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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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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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挣了三十万

挣了三十万

 

炳友和丁强是表兄弟。炳友家住逸安河边,是个四坦平洋的名叫银岸的大院子。银岸,银岸,顾名思义就是经济活跃、依水靠岸的好地方。当地民谣云:“逸水弯弯抱银岸,银岸好多金蛋蛋。五谷丰登蔗成林,小秤一杆吃四方。”说的就是银岸傍水靠山,田垅宽阔平整,四季瓜果不断。银崖与金岸隔河相望,虽然不是街市,但毕竟近水楼台。一条木船连接两岸,交通往来便利,田里土里出产,过河就可卖钱,比四乡八里条件优越,即使年景再差,吃穿用度基本不愁。不象其他地方,推窗见山,出门是坡,上一次街就象过节,每次买东买西,都得盘算好久、期待好久。炳友常以生在银岸为荣,每次他去外婆家走亲,都充满了自信和得意,是众多小伙伴追随和羡慕的对象。

丁强家远在二十五里外的黄茅冲。黄茅冲是什么地方?“出门要爬坡,落雨泥扯脚,吃饭靠包谷,稻米用手撮”。这首民谣虽然有点挖苦,但也大致反映了黄茅冲的度日艰难。黄茅冲地处利川、回龙两县交界之地,背后远靠高山,四周全是丘陵,中间一个方圆里多不到两里的山谷。山上遍地黄茅,偶尔几棵松树,一到秋天就白絮飘摇,时有野狗和黄鼠狼出没。山谷有口古井,但村落傍山而建,挑水要走里把山路。村里田土不多,南北两口池塘,但一年有大半年见底。村里十几户人家,完全靠天吃饭。与银岸相比,简直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丁强与炳友年龄相仿,一个七月尾,一个九月初,中间隔了四十天不到,都是奶奶(外婆)的宝贝疙瘩。只可惜他们刚记事的时候,奶奶(外婆)就因病去世。其实也不是什么大病。那天刚好是丁强两岁生日,奶奶去后山扯花生,准备煮一点花生加两个鸡蛋给小丁强过生,不巧突降阵雨,路上泥泞,奶奶淋湿一身,下坡时不小心摔了一跤,脑壳磕在石上,顿时鲜血直流。爸爸和叔叔闻讯大惊,赶急赶忙送往地区医院,却因路途迢遥,奶奶在途中就咽了气,成为一家大小永远的痛。

小时候,丁强最喜欢到姑姑家拜年,常常一住就是四晚或者六晚甚至八晚,暑假也爱来银岸玩儿,跟炳友一起下水游泳,在河边打水漂,或者在沙滩上挖井、捡甲鱼蛋,有时也到镇书店看书。在村里村外打打杀杀,炳友可以陪他从天光玩到天黑,到书店看书,炳友却呆不上一刻钟就要催丁强离开。丁强哪里肯动?总是“再看一会”、“再看一会”地应付,有时干脆让炳友先走,自己不到吃饭时刻不得挪脚。炳友也懒得管他,反正自己有的是朋友玩儿,或者是街上同学,或者是本村伙伴,他们三五成伙进网吧、打台球、吃刨冰、爬碉堡山,嗨得不知姓甚名谁。有时丁强也邀炳友去黄茅冲玩儿,但十有八九没有结果。“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我难得行哦。”除非父母相逼,他偶尔去给两个舅舅拜年,他才不想到那山旮旯去呢。那里要嗨没地方嗨,要吃没什么吃,除了红薯包谷,就是包谷红薯。

炳友说:“你要是妹子就好了,长大了嫁到我们村里。”

丁强不以为然:“我才不呢。嫁到你们村有什么出息?”

“你傻啊?!你又不是牛羊,舍不得黄茅冲遍山黄茅?”

“你才是牛羊呢。我要发狠读书,将来读高中,考大学。”

“炳友,你也发狠好么?将来我们一起上高中,读大学。”

“我哪是那块料子?一看到书就想打眼闭(瞌睡)。”

“世上没有天生的秀才。我爸爸妈妈说,只要你下决心做一件事,就没有做不成的。关键看你吃不吃得起苦。”

“我们银岸土地肥沃,活路轻松,少读点书又不得饿死,我干嘛要受那份洋罪?”

“你呀——简直让我无话可说!”丁强摇了摇头,从此寒暑假很少来银崖走亲。炳友开始有点不安,渐渐也就习惯。有时大人觉得奇怪,丁强都以学习忙为由搪塞。

初中毕业时班上五个同学考上高中,其中本村一个、邻村两个,还有两个住在街上,炳友当然不在其列。他自己不痛不痒,父母也没有过多责怪。父亲是个木匠,走南闯北做手艺。离开学校后,炳友有时去工地帮手,做些搬模板、拉锯子、起钉子之类的小工,开始还有点新奇,但不到三天就懒洋洋的打不起精神,早晨要喊三遍才能起床,太阳一露脸就想找地方躲荫。他爸本想带他学徒,将来好有个手艺在身,吃饭娶亲不愁。可他根本就不上路:“我才不学木匠呢,年头忙到年尾,天天吃锯木灰。”

“不吃锯木灰,你还能当教书先生啊,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我宁肯当乞丐也不学木匠!”

“哎哟,看样子你翅膀硬了呀。赶快去发大财吃香的喝辣的,不要跟我在这吃小菜豆腐。”

“走就走。我明天就去广东打工!”

第二天,炳友就向他娘要路费。

“要多少?”

“200块。”

“要200块钱干什么?你狮子口也开得太大了呀。”

“去广东200块还多?又不是上网、打台球。”

“哎呀,我的爷(当地方言,爹的意思)啊,你还不到十六岁呢,小小年纪就去打工,哪里吃得消呢?”

“广东天大地大,总有我的活路。我好歹初中毕业,还怕被人吃了不成?”

“好,好,好,你初中生,比你爷娘强,有本事,但哪个厂子敢用童工?不怕罚款罚死?好歹在家里再呆上一年,等满了十六岁,随便你下广东去上海好么?”

老妈讲得在理,炳友不得不在家窝着,但除了偶尔上山看牛,他既不下地干活,也不挑菜去卖。有时老妈忙不过来,他也懒得管她:“强哥说的,卖菜能有什么出息?如果有本事,就要到外面去闯。”老妈可能顾及他的年幼懵懂,也就听之任之。这一年里,他呆在家里,不到日上三杆不得起床,三天两头往县城跑,结识了更多朋友,也学会了抽烟打牌搓麻将。到县城嗨时也到县一中找过强哥一次,但请丁强看录像不去,跟他煽白话,讲不到三五句就要看书写作业了,气得炳友再也没进一中校门。而丁强也不计较,决心读自己的书,走自己的路。他的学业成绩一直稳居前十,三好学生奖状在家里贴了满墙。

转眼三年过去,丁强一炮打响,考上省商学院,与邻居丁欣、小露一起,幸运地成为黄茅冲第二十八、第二十九、第三十个大中专学生。小小的黄茅冲,十几户人家,恢复高考后每年都不落空,今年又同时考上三个大中专学生,再次成县内外人们关注的热点。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丁强兴冲冲走了二十五里山路,给姑爷姑妈报喜。姑爷在外地做工,闻讯特地赶回,杀鸡捞鱼好好招待两天,临行还打发他400块钱红包。可惜炳友远在广东,不能与他一起分享成功的喜悦。

   炳友十七岁那年去了东莞,说好跟一个亲戚进厂,但当他坐完客车坐火车,下了火车转大巴,下了大巴乘公交,第三天赶到东莞厂区时,厂里招工名额已满,他被拒在门外。亲戚不是领导,在厂里也没有过硬关系,只能劝慰炳友到附近慢慢寻找。炳友骂了几句朝天娘,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在厂里借宿。第二天天一亮就坐着公交车满世界看广告、问消息,中午随便啃了两个面包,直到晚上十点才回到厂区。这时工厂大门紧闭,喉咙喊嘶都没人理他。好不容易等到亲戚露面,他却告诉炳友,厂里已经发现他违规留宿客人,对他进行了处罚。炳友再也没地方搭铺,身上余钱不多,只得返回火车站将就一夜。如此这般折腾了三天,炳友累得筋疲力尽。期间也有工作人员制止,炳友嘴上答应马上离开,也提着行李走了出去,可工作人员一转背,他又从室外折了回去。

第四天还算幸运,一出门就碰到同学小伟的哥哥小刚,他正在火车站送客。两人寒喧一阵,得知小刚在电子设备厂当主管,那里正缺人手,便介绍他进厂当了学徒。学徒期工资不高,一个月才800多元收入,转了正也才一千挂零。他一天至少一包香烟、两包槟榔,隔三岔五地还有朋友来玩,少不了要吃宵夜、喝啤酒,有时还到老乡开的麻将馆里搓几把,一个月工资常常月初接不到月尾。他自己感觉压力山大,朋友们更是力劝他辞工。

“大老远来广东打工,我不在厂里呆着还能干啥?”炳友初来乍到,明知村里那班后生几乎没人进厂,但真要他辞工去干点别的,心里还是没底。

“炳友你有点出息行不?进厂做苦工是小娘们的活路,我们年纪轻轻的天天在流水线上卖命,你觉得值么?”

“我才出来,总不能现在就回去吧?那样即使爷娘不骂,这张脸往哪里放啊?”

“没谁要你跑回去啊?可你也不想想,你在电子设备厂打工,一个月千把块钱工资,除了吃的用的,袋子里能留下几个钢鏰?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发财?”

“发牛××财呢。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

“是咧,是咧。所以嘛,我们要勤动脑筋,多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偷还是抢?违法犯罪的事可不能去干。”

“谁要你杀人放火抢银行了?广东就是金山银山,只要我们兄弟肯钻,金矿银矿还不任凭开采?”

于是他们无数次地喝酒,无数次地商量,最后决定平时到长途大巴上跟车,年节做倒卖火车票生意,做所谓的黄牛党。黄牛党是非实名制售票时代的产物。那个时候,火车站都在窗口或者代售点卖票,一些人在春节期间大量囤积车票,让更多的人买不到票,从而将手中的票高价卖出,赚取巨额差价。

炳友他们各显神通,分别找到两家客运公司,联系到3台跨省大巴,两个人负责1台,两天一个来回,活儿轻松快活,收入成倍增长,还可以轮休。不觉到了年底,家里大人催孩子回家过年的电话不断。可他们哪里听得进去?好不容易看到发财的机会,谁还顾得上过年过节?他们将父母的催促丢到一边,6个人坐下来重新调整分工,留下3人跟车,其余3人进驻车站,公关的公关,卖票的卖票,放哨的放哨。他们每天早出晚归,钞票滚滚而来。虽然两次被警察逮住,但由于事前疏通了关系,他们转眼就被放了出来。紧紧张张干了一个多月,每人分得现金3万多元。除去各种开销,炳友存款将近3万。第一次拥有这么大一笔存款,炳友喜滋滋的,赶忙打电话告诉老妈。老妈也很开心,大赞炳友脑壳活、有出息,要他把钱存在银行不能乱用,将来好回家建房娶媳妇。其他的父母估计也会有相似的嘱咐。

管他娘呢,累了一个多月,哥们也该放松放松。于是春运过后,哥们除了照常跟车,轮休时就凑在一起上网、玩牌、打台球,有时也买点彩票,但十回有八九回落空。即使偶尔中上几十百把块钱,往往又在大伙的起哄声中丢进了彩票箱子。还不如泡妞来得实在呢。于是哥们有事没事到工厂附近转悠,看到妹子经过就打呼哨,套近乎。没多久,大伙就各有所获,夜宵桌上随即壮大了队伍。吃烤肉、喝啤酒,大家不到12点不散;溜旱冰、看录相、K歌,已成为家常便饭。

炳友年后也谈了个女朋友,名字叫小丽,自称四川江油人,长得俊俏可人,张口温情蜜语,一下子把他迷得神魂颠倒。他既不让她进厂,也舍不得要她跟车,还特意租了套两居室的房子一起生活。小丽平时跟姊妹们玩牌、打电话聊天,炳友一有空就带她逛商场、看风景、吃夜宵,给她穿名牌,戴金玉,打扮得漂漂亮亮。

甜蜜的日子潇洒过,潇洒的日子蜜蜜甜。五一时,小丽哥哥结婚,炳友让她做了4888元人情,小丽面若桃花,对他好好犒劳一顿。8月份,小丽奶奶心脏病住院,炳友又给她5000块钱救急,小丽揉着他的双肩,表达了无限感激。

但时间不到半年,存款所剩无几,炳友略略感到不安。七月初七,商场促销,铂金项链八折优惠,小丽看到一款吊坠项链两眼放光,炳友自知囊中羞涩,要她下次再买,小丽一下子电闪雷鸣:“你还是个男人啊?连一条项链都买不起,我跟到你还不一辈子受穷?”

“我——”炳友还想解释几句,小丽甩手出了商场,招停一辆的士回到出租屋,收拾起全部家当走了,以后再也没有露面。

丁强七拼八凑进了大学,但家里已经不堪重负。妹妹即将初中毕业,母亲长年痛风,几乎干不了重活。父亲在养路班做了八九年临时工,钱没挣到几个,却由于常年在黄砂路上吸灰,不幸患了矽肺病,经常呼吸困难,胸疼,咳嗽,一个月看病吃药都得百十元开支。但由于他在养路班多是季节性临工,跟单位没有签订劳动合同,被辞退时没有得到任何经济补偿。幸亏家里的田土不多,农忙时有叔叔婶婶帮忙,父亲一边在家养病,一边干些看牛、喂鸡喂鸭之类的农活。

丁强含泪离开家乡,发誓要混出个人模狗样。于是他上课特别专心,一到课余时间便想办法做兼职、抓收入,先在学校附近卖包子馒头。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别的同学还沉浸在甜蜜梦乡时,他已经站在热腾腾的包子铺前,挣一毛钱一个的工资,还可赚一顿免费早餐。后来觉得收入偏低,又挤公交车从河西去河东给人做家教。丁强学的是财会专业,但他数学成绩优异,所以教授中小学数学也算得心应手。因此他除了每次不拉的奖学金,还有经常性的兼职收入,不但生活费可以自给,从大二开始,就连学费都一并自己解决,有时还有点盈余,带回去贴补家用,让村里的大爷大婶们赞不绝口。

毕业时赶上了统招统分的末班车,被安排进县百货公司。百货公司曾经是县里的头牌企业,掌管着日用物资供应的生杀大权,是老百姓倾慕和追捧的对象,除非上面或者县里有过硬关系,一般人轻易进去不了。本强毕业于省商学院,学的是财会专业,而且学业成绩优秀,进入百货公司也算顺理成章。只是丁强还不知道百货公司已经在走下坡路,进百货公司工作的指标不再那么抢手。

百货公司位居县城中心地段,楼高四层,一二楼营业,三楼办公,四楼是员工宿舍。丁强在三楼上班,四楼住宿,日子过得轻松而惬意。那时大学生还是天之骄子,丁强进公司不久就成了大姐大婶们关心的对象,有给自家女儿物色对象的,有给亲戚朋友牵线搭桥的。当然也有在县城工作的高中女同学对他抛出橄榄枝。丁强一时看花了眼睛,想烂了脑壳。他左挑右选,最后看中在县医院当护士的付珍。付珍长得身材高挑、眉眼秀丽、鼻梁挺拔,颇有几分明星风范。她毕业于市卫生学校,父亲是志愿兵转业,在县机械厂上班,老家就在银岸隔壁村,与姑父他们山水相连。他们头年恋爱,第二年结婚,结婚当年生得一女。女儿出生时,付珍和父母都有几分不快,丁强却不怎么在意,有时还跟妻子开点玩笑,说生崽是个名,女儿才是父母的贴心小棉袄。

可是好景不长。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私人商店蓬勃兴起,没几年功夫,百货公司就被挤得无路可逃,连发放工资都十分困难。有门路的纷纷外调,有本事的辞职单干,还有些年长的便申请内退。丁强既不可能调离,也无法靠一份内退工资养活,况且他远远不到年龄。辞职单干也不现实,一是他刚参加工作不久,自己没有本钱,家里也不可能帮他;二是他好不容易考上大学,有了这么一份工作,突然要不管不顾地离开,确有几分不舍。那就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期待政府采取过硬措施,百货公司能够峰回路转。他坚持每天按时上班,下班按时回家,但只能领70%的工资。70%就70%,上班总比下岗强。

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也阻挡不了。2005年县百货公司改制,百多个职工吵吵闹闹,一会找经理算账,一会到县政府上访,一会又上街游行。父母远在乡下,对丁强的工作没有太多发言权。岳父老付自身难保,机械厂也在风雨飘摇当中。妻子却一天到晚在耳边鸹噪不休。她一会埋怨男人当初不该来百货公司,一会怪他太老实、没门路,一会又劝他转隶到即将成立的利川百货有限责任公司工作。这时炳友来百货公司嗨,正碰上付珍休假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便邀约一班人在家里连打了三天麻将。丁强对打牌没有兴趣,倒想了解了解到沿海地区一些情况。但炳友似乎很忙,一放下饭碗就有人喊“坐起——”后来被表哥逼得没法,就撂了那么一句:“树挪死,人挪活。表哥堂堂本科大学毕业生,学的又是热门专业,哪能在一棵歪脖树上吊死?”丁强想想也是,但真要买断工龄,他还有一点犹豫。

炳友已经二十五岁,母亲给他相中一门亲事。女方是本村姑娘,名字叫晓岚,小名叫兰兰,十八岁起在北京给人当保姆。炳友家姓付,是村子里的大姓,他家住渡口码头边。兰兰姓陈,在村里属独门小户,她爷爷当初从河南逃荒过来,恰好赶上利川和平解放,便在依山傍水的银岸安家。兰兰比炳友小两岁,虽然谈不上花容月貌,但模样还算周正,身体结实,手脚勤快,待人和气。炳友母亲看着她长大,有意娶她为媳,便托邻居李嫂上门提亲。陈家本想把兰兰嫁在金岸银岸,又对付家知根知底,自然不会反对。于是双方相亲的环节省略,端午节直接订婚,十一国庆节举行结婚大典。

结婚那天大摆酒宴,丁强从县城赶回吃酒。炳友见到表哥喜不自禁,夫妇频频敬酒,他却强作笑颜,喝了几杯闷酒。尽管如此,丁强还是在姑姑家住了两天。一是他暂时赋闭在家没事;二是百货公司改制以来,他心里颇有几分郁闷,很想找个地方散心;三个也是想找炳友好好聊聊,继续打探一些广东沿海改革开放情况。炳友头天没空,第二天专程陪表哥在银岸、金岸转了一圈,看到院子里到处是麻将馆,金岸老街有几分冷清,丁强不觉皱起了眉头。小时候到姑姑家玩,田里土里到处是忙碌的人影,农忙时插秧打粮,见缝插针浇肥种菜。一大早,姑姑家的阶沿上就响起踢踢踏踏的脚步,卖菜的挑着担子吱扭吱扭,赶路的一个个行色匆匆。只有晚上没事时,大家聚在一起歇凉或者围在火塘边说古。金岸老街依河而建,一条溜光的石板路,供销社、杂货铺、饺面馆、裁缝店、理发店、铁匠铺、榨油坊、新华书店等等林立两旁,逛街的熙熙攘攘,卖货的手脚忙碌。而今新街两纵三横,一大片水泥森林侵占了曾经的良田沃土。老街这边生意萧条,街正中的新华书店已经不复存在,挂上了逸安照相馆的大幅招牌,三三两两照相的人们进进出出,成为老街难得一见的热闹风景。

晚上有人推牌九,炳友硬拉丁强去看热闹。只见一大堆人围在一起看庄家齐牌发牌,用手中的两张麻将牌与庄家手里的两张牌比点子大小,点子大的赢,点子小的输。赌注大小由参与者自定,有五元十元的,也有二十五十的,多的押到一百两百。参赌的有做生意的大佬、做手艺的匠人,也有贩买贩卖的商贩和做田务土的农人,还有在家带孙子孙女或者外孙外孙女的妇女。牌九一两分钟一把,钞票飞来飘去,一会众人眉开眼笑,一会庄家面前票子成堆,一会又看见人垂头丧气而去。丁强站在旁边看了十几分钟,炳友手心发痒,连押两把两把皆输,大伙笑他情场得意赌场失意。丁强赶紧拉他离开。

路过大食堂时,又看见围了一屋人在买码。这是一栋宽敞的红砖平房,位于村子中心,一大两小共计3间房子,是大跃进时代专门修建的生产队食堂,包产到户后一直空着,不知什么时候成了赌场。室内光线有点阴暗,四周摆了一些条凳。有的人拿着粗劣的码报,有的人手里捏着电筒,也有人吧着纸烟。他们或者直奔主题,或者犹犹豫豫,或者与其他人争三论四,说前天出了猴子,昨天出了兔子,今天很可能出龙或蛇。也有人反其道而行,昨天出兔今天还会出兔,甚至可能连出三晚。别人问:理由呢?还用说?兔子都是一窝一窝的。众人便笑。你们别笑,到时候真出兔子莫怪我没提醒你们。于是有人掏钱买兔,有人买龙买蛇,也有人继续观望。坐在老式书桌前的代理商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看起来有点面熟,他边收钱边做登记,偶尔还给在场的烟民发一轮纸烟。炳友看得眼睛放绿,丁强一把将他拉回了老屋。正好姑姑从新房那边过来,两兄弟便陪姑姑姑父扯了半夜白话。十点来钟姑姑催炳友回去睡觉,他却拿出手机跟新娘子告假,兰兰倒也通情达理,让炳友在老屋陪了丁强一晚。

蜜月一过,兰兰就打电话辞了北京的工作,随炳友回了深圳。炳友继续跟车,兰兰进玩具厂当了工人。做了才一个月,炳友就要求她辞工,跟他一起去做倒票生意。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今年不比往年。国家对春运工作特别重视,打击“黄牛”力度空前加大。各个车站对倒卖车票既有明查也有暗访,既查“黄牛”,也防内贼,虽然也有人铤而走险,但难度越来越大,风险越来越高。炳友好不容易弄到一批车票,要求兰兰与他单干。车票有贵有廉,距离有远有近,分别加价100块、200块一张,特别紧张时还可以上涨,如果干得顺手,赚五六万元不成问题。

可问题就出在这“如果”上。第一天去兜售车票,内线告诉他们上级会来检查,希望他们避开锋芒。他们不想伸手被捉,只得在远离车站的街边走卖,逢人便问是否要票?十个九个投来白眼,偶尔一个想买车票,却也很难对得上线路、时间或者嫌弃加价太高。一天下来票没卖出几张,还差点被联防队当小偷抓了。第二天进军车站,以为检查组已经撤离。他们一个放哨,一个交易,生意明显好转。突然一个背包男子拍了拍炳友肩膀,问:“能否搞到便条?”

这是买卖黑票的行话,炳友自然明白:“没问题,要几张,到哪里?”“要两张,次日到绵阳的。”炳友给兰兰使了下眼色,让她带着票到附近巷子出货。兰兰有点神色慌张地带着男子走过站前广场,刚刚拿出车票,就被那个男子逮住。几乎同时,炳友也在售票厅旁边被隐藏在旅客中的男子同伙擒住。原来检查组派几个人化装成旅客,趁人不备杀了个回马枪,就连车站工作人员也被蒙在鼓里。这次他们被扣留7天,没收了所有车票,还交了8000元罚款,并写出书面检讨四处张贴。两口子亏得屁股现肉,其他兄弟也被打压得无处立足,罚款的罚款,被拘的被拘。炳友回家蒙头睡了三天,说:“深圳不是人呆的,早知这样,还不如跟爷老子学木匠呢。”“别说气话。你就是学了木匠,还能剁几天斧头?”便跟弟兄们喝了一顿闷洒,老老实实回去跟车。兰兰强忍着泪水,再也不敢涉足“黄牛”生意。

兰兰想回玩具厂上班,却让人白白挖苦了一顿。应聘到一家酒店搞楼层服务,不幸遇到一条色狼,差点让人占了便宜。跟人去学按摩,炳友哪里能够放心?三天两头去按摩店盯梢,还趁兰兰不备,与一个按摩小组眉来眼去,有了苟合之事。

炳友也常带一些狐朋狗友前来消费。这些狐朋狗友规距的在兰兰面前喊一声嫂子,不规距的只要炳友不在眼前就对她动手动脚。有时兰兰冲他们发火,他们就嘻皮笑脸:“只许本哥玩妹妹?不许嫂子玩弟弟?”

“放你妈的狗屁,滚一边去!”

“滚什么滚?只怕本哥哪天让你从深圳滚回银岸呢。”

这时那个按摩女正好从门口经过,几个烂崽就势起哄:“靓妹,我们嫂子就在这呢,你挖墙脚的本事真高!”兰兰一下子被击中要害,回到家严加拷问,炳友既不承认也不否定:“你都到那种地方上班,我干嘛不能去那里快活?”咽得兰兰立即辞工,借钱买一辆三轮车去贩卖小菜。

贩卖得起大早。常常早上三四点钟,人们睡得正香,兰兰就得骑着三轮车去水果蔬菜批发市场进货,挑新鲜、便宜的时蔬批发,然后到农贸市场零售,赚五毛一块的差价。兰兰自小在银岸长大,耳濡目染村里的小买小卖,称秤、算账不在话下,嘴巴也生得乖巧,当时又值春节期间,常常一车货不到中午就卖得精光,有时手气好还返回去做第二轮生意。春节个把月净赚六千多块现金。春节过后生意有些回落,但一天100多块钱收入十拿九稳。倒是炳友的跟车生意渐渐清淡,进入二月时,不但票价打折,而且载客率总在百公之三四十之间徘徊,有时运气不好,诺大的车厢没有几个乘客。车主跑得没劲,炳友常常牢骚满腹。兰兰有时劝解几句,可他哪里听得进去?要么一有空就跟一班朋友喝酒,要么就到麻将馆打牌或者跑去买六合彩。赢钱时请人下馆子,没钱时就向兰兰伸手或者从她钱包里偷拿,两口子为此没少吵架

丁强南下广东还算顺利。他正牌本科毕业,学的是财会专业,又有多年工作经验,用一些企业高层的话来说,拿起来就能用。他到深圳时借住在炳友的出租屋里,先后发出5份求职申请,获得3家单位回应。他一一前去面试,既有深厚的专业知识,又有清晰的工作思路,还有看起来健康结实的身板,所以立即获得面试考官的认同。经过反复权衡比较,他选择了深圳一家大型贸易公司,担任了主办会计。他工作中兢兢业业,为了工作不惜加班加点,做事敢于坚持原则,尤其精于核算分析,逐渐取得主管信任,上班3个月按期转正,工作半年获得晋级。一年后主管荣任副总经理,丁强接替了他的主管职务。

财务部藏龙卧虎,有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有公司高层的皇亲国戚,也有在财务部任职多年的老将。丁强初来乍到就能荣升,炳友夫妇由衷感到高兴。晚上兰兰特意整了三菜一汤,请他过来喝酒。菜有家乡带来的腊肉,有广东出产的海鲜,有兰兰现炒的花生米,还有清淡透亮的煲汤。酒是家乡品牌的窖藏金六福酒。两弟兄推杯换盏,直喝到晚上12点才散。

丁强掩门而去,炳友却无睡意:“表哥什么都好,就是太正统了。现在是商品社会,哪个不是使尽了手段捞钱?可他倒好,走到哪里都只晓得做哈巴事,白白占着好的岗位。”

“你不做哈巴事,又挣了多少钱在哪里?”兰兰不以为然。

“我要是表哥,早在县百货公司就发了。你看他们那些领导,哪个不赚得盆满钵满?有在市里省里买房的,也有在县里买地皮修房子、置门面的。可他老夫子倒好,除了上点死班,就是看书,既不串门,也不打牌。书能当饭吃么?怪不得当了多年财务股长,还当不得人家小车司机。现在在深圳贸易公司上班还是旧习难改,也不知哪天才能开窍?”

“人家脑壳不开窍还当财务部经理呢,你呢?三百斤的野猪,就只一个嘴巴子。”

“头发长,见识短。我懒得跟你计较。”

其实这样的争论不是一次两次,最后总是炳友理屈词穷。兰兰越来越看不惯炳友自以为是的样子。

这时兰兰的贩菜生意兴隆,她索性租了个铺位经营,每天的销量大增,收入自然增长。她多次同炳友商量,既然跟车生意要死不活,不如跟她一起贩买贩卖,只要俩口子齐心协力,一年赚十多万没有问题。炳友却不想去卖菜,连农贸市场看都懒得去看一眼:“每天去跟人磨嘴巴皮,还要大清早去进货,我最讨厌了。”

“除了红样样的票子,还有三个四个坐在一起打牌、喝酒,你哪样不讨厌?”

“这话你算说对了一半,打牌喝酒我是喜爱。但对于钱财,我看得越来越淡。”

“睁眼说瞎话,刚才还在议论表哥不会捞钱。我看你根本不是不爱钱,分明是想天上掉馅饼呢。”

“你看我象贪钱的人吗?你去问问我的朋友、老乡和同学,哪个不讲我炳友豪爽大气?”

“你那是耍大方,用一句老话来讲,就是懵懂懵懂,挑担水桶,倒了一头,不知轻重。”

“什么意思?”

“这也不懂?怪不得说,当初老师要你读书,你偏要揿到麻怪(青蛙)阉猪(当地俗话,意即不好好读书)。我们闯荡深圳这么些年,到底挣 了多少钱在哪里?眼看两个孩子一天天长大,将来读小学升初中,上高中考大学,那得多少钱对付?”

“读得起就读,读不起就初中毕业出来打工。”

“又讲这样不负责任的话。你大字不识几个,难道子子孙孙也要象你一样没得出息?”

“我不负责任你负啊?送他们读研究生读博士我都没有意见。”

“双方父母也不要管么?家里的房子老旧不堪也不要管么?”

“你能干你管啊?我又没有阻止你。”

“真是一天比一天混帐!”兰兰在心里恨恨地骂道。

可是炳友我行我素,一有空就去买码、喝酒,跟女人开或晕或素的玩笑。有时班也懒得去上,在麻将馆里从天光坐到天黑,再吃宵夜、看录相熬到深夜。兰兰忍无可忍,就想劝他无论如何找点事做:“表哥在贸易公司当财务部经理,介绍个把人进去应该不成问题。”

 “我又不是大中专毕业,到那里去守大门?”

“就你死没出息!贸易公司那么多部门,你到哪不可以挣口饭吃?”

“要去你去。我已经自由惯了,才不想去受人管呢。”

“你以为你是谁啊?毛猴子还想上天?”

“我不想上什么天,只想过几天轻松日子。”

“你轻松了,我轻松么?你父母子女轻松么?我脑壳愁起簸箕大呢。”

“哎呀,别啰嗦了,我听你的还不行么?”听到这,兰兰稍感宽慰。便又专门做了三菜一汤,外加一份点心,约表哥过来吃饭。炳友下午在麻将馆打牌,兰兰电话催了三次,他才不情不愿地离开。酒桌上兰兰殷勤劝菜,两兄弟干了2瓶白酒,还弄了两瓶啤酒嗽口。两瓶白酒见底时,兰兰说:“炳友的跟车生意做不下去了,想请表哥帮忙在贸易公司谋个差事。”

“没问题呀,我们总公司加上5个公司,上上下下300多人。只要炳友想来,随时都可安排上班。”

“你们那里人才济济。我一个初中生,去给你筛茶倒水搞卫生?”

“说哪里话?老弟好歹在广东闯荡这么多年,还这样没有自信?我知道你写写画画不行,但多少有些工作经验。到报关商检部上班怎样?专门负责到政府部门报关,保你干得顺风顺水!”

“行。只要不要我算账写文章,要我跑腿耍嘴巴皮肯定没问题!”

表哥说话算话,炳友第三天就成了一家贸易分公司的专职报关员,试用期工资3000,转正后每月净收入5000,每个季度和年底根据分公司效益,一次可领三四千甚至一两万不等的奖金。有时晚上或者节假日加班,分公司还发几百元钱补助。相比跟车和倒卖火车票生意,收入明显稳定而且丰厚。

但炳友三天两天喊累,一要他加班就牢骚满腹。过去的一些狐朋狗友也经常来找他,他就经常以自己生病、老婆出车祸等理由请假,跟他们一起打牌、泡巴、吃宵夜。还经常借故跟几个同乡一起溜回金岸银岸玩上几天。

     “哎哟,炳老板回来了呀。发烟!发烟!”

“烟嘛,没问题。请你泡妞怎么样?哈哈哈哈——”

“泡妞就算了,喝酒嘛。随叫随到!”

于是一班哥们在金岸街上几家象样的店子轮流吃到,炳友每天醉醺醺地回家。老娘老爷骂也骂他不听。

“ 炳老板在深圳发大财了!?”

“这有什么奇怪?人家老表在贸易公司当老总(实际是财务部经理),大树底下好遮荫,炳老板想不发财都难咧。”

“听说三万多块钱一月,还有奖金、背手(当地方言,指红包之类的灰色收入。)”

“兰兰更厉害呢,人家开了家蔬菜批发公司,年收入几十百把万呢。”

“我们老付家祖坟里冒烟了,我们也能跟着沾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炳友炳老板已成为金岸、银岸的新闻人物。他的家里,串门扯闲话的多了,给他爸妈送酒送菜的多了,有事没事逗他子女,给他们送好吃的也多了起来。他每次回家,家里都门庭若市。逢年过节,打电话发信息祝福的更是接连不断。

老家的人情来往也明显增多。遇到孩子或者老人生病,打个电话向炳友借三五千块钱,炳友跟兰兰商量,兰兰自然却不开情面。兰兰哥哥建房,开口向她借款三万,兰兰二话没说,立即从邮局电汇了过去。没多久,炳友的婶娘得了胃癌,需要到省城住院手术,又向他们借了两万。还有两方的红白喜事任何人不能拉下,侄子考上大学必须奖励。自家的孩子开支也越来越大,父母去年相继过世又花掉了4万多元。炳友向来不管家务,兰兰开始还不十分在意,但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短短三四年时间,兰兰已经借出去十一二万。还好,存折上还剩下十八万,加上借走的,两口子辛苦打拼多年,好歹还余下三十来万。如果父母不走得那样急,那么家里的存款还会多上几万。

炳友有点沾沾自喜:“八十年代崇拜万元户,我们现在挣了三十万,在金岸银岸也算得上土豪了。”

“你呀,就是吃不得饱饭,只晓得吹牛,怪不得向我们借钱的起线线呢(当地方言,接连不断的意思)。不过话说回来,我们是不是利用这笔钱做点什么,省得乱七八糟花了。”

“有什么好做?炒股风险太大,放高利贷又不准许。”

“我们在深圳买套房怎样?省得在外面租房,一个月花五六百元租金,房东还三天两天喊涨价。”

“你有点宝哦,我们农村人出来打工,哪个想在外面安家?再说在深圳买房,两万多块钱一个平方呢,买十个平方可以在老家修一栋洋楼。”

“城里的房子升值快啊,说不定三年五年就能翻番。你想祖祖辈辈守在银岸挖宝啊?”

“那么钱呢?三十块钱只够打汤吃,况且我们还借出去了十一二万,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收回。”

“按揭呀,先交首付,然后贷款,按月还贷就是。”

“你脑壳进水呢,买60个平方差不多要150万,除去首付45万,要贷款105万,一年利息得七八万,划得来么?况且我们连首付都交不起。”

    “首付不够可以借呀。利息哪有赚得多?”

  “一年要还十多万呢,还要吃穿用度,我可不想背一座大山生活。与其在深圳买房,还不如回老家修房呢。三十万块钱可以修得漂漂亮亮。”

“真拿你没得办法——”兰兰只得将买房的话题搁起。

半年后,贸易分公司生意严重滑坡,炳友成为第一批裁员对象。丁强闻讯给分公司老总打电话说情,人家一一述说了炳友几年来在分公司的点点滴滴,丁强不好意思地挂了电话。

兰兰为他丢了一份好工作感到惋惜,炳友却并不在意:“没什么了不起的,我正好回去修房。在老家建一栋洋楼,有地方养老,比什么都好。”

“不知道羞呢,才四十岁就喊养老。”

“那你养我呀。你好好做你的生意,帅哥天天在家给你做饭拖地。”

“切——”

丁强这些年也挣了不少钱,大部分寄了回去。付珍单位的待遇也好,除了正常的工资收入,还有一些奖金补助,她虽然爱打点小牌,但过日子还算节俭细致。前几年正巧碰到县医院集资建房,她比较轻松地购置了一套三室两厅一厨两卫的房子。房子就在县医院的后院,推窗见山,出门不远就是河岸,离城中心不到1公里,旁边就是县一中,生活读书都很方便,在小县城也算有了比较理想的安居之所。丁强基本上一年回家两次,一次是回家过年,一次是年中休假。有时也想把付珍调到深圳,但她习惯了县城的生活,舍不得离开同学朋友,更想在身边照顾父母,培养教育儿子,丁强也就不再勉强。

丁强在贸易公司上班,自然也少不了灯红酒绿,但他除了非参加不可的应酬,一般都喜欢在食堂就餐。业余时间不唱歌不跳舞,只喜欢看书、游泳、打羽毛球,维持了他特立独行的个性。当然也有人笑话他传统古板,不懂享受,他不以为意。炳友有时也想教丁强打牌,被他臭骂了一顿。曾经也有人对他暗送秋波,让他心生波澜,可他力排杂念,坚持不突破底线,让人敬而远之。前些年贸易公司效益不错,他除了每月寄钱回家,还存了点私房钱,想积累一笔资金,以备不时之需,也想将来一家人有时间到外面走走,带老婆孩子开开眼界。开始三五千、一万两万地存,资金渐多时,他就开了个户头炒股,后来又购买了部分基金,雪球越滚越大,不觉积累到了三十多万。这时朋友想买婚房,请他做些参考,陪同一起看房、议价,慢慢地对房市有所了解,觉得深圳房地产市场已然兴起,现在房价不高,投资房产应该是不错的选择。朋友十分认可他的分析,就鼓动他尽快下手。丁强开始还有点犹豫,一是手头资金明显不够,二是担心付珍会站出来反对。朋友就给他打气:“过了这个村就难寻这个店呢,现在两万多一平,说不定明后年就涨到三万五万,后悔都来不及呢。”

“我家才住进新房不久,老婆不同意咋办,还不吵翻天去?”

“女人都很现实,你可以跟她算账,现在就算买个两居室的小房,不到三年至少可赚100万,靠她工资收入,差不多要干到退休。”

于是打电话跟付珍商量,付珍果然嚼了许多啰嗦。丁强就跟她算账,还向她老老实实报告了私房钱的情况。付珍明里骂他“别有用心”,实则接受了他的观点,便拿出近两年积存的十多万现金,又到娘家借了一些,凑足三十万整数,让丁强在新规划的地铁站附近买了一套85平米的两室两厅电梯房。

炳友被裁后再没心思上班,天天吵嚷着要回去建房。

“借出去的钱都还没收回来几个呢,拿什么建房?”

“一辈子收不回来那就一辈算了?你手上不是还有十八万多吗?我们先把架子搞起,然后收债装修。”

“现在借钱容易收钱难,何况借我们钱的多是亲戚朋友。你不知道昨天还有人打电话来借钱呢,好像我们开了金矿。”

“现在一分钱也不敢外借了啊,回去我边施工边去催债。”

“可不是嘛,房子也不建不行了。村子里老大老大一座新屋修起,我们那八十年代的红砖屋现在看起来就象叫化婆一样。”

“老婆放心,我这回去一定修一栋有模有样的小洋楼,让我们老付家在金岸银岸撑得起面子。”

“是咧。只有将那点钱用了,我们才能落得清净。”

临行前,炳友去看了一下表哥,听说他花210多万在深圳买了一套85平米的房子,大骂表哥头脑发热:“表嫂又不跟你过来,你想跟别人安家不成?”

“胡说啥呢。我买套房子就要变心?那么别人两套三套房子的岂不要娶几个老婆?”

“那你费那个劲干啥?首付60多万,还贷款百五六十万,每个月还贷就得12000多元,你累不累啊?当初兰兰也说要在深圳买房,我就坚决反对。”

“有什么累的,存钱不如赚钱。”

“这样赚钱也算奇葩。要是我,做几年回去,到老家修栋别墅享福去——”

“人与人的观念真的不同。”表哥再没有多话,炳友怏怏离去。

十一

炳友的房子修了三年,倒不是施工队捱工,实在是事出有因。

施工队是炳友精心挑选的,包工头毛甲是炳友的初中同学,一起读过书、上过网、过去也常在一起喝酒的哥们。他手里有四五个木工、七八个泥工,还有两三个水电、钢筋师傅,走南闯北,在方圆数十里小有名气。炳友还在火车上,就一个电话联系上正在镇上陪客的毛丁,约好当天晚上在对岸码头边的逸安情酒楼见面。逸安情老板他们都熟,特意在二楼给他们安排了个包间。两兄弟边喝边聊,从房屋的形制,到建筑的规模,从材料的要求,到具体的价格,再到开工的日期和竣工的时间,直到晚上11点钟酒楼打烊,两人才勾肩搭背地离开。

“要不要签份合同?”

“签什么合同?我们两兄弟谁是谁啊?讲好的价格,我毛丁说一不二,三十万造价,六个月完成,保证老兄春节前乔迁新居。”

“一言为定。”

第二天,毛丁就安排人三两下将炳友的红砖房扒了,从镇上购回的钢筋水泥以及在河滩上淘挖的河沙同时进场。村里不少人来看热门,说“炳老板帽子向前,不比往年,今儿个要鸟枪换炮了。”夸得炳友云里雾里,见人就发金白沙香烟。

晚上凑了一桌打麻将,炳友统共糊了三把牌,输了800块,第二天改频道玩字牌也就是牌友们说的“卡大二”,炳友雪上加霜,又输了一杠(1000块),发誓要剁手指。他住在父母的老房子里,晚上辗转难眠,第二天昏昏沉沉,将近十一点了连早饭都没吃,想到工地上看看。这时堂屋的木门被擂得山响:“炳老板,毛老板架场子了,快点快点!”

“我剁手指了,你们去玩。”

“还剁脑壳呢,这么大的老板输千多块钱就怯阵了,哪是你的风格?”

“你没看到我那基建工地上热火朝天吗?每天都在吃钱呢。”

“牛喝口水能干塘吗,岂不是笑话?再说你手气背了两天,没准今天换了手气,一次回本也很正常嘛。”

“我——”

“我什么我?女人家都比你爽快。”

炳友还在犹豫,这时毛丁的电话响起:“老同学昨晚偷人闪了腰是嘛,这么半天还起不了床,要不要抬轿子来接你?”

炳友再不敢磨蹭,穿上衣服就去了大食堂。大食堂今天换了节目,不搓麻将也不卡大二,而是由毛丁毛老板坐庄推牌九。毛老板是银岸牌桌上的常客,不但家底丰厚,而且慷慨直爽,参与者十分踊跃。炳友坐在毛丁对面,拎一个钱包放在桌边,一上场就押了200,十点赢六点,200变400。第二盘再押200,七点赢三点。第三般还押200,八点赢七点。这回险胜,但险胜也是胜,第四轮继续,炳友害怕事不过三,就只押了100,却是六点赢四点。第五轮加码,翻开牌却是九点输十点。虽然输了一轮,但炳友不想放弃,于是一会减码,一会加码,一会加捶,一直玩到下午断黑,一算账,净赚1700元!虽然三天一起算总账还亏100元,但今天手气不错,炳友心里痛快。

“请客,请客!炳老板今天行了牌运,不请大伙搓一顿哪行?”

“请就请!人活着还不是为了开心?哥们想到哪里?”

“逸安情!那里的服务员个个水灵。”

于是十几个牌友又在逸安情坐了一大桌,吃了白酒吃啤酒,吃了啤酒吃花酒,一个个醉醺醺的。

“580元钱挂账——一个月结——结一次。”炳友大着舌头:“兴——兴当官的签单——不——不兴我炳——炳友挂账?”

“都是兄弟呢,还用得着讲这样的话?”

“这——这话我——爱听。老——老板,保——保证一分钱——不少!”

金岸银岸,快乐无边。炳友连孩子们都懒得去看,兰兰每次打电话回来,他都说:“他们在外公外婆家好着呢。”他除了偶尔去工地呆几分钟,就是天天玩牌,天天喝酒,有时还买码,有时还被派出所捉住挨罚。打牌和买码自然输多赢少,喝酒十回九醉,不出三个月,房子还只建到两层,卡上存款已经所剩不多,刨去预付的材料费和工人工资,炳友已经亏空2万多元,还不包括欠逸安情的3000多元餐费。真是懵子懂子捅了篓子,炳友一点不敢声张,赶紧去催外债。可是连跑了三天,才收回15000元,其他的要么说“工程上结到账就还”要么说“××借我的钱收回来就还“,根本没有一个准数。还有人一个劲地诉苦,说炳友两口子存了两百多万,修一栋房子就来收账,完全是在叫穷!气得炳友想一脚将街上的碉堡山踢个底儿朝天。

没办法,只得打电话向兰兰告急,兰兰想尽办法寄回来3万元。炳友七拼八凑将主体工程搞完,再也无钱装修。

施工队撤走后,炳友不得不回到深圳,兰兰零敲碎问他的开支情况,怎么也对不起总数,怀疑他打牌输了,炳友死不认账。打电话问叔伯弟兄,炳友果然在牌桌、酒桌上“贡献巨大”。为此,两口子大闹天宫,兰兰半个月没理睬他。

两年后,兰兰积攒了十万元钱亲自回去装修,又说尽好话将外债基本收回,这栋耗时三年的三层半中西结合的尖顶洋楼才算大功告成。

十二

乔迁新居时刚好表哥回家过年,他应邀前来贺喜。席间炳友问到表哥的房子情况。他淡淡地应道:“已经转手卖了。”

“哦。现在深圳房子富贵得很呢,干嘛要卖掉?”

“房子能当饭吃啊?趁现在行情好,我卖了点钱准备回金岸办厂,专门搞茶油加工。”

“茶油加工有多少生意好做?”

“我们金岸不是正在搞山土扩改,大力推广油茶种植么?连我们黄茅冲满山满坡都种上了油茶树呢。”

“你不是副总经理当得蛮好吗?熬了那么多少才爬上这么个位置,好多人想都想不到呢。”

“打工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前次我一个老同学,也就是金岸镇的林茂时书记专程到深圳看我,说我们利川县这些年的发展势头强劲,出台了许多引老乡建家乡的优惠政策,希望我也回来,为家乡的油茶产业发展做点贡献。我为他的诚心感动,打算回到老家做点事情,也算是回报乡梓吧。”

“那你卖了多少钱?就敢回来办厂?”

“不多,总共450多万,除去税费和本金,大概赚到230来万。不够还可以贷款,现在银行对产业扶持的政策比较宽松。”

“450万,翻了一倍多啊!还是你会划算。当初要是听兰兰的,我们也在深圳买套房子就好了。”

 “买什么房,哪里有打牌喝酒来得快活?”兰兰在旁边冲了一句。

“兰兰你莫讲双料话,要怪只怪我炳友不是发财的命。”

“表哥天生发财的命?“兰兰横了他一眼。炳友端起面前的杯子,将半杯白酒一股脑儿灌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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