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泉坡是故乡的一个小地名,因坡下有一清泉而得名。这里以前是镇区的北端,再往北就是一片宽广的草滩。一到夏天,滩里绿草如莹,黄的、水红的星星花儿这儿一片,那儿一堆肆意绽放。牛羊在绿毯一样的草地上或立,或卧,或啃着青草,或调皮地奔跑。一条河从滩里穿流而下,水是倒流的(自东南向西北流),水很大。河流每隔两三百米,就有一盘水磨,水磨前搭建着尺来宽的小桥子。小桥子由两根木头并排搭成,上面铺着半尺来宽尺来长的松塝,不习惯的人走在上面担惊受怕,不小心就会栽倒在河里。这条河是水泉坡人淘粮食的地方,用牛车把粮食拉到河边,在河边的草地上铺上帐子,淘的粮食晒干后顺便扛到磨房里磨了。这条河又是水泉坡的孩子们捉鱼、打浇水的好地方,光着屁股在河里奔上去,又像小鱼一样一群群游下来。捉鱼的一帮,你带背篓,我拿棍,他拿洗脸盆,年龄小的会跟随其后,给下河捉鱼的哥哥们拿鞋子和袜子,捉到鱼时他们也很高兴,到最后也会分给他们几条鮸鱼的。
水泉坡以西和以北,都是树,那是官树园子,满是白杨树和酸刺,里面野兔、野鸡很多,说害怕一点儿也会有狼出没在水泉坡附近。水泉坡以南就是小镇的老街,老街有两条,一条叫前街,一条叫背街,老街的上半截叫上街,下半截叫下街。上街有子孙殿,中街有牛王殿,下街有戏楼。水泉坡离街道很近,水泉坡的人在街道里买东西、上香、看戏都很方便。水泉坡的地势略高一点儿,是小镇上人们所说的龙额,据说水泉坡的水泉就是龙眼睛。
水泉坡的水泉原本有两眼,一眼在东,一眼在北。东边的一眼吃的人少,水不旺;而北边的一眼,养活着水泉坡二三十户人家,泉很大,四尺见方,泉水近二尺深,泉周围用石头砌成(东、南、西三面露出地面二尺来高,北面露出地面一尺来高),顶子棚了木棒和柳条,盖了泥巴。人吃的水从泉里舀,从泉里流出来的水淌在近旁的浅坑里供牛马饮用。浅坑里的水又流出去,在不远处形成一片沼泽地,夏初时节会迎来蛙声一片。小镇上很多人都吃着河里水,水也很清但总有一股河水味儿,只有水泉坡的人家吃着纯净而微甜的泉水,这也许就是水泉坡人家的福分。
天麻麻亮,水泉坡的人们(多数是妇女)就担着两只木桶来水泉里担水。来来去去之间,问候声不断。有时候担着水的妇女担到半路碰上个熟人会歇一阵子,水担在肩上挑着,木水桶在地上歇着。旧了的木水桶合缝处塞了棉花的地方在一滴一滴地漏水,一阵开心的谝传过后,只好担上两半桶水快步回家。
水泉顶子上偶尔也会发现有人曾在夜里敬灯、烧木香,可能是在信迷信,也可能是在寄托一种愿望。多少年来,水泉坡的水泉一直很旺,水一直很清。一辈又一辈的水泉坡人吃着水泉里的水长大、老去,什么时候眼眯了,什么时候就不再吃水泉坡泉里的水了。
后来,听说水泉坡的人有两三户起了矛盾,路上碰见或横一眼,或指桑骂槐;水泉里担水一个见另一个来了,就故意把泉水搅浑。有时一个就空着水桶回家,有时吱哩哇啦在水泉边吵起来,或者叮里嘣里打将起来。慢慢地,泉水开始变了,不那么清澈了,不那么深了。水泉边的一户人家往外展了园子墙,泉边的路窄了,一次一辆载了重物的牛车过来碾在了水泉顶上,棚的木棒被压折了,泥土全都栽进水泉。从此,水泉不干净了,慢慢地水泉里的水也干了。水泉坡的人们只好到更远的地方去担水了。
水泉坡没有了水泉,就像人没有了灵气。现在,水泉坡已不再是镇区的北端,经过多年的发展水泉坡成了镇区的中心区域,水泉坡北面那个绿草如莹的滩已不复存在,一幢幢楼房把那些可爱的小草以及小草间绽放的各色小花儿打下了地狱;那些转动了几百年的水磨,只能是儿时的一段记忆。
如今,水泉坡已不叫水泉坡,成为北大街的一部分。但我还是认为我生在水泉坡,住在水泉坡,长大在水泉坡,生死都是水泉坡的人,因为我怀恋那个时代那美丽的一切。我可以知道水泉坡为什么叫水泉坡,而我的孩子们只从我的嘴里知道他们生在水泉坡,却不知道水泉坡为何叫水泉坡。昔日的水泉坡已淡出了历史舞台,淡出了人们的记忆,今日繁华的北大街已剥夺了它的所有。而我,做梦都想生活在昔日的那个水泉坡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