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节那天,我回到老家,发现母亲并不知道母亲节。说了,她也不去听,只是在嘴里嘟囔着:“哪有这么多节?我早上泡了点黄豆,做点豆腐吃就行了。”
豆腐是母亲最喜欢的美食,从我记事时起,家里就做豆腐,不过是用来卖的,断断续续卖到我初中时。卖豆腐的技术门槛低,不需要什么资金,靠地里收获的黄豆就能开张,所以我们村里有一半的人家卖过豆腐。
在我上小学之前,不记得母亲是如何做豆腐的,只记得天还蒙蒙亮,她就挑着豆腐出门了。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村民手中的现金很少,大多是端着黄豆来换豆腐。所以到中午时分,母亲又挑着沉甸甸的担子回来了。
在卖豆腐的第二年,母亲攒到一些钱,她托县城的亲戚买了辆旧自行车。车子买到家,她就丢掉肩头的担子,推着自行车去走街串巷。至今母亲还时常笑眯眯地回忆那段时光,她开心地说:“那时你很馋,经常在出门时拽住我的裤脚,一遍遍地叮嘱着,说,‘妈,你别卖完了,留点回家吃啊’,哈哈哈。”有次在吃饭时,母亲唯妙惟俏地学着那句话,把父亲逗笑了,父亲说:“她学的真像。”
在我小学二年级时,家中买了一头高高大大的毛驴。第一次用毛驴拉磨时,我好奇地上前看着。母亲把毛驴套上石磨,用布蒙上它的眼睛;那毛驴居然老老实实地低下头,卖力地拉着石磨,一圈又一圈地转动着。家中再也不用人力来推磨了,母亲悠闲地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那头毛驴,感觉轻松多了。
后来我们村里有了集市,母亲发现了商机,她说街上没有卖豆腐脑的。于是她头天晚上就做好一份豆腐,第二天清晨又做出一大缸热乎乎的豆腐脑,早早地摆在街头之上。那些年,母亲像陀螺一样天天忙碌着;但她就是再忙,也不让我和弟弟插手干活,那是怕影响我们的学习和休息。
每天晚上,母亲都会及早地安排我和弟弟上床。我躺在被窝里,伸头看看南墙上的玻璃窗。院中那盏灯泡在不停地晃动着,把母亲的身影或大或小地映到玻璃上。我闭眼钻进被窝,清楚地听到院中石磨在“隆隆”地转动着。那“隆隆”的声音像遥远的春雷,在我的耳边不停滚动着。迷迷糊糊中,我时常听到母亲蹑手蹑脚地进门来。她在夜间做好豆腐后,会伸头看着墙上的挂钟,轻轻地数着上面的小时格,说:“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明天三点起床,还能睡四个小时。”
而待我清晨起床时,母亲早已到街面上出摊了。她的摊位非常简单,仅有两个简陋的长条桌,比我同学家的百货店差远了。我同学家的百货店有五个柜台,里面不仅有吃不完的点心,还有看不完的小人书。所以我每次上街都会躲着母亲,我害怕熟人或同学看见,更怕他们说那个卖豆腐的人是我母亲。在年龄很小时,我感觉不到难堪,而到了三四年级时,我觉得卖豆腐挺没面子的。
可让我难堪的是,同学都知道那是我的母亲,他们经常去买豆腐,买完还笑嘻嘻地说:“今天去买你家的豆腐了。”有的同学看见我,还笑着展开手中的煎饼,说:“看,这就是你家的豆腐。”我听后一言不发,可事后发觉他们并没有嘲笑的意思。我暗想村里很多人家都卖过豆腐,这也没啥可丢人的。
一天,我的数学老师上街回来,他笑眯眯地喊我的名字,说要谢谢我的母亲。我诧异地看着他,暗想你是一个拿工资的人,怎么会感谢我的母亲呢?老师说他在街上买了一包油炸花生米,明显感觉卖家给少了,可对方就是不承认。他气呼呼地拿到母亲的摊位前,要帮忙称一下重量。要知道复称是特别容易得罪人的,因为复称后都会去找卖家算账,很多人会因言语不和而大吵大闹。
母亲问清事情缘由后,她摸起花生米称了一下,说:“你呀,再给他五分钱,让他给你半斤花生米。”母亲既没说少称、也没说不少,都是乡里乡亲的,她的做法让我的老师极为赞赏,说这样既解决问题,又维持三方的和气。
在我读初二那年,母亲每次罢集回家都在唉声叹气,她郁闷地说,豆腐太难卖了,对面新来一家卖豆腐的,卖的太便宜了,我这卤水豆腐没人买了。母亲决定降价,但仅仅过了几天,她就心疼得不行,说对面那家用的是高科技,一斤黄豆能做出七八斤豆腐。母亲再也坐不住了,她骑车出门四下打听,终于学会点豆腐的新技术。可母亲做了几次后,发现那种豆腐虽然产量高,但没营养、不好吃。她悻悻地说,那是豆腐吗?在嘴里简直和水一样,再穷也不能卖那样豆腐,咱自己孩子也得吃呢。母亲决定不干了,她恨恨地说,我养蚕、种烟叶,干什么不行?!再也不卖赔钱的豆腐了!
我知道母亲喜欢吃豆腐,在我刚参加工作那年,就给母亲买了一台小型打浆机。那台打浆机整整使用了十几年,如今家中又买了第二台打浆机。
我看着眼前步履蹒跚的母亲,她已经七十岁了,她慢慢地把泡好的黄豆捞出来,慢慢地倒进打浆机,不一会就加工出一大桶乳白色的生豆汁。母亲烧开了豆汁,用卤水点好豆腐脑时,也到了晚餐时间,她盛出一小盆吩咐我给爷爷送去。
待我从爷爷那里回来时,母亲正在院中压制豆腐。天已经黑了,但院子里亮堂堂的。父亲新买了太阳能LED灯,那灯光白的耀眼,像一层雪花似的撒在院子里、撒在母亲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