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少林寺》的热映,让儿时的我大开眼界。影片中那行云流水般的拳脚,让我们几个孩子痴迷地模仿着,还把注意力转移到村头的和尚身上。
那是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每天上学我都会路过一座庙宇。庙里住着一位70来岁的老和尚,他慈眉善目的,稍微有点胖,特别像电影中的老方丈。唯一遗憾的是,他的头上没有戒疤,这让我十分疑惑。更让我疑惑的是,电影中连扫地僧都会武功,他怎么不会呢?我暗想他可能身怀绝技,只不过从未外露罢了。于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都在偷偷地观察着老和尚。
老和尚住在我们村西头的小河边,那里原来有处很大的庙宇,后来拆得仅剩下坡顶的两间房。那房子破旧斑驳,是由一块块青砖垒成的。南墙的砖块已经风化,一块块砖表面都深深地凹陷进去。而北墙的背阴处,砖缝里长满半黄半绿的苔藓。
在冬天的早晨,我们上学时天还蒙蒙亮。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庙门前,趴在门缝上偷看着。每次我都很失望,那和尚从不早起练功。他的房间内黑乎乎的,由于常年的香火缭绕,连墙壁都被熏成紫褐色。我看到供桌上有暖水瓶那么大的一块亮光,我知道那里摆着一个银质的“佛像”。那“佛像”后齐刷刷地伸出很多细长的手臂,模样挺吓人的。地上还摆着玉米皮编织的蒲团,老和尚常常跪在那里念经、烧香。
“老和尚还在睡懒觉。”我的小伙伴小刚看一眼,说,“他在里间住,大冬天还挂蚊帐呢。”我抬头看看门上的挂锁,伸手“吧嗒”打一下,接着撒腿就跑。小刚比我小两岁,他跑不快,哈哈笑地追随着,边跑边喊:“老和尚起床了。”
有次,我悄悄地把门从外面锁上。中午放学时,我走到庙门前,提心吊胆地看着老和尚。他正在树底给村民针灸看病,根本没时间搭理我们。我记得也找他针过灸,扎针时像蚊子咬一样,不是很痛。但他在运针时,用两个手指来回捻动着;那感觉又酸又痛,难受极了。
在缺医少药的年代,村民有个头疼脑热、腰酸背痛的,纷纷找他医治。那庙门口的树底下,经常有两三位病人在坐卧着。有的光着膀子,坐在石板上,后背上扎满了银针,特别像《草船借箭》中的稻草人;有的高高地撸起裤腿,斜身倚靠在树干上,腿上刺着几根纤细的长针。碰见来针灸的病人多了,老和尚会满脸歉意地说:“等一会啊,我没针了,取针后再给你扎吧。”
从庙门前走的次数多了,我发现老和尚根本不会武功,他也不和任何人闲聊。偶尔能听到他说上几句话,都是在慢声细语地劝导病人,说些莫生气,气大伤身的话;他还提醒大家要勤洗手、勤剪指甲。听的人都是些身套大裤衩的庄稼汉,他们的脾气耿直,但从不和老和尚反驳,听后都难为情地笑着。即使庙门前来了穿中山装的城里人,老和尚也会一视同仁,不会因地位的不同而区别对待;因为他的针灸是不收钱的。
有天中午,我远远地看见庙前停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旁边站着一位穿着中山装的男子,他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前来求医。原来那女孩腿瘸,就听男人说:“你看明显一条腿长、一条腿短,医生要锯掉一截,你能治吗?”
老和尚蹲下身,他仔细地看着,伸手摸了摸小女孩的膝盖。我看那女孩的腿就像高粱秆一样,又细又长。而老和尚的手,白白净净的,不像庄稼人的手;庄稼人的手上全是黑厚的老茧。老和尚沉思一会,慢腾腾地说着那句几十年不变的话:“我给你扎两针看看吧。”那男人惊喜地问:“能治好吗?”老和尚抬起头,上下打量着这个男人,不紧不慢地说:“我治治看吧。”
那男子像遇到救星一样,迅速掏出几张钞票,塞到和尚的手中。老和尚像被烫到一样,急忙后退,摆着手说:“不要钱,我从不收钱的。”说着,他拿出一个长方形纸盒,那是盛放注射液的包装盒。他从中取出一根粗大的芦苇管,倒出几根细长的银针。放在酒精棉花上拽着擦拭着,接着用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捻动,那长长的针尖眨眼间就钻进女孩瘦弱的腿上。
老和尚蹲坐着扎针,我仔细地看着他的头颅,他的头发短短的,还不到半厘米长,头上连一个点都没有。小刚好奇地问:“你头上怎么没点呢?”“你说什么?”老和尚没听懂,小刚又问:“电影里的和尚头上都有点,你怎么没有呢?”老和尚停住手,和颜悦色地说:“上天,就是你们把我锁屋里的吧?为什么要锁门呢?”我看他并未生气,也立刻知趣地走开了。
从那时起的一段时间内,那小女孩天天前来针灸。有时孩子的妈妈也跟随过来。她的妈妈个头不高,也穿着有口袋的上衣。她站在树底下,两眼平静地看着小女孩。那小女孩睁着大眼睛,安安静静地躺在石板上,一动也不动,就像电影中被点穴定住一样。我好奇地走到女孩身边,天啊!她的腿上转着圈扎满了银针,一根根突兀地支棱着,简直像刺猬一样。吓得我浑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暗想难怪别人都不来了,针全部扎她身上了。
巧的是,女孩治愈那天,我也看到了。老和尚给她起针后,伸出白白的手掌,但并未拉住那女孩,而是轻轻地招手说:“起来,走走看。”小女孩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晃悠悠地向前走一步、两步、三步……我好奇地看着,她像刚学会走路的娃娃一样;她每走一步,两个肩膀还要晃一晃。她的脚上穿着一双漂亮的塑料凉鞋,那凉鞋很贵的,在我们村只有队长家的丫头穿过。那鞋面上还有只活灵活现的蝴蝶,两个翘起的翅膀忽闪忽闪的。
那女孩颤巍巍地走到墙边,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扶住墙,笑眯眯地转过身来。她的妈妈瞪大眼睛,惊喜地看着。那小女孩又向前踉踉跄跄地走几步,突然她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头扑进妈妈的怀里,害羞地笑着。
那男人十分激动,不停地追问老和尚:“怎么治好的?”老和尚不紧不慢地说:“她两个腿骨其实是一样长的,只不过右腿看起来短些;我扎针刺激她的穴位,让右腿筋骨伸展、左腿收缩,慢慢就一样长了;再锻炼锻炼,就能走着上学了。”
男人快步走到自行车后,取下一个鼓鼓囊囊的大挎包,从里面掏出十几包点心。老和尚吓一跳,急忙摆手说:“不要,太多啦,吃不完啊。”我满心羡慕地看着,暗想那里面一定装着蜜三刀,可能还有角蜜呢。两人拉拉扯扯时,就听“哧溜”一声,包点心的草纸撕破了,细细的白糖流了出来。男子急忙抱着点心放在室内小桌上,千恩万谢地走了。
在晚上放学时,我路过他的庙门前,经常能闻到浓郁的葱油香味。那香喷喷的味道就像钩子一样,立刻勾出我肚中的馋虫。有次我忍不住地趴在门前偷看着,老和尚正背对我坐在蒲团上,他端着大白碗,碗内是大葱炝锅后烧出的面疙瘩汤,上面还飘着几滴黄色的油花。我眼馋地看着,暗暗咽下口水就回家了。
在小学四年级时,学校里突发流行性腮腺炎。老和尚用墨汁加食醋,在患者脸上涂抹出一个鸭蛋状的墨团,过几天就能痊愈。那时班级中有一半的学生患腮腺炎,一个个都抹着黑脸去上课。我也感觉右侧腮帮隐隐作痛,吃饭时几乎张不开口了。我顾不得与老和尚的过节,抱着红肿的半边脸,忐忑不安地去找他。
我站在庙门前犹豫着,担心他嫌弃我调皮,不给我医治,更怕他给我扎针。老和尚出门了,我指着腮帮说:“这里疼。”他眯眼看了看,轻轻地说:“痄腮啊,不是很重,我给你画一个吧?”我急忙点头应允。老和尚转身端出一个长方形的砚台,他口中念念有词,提笔在我腮部写了几个字,又在上面不停地画圈,说:“好了。”第二天,我吃饭时并未感觉到疼痛,炎症变轻了,第三天果真好了。
父亲告诉我,说老和尚就是附近村庄的人。他在两三岁时身患重病,家里见实在没法医治,就把他抱到了庙里,没想到他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他还经常给人开一些简单的药方,我亲耳听他告诉一个村民,要他取柳树根煮水喝,用来治疗腿部的浮肿。他还告诉我们学校的老师,说用茅草的白根熬米喝,可以预防肝炎。
老和尚在我们村的地盘上生活,村民都把他当做自己人。那时吃水靠挑、烧柴靠捡,左邻右舍挑水路过他的门前,会主动给他的小水缸加得满满的。他屋外的小柴草垛,也是冒着尖的。在“低保”这个名词出现之前,他的口粮也和村里“五保户”一样,都是挨家挨户筹集来的。
老和尚虽没有什么亲友,但民政局那辆绿色的吉普车每年都会来几趟,我看几个穿着油光锃亮皮鞋的人走下来,他们在庙里和老和尚开心地聊着。有人说,这是给老和尚送工资来的;也有人说,老和尚治病不收费,是送奖金的。
大概在他85岁那年,民政局那辆吉普车又来了,接他到很远的一个寺庙中居住,那两间房子实在无法修葺了。老和尚高高兴兴地搬了家,他拿出积攒下来的两千元钱,全部捐给了民政部门。这着实把大家吓了一跳,他怎么会有那么点钱呢?!那钱足足可以盖三间大瓦房啊。
后来,听说老和尚故土难舍,他又回到我们村敬老院居住。在1995年冬天,我路过敬老院时看到了他。他90多岁了,老态龙钟般地端坐在一个椅子上,正在院中晒着太阳。我看他穿着一件手工缝制的厚棉袄,那棉袄明显是新做的,有着密密的针线脚。在针脚缝隙中隐隐露出一丝洁白的棉花。我忽然想起那句话,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之扼于风雪。我站在他的面前,满怀敬意地仰望他。他戴着老花镜,也在镜片后端详着我。我想他一定认出我了,毕竟我幼时太顽皮了。
我听说他的晚年特别喜欢吃豆腐和萝卜,那敬老院中的工作人员、附近的村民、还有同住的老人们,都像家人一样对待他。在103岁时,他圆寂了。他的一生功德无量,在我们村几代人的心里,真的活成了一尊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