘儿俩再一起回家。那个人也像艾叶一样天天卖药，可人家就在北郡大酒店里管事，开一间房也容易。艾叶抱着闺女上了电梯，噌地一下就跑上了十七层。艾叶把闺女抱进房间，见她躺在床上安安静静地睡了才跑出来。
艾叶下了楼，好多人都在大厅里吃饭了。有人拉了艾叶坐下，一大桌子人有涂肢抹粉、戴金挂银的老娘儿们，也有腆着大肚子、黑脸蛋子上笑起来就没了眼的男人。艾叶像大志娶的小媳妇，还有人知道她和那个新郎官有一笔旧帐。箩井的男人们都好喝酒，爹高兴了喝，不高兴了也喝，艾叶也是被酒熏大的呢！到了喝酒的场合，艾叶被逼到份上端起杯来就喝，一口一杯，好多和她喝过酒的男人轻易不敢叫板。艾叶在家里守着闺女穿得松松垮垮的，出来却收拾得烫烫贴贴。大志拉着小媳妇过来敬酒，眼神里还是露出了一点什么。艾叶再喝了一杯酒，脸就火红火红的了。
一大桌子人也看出了点什么，干脆不再折腾艾叶了。只是艾叶要和那些男人喝，喝着酒话就多了，就认识了，赶明儿找到人家门上就有了由头。艾叶和这一桌子人喝了，又去别的桌子上，一杯杯地喝。那些腆着大肚子、一笑就没了眼的男人们和艾叶喝完酒还拉着她的手，说什么时候去找他们都行，把门一关怎么着也都行！艾叶也拉住人家的手，说好好好行行行。人们都以为艾叶醉了，可她心里明白，和谁喝过酒、干什么的、在哪儿住着都记下了，却忘了闺女。
到底只是感冒，艾叶的闺女吃了药，又睡了一会儿，待她睁开眼就有了精气神。艾叶的闺女想去找妈妈，房门却被反锁了。艾叶的闺女打妈妈的手机，却有人说对方关机。也是艾叶大意了，刚买的二手诺基亚一不小心就关了机。艾叶的闺女就喊，可没人理她，好像所有的人都去参加一个人的婚礼了。
扭头见推拉窗开着一扇，艾叶的闺女就想过去能喊进人来。窗下有椅有桌，艾叶的闺女顺着椅子上了桌子。窗外有一个伸出去的台子，周边的护栏就能护到膝盖。楼是直上直的，楼下的人蚂蚁一样爬。艾叶的闺女就喊，却依然没人回应。艾叶的闺女咬着牙慢慢儿地直了起来，看到直上直下的楼，也看到了楼下蚂蚁一样的人。觉得再喊下去也无济于事，艾叶的闺女就唱着跳。往下看一眼，艾叶的闺女心倒是颤一下，可她一跳起舞来就忘乎所以了。这么着艾叶的闺女就依然唱着跳，像妈妈小时候一样！
有人跑进酒店拉艾叶的时候，她正和一个男人为喝酒唠唠叨叨地没完没了。一个男人腆着大肚子要和艾叶喝交杯酒，还说买一辈子药。艾叶被那个人拽着跑出来的时候，还没把一杯酒扔了。只是看到楼下围着好多人看舞来舞去闺女，手里的酒杯啪落了地。喊了一声闺女别动，艾叶就软在了地上，屁股正好坐在了碎玻璃片上。
艾叶的屁股底下流了一大片血，可人们都在看她的闺女。太阳也心疼艾叶了，却又帮不了人家，也只是眨眨眼就缩了回去。聚在楼下的人脖子疼了酸了，摇了摇脑袋才觉得脸潮了，可谁也说不清什么时候下雨了。
2008年3月作于满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