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乔发
七月,所有的灵魂都要回归故乡,无论是远或是近。
七月,立秋之后的黔西北高原在秋风中走向金黄。青绿的玉米叶由青变蓝,再变黄,最后成了火焰的颜色。而稻穗丰满,日渐弯腰,谷粒成熟的芳香香遍河谷山川。
满脸汗水的母亲无数次叮嘱在玉米林中玩耍的谗孩子,那汁液甜美的玉米杆啊,需要过了立秋才能折断、去皮、吸食。那个甜,可以赛过城市里任何一样水果的香味。
母亲在无数次唠叨这个话题的时候,也就在心中默默地准备一年一度的七月半祭祖仪式了。
不识字的母亲们不知道,七月半在全国通称中元节。中元节,俗称鬼节、七月半,佛教称为盂兰盆节。民间传统节日,“中元”之名起於北魏,时在农历七月十五日,部分在七月十四日。
女主人知道,每到这一个季节,乡间熙熙攘攘的集市上摆满香烛、纸钱、冥币、纸衣、纸鞋、甚至有金山、美元、轿车、别墅。她会在某一个赶集日,在卖完了自家产的几十斤土豆或一小提篮野生茵之后,随便买来几张草纸,香烛、纸钱,摆放在一个小孩子们够不着的地方。到七月初十的这一天,无论再忙再累,她都不会忘记,从针线筐里翻出剪刀、针线、顶针,把那几张草纸剪成一张张成人手掌大小的纸衣,小心地染上红、绿、蓝、黄的色彩,五彩缤纷挂在门口的梨树上风干。纸衣要分男女,分别代表已世先祖们的性别。男女纸衣如何分?心灵手巧的她们自有办法,在女纸衣的胳膊下面剪了伸出一个小小的三角形,代表了古代女人的款式。
女主人在做这些纸衣时目光专注,身心俱诚,犹如暮鼓晨钟中一个入定打坐的出家人。那时,初秋的阳光黄金一样洒落在黔西北连绵的群山之上,松涛阵阵,流水悠悠。
其实,在此之前,许多客死他乡的灵魂们就早早上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在那些荒芜得杂草丛生的羊场小道上,衣裳褴褛,步履蹒跚,走在回归故乡的路上。
他们要赶在七月半前,回到故乡,领取属于他们自己那一份纸钱、衣裳、供品。
而那些本来就游荡在故乡的灵魂们,却一点都不着急、慌张,他们躲藏在一只黑乌鸦身上,或隐居在一个深深的树洞里,或继续在村庄外的坟茔间游荡,以逸待劳,坐享其成。
剪好纸衣、缝制好纸鞋,就应该用面浆把它们粘贴在堂屋侧面的板壁上。那板壁至少有四十多岁了,蛀虫把它咬得百孔千疮,苍蝇的大便斑斑点点,星落棋布。
男衣两排,女衣两排。纸衣前摆一小八仙桌,把一个小青瓜切成两截,在较大的一截上面插上三柱香,摆上糖果、饼干、水果之类的供品。就开始七月半迎接老祖宗的仪式了。
在黔西北,这叫接亡。“亡”意为已经去世的祖先们。在湖南邵阳一带,称之为“接老客”。接亡分为新亡和老亡,有近三年死去亲人的人家提前一天做这件事,意为接新亡,其他人家往后一天。
日落的时候,天边燃烧起了一大片红红的晚霞,那些巍巍的山峰变成了玫瑰色。
通往村口的土路上,牛羊成群归来,一个吃得肚皮滚圆。一两匹枣红马儿,欢快地打着响鼻、甩着钢丝一样坚硬的尾巴、撒着欢儿。要不了多长时间,霞光隐去,万物安息,夜幕如一口漆黑的大锅,把黔西北高原上这个小村罩得严严实实。
和黑夜一起来临的还有灵魂。
他们一个个风尘仆仆,尘土满面,大口地喘着气息。他们从远方吹来的一缕青风里走出来,从乌鸦黑黑的翅膀里滑落出来,从深深的树洞里爬出,一个个,站在村口张望。
从贴上纸衣的那一天开始,小孩们得到一条威严的指令。无论在家里吃什么东西,都要先放在纸衣面前供一供。有的小孩子,在人家的果树上偷来一个梨,想了很长的时间,总是十分地纠结,供与不供,让他左右为难。
这个时候,地里的玉米可以煮来吃了。母亲们会在干活的时候,随便掰两三个嫩玉米来煮着,那香喷喷的味儿,逗得小孩子们口水淌。但淌归淌,还得耐心地候着,等供了老祖先们才能动手。
小孩子们坐在那儿,眼巴巴的。
传说地宫掌管地狱之门,中元节这一天地宫打开地狱之门,也是地狱开门之日,已故祖先可回家团圆,因此又是鬼节,所以民间要设道场,放馒头给孤魂野鬼吃,这一天要祭祖、上坟、点荷灯为亡者照回家之路。
这是传说,黔西的乡民们不这么认为。他们的心里想着:自家这些老祖宗们,一年到头的活在阴间,衣服也穿破了,口袋里的钱也没有几个铜板了,得在七月半的时候,给他们赶制几套衣服,烧一些纸钱给他们用。一句话,千万不能让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饿着、冷着。
在这供奉的几天里,勤劳、细心的女主人总是想方设法地给祖先们多供一些东西,以表尊敬之心。那些平时抠得要死的老奶奶,也会把压在枕头下面的绉巴巴的钱翻出来,去买点糖果来供供。
当黑夜狂暴吞噬高原上的一切,星月暗淡,秋虫咿呀。
灵魂一个接着一个,猫着腰,踮着脚尖,踌躇着走进村庄,推开一扇扇虚掩的木门,去分享属于他们的盛宴。
牛羊在围栏内静卧,眼睑低垂,似睡非睡。
老鼠们在木楼上陈旧的柜子里时而磨牙,时而打情骂俏,永不消停。
狗是家园的守护神,它们身手敏捷,双眼在黑夜中亮如灯盏,一丝丝的风吹草动都妄想躲过它的顺风耳。但从彼时黑夜的升起到此时黎明的来临,这些精明的家伙不见踪影,神秘莫测!
这样的夜晚非比寻常,空气中弥漫着诡异的气息,再胆大的汉子在半夜中起夜上茅房,也得大声不停地佯装咳嗽,手电筒雪白的利箭四处乱射。
幸好只有四天,第四天,该送老祖宗们回去了。
火红的霞光在天边渐渐熄灭,玫瑰色的群峰变成了淡墨色的轮廓,夜幕再次降临把村庄层层包裹。密不透风。
在一阵阵的“吱呀”声中,厚重的木门被一扇扇依次打开,那些黄色的灯火潮水般涌出,洒落在小村的房檐、猪圈、家具、菊花上。当家的老者,端一个竹筛,后面跟着一大串的人跨出门槛。那些跟在后面的儿子们、儿媳们、孙子们、孙女们,一个个表情肃穆,一声不吭。他们有的打着火把,有的捧着一大把已被点燃的清香,有的提着一瓶老酒,有的揣着一盆柴灰。
一支支灯火通明的队伍,风一样轻盈地飘到了村口。站在高山之上,从远处看去,犹如一条条金色的火龙,蜿蜒游动。
他们这是在进行送“亡”的仪式,也说送老祖宗。
接新亡的人家一般在农历十三的晚上送亡,其他人家则在十四的晚上送。接新亡的人家在完成所有仪式后,会有一两个女人蹲在路边大声地哭诉,算是对新近去世亲人的怀念。那悲伤的哭声,在有些凉意的秋夜里回荡着,在黔西北的群山间回音阵阵,闻者动容。
送“亡””的仪式如下:用柴灰画圈,有多少个去世的老人画多少个。在确保无遗漏的情况下,还要加画一个,说是给那些无亲无故的流浪者的。这样的做法也体现了乡下人的另一个温情关怀。之后是供饭、点香、烧纸。这里最重的环节数烧纸,把从板壁上摘来的纸衣分别放在不同的灰圈里,再加上一张张撕开的纸钱堆放起来。点燃的时候说:这是烧给哪位老祖的、这是烧给哪位奶奶的,都要说清楚。
烧纸的时候,最忌讳的是一不小心叫了现场谁的名字,立即引来长者的一顿臭骂,仿佛一叫这个名字,这个人就成了那些忙碌领取纸钱的某一个灵魂。
所以,在出发前,大人们千叮嘱万交待,在烧纸的时候小孩子最好不要多嘴。
一堆接一堆的纸钱燃烧了起来,五彩的纸衣在火焰中变黑,一缕清风吹来,四散飞扬。
小孩子们十分好奇,一个个蹲在那儿不吱声,用一小木棍反复翻动那些未烧尽的纸钱。偶尔,有一两粒黑色的灰烬飞到发梢上,小孩子惊恐地马上用手把它打开,仿佛粘在发梢上的不是一粒灰烬,而是一个魔鬼!
纸钱燃烧了起来,小村的晒谷场上成了火的海洋,映红了天空。
在黑夜的深处,那些等待多日的灵魂们该是如何的忙碌、兴奋。
多少年来,流行着这样的说法,如果在送亡时候,对着筛子看过去,你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祖先们在现场人背马驮的样子。
这么多年以来,没有人敢对着筛子看过去,也没有人看到祖先们在另一个世界的样子。
彼此这样相安无事。
走喽,统统都回家去喽!
在所有仪式完毕之后,这个黔西北的小村又会恢复平静,万物俱息。而在夜的尽头,明天的朝阳会按时升起,夜游的狗,会失魂落魄地,突然从一个土堆里冲撞出来。
灵魂在日落中走来,在黎明前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