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南河水

家乡的南面有条小河，村人习惯称之为南河。南河的下游有个拦水坝，汛期水流较大时，河水漫过水坝进入下流河道。干旱时节，水坝截留的那汪水可以浇灌上游的庄稼。

水坝前的那汪水绿莹莹的，河边还有水泥做的台阶，简直就是一个理想的泳池。水坝后那浅浅的溪流中，还有很多小鱼小虾；所以这个水坝就成为孩子们的乐园。大概在我五岁时，父亲就带我去水坝前游泳。他不忘告诫我说，你是小孩子，千万不能一个人来啊！可有天我还是偷偷地跑去了。我进入河水中后，突然感觉到一股暗流拦腰冲来，霎时就失去平衡。我双手在水中胡乱划动、两腿拼命地乱蹬，终于踩到了河底的泥沙，才慢慢地爬上岸来。

小学三年级时，小伙伴胜利的父亲顶着午后烈日来到我家，他焦急地问我，胜利在你家玩吗？我摇摇头说没有。没想到天刚黑，胜利的母亲又来找我，她心急火燎地问，胜利没来你家玩吗？我说没有。她忐忑不安地蹲在我面前，忧郁地问，你今天看见他了吗？我想了想说，昨天看见他的，他手中拿个煎饼卷，说里面卷着黄鳝肉。她一听，满脸失望地走了。母亲见她那副焦心的模样，也开始仔细盘问我，我说真没见到胜利。母亲转脸看看外面擦黑的天，眉头紧紧地蹙在一起。

夜深了，我早已熟睡。忽然被一阵喊叫声吵醒，就听房后面有人大喊，胜利在你家吗？我听出是胜利叔叔的声音，那声音很大，吓得母亲慌忙起床，大声地对着后窗说，不在啊！就听外面的脚步声向邻居家走去，有人说，我们一家家的找，可胜利也不在邻居家。黑暗之中，母亲着急了，她吩咐父亲说，快，你快起床，去帮忙找找。父亲应声起床，可他刚穿好衣服就犯愁了，说这半夜三更的，到哪里去找啊？

那时我的年纪虽然小，但也有阵阵不详的预感。胜利是我的小伙伴，他比我小两岁，开学就该上二年级了。他有着圆圆的小脸、圆溜溜的脑袋，不仅村里的小伙伴喜欢和他玩耍，连大人都喜欢逗着他玩。他会跑到哪里去呢？天黑为何不回家？

第二天上午，胜利的父亲急急火火地赶来，他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问，看到胜利了吗？他没来你家玩吗？我紧张地摇摇头，他将信将疑地看我一眼，又看看空空的院子，扭头大步流星地走了。

过了一会，胜利的奶奶来了，她满头大汗地进门，气喘吁吁地问着那句话，看到胜利了吗？我说没有。我的母亲忙不迭地拉她坐下来，说胜利就这两天没来，可他以前天天来玩的。她愣愣地听着，脸上出现我从未见过的惊慌和失落，她连坐都没坐，转身蹒跚地走了。

接着，胜利的叔叔骑车从我家门前经过，他在大门口猛地停下车子，伸头朝我家看一眼，见院中仅有我一人，又猛地蹬车走了。我知道胜利从昨天早上出门玩耍，到现在已经一天一夜没回家了；村里所有的地方都找遍了，始终没有丁点的消息。

傍晚时分，西斜的太阳还在散发着余热，我正在院中的树底下吃饭。忽然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怎么回事？母亲伸头听一下，说，是胜利的妈妈在哭啊，我去看看。她扔下碗筷就出门了，我暗想难道是胜利出事了？我起身就要出门，谁知母亲在门口忽然停下脚步，转身厉声说，坐下！好好吃饭！哪儿也不能去！我和弟弟只好乖乖地坐下来，我心不在焉地喝着米汤，实在没有心情吃下去了。

我暗想胜利出事了，要不怎么会一夜不归呢？他的浑身透露着一股机灵劲，看起来就特别讨人喜欢。他特别喜欢来找我玩耍，喜欢坐在我家大门槛上，昂着圆溜溜的小脑袋，笑眯眯地看着我。前天他还拿着煎饼卷兴奋地跑到我身边，开心地展开说，看，这是黄鳝肉！说完，他又合上煎饼，蹦蹦跳跳地来到我弟弟的面前，眉开眼笑地说，你猜我煎饼卷什么？告诉你，是鳝鱼肉！嘿嘿！

正想着，母亲回来了。她的两眼通红通红的，把父亲吓了一跳，连忙问怎么了？母亲用手背擦擦眼角，哽咽着说，胜利淹死了。啊？！父亲懵了，咂巴着嘴说，这怎么办了？这下子怎么办了？！我心里一惊，起身就想去看看。母亲大声呵斥说，回来！哪儿也不要去！

过了好一会，我想个出门的办法，对母亲说去奶奶家，但我偷偷地绕到胜利家的门口。我见他家门前有个草席卷的小棺材，卷的方方正正的，一头大点、一头小一点。胜利的母亲趴在旁边，正披头散发地嚎哭着。她边哭边用手抓着地面，抓出一道道深深的痕迹。胜利一岁的妹妹迈着蹒跚步子来到她身边，好奇地看着地上的母亲，拽起她后背的衬衣，嘴里呀呀地尖叫着。

我的头皮阵阵发麻、后背凉飕飕的，我迈着两条腿机械地从他家门前走过。我想胜利一定蜷缩在草席中，再也看不到他笑眯眯的模样了。

后来我经过水坝的位置，在河沿尽头看见一个小小的土堆，那是一堆新鲜的黄土，土上还没有开始长草。旁边的人说那就是胜利的坟墓，他就是在水汪边发现的。我一听，浑身的毛孔都要炸开了，我远远地离开那里。我看着身边那静静的南河水，心里升起种种恨意，可是河水还在悄悄地、无声无息地流淌着。

那年夏天，村里孩子都被严格地管教在家中，没有几个敢下河游泳了。每逢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都会想起自己在水中挣扎那几秒，那几秒也成为我一辈子恐惧的回忆。其实，乡下成长的孩子都遭遇过类似的险情，就像大自然中幼小的动物一样，从落地的那一刻起，就要面着各种丛林法则。只有不断地战胜风雨、经历磨难，才能走出家庭，走出村庄，去探索那未知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