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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小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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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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碫磨匠

在一个农家乐景区,我看见一条用石磨铺成的小路,一块块石磨变成了艺术品,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

看着这些石磨,我不由想起我的五姥爷,因为他就是锻磨的石匠。他出生于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十岁时,跟随一个锻磨匠学手艺。六年后学成归来时,他的大哥,也就是我的姥爷已经结婚了。家中再给二姥爷办完婚事后,实在没能力给剩下的三个儿子娶媳妇了。于是三姥爷给人当了上门女婿,四姥爷下了新疆。五姥爷毅然扛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担,农忙时节到田里作活,农闲时就背上一个沉重的褡裢,为十里八乡的村民锻磨,赚点零钱补贴家用。

那时候,石磨是一个家庭赖以生存的宝贝疙瘩,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有一盘石磨。石磨用久了,磨出来的面糊就会变粗。这就需要五姥爷这样的锻磨匠来修理了。我家也不例外,我家的磨还是五姥爷帮忙购买的。那年我父母和爷爷奶奶分家,第一件事就是托五姥爷去买磨。他买的磨很大,是一块颜色微微发青的石头凿成的。五姥爷说这叫青砂岩,硬度高、研磨性强,特别适合做豆腐、磨糊子。

从那以后的每年夏天,五姥爷都会来给我家锻一次磨。大清早,他就会笑眯眯地进门,把肩膀上沉甸甸的褡裢丢在磨槽上。那褡裢是用汽车轮胎做成的,坚固耐磨,但非常沉。因为里面全部是铁家伙,装着锻磨匠的三件宝,锻磨锤、錾子和厚钢片。我好奇地拿起他的锻磨锤,这锤头的一端和普通锤子一样,但另一端上有一寸多深的凹槽,用来放置砍石头的钢片。

五姥爷放下褡裢后,像见到久未谋面的老朋友一样,围绕石磨转一圈,他伸手掐一下磨上的石粒,扭头对我说:“这磨好啊!又大又好!”我听了,心里十分骄傲,因为邻居家的磨都没有我家大。接着他双手吃力地搬起磨橛,把上层磨盘挪开一点,伸手摸摸露出的磨纹,说:“这磨该锻了,都快磨平了。”说完,他和父亲抬下上层磨盘,小心翼翼地放在地面上。

这时,我就能看见石磨中间的花纹,这些磨纹呈规律的人字型排列,从中心向四周均匀辐射,越向外磨纹越浅。石磨转动的时候,就靠这些磨纹把粮食碾碎,变成细细的面糊后,从磨盘四周源源不断地流出来。

锻磨匠干的活,就是顺着原来的纹路,把变浅的磨纹凿深一点。拿的虽然是个大锤子,干的却是一个精细活。五姥爷戴着草帽坐在磨槽上,从褡裢中摸出锤子,他向我挥挥手说:“小孩离远点,锤头不长眼。”我便远远地看着他,他左手拿錾、右手持锤,眼睛眯成一条缝,抡锤“当当”地敲着。他眯着眼睛锻磨,既能瞄准手中的錾子,又能防止石屑飞溅到眼中。

      不一会,他的两个眉毛就沾满了石粉,变成了灰白色。我仔细观察他的脸,发现五姥爷天生就是当锻磨匠的材料,他的两个眉骨很高、眉毛又密又长,能遮挡落入眼中的灰尘。另外他还长着一双锻磨匠的手,他的手粗壮有力,上面布满了老茧。他的每一锤都准确地落在錾子上,我想他万一砸到手,有那层老茧保护着,也不会感觉到痛。

每凿完十来道纹路,他就会停下锤子,用新笤帚扫去石屑。然后把下巴贴在磨盘上,看看打凿的是否到位。不到位的地方,就需要进行精细打磨。这时我就好奇地凑上去,看他从褡裢中摸出一块橡皮大的钢片,这钢片一端还有刃,像个倒立的三角形。他把锻磨锤倒过来,把钢片塞进锤上的凹槽里。然后双手握锤,顺着石头纹路一点点地剁着,发出节奏感十足的“叮叮”声。

锻一盘磨需要多半天的功夫,日头偏西时才能完工。完工前,五姥爷会在磨盘上倒一大碗水,任由清水肆意地流淌着,干燥的部位就说明那个位置高,他就拿起锤子用钢片一点点地削平。全部找平后,他又在磨盘上倒一大碗水,并得意地招呼父亲过来观看。两人笑眯眯地站在石磨边,开心地看着水流向磨盘四周。说明整个磨盘都在一个水平面上,这磨锻的非常成功。

五姥爷在给别人家锻磨时,主家会把他当成贵客,在一旁端茶递烟地伺候着,晚上招待一顿饭,喝县酒厂出产的优质白酒,临走前还会送上工钱。来到我家时,母亲更会拿出好酒好菜招待他,但他从不收钱。我对他的收入很好奇,一次在他锻磨时,我忍不住地上前问他:“五姥爷,你一天能赚多少钱?”听到我问话,他怕石屑飞溅到我身上,就停下手中的锤子,指着我家的大磨说:“锻这样的好磨,要是在别人家,我至少收他五块钱。”

五姥爷胼手砥足,他一生都背着沉重的褡裢,奔波在乡间的小路上。他微薄的收入仅够家庭开支,所以他终身未娶。后来他的母亲双目失明、父亲又瘫痪在床,多年来都是他心无旁骛地伺候着。

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村里安装了电磨。后来又随着各种电器的普及,家家户户都淘汰了石磨,锻磨匠彻底失业了。五姥爷在送走两位老人后,追随四姥爷去了新疆。但因水土不服,病倒在新疆再也没有回来。

五姥爷共有十多个侄子和侄女,他在临终前唯独记得我母亲,他托人写信回来,说他在老宅南墙下埋了两千元钱,是他这辈子积攒下来的。母亲接到信后,带着姥爷慌忙跑到他的老宅,从地下挖出一个大塑料包,拆开层层包裹的塑料布,找到了两年前埋下的那卷钞票,可惜已经变成一块湿乎乎的烂泥巴。

五姥爷生前从未存过钱,也不会存钱。他在家买东西时,经常从桌底的茶壶里向外掏钱。他在墙角埋钱时,心中一定满怀希望,想着自己一定会回来的,但最终未能如愿。

如今,我看着这一块块沦为铺路石的石磨,仿佛又回到年少时光,耳边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锻磨声,这声音像一首古老的歌谣,久久地回荡在心头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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