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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始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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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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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崖上的舞者》

                                              崖上的舞者


明成化十五年(1479年)礼部尚书吴宽为父亲服丧期满,正要由苏州返回京城,好友沈周以千日之功精心绘制了其一生最为壮观的山水长卷《送吴文定行图并题卷》,为吴宽千里赠行。在被疫情偷走的春天里,出门赏春已成一种奢侈。但身居斗室取卷卧游,又何尝不是美事一桩!

从卷首盘曲于山隈水边的磴道开始,一条山径一路往左入丘岭、转深谷,曲曲折折,隐隐现现,无论山高林密,水遥地僻,一直参差在山岗、水涧、峭壁、茂林之间,蜿蜒迂回直抵千里之外的京城。虽是在画中遨游,仍能感受到长路漫漫和跋山涉水的艰辛。

我的思绪不时从烟雨空蒙的江南跳回到崇山峻岭的太行山上,我想起来了儿时步行距离最长、也是步行次数最多的一段路程。那是姥姥、姥爷在我人生之初送给我的人生之旅的预演课程,那是一幅深藏在我心底始终未能画出的太行山脊上的山水长卷。


正月初二大早,母亲就准备好我和弟弟去姥姥家拜年的礼物。姥姥家和我家隔河相望,过河就开始了一段长达八九华里的山脊上的寂寞苦旅。萧索的冬日里,只有问天问地,和山脊上刺骨的寒风对话。路边悬崖上的酸枣树倔强地冲向天空,庄稼地里的稻草人仍在坚守着寂寥的荒芜。

刚要爬上一道山坡,对岸山路上一个敏捷的身影倏地闪过,远远地将两个端着刺刀追来的鬼子甩在身后。姥爷的故事就发生在那道山梁上。1940年,姥爷还是一个十五岁的民兵,执勤时不幸被日本鬼子抓到洪水河东岸的新寨村。此时,八路军一二九师三八六旅谢家庆团正驻扎在姥爷的村里休整,刚接到彭德怀副总司令的命令,准备对村南两公里处的被日军占领的关家垴高地发起进攻。

姥爷感觉到当时的战争形势万分严峻,若因自己走漏了一点风声,不只谢家庆团将遭到毁灭性打击,更严重的是将会影响到整场战斗的战略部署。他心中默念要么伺机逃脱、要么壮烈牺牲,总归一条不能暴露八路军的行踪。当鬼子要将他囚禁起来时,姥爷机智地用地窖口的石板反将鬼子盖在了地窖下,然后拔腿跑向村外。

当鬼子觉察情况不妙后,姥爷已跑出两里地外,最终得以虎口脱险。五十多年后,姥爷气定神闲地给我讲述了这段摄人魂魄的往事。但我的心跳却一直不能平静下来,如此千钧一发的场景屡屡在我脑海深处泛起。

和弟弟一边重温着姥爷的故事,一边在如履薄冰的狭窄山脊上前行。山脊两旁是一排排像梳子一样,伸向沟壑逐渐变窄的山岭。它们在端部最终变成一片片薄墙,一根根土柱,貌似柔韧,却坚不可摧。先祖们形象地将这种地形比喻为芝麻杆,村子芝麻角就位于杆的上端,姥姥家则位于上端的梢尖。


当看到道路旁一对如秦琼、敬德左右对峙的山梁时,就到了村口。村口正对着一座独立的山丘。丘顶站着一座小小的房子,房子里陈列着刻有抗日战争中和姥爷一样踊跃参军的几十位烈士名字的纪念碑。姥爷曾深情回忆起其中一位和他一起入伍,刚进弹药库连队就牺牲了的小伙伴。

虽是进到村里,却看不到人家。绕过山丘,走很久才到了一处略显开敞的打麦场。再经过一段S形上坡,见一堵薄薄的土梁上耸立着一株粗壮的槐树,像是庙宇里驮着沉重石碑的赑屃。土梁北边是大路,南边是一条窄窄的小巷。

过小巷,空间豁然开朗。南边耸立的崖壁直印眼帘。崖上的小径顺着U字山脊一直延伸到了脚下。山岭甚高,山谷却并不宽,像是一个以天空为屋顶的窑洞,古人给这种封闭地形内缩微的安居场所一个贴切的称谓——窑窠。

窑窠是一个独立的村中村,也是一座封闭的小土堡。进入土堡,要经过一座青砖包面的碹洞式堡门。门楼并非砌筑,而是穿过一座左依堡墙、右临悬崖的如烽火台般的圆锥状土丘。堡内的六户人家都是姥爷家的近门。南岭走到姥爷家所在的第五个院子时,直接成了栅栏门外的围墙。

估摸着我们快要到了,姥姥早已出院来迎接。院子很小,但姥姥收拾得很别致。窑洞门口一根细细的木棍撑起薄薄的屋檐。不管严寒酷暑、刮风下雨,姥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守护着屋顶下的灶台,盼着姥爷从战场归来,盼着母亲兄弟姐妹们长大,又盼着外孙们的到来。


姥姥去世前一年的春节,我是在她家过的。天刚破晓,姥姥、姥爷带着我就像带着小时候的母亲一样,去南岭上的观音庙。顺着万丈深渊上蜿蜒的小径一路向下出溜,姥爷像导游一样指着对岸的村庄,给我讲抗战期间这户住着哪个机构,那户住着哪位首长。

我想起来了小时候跟着姥爷在他那些老伙伴家,边看他们摸象棋,边听他们聊抗战故事的幸福时光。正是在那时,我才知道了原来姥爷颤抖的左臂里藏着一颗敌人的子弹。正是在崖上,我接受了我的红色启蒙教育。不觉间,我们就到了山岭的尽头。场地并不大,中央有一株不高的古松,松下立一座很小的庙,庙内塑一尊面向村庄的观音菩萨像。

由观音堂北望,一幅绵延两华里的远比《送吴文定行图》长卷更为震撼的真正的山水长卷徐徐展开。长卷上方便是那条我走过的若隐若现的路。长卷中部一条小路在二三层台地间不停穿梭。长卷下方则是连绵的土柱林,一孔孔高低错落的窑洞直接挂在二三百米高的悬崖上。

崖下红色的土林间点缀着无数仿佛古人类居所的神秘洞口。姥爷说,这些洞口内隐藏着另一个和村庄一样完整的内循环系统,石磨、石碾、水窖、灶台、粮仓、卧室等生活设施一应俱全。抗日战争期间,村民一得到清野消息,就会迅速将物资转移到村庄之下的秘密世界。

眼前的这幅长卷跌宕起伏,一气呵成,宛如一群头顶碗灯、脚踩高跷,完美将顶灯、踩高跷两种古老民俗表演揉和起来的舞蹈者。恍然间,我才明白山脊上的路是为过客的,台地间的路是为村民的,南岭上的小径是为信徒的。山脊上过客仅能窥见村中一斑,村庄里村民也是“不识庐山真面目”,但经由崖边小径上的勇敢冒险便可以到达古松下。只有最虔诚的朝拜者才能借观音菩萨的视角欣赏到最壮阔的长卷。


人生之路又何尝不是这样的朝圣之旅?!

姥姥、姥爷盯着我在山脊上走过二十多年孤独的过客之旅,直到他们临终前,才将我带到观音堂前,让我体会只有经过寂寞修行之后才能享受得到的欣喜,让我体会他们平凡人生中清苦却乐观豁达、卑微却心怀苍穹的高尚情操。

他们一定明白“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但“一枝”必依托于“深林”的道理。于是,当国难来临时,姥姥便毅然决然地送姥爷上战场,舍下“一枝”去保卫他们的“深林”。英雄的太行山上,多少伟大的太行母亲、太行女儿用她们看似柔弱的肩膀撑起支援八路军前线,保障后勤供应的重任,才出现冼星海《太行山上》中“母亲叫儿打东洋,妻子送郎上战场”的火热的感人场面!

姥爷排行老四,大名霍四孩,像他这样卑微的名字在他的村庄里有多少?!在无数的抗日战士中又有多少?!即使他们的村庄已临悬崖绝境,即使他们的生活已窘迫至极,但当日寇的铁蹄打破了村庄的宁静,姥爷和他的伙伴们仍会毫不犹豫地扔下锄头,拿起钢枪去地捍卫他们的家园。这就是坚韧的土地培养出的铮铮铁骨,这就是深入骨髓的视死如归的太行精神,这就是传统文化濡染下的坚贞不屈的民族气概!

当赶跑侵略者后,姥爷带着那颗再也取不出来的子弹,回到他的“一枝”,直到六十多年后带着它,和姥姥永远长眠在他们的窑窠顶上。他们的的坟墓背靠雄伟的太行山,面朝滔滔的漳河水,能俯视着他们舞蹈过的山河,我想姥姥、姥爷九泉之下一定会感到很满足!


真诚感谢姥姥、姥爷给我生命,并且让我陪他们走过一段万分珍贵的慢时光。正是儿时山脊上一步一步的丈量,让我永远记住了大山的高度;正是人生之初他们教给我的课程,让我明白了人生之旅该如何脚踏实地地修行;正是观音堂前他们无声的教诲,让我体悟到山脊的静默、观音堂的力量,体悟到对物质财富的寡欲、对生命高度的追逐,体悟到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至高境界。

多少年来,无比愧疚的是我对心底的那幅山水长卷终力所不逮,因为干涸的山脊上连饮水都存不下来,更不必说汇成小溪、大河了。但在历史的长河中,正因为有了像姥姥、姥爷这样顽强的舞者,有了无数代乡民的坚守和执着,才把这无水的山水画描绘得如此绚丽,才把生命的山水画描绘得如此永恒。

谨以此文献给我深爱的姥姥、姥爷,献给崖上的吾乡吾民,献给抗日战争中无数默默的太行老兵、无数英勇的人民,他们才是太行山上世世代代真正的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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