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甘肃宕昌理川镇蔡家村。宕昌设县之前,这里隶属岷县。理川,古时称“荔川”,以姓氏和地形而得名,相传先有荔家人,后有荔川城,老户四姓,荔马家,权包家。东汉时期修建“荔川城”,周明帝元年置基城县,后为佑川郡。宋熙宁六年,设荔川寨。理川人尚武,军功武术、武家拳、李家拳等均有传承和发扬。中华民国三十一年,岷县政府将“荔川”更名为“理川”,意在文明开化,以理为先。这或许与理川人多会武术如有争执好动拳脚有关。然而,我所了解的理川尚武之人,多以理服人。由“荔川”到“理川”的这次更名就显得有点草率和不当,理应恢复“荔川”之名。
蔡家村在理川镇区西北二三里地的河川地带,蔡家河如银丝带弯弯扭扭穿村而过。蔡家里树多,河两岸多柳,房前屋后多梨树——多为浆水梨树。阳春三月,家家户户梨树上盛开的梨花耀眼夺目,一片片、一簇簇、一朵朵洁白如雪,轻盈似蝶。行走村中,确有“占断天下白,压尽人间花”之境。穿河提,“柳色黄金嫩”;过巷道,“梨花白雪香”!没有酒的季节,老家的梨花足以让你醉一场!
我出生在岷县闾井镇闾井村。闾井村的前街过去很是繁华。在梨成熟的季节,逢集时闾井前街的下街有很多卖梨的理川老乡——蔡家村的居多,闾井里人叫他们为理川家酸梨客。在我的印象里,梨不大,绿中带着微黄,个别梨还有黑色的伤疤——那是梨落地时留下的印记。那些卖梨的理川老乡是用背篼背着梨步行至闾井的。在街上把背篼斜立着,一侧顶个砖头大小的石头。一背篼一背篼的梨连同背篼旁或立或蹲的理川老乡一起构成了闾井下街的一道风景。闾井人常说:“宁吃仙桃一颗,不吃酸梨八背篓。”其实,理川酸梨有些也很甜,只不过甜中带着酸而已。在我的感觉里,酸酸甜甜才是好滋味。冬季是理川浆水梨销售的旺季。冬季的浆水梨很受老年人的青睐,买浆水梨的如果不是老人,那一定就是孝子、孝女或孝媳、孝婿。父亲是理川蔡家里人,父亲多次路过卖浆水梨儿的摊点,总要与大多数摊主搭讪几句,或聊更长时间,问及蔡家里的人或事,常要为那里的人和事或喜或悲。父亲说,他就是在浆水梨树下长大的,浆水梨年年吃,从来没吃腻过,来到闾井军马场倒是常馋浆水梨。跟父亲熟悉的人有时候说父亲是理川家的一颗酸梨。父亲说你说对了,我就是一颗蔡家里的酸梨。父亲在世时对我们很严,经常责骂和惩罚子女,在我的印象里那时的父亲就是一颗很酸的“酸梨”。父亲去世之后,我对父亲的认识才理智起来。回想父亲的一生,回想父亲为整个家所付出的辛劳以及对子女的爱,才终于明白:父亲不是一颗“酸梨”,而是我心中的一颗“浆水梨”,永远浸润着我的心灵!
我第一次去老家是一九八九年正月乘哥哥赶的自家的驴车去的。正月初二天很冷,但我心里却觉得很热,或许是出于第一次去老家,是内心的好奇和对老家的一切的向往吧。麻子滩、新庄梁、八马农场、八力庄、理川街,这些地方我都是第一次路过,一切都陌生、新鲜。过了理川河,哥哥指着不远处山脚下那一大片被树木遮掩着的村庄对我说:“那就是蔡家里,我们的老家!”我说,那是一片林,不像一个庄,哥哥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到了蔡家,才发现树林里头还珍藏着小河、人家,还有另外的树。我们把驴车停在姑婆家。姑婆年纪大了,但身子还硬朗,面容和善。一见我们进屋就从炕上起身,双手捏住我的手问这问那,偶尔用右手抚摸我的头。当说起我年前去世的父亲时,她用深邃的眼睛看着不足十三岁且个头矮小的我,声泪俱下。姑婆对我父亲的感情胜于对子女的感情。因为我父亲自幼殁了娘老子,由姑婆拉扯大。在那个兵荒马乱的苦难年代里,一家几口的日子都过得很紧,再添上个年幼的侄儿,这是何等的艰难,我们无法去体验,但完全可以想象得来。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父亲来闾井在军马场当了牧工,才算真正离开了姑婆家的碗筷和热炕。我小时候常听父亲说他娘娘(姑姑)对他好,他逢年过节都要去蔡家看一回他娘娘。父亲在世的时候也经常说起他与娘娘的一些感人的故事。所以,我对姑婆一直怀有一份感恩与亲近。
吃过午饭不久,一大碗通体褐色、周身结了一层薄冰的浆水梨端了上来,姑婆挑了其中较大的一颗剥了冰壳让我吃。她说你尝,好吃着呢。我轻轻咬了一口,浆水四溢,甘甜中略带一份淡淡的酸味,吮尽汁水,梨成了一个只带着核的空包。我问姑婆:“这秋天的果放这么久吃起来还这么好吃,储存一定有诀窍吧?”姑婆说:“浆水梨从树上摘下来,挑拣后分类放在梨棚里,梨棚分三层,个大没伤疤的放上层,个儿中等而且没伤疤的放中间一层,个小而且没伤疤的放下层。每一层底下都要垫一些麦草,放上三四个月时间后梨儿就完全变了颜色,吃起来才好!”
蔡家里的巷道或曲或直,传统的青瓦房(以一檐水厦房居多)镶嵌在巷道两旁,描绘出蔡家独具特色的古村庄韵味。大小梨树错落在房前屋后,让山村美丽如画——即使是冬季,这里依然是一幅绝美的自然画卷。村南建有蔡家寺,该寺历史悠久,已有四百多年的历史了,这是蔡家村比较古老的精神栖息地,建筑规模虽然不大,但小巧玲珑,很是具体。村子中央有戏台,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建成的,经历了近四十载风雨的洗礼之后略显苍老,台子是用木板装成的,左右山墙内壁上分别有毕尽忠和王克俭二位陇南书画家的字与画,台口两侧的木隔板上分别雕刻着“太极鱼”图案,蓝底上雕有金色的“太极鱼”,外围绕一圈金色祥云。古老的秦腔在这个戏台上经久不衰。每逢正月,秦腔之声唱响整个村庄,戏场里挤满了男女老少,大人看的是秦腔散的是心,小孩图的是热闹捡的是快乐。
那一年姑姑去世了,我们去蔡家吃斋。姑姑下葬的那天,我惊奇的发现了她家刚刚枯死的梨树。我想那棵梨树可能是姑姑的化身,与姑姑同呼吸共命运。如今这棵梨树死了,姑姑也离开了人世。从姑姑的坟头回来,我们又去看望在她家炕上老泪纵横的姑婆。她一脸憔悴,很显然这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打击与折磨之后的憔悴。姑姑是姑婆唯一的亲侄女,父亲是姑婆唯一的亲侄儿,如今他们都先她而去,离开人世,她内心的难过只能化作一对对苦苦的眼泪。
第二日早饭后,当我问起蔡家里包姓人的根根底底时,姑婆漫言漫语地说起了一个古老的故事:“很久以前,有两队人马来到这里。一队姓蔡,骑马的人多;一队姓包,吹号的人多。蔡家人骑马圈地,占了河川。包家人急了,跑上山吹响号,只要能听到号声的山都被包家人占了。蔡家人占了川,包家人占了山。”美丽的故事,从姑婆的口中娓娓道来,我听得津津有味。姑婆还说了我爷爷居住的地方——窝治那山上。“窝治那山上的包家说是就是那时候守山住在那里的。其实窝治那就是蔡家里包家在那里种地务的庄子。”姑婆老了,不爱说话了,这么长的故事很少给人讲,能给我从头至尾讲出来这是一个特例。
没过几年姑婆就过世了。听到姑婆过世的消息,我的心就像被割走了一部分那般的疼痛和难过——这是为菩萨般慈爱的老人的离世而独有的难过。我是请假前去蔡家村参加了姑婆的葬礼的。姑婆及子、孙的活世很好,参加姑婆葬礼的人很多——这是我见过的农村里最隆重的葬礼。姑婆入土为安,我在蔡家里转了一大圈,遇见了蔡家庄里几位和我见过几次面的老人,他们都知道我是特意来参加姑婆的葬礼来的。当我问及梨树的情况时,一位本家老者说:“哎,气候变暖了,梨也不成了。”老家的梨树枯死的枯死了,没有枯死的结的果也稀少了。老家的梨树从此失去了昔日的繁花似锦,没有了过去那般的如诗如画!
在去年腊月,我参加了老家一亲方的婚礼。期间几日我在姑舅家住。与姑舅聊起亲方各家发生的或悲或喜的事,聊起老家戏台上跳起的广场舞和唱起的流行歌,聊起地震灾后重建的钢筋混凝土的平顶房或小二楼……老家在发展中变化,变化中的老家已变得陌生起来。
临回来时路过村东头,我又见到了老家那棵最大也最古老的梨树,枝很繁,据说叶子很稀果子很少,我才发现了它的老去。我们一家老小伫立在这棵老梨树旁与老梨树合影留念。这棵老梨树作为蔡家村最美的风景留在了我的照片中,也留在了我的心里。不知道有多少辈人曾在这棵树下嬉戏、乘凉、摘梨……一代代人慢慢老去、死去,这棵老梨树也渐渐更老了。站在老梨树下的我,突然觉得自己就是这棵老梨树的一支根系,和老梨树一样永远眷恋着老家这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