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阔别三千里,屈指思量四五年。”读罢韩屋的《寒食日重游李氏园亭有怀》诗,且不管他所指相思何人,但就诗中字面内容所论,竟与个人的经历完全吻合。一时间,年少旧事,涌上心头。漫漫人生路,岁月匆匆流。年华似水,如梦如幻,往事如烟,弥漫风中。
一
十岁那年,在山东老家正上小学,却因爸爸的意外离世,命运骤然被改变。小小年纪,心怀感伤,附带离别的恐慌,被迫离开故乡和亲人,踏上迢迢之路。走过三千里路云和月,去到遥远的大西南成都。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在成都读到初中毕业。由于一直寄住在亲戚家里,不具备市民身份,在本地只能属于借读。记得那时中学毕业考试,高中、中专、师范,三者一起联考。虽然自己中考分数足够,三者都考取了,上哪个都行,但因为当时还没有当地户口,哪一类学校又都读不成。大概会占用人家本地名额,资源有限,只能被迫返回山东。那时自己的户口,就在爸爸单位归属地,全家人都在那里工作生活,回家后且只有一个选择,只能继续读高中。期间五年多的时间里,没机会回归,待到返回家乡时,阔别已久的人儿,已经由离开时的稚嫩小女孩,变成一名风华正茂的女高中生。
重返故土,该是开心兴奋,然而内心却忐忑不安,神思恍惚,仿佛做了一场太过长久的梦,梦醒时分,人却依然懵里懵懂,尚沉浸在迷蒙里,似梦非醒。梦境与现实,傻傻分不清,一时不知所措。世事变幻,时光流转,昔日熟悉的一切,其实已然改变。环境既熟悉又陌生,就连对家人们,有亲切感也有疏离感。本来一个好好的、完整的人,却像是被时光机器分割成了几部分,变得心志残缺不全。一部分还停留在儿童时代,扔在离家之前的儿时回忆里拔不出来;一部分还停滞在少年时期,留在异乡孤身的环境里深陷寂寥圈。而今回归,已是青涩华年,却又像初来乍到一般,一切又要重新开始适应,人很茫然。
回归后的自己,在浑沌之间,总也弄不清,从小至今,自己究竟属于哪里?看似,不管哪里都有我,都属于其中一份子,可为什么又觉得,好像哪里又都不属于我,完全没有归属感。自己就像一个寄居蟹,一路走来,漂泊流离,居无定所,这里蜗居一段时间,离开;那里停留一程,再走。新家就会呆的长久吗?会永远停留吗?还会再离开吗?
刚回家时五味杂陈的感受,空空落落的感触,迷迷茫茫的感觉,竟恍如隔世,产生不合时宜的错觉,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更无人能懂。可终归还是回来了,在外寄住了五年多之后,等待我的,会是怎样的新生活?
二
回来起初有点不太适应,当看到久未谋面的亲人时,情感上似乎不能马上亲近。毕竟,时间和空间都有些久远,做不到马上很熟络。就像个远方的亲戚一样,跟起初离开故乡,初到异乡之时的那种感受差不多,一切又得重新开始,认识,熟悉,仿佛把过去的经历再重走一遍。
妈妈再见到我,她的二女儿,自然是亲切的,极力想展现出她作为母亲的慈爱之举,手把手,嘘寒问暖,满脸笑意盈盈。姐姐也很开心,从此她可以有亲姊妹做伴,她热切地对待着我,骑着车子带我飞来奔去,热情与我倾吐姐妹之情,毫无陌生感。两个弟弟好像有点摸不着头脑,我离开家时他们也小,一时半会还不太适应,我这个从天而降的二姐,跟我不太熟络,也不好意思亲近,只知憨憨的傻笑。
小时候印象里的妈妈、姐姐、弟弟们,都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相信在他们眼里的我,也肯定不一样。时光改变了世事,也改变了人。虽然时间上跨度不大,上升不到“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地步,但是,五年多的时间,也足矣改变不少东西。
感觉妈妈比以前胖了一些,她以前高挑个,瘦瘦长长,如今偏胖似乎没那么显高了。脸上也不似以前愁眉苦脸的模样,而是有了笑容,也开朗了不少。接了爸爸的班、过早参加工作的姐姐,更漂亮变洋气了。本身她就长得很美,穿着打扮又时髦,开朗能说,不再是以前那个扎着两个辫子,一副内向害羞、不爱说话的文静少女模样。
大弟以前是个倔强的小男孩,如今变得身材修长,个子很高,不过有点单薄。作为家里最大的男孩,很早就帮着妈妈做事,颇有些担当,看着有点稳重,已经是个充满男子汉气概的初中生。我离家时,最小的弟弟才上幼儿园,每次送他去时就哇哇直哭,拽着我不撒手,哭闹着让我抱回家。如今他也是跟我走时差不多大的小学生,每天最积极的事,就是最乐意跑腿,开心的跑去职工食堂打饭菜。
那么自己呢?在外多年,经历过身单影孤,独自成长后,却由早先的外向活泼、野小子型,转变成不爱说话,一切闷在心里的内向文静性格。心里的苦,经受过的打击,已习惯了默默承受,不想对任何人言说。在精神上,已学会自己供养自己,书籍和音乐,就是我汲取的源泉。追求精神至上,独立思考,不依赖任何人,尽量做到自我消化。
之前,孤儿般的无助感,被抛弃感,渴望过的亲情温暖,没人能给我及时的抚慰,习惯了一个人之后,就变得不那么需要别人了。暗黑的夜里,曾想家想妈,哭过痛过熬过之后,心似乎逐渐变硬,不再期待,也不再害怕……
三
回来的家,却并不是我走之前,那个原先在农村的旧家,那里再也回不去。新家在已故爸爸的单位上,新楼尚未竣工前,我们暂住平房过渡了一下。盖好楼后搬去的是真正属于我们的新家,是个一楼带院子的楼房,在那里我住过六七年。后经改造、加盖、装修,妈妈至今还在那居住。
暂住的过渡房,位于职工宿舍生活区南区,叫“南大院”,进院门往里一直走到最后面,最南边的那一排老房子,其中的一间非常宽敞的大平房。里面置放了三张床,空间很大,还摆放了一些大衣柜,食物储存柜、桌子、椅子等家具杂物。
平房正前面,有一间用木头搭建的简易小厨房,房顶上面爬满了瓜藤秧子,青绿叶子和藤蔓垂落下来,把厨房整体覆盖。周边还有几棵高大的杨树,厨房就是那树荫下的一座小木屋。平房后面,还是未曾开发的田地,有大片农田,种植着庄稼,近前还有一片小水塘。适逢夏季,田里的玉米正在拔高,叶子绿油油,玉米杆很粗壮,地里的作物茂密旺盛,一片勃勃生机。推开窗户,眼前就是一大片的绿色,满目青翠,心旷神怡,空气清新,弥漫着青草自然好闻的气息。
夏日多雨,有时一场急雨过后,小池塘里便积满了水,小蝌蚪们在里面游来游去,四处游荡寻找它们的妈妈。蹲在池边的青蛙,披着青绿色的外衣,露出雪白的胖肚皮,头上左右两边,鼓着两只大眼睛,“呱呱呱”的叫唤着,呼朋唤友。玉米地里盼丰收,“听取蛙声一片”,此起彼伏。
那个临时过渡的家,环境不错,至少,窗外是自然的田园景色,最接地气的庄稼地,能在酷暑里带来凉爽。在静谧漆黑的夜里,除了偶尔的青蛙鸣叫,还能听见窗外传来的蛐蛐蟋蟀的鸣唱,随着阵阵微风吹来,玉米叶子互相摩擦,沙沙作响,仿佛在联合演奏小夜曲。黑色的天幕上,繁星点点,月光如水,一片宁静祥和。比之前我在成都住的那狭窄的高楼,城市的喧嚣,街道的繁杂,汽车喇叭声截然不同。是如此静谧安宁,天高地阔,自然和谐的田园风光,让人沉静踏实……
四
我们是一个特大型国企,家大业大,综合配套设施应有尽有,占据半个城,是一个独立的小社会。
我在企业内部办的子弟学校上高中,学校离总部办公大楼不远,都在一条繁华的大街上,离家则有几十里路远,只能住校。学校硬件条件不错,建有学生住宿大楼,食堂等。每周只能回家一次,周五坐企业班车回家,住两个晚上,周日下午又坐车返校,以备周一正常上课。到现在都还记得,当时大家编的顺口溜“过了星期三,一天快一天;过了星期四,快得没法治;过了星期五,还有一上午。”掰着手指头,计算着天数,一天盼一天,等待离校回家的日子。
每次从学校回家来,妈妈总会给我炒些咸菜,放一点辣椒,装满瓶子,带到学校佐餐吃。其实,那时候,家里条件不好,平时也没什么零食可吃,在宿舍里,馋了时,曾拿着咸菜吃着玩过。姐姐没调到化验室工作之前,有段时间在单位食堂上班,她给我弄过一饭盒红油豆腐乳,让我拿去学校佐餐。那是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腐乳,特别下饭,好像从那以后,再没找到那种好味。可能是由于那时物质不够丰富,才至今念念不忘。
学校的伙食不算好,大锅菜油荤少,清汤寡水,记得自己当时能吃两个馒头和一份菜,可总觉得饿得快,学习、锻炼消耗大,身体需要足够的营养补充能量。姐姐那时已有男朋友,他家人在企业总部机关工作,便给我送来了饭菜票,就可以去离校不远的机关招待所吃小灶。那里的小灶炒菜油汪汪,味道好,比学校的伙食强的多,学校好多的老师同学,都去那里吃饭。记得自己最爱吃的一个菜,是青红辣椒、绿豆芽炒肉丝,又脆又香微酸辣,特开胃下饭。不知是不是受那时的影响,直到现在也爱吃这个菜。
妈妈曾来过学校宿舍楼看我,带来我最爱吃的、新鲜出炉的芝麻大圆烧饼。那次,她还带我在城里买了一件漂亮时髦的衣服。那是一件当时流行的、黄色灯芯绒拉链外套,我很喜欢,摸着看着,非常开心。感觉在妈妈身边真好,有亲妈妈的关心照顾,心里好热乎。妈妈似乎也在努力融合,多年未在一起、有些疏离的母女关系,尽量带给我多些温情。终于不像以前那样觉得孤独,不再像个孤儿似的感觉无助。自己是有妈妈的,只是她被生活所迫,孩子多,以前没有办法,顾不过来,现在有她疼爱我。
许久以来,终于又切身的感受到久违的亲情,是那么可贵,那么温暖。衣服穿在身上,暖在心里,如今回想起来,都还能打湿眼眶……
五
回到北方,饮食上都是北方饭菜,之前在成都呆时习惯了川味,有时也想重温一下。刚好,学校对面不远处,开了一家“川味面条”小面馆,味道很不错,但价格也不便宜。那时手上并没有过多的零花钱,每月先把饭票买够,就剩不了几个钱。吃面条,只能作为打牙祭,偶尔馋了才去吃一回。
面条做的味正,香辣,其实说起来,就是我们今天普通的素椒面,在成都随处可见,家家户户也都自己做。捞出来的面条,放一些调味料,上面浇上一层炒好的酱肉馅,舀一勺辣椒油,煮几片绿菜叶,撒点葱花,很简单,但那时觉着就是那么好吃。那种做法,跟山东当地的不一样。妈妈一般都是先把葱花炝锅爆香,然后加水,水开后加入面条,煮好,连汤带面的吃。我不爱那样吃,嫌白花花的看着没食欲,味道也不刺激。还是喜欢川味面条,看着红亮亮,绿油油,酱香味十足,色香味俱全,口味层次感强,冲击味蕾,口感俱佳,让人垂涎欲滴。
不过,多年以后的我,随着年纪的增大,也不敢吃的太辣,有时候反而愿意吃一点北方的炝锅面条,白味的,淡淡的,香香的,原汁原味,吃了胃里暖暖的很舒服。
其实,这就跟生活的真相差不多,不管曾经多么火爆刺激,多么惊天动地,到了后来,终归于平静,平平淡淡才是真。如果总是那么火辣辣,火爆爆,胃受不了,人也受不了……
从一碗面条上,能总结出一点人生的道理,大概确实是人老了的体现吧。有很多事,只有到了一定年纪,才能体会的到。年轻人尚未体验过,自然暂时悟不到。不同年纪都有那个年纪的感受和体会,人生就是这样一步步走过来,走下去。“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固然有道理,但也要等到那个人,到了那个年纪,才能真正明白。
六
在过渡的新家里没住多久,那年中秋节,姨妈姨夫大老远的从成都回到山东,看望我们。之前在成都上学时,姨夫一直拿我当他女儿,他最疼爱我,曾让我喊过他几年爸爸。可是当再看到他时,不知怎的,却有点疏离他,更是不可能再喊他爸爸。毕竟,我回到了自己家,回到亲妈身边,我是有家的,有自己的爸爸妈妈,虽然爸爸已经去世,可我还有妈妈。
他却很不放心我,询问我方方面面,习惯与否,老是追问我想吃啥?缺啥?要啥?都要给我买。问的多了,那时候的自己,很想吃在成都吃过的莲花白炒肉,在成都叫的莲花白,其实就是卷心菜、包菜。姨夫听了立马就说:“走,走,走,去买。”带着我去菜市场逛了一圈,买了一大堆菜、肉和其他东西,让妈妈炒给我吃。
看到他们来了,我也想在家多呆一个晚上,多陪一下他们,周日没有正常回校,本想着周一赶早班车返校。没想到第二天班车晚点,上课迟到,班主任老师大发脾气,要惩罚我们几个迟到的学生。当时,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自己竟然斗胆给老师写了一封信,如实告知实情,不记得具体咋写,总之就是请老师体谅、谅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的亲戚,跟老师住对门的原因,老师看他面子;还是写信真的起到作用,亲戚后来告诉我,说老师在他面前夸了我,说我信写得好。居然就那样过去了,最终不了了之,老师并没有真的惩罚我,让我颇感庆幸。
又过了许久,姨夫后来出公差,路过我们学校所在地,他跟我匆匆见上了一面。他当时又问我需要啥想吃啥,我那时最馋香蕉,姨夫便给我买了好大的一串,还有一些零食点心之类。我拿回宿舍,一次性吃了个够,还分给室友们吃,由于吃的太撑,曾一度不再想吃香蕉。
姨夫应该是这世界上,除了爸爸,对我最好的人,何况我真的喊过他几年爸爸。多年以后,当他得了癌症自顾不暇之际,还不忘记鼓励,当时因病和他一起住院的我。怕我害怕,说要和我比赛,看谁先出院,给我鼓劲打气。这个从小到大,一直像爸爸一样关爱我的人,在病危之际,顾不上自己遭受病魔攻击,居然还有心想着别人,那是怎样的父女情深,即便亲爸爸,也不过如此。是有多幸运,一生中才会遇见他那样的好人?那次,下了病危通知书的我,幸运地出了医院,他却再也没从医院里出来。以至于后来的我,总是偏执的认为,一定是他救了我,挡在死神面前替代了我,他曾经是一名勇敢的军人,他向来无所畏惧!
命运让我失去亲爸爸,又送给我一个好爸爸,来弥补我缺失的父爱,只是,他们却都不能陪我一辈子。我的两个好爸爸,唯盼来生,希望能再做他们的女儿……
七
儿时的自己,在老家生活了七年之后,被迫离开去了成都;返回后,又在新家生活了七年,再度离开山东,重返成都。第一次被迫无奈,第二次是自己的选择。其实二十多岁,也还是青涩,选择对与错,都是自己注定的命运。每个人的一生,或多或少都会做出过不少选择,只有用后来的事实,才能证明当初的选择对错与否。虽然说,怎样都是一生,但慎重选择,还是很重要。一定要尽力,紧紧扼住命运的喉咙,争取做自己的主人。
这一生,好似命中注定,就像中了魔咒。其实自己本是一只飞不高远的小家雀,却被多舛命运的安排,诡异莫测的生活,硬生生炼成了一只需要去跋山涉水的候鸟。
生活和命运,理想和现实,逼得你不得不尽快长出,一双宽大有力的翅膀,才能奋力从遥远的南方飘雨的蜀国,飞回到北方飘雪的故乡。不然,翅膀不够硬朗,根本就飞不高远,无法越过重重高山、条条大河,不能飞回心心念念的家乡,看望年老的妈妈、兄弟姊妹亲人们。
其实,似我这般奔波的人不在少数,飘扬过海的有很多,我这还算离得近的,至少在国内。那些在国外的,靠打飞的回家,求学工作的人儿,为了理想奋斗的人们,尤其是在疫情期间,根本无法飞回来。想起三四年以前,在成都中医学院就医时认识的医生。他本该替换本院回国的同事,去国外援助,可那同事从疫情开始,光疫情期间就耽搁了三年之多,还没加上之前援助的时间,已然滞留海外多年。去年我正巧去医院又碰到他,聊起来一问,当时他那同事都还没回国。
谁的生活也不容易,谁的命运也不一定全由自己掌控,人活着,很多时候都身不由己。多年以来,自己在第一故乡和第二故乡之间,隔几年就两地来回奔赴。南来北往,北去南归,酷暑寒冬,春秋冬夏,像个候鸟,随季迁徙。这一世,大约不会停歇,直至有一天,再也飞不动为止……
北雁南飞,春雁北飞,故土难离,归去来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