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天有点黑得早。央视4频道《远方的家》节目已经播完一阵,妻还没有回家。是路上堵车还是她有事耽搁了时间?我不免有点担心。
正准备拨打她的电话,家里门铃突然响了。我从沙发上跃起,快步将门打开,只见妻两手不空地进了家。望着她喘着气微微出汗的样子,我不免好奇:
“提的什么呀?大包小包的。”
“老娘送来的,鸡蛋和艾叶。我说了几次,要她别拿东西,她就是不听!你看这又是五十个土鸡蛋,还有一大袋晒干的艾叶。快七十的人了,亏她提了这么多东西,如何挤公车的?”
哦,又是老娘。老娘上次来看老婆,正好她有事去了乡下。她等到将近中午,才问到妻的去向,就把艾叶送给以前的几个邻居,自己提着蛇皮袋装的一只土鸡回了二十公里外的家。
记得那次老婆回到家已近晚上九点。老娘还是打通了她的电话,颇不好意思地说明了情况,连声说着“对不起小常!”“对不起小常!”。
我开玩笑说:“小常真是好大面子!老娘吃了一肚子亏还倒过来向你道歉。”
妻说:“你知道什么呀,是老娘喜欢我好么?你没看到我们住在一起时多么亲热?”
老娘是我们陪读时的邻居。我们租住在四楼,她租住在负一楼,准确地说是白天做饭都要开灯的地下室。
儿子高二转学,搬家那天我们选了个周日。那天天气晴朗,我们雇请了一台小四轮。司机将车停在街边就办事去了。我们一家三口来来回回上下楼梯搬卸被铺家具,突然听到一个大娘在地下室喊道:“也是来陪读的吧?这么多东西,我来搭把手!”
谁啊?我们都不认识。
我望一眼楼下,满腹狐疑。但还来不及谢绝,她已噔噔噔走到小四轮边,抱起一床棉被上了楼梯。我只得顺便说声“谢谢!”她一连声地说道:“谢什么谢?都是邻居了,还不应该相互帮助?我以后少不得麻烦你们呢。”我们也就恭敬不如从命。
只见她花白头发,鹅蛋脸型,身材较高,穿一件白色的棉绸短衣和青色裤子,上嘴唇略略突出,大概六十四五的样子。我们边搬边聊,才知道她早已在此陪读两年,前些年在附近租了一套二居室的房子,一楼,每月200元钱,孙子上学期高中毕业考上了大学。紧接着外孙和孙女双双考上高中,老娘很高兴,但房租已经涨价,她舍不得每月300元的高价,就花每月150元租了这么个临河的地下室。地下室大致成二房一厅结构,老娘和孙女睡在里间,外孙住了外间。客厅是水泥地面,简单地放着一张方桌和几根条凳,兼做餐厅和厨房。老娘说一楼方便,她们一直烧煤球炉做饭,比烧液化气划算。搬完家,我们留她吃饭,老娘怎么也不肯接受,说:“搬几趟东西就要吃饭啊,你们也太见外了。”就边说边下了楼梯。
以后住得久了,我们逐渐熟悉。有事没事,我偶尔下去看看,或者让老娘给我们炼一盆猪油,或者从她灶上打一壶热水烫脚。老娘每次都特别客气:“要炼油拿来就是。我反正一天没什么事,帮你们炼了油,我还弄餐油渣呷。”或者说:“需要热水葱姜什么的,打个电话,我给你们送来就是,省得下来跑。”
我们也不客气。有时两口子上班太忙,就叫儿子到老娘家吃饭。老娘的男人来了,经常带些土特土产。她送一点鸡蛋、腊红薯片什么的给我们,我们也都接着。家里买了西瓜,我们也不忘给老娘送几片下去。这时她总要客气一番:“这么多西瓜啊?要好几块钱呢,让我怎么好意思?”
老娘在县城陪读,家里一直没买洗衣机。我们要她有什么洗不动的尽管上来用洗衣机就是。老娘开始还有些犹豫,但与我们处得熟了,也就一两个月上我们家来洗一次被铺。她每次都选我们休息日上来,边洗边跟我们拉着白话。从闲聊中我们得知,老娘生有两男一女,孩子们都很争气。女儿跟女婿在镇上做箱包生意,两个儿子跟儿媳在广东打工,家里都盖了楼房。老头子一个人在家守屋,还种了四亩多田,三亩多地,孩子们要他少干些农活,可他哪里闲得下来?还说:“孩子们都外出了,上好的田土放到那里空着怪可惜的。我老头子还呷得做得,哪能让田地撂荒?再说家里喂鸡喂鸭每天要好几斤粮食,还有老太婆陪着孙子孙女在县城读书,少不了也要拿米。难道要我天天在村前村后闲逛,孩子们拿钱回来籴粮买米?”老娘拿他毫无办法。她说:“老头子脾气倔,做事也霸得蛮。有时在家感冒了也不吭一声,自己到诊所买点药对付,难免让人担心。”说到这里,老娘的声音有点哽咽,眼眶里几分潮润。
我们四楼对门也住了一个租户,男人在外地工作,女人说是陪读,却要四处跑保险挣钱。女人长得有点娇小,脸有点黑黄,身材微胖,大概三十七八岁的样子。她每天来去匆匆,有时中午赶不回来,或者到我家搭餐,或者临行跟老娘说一声,老娘每次都答应得爽快。有时我们也到对门串门,少不了说到老娘。她说:“望新街是县里有名的‘陪读街’,街上的人没有谁不知道老娘的。别看她年纪大了,看起来有点瘦不拉肌的,人家年轻时可当过村里的妇联主任呢,干事风风火火,什么事都能说清个一二三四。那几年计划生育,村里做得过火,牵牛、拉猪、拆楼板、掀屋瓦,弄得个鸡飞狗跳,老娘看不顺眼,跟村主任大吵一场。村主任到镇里告状,老娘甩手不干了。”
我说:“老娘看起来很柔顺的样子,没想到也是个烈性子呀?”
女邻居裂嘴一笑:“人啊,都有个脾气,关键看对不对路。老娘的孙子非常聪明,以全镇中考第三的成绩升入县一中,放在农村班读寄宿。开始时踌躇满志,一直名列全班前五,可从第二学期开始迷上电游,再也无心听课,成绩直线下降。老师一谈二批三罚都不凑效,最后电话通知家长。老大两口子都在广东,老头子忙于春耕,老娘和男人简单地做个商量,就背着行李,急匆匆赶到县城,在学校附近租了套房子。她也不打不骂,晚上简单地做了饭陪孙子吃了,守在简陋的书桌前,陪着孙子拉呱到半夜。从长辈无钱读书的苦恼,到农家子弟就读县一中的难得;从父母打工挣钱的辛苦,到一家人供他们姊妹读书的不易;再从村里几个哥哥姐姐跃出农门的荣耀,再到读书升学竞争的激烈。老娘说得入情入理,孙子一一听得仔细,当时就发了狠心,再不踏进电游厅半步。老娘还不放心,坚持一天四次接送孙子上学放学。隔三岔五地,老娘还要到班主任那里探听情况,或者猫身到窗外察看,生怕孙子上课分心,或者晚自习开了小差。通过半学期的细心引导和不停敲打,孙子终于重入正规,成绩跳出低谷,高考一举成功,考上了省外一所大学。”
妻也在一旁听着,这时脱口而出:“老娘真不简单!”
此后发生的一件事却让我对老娘刮目相看。
有一段时间,“陪读街”疯传普通班个别学生傍大款的新闻。说经常有些做生意的或者当官的中年男人,开着豪车来学校带女学生去玩,利用请她们吃宵夜、买手机、买衣服或者陪她们出去旅游等手段,勾引少不更事的女学生上当,然后到宾馆开房,或者每月几百千把块钱包养。老娘听得义愤填膺,发誓要整治这些家伙。她连续三个下午蹲守在校门口,观察接送学生的小车情况。第三天下午6点来钟,其他放学的学生基本走完。只见一台崭新的宝马车停到学校出口靠右边位置。车上坐着一个大腹便便、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头发油光水滑,脖颈上套一条粗壮的黄金项链,左手上一个黄金闪闪的戒指。大约等了十来分钟,一个涂脂抹粉的漂亮女生走向轿车。老娘一个箭步窜到车前,坚决不让豪车移动半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中年男子下车与老娘理论,老娘扯开了喉咙:“今天你不能将这女孩带走!”
中年男子顿时来了脾气:“管你什么事?这是我女儿,我来接她回家!”
老娘毫不畏惧:“你女儿?她母亲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她是哪个班的?班主任老师是谁?”
女学生满脸通红,中年男子一时语塞,老娘趁他一不注意,就将车钥匙拔了下来,一路小跑着奔向校园。中年男子想追,却被保安和围观的群众拦了下来。老娘一口气爬上五楼,一五一十报告了校长。校长立即报告派出所调查处理,并在全校进行整顿,刹住了这一歪风。
生活中的老娘却很勤俭普通。她家里经常一菜一汤,早上也做饭弄菜,说比吃粉面饱饥。偶尔也包一次水饺,肉馅里喜欢掺杂一些菜梗、韭菜之类,也免不了给左邻右舍的孩子送点。如果是周日,她就多预备一些饺面,喊老婆和另一个陪读女子一起下去帮忙,先是叮叮咚咚地剁馅,接着就是边包饺子边扯着闲话,一忙就是半天。中午孩子们回来,一个个吃得大快朵颐,直呼“超级好呷”。
老娘所在的小镇时兴废品收购,她至今仍保留着顺手捡破烂的习惯。无论接送孙子孙女,还是到附近的集市买菜或者散步,只要看到矿泉水瓶子、空易拉罐或者废铜烂铁,她都要顺便捡拾回来,攒在一起卖钱。我们也不好多说什么,就经常把家里没用的瓶子、纸箱之类送给她。老娘每次都感谢不尽。
妻也经常跟老娘饭后到河边或者附近街上散步,熟悉的人觉得奇怪,说小常年纪轻轻的怎么喜欢给老人家散步?不熟悉的人还以为她们是对母女,不无羡慕地说:“你看这个妹子好有孝心,经常陪着老娘散步呢。”我就开玩笑说:“老婆,你从小没娘,干脆认老娘做干妈算了。”老婆没有吱声,却也不愠不恼。
没想到陪读的日子过得也快,晃眼两年过去,儿子考上了大学,我们搬回了市里。好在老婆仍在那县城上班,她还时不时地给我带来有关老娘的消息。说老娘几乎半个月要到单位来看她一次,每次来还带几个苹果香蕉给她,弄得自己都不好意思,有时想塞三五十块钱给她,老娘死活不要。还说老娘的外孙成绩特好,将来准能考上名牌大学,孙女成绩平平,越到后来越不爱学习,亏得老娘看羊一样看着,她还老老实实在班里呆着。不然也可能象那些不爱读书的学生一样,成天上网、恋爱、下馆子呢。
现在的孩子难教难管,我是亲自领教过的。就嘱托老婆中午挤时间多到出租屋看她,将来她外孙、孙女考上大学了一定要表示心意。结果她外孙孙女毕业后,老娘好长时间没跟我们联系。事后才知道,老娘那段时间大病了一场,三个月没出屋,病情一好就想打老婆电话,可惜电话号簿乱了,怎么也寻不到她的号码。直到次年春暖花开,老娘再也憋不住心情,提着一只老母鸡和一捆艾叶来单位看她,可惜老婆已经下乡,老娘错失良机。这次她终于如愿以偿,比亲生母亲见到远嫁的女儿还要高兴,临行前还一再跟老婆说:“小常你喜欢什么土东土西的,就说一声,家里鸡也有鸭也有,白菜萝卜更不用说了,如果想要艾叶泡脚,我就早点上后山割回来晒好,有时间送过来就是。”
我们边吃晚饭边叨着老娘,这时老婆眼里已见几分泪光:“老娘真是太好了。我们也就陪读时做了两年邻居,没想到分开这么久了,她还时刻想着我们。”
我望着一脸幸福的老婆,说:“老是要老人家的东西会驼背呢,也不知道怎么还她人情。”
老婆感叹道:“是啊,亲戚都没这么好呢。老公,我们什么时候一起去乡下看她?”
我立即放下筷子,高高地举起“OK”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