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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始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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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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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束光的守护

                                               一束光的守护


Duang

……

油坊院的街门倒下了。

那响声,

打破了村庄的宁静,

惊醒了沉寂的山谷,

震撼了遥远的耳朵。

凄风苦雨中,

再寻,

已不见那伟岸。

飒爽地屹立了几百年,

她许是真的倦了!

缕缕尘烟中,

漾着刻骨的凉。

残砖碎瓦里,

藏着她破碎的心,

还有我童年的梦!

昨日欢乐的儿童节将我们带进炙热的六月,但当我在翻到去年微信群里她的废墟照时,仍禁不住被照片中析出的那股凉意重重地袭倒。的确对去年十月初的山西来说,“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听着那恼人的秋雨,谁能不生出李清照式的情愫?谁能不发出“秋雨缠绵几时休”的感叹?谁能不问那秋雨的忧伤可于何处安放?

先是高挑的高粱、玉米,苗条的谷子、大豆受不了阴雨的煎熬,纷纷应声倒下。接着那些无法排走的过量雨水被湿陷性黄土吸收到超饱和状态,直接导致了大量山体的滑坡和房屋基础的扰动。特别是山西数量巨大的古建筑受到威胁意味着中国建筑遗产会遭受到史无前例的损失。

油坊院街门便是这无数的建筑遗产中未被列入任何保护级别的最微不足道的一员。虽然她和我所见过的古建大咖比起来过于平凡,但于我来说,她却是第一座进入我的世界的带我进入浩瀚历史海洋并且影响我成长的珍贵建筑遗产。


                                                 一

我上小学前的家出门便面对着一棵六百岁的古槐。沿古槐边的院墙和我家石堰夹着的被无尽岁月清洗过的砂石小巷下行,就到了古槐所在的沙坡院前。绕过由街门南墙延伸出来的高高的L形青砖花墙,一栋两层高的英姿飒爽的门楼直冲眼前,她便是油坊院的街门了。

油坊院前的场地比沙坡院前大了一倍,因南边临路的石堰较低,便不必再设花墙,视线可以直抵南山。于是,这里便成为“沙坡、油坊城”两座传统院落里的村民每天必定光顾的生活舞台。早上七八点是舞台上最热闹的时刻,一群端着大碗的演员在外沿一圈石条凳上相继登场。

舞台上作为背景的街门终日见证着他们的演出,我则一边倾听着他们的欢声笑语,一边默默注视着那背景的神态。街门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傲然独立于东厢房后墙和南房山墙之外。两端凸出的厚厚的砖墙直冲云霄,向着天空生长,顶端以简洁的弧形墀头收尾,墀头之上托起干练的硬山屋顶,颇有绅士风度。

街门北边的墙角有一株身姿优美的花椒树。晨晖破晓时分,东厢房的后墙便成为投射那婆娑的花椒树影的屏幕。慢慢地,画布左边多了一道淡淡的影线,树影则悄悄地向右挪步。渐而,淡影浓起来,并斜斜地拉长,树影则加快了步伐,仿佛被直影追赶着走。再后,树影终归还是被追上了,直至一点一点被浓黑的斜影完全吞没。我常常出奇地盯着这副动态水彩光影图,忘记了身旁大人们的散场。


                                                   二

再看那街门的门扇,上半已深深地陷于浓影之中,像原始洞穴神秘的大口,吸引着我入内探秘。嘎吱吱,身后猛如潮水般的阳光迫不及待地推开一道门缝,我的小伙伴大黄猫也被裹在这涌动的潮水里。待到大门敞开,大黄早已不见了踪影,眼前凹凸不平的黄砂石板如那潮水掠过后铺展开来的金灿灿的沙滩。左边是五间常年紧锁的倒座南房,右边从东、西厢房山墙向院内伸出两段对称的青砖花墙,墙上摆满了种有刺甲等各式花卉的盆盆罐罐。

从花墙间拾阶而上,便从前院踏进了青砖铺地的后院,迎面立一段独立的同样青砖花墙的影壁。后院是一座由各三间东、西厢房和五间正房组成的簸箕院。西厢房住着一位慈祥的“西房奶奶”。正房则住着丽君的奶奶,进门正对的是标准的一桌两椅,桌子上方发黑的相框里留存了老人一生的幸福时光。

“奶奶,您看见大黄了吗?”

“刚还看见,这阵儿是不是又跑到南房了?”

“啊,南房?它怎么会去那个神秘的地方呢?”

我从门缝间疑惑地向里踅摸,只见一道温暖的光束透过南墙上的毛纸小窗射向昏黑的屋内。大黄正坐在一把耢上,用两只前爪尽情地拨弄着光束中的尘埃!

哦!

那是平日里透明的尘埃吗?

现在怎会粒粒分明呢?

那是平日里素朴的尘埃吗?

现在怎会五彩斑斓呢?

那是平日里矜持的尘埃吗?

现在怎会欣喜狂舞呢?

我屏气凝神地盯着,

盯着,

那微小的尘埃竟神圣起来!

是什么赋予这些可爱的精灵以力量?

是那束光?

是黑暗的房子?

还是那扇毛纸窗?

抑或是毛纸上的孔隙?

不,

都不是,

是它们的合力。

是它们无间的默契,

为尘埃的芭蕾搭好了舞台。

“尘埃,尘埃,你怎会如此华蜜?”

“因为遇见了光呀!”

“作主演的滋味一定很美吧?”

尘埃有点羞涩了,

“我才不是主演呢,

我是为呈现光才跳起来的。”

哦!

那是平日里我熟悉的那个大黄吗?

它居然藏在这里,

和尘埃嬉戏!

“大黄,大黄,你怎么会藏在这儿呢?”

“我是被这些可爱的尘埃吸引了。”

“那你怎么不能淡定地欣赏一会儿呢?”

“我感觉它们独舞很孤单哎!”

尘埃笑道,

“才不是呢,

大黄是想让光流动起来。”

哦!

那是平日里我从未在意过的光吗?

竟引得尘埃和大黄联袂!

“光,光,你怎会如此伟大呢?”

“我感觉自己很平庸哎,

当和黑暗的空腔邂逅,

我才发现了合作的魔力。”

房子道,

“我黑漆漆的,

若要有用,

还得凭窗。”

窗道,

“我空朗朗的,

若要有趣,

还得凭毛纸。”

毛纸道,

“我密密的,

若要有魂,

还得凭疏疏的孔隙。”

……

光、房子、窗、毛纸,

窃窃私语着。

尘埃,猫,我,

会神悦动着。

它们成就了我心底那永恒的瞬间!

多年后,

我才明白,

光塑造万物,

建筑塑造人类。


                                                       三

前院的西边夹着一段矮墙,矮墙上嵌一扇和街门相对的小门。过小门,是一座窄窄的的偏院。偏院的南房是全旺爷爷家矮矮的厨房。从偏院的“一线天”看过去,厨房只剩下一对沧桑的被岁月染成乌黑色的小门板。这倒使得左边门板右上角的那幅白色粉笔画格外醒目,宛如镌刻在黑板上的LOGO。

画的主角描摹自传统戏曲中摸着长须的包拯包大人,身后的随从约略便是展昭展大侠了。几笔简单的白描线条便把人物形象刻画得栩栩如生,清风吹过,包公官帽上微微下垂的帽翅跟着摆动起来。

“爷爷,这是谁画的?”

“德书。”

“谁叫德书?”

“你西房奶奶家外孙。”

于是,我的想象中便把德书和门板上包公的样子捆绑在了一起。

后来,终于有缘在包公面前听这位绘画才子现身说法了。他果然长着一张和包公甚似的脸,像包公刚从门板上走下来。抑或他在门板上画下的并不是包公,而是他自己。

予人印象最深的是他憨笑时露出的白牙,还有那半遮半掩在荒草般头发下的灵动的眸子,整个自古代宫廷穿越流落到现代民间的潦倒的失意画家模样。小伙伴们都没见过装束如此潦草的人,便躲得远远儿的,不敢再来靠近。或许是迷恋于他那洒脱的线条,我对这位才子并无一丝恐惧感,反倒有点亲切。

“您能教我画画吗?”

才子带我拔腿穿过偏院西北的后门。后门外,是一个更大的杂院。院子里鳞次栉比的小房子可是小伙伴们捉迷藏的好地方。谁也保不齐矮墙后随时会跳出丽君、国庆,抑或是一只公鸡、一条小狗,还有大黄。院北三孔窑洞解放前曾作为油坊,解放初改为小学教室,我记事起早已人去房空,唯有院西一盘磨得铮亮的石碾旁总是人声鼎沸。

才子轻轻提起右脚,用布鞋底在石碾旁的空地上急速扫过,便平整出一块干净的画布来。然后,顺手捡起一根树枝,一边在画布上比划着,一边说道:

“有个夏天赶集回家,才走到半路,天就黑了,我只得在路旁找个角落露宿。刚要躺下,便看到远处站着一个满脸煞白的黑影,只见她将头取下,用梳子把头发好好梳理了一番。原来她在等后边一个舌头伸得比包公胡须还要长的黑影。待两人见着后,便向我这边跳过来。”

“他们是要追您吗?”

“反正我往沟里一直跑,他俩一直追,差点撵上我。跑着跑着,我听到了鸡叫声,便停下脚步,安心睡起来。”

“您就不怕他们再追过来吗?”

惊愕间,眼前一黑,那俩人仿佛从画布上又跳了过来……

“我选的净是下坡路,他们跳的没我快。我要朝坡上跑,早被他们逮着了。只要鸡一叫,光一来,他们便不敢再出没了……”

还在为才子提心吊胆着,只见他不疾不徐地在画布上迎着两人画了一个圈,那暖暖的土地上便顿时射出万丈光芒来。


                                                      四

油坊院东部紧凑规整,讲究礼仪性,西部松散自由,侧重服务性,整体格局反映了太行山上明清及民国乡间普通百姓的生产、生活方式。其占地规模虽然不大,但鹤立于窑洞群中已属于贵族了。

长大后外出求学,虽然远离了家乡,但油坊院里那些关于光的童年趣事屡屡从记忆宝库里泛出来。每次回乡,我总会走进油坊院,去听听那街门的咯吱声,去瞅瞅那南房里的光,去看看那门板上的包公,去和爷爷奶奶聊聊天。每回一次,小院都在悄然发生着变化。慢慢地,爷爷奶奶们故去了,叔叔们搬出去了,孩子们的笑声听不到了。

花墙上的刺甲还会盛开吗?

我的大黄还会去南房捕光吗?

门板上的包公还会捋须大笑吗?

我再也没走进过我那可爱的油坊院了。

紧锁的街门终日愁眉不展,没有了笑声的陪伴,她像向日葵一样渐渐向着南方的阳光靠近。看惯了几百年的春花秋月,她终于倒下了,倒得一塌糊涂。“粉身碎骨全不怕 要留清白在人间”,她碎碎地重归大地母亲的怀抱,将那无限美好的回忆永远留存在每一位乡民的心底。


                                                        五

油坊院街门的倒掉让我想起了2012年2月14日在北京市东城区北总布胡同24号院梁思成、林徽因故居被拆除现场,《新加坡联合早报》记者对我的一段采访:

“废墟现场,建筑师刘进红说的好:‘故居建筑被拆除不在建筑本身,主要意义在于梁林两个人。’针对名人故居的保留问题,刘进红认为保留遗址,留下的其实不是某个房子,而是保留了国家特定历史阶段里的历史事件,所以房子是新或旧,建筑是否经典并非最重要:‘好多地方的很多遗址,我们去参观考察,看了以后也觉得建筑没什么,但它的场景与氛围能引起你思考,启迪后人。’”

的确,保护每一座建筑遗产并不是保护砖瓦本身,而是保护我们的念想,保护她所承载着的文化。

十年间,在轰轰烈烈的城市化进程中,人潮人海都顺流向“前”看,我却成为一个逆流而行向“后”看的人。纵使经常面对着不解与冷漠,我依然“我行我素”地像风一样穿梭于山川旷野中,像大黄一样“上蹿下跳”于老树遗台间。

是什么赋予我逆行的勇气?

是光。

我童年在油坊院里邂逅的予人无限力量的光。

那束我在门缝里领略到的大黄所追逐的伟大的光。

那束我在碾盘旁感悟到的才子所追逐的永恒的光。

十年间,遇到过无数丰富的凝固着各地厚重历史文化的建筑遗产以及无数因遗产保护而结缘的令人感动的人和事,但遗憾也一直伴随着,无数宝贵的建筑遗产正面临着快速的消亡,而且将不会停下它的脚步。只有更多可亲可敬的朋友加入到建筑遗产保护者的行列中来,才可能将遗憾减少,才可能延缓它们消亡的速度。

写至文末,仲夏的第一缕晓风吹来了芒种。《月令七十二候集解》里说:“五月节,谓有芒之种谷可稼种矣。”中国人自古讲究顺应时令节气,将有芒的麦子快收,有芒的稻子快种,农人一手收获着幸福,一手播种着希望。

对从农田上生长起来,自农业时代而来的建筑遗产,芒种时节又何尝不具有着同等重要的意义?芒种后,天气越来越炎热,雨水越来越丰沛,尤其江南地区,霪霪“梅子黄时雨”无疑是传统夯土建筑最大的天敌。少雨的北方尤其是曾因干燥使大量传统建筑得以保存下来的山西,也不得不未雨绸缪,来应对突发的气候变化。

林清玄说:“芒种,是为光芒植根。”我们不妨从芒种时节开始,为那些祖先留下来的建筑遗产通通排水,撑撑雨伞,保障好它们的安全。像保护好我们的眼睛一样,守护好每一座哪怕是极普通的老房子便是播下了我们的希望,便是延续了我们的光芒。因为那光不仅是祖先们的荣耀之光、我们童年的快乐之光,更是给予我们温暖的乡愁之光、通向幸福生活的信念之光、照亮美好未来的文明之光!

尽管我们每个人心中的那一束光都很微弱,但你的、他的、我的,你们的、他们汇聚起来便能成为我们共同的深沉的文化自觉,那将是中国民族伟大复兴的自信之光、思想之光、希望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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