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失落的世界,再也寻不回。
一
我的童年时光,被诡异莫测的命运,硬生生分割成两段。一处在十岁之前,在山东老家、泰安农村里度过,一处则在那之后的城市。快乐与失落并存,幸运与不幸同框。
从记事起,我就住在泰安农村,一个平原上的小村庄,在那里度过大约七八年的光景,有过童年记忆里最清晰,最快乐,也最失落,最悲伤的印记。在那个本地人大都姓梁的村子里,我们属于外来户,外乡人,外姓人,之所以迁移到那个村子去定居,自有前因后果。
爸爸原本住在山上的老家,是个跟泰山相连的小山村,就在自家房屋的山底下,那儿有个大水库。后来水库开始大规模扩建,前前后后修了很多年,也前后大规模移民,移走不少人。爸爸没参加工作之前,曾经在水库里划过船,干过活,在那里认识了一些修水库干活的民工,就是那些梁姓村民。后来我们家也移民,才迁移到了那个梁姓村,爸爸和村干部相熟,很快他们就帮我们盖好了房子,我们从此在那个村庄落了户。
从山上搬迁到那个平原村子后,爸爸平时去外地上班不在家,妈妈则在家务农。妈妈属于小家碧玉,未出嫁前,她娘家在莱芜城关(现与济南合并),姥爷是油坊的账房先生,她年纪最小,没干过什么农活。嫁给家在山上住的爸爸后,才开始跟着我爷爷奶奶学着务农。搬迁后,她从此就要开始独立过活,务农,耕种,收获,带孩子,操持家务过日子。爸爸每月只能休假几天,在农忙时还需攒假回来帮忙。
其实,相比本村人,我们家还算好,不用全看老天爷脸色吃饭,家里有爸爸这个挣工资的工人,有稳定的收入保障,按月开支能拿回现钱,所以日子还算过得去。
但因为是外来户,有些时候,多多少少也会遭受一些人的区别对待。有人就会看人下菜碟,而他们对那些村里相对比较强势的人,则不敢得罪,还去讨好。
二
我们姐弟几个孩子,都在村里办的学校上学。学校办的倒也不错,建有一排排整齐的平房作为教室,包括有小学和初中,学生不少。校门外面还有一个大操场,开大会搞活动之类的,就在那里举行,有不小的活动空间。
从一开始上学,读一年级、二年级时,都是一位中年女老师教我们。她短发,显得精神利落,个子不高,态度随和,温文尔雅,气质很好,人很漂亮。女老师对我很好,经常让我去她家玩,我也很喜欢她。
她的家就离学校不远,一小段路,院子特别大,我们那里叫做“天井”,很宽阔,感觉比我家的内院大。不过,如果加上我家围墙外面的空地,可能就跟她家差不多大。她家都围在院墙内里,不像我家是用围墙分开的,我家院墙外面,还有一片属于我们的空地,小树林里栽有不少树。她院子里也长着好多大树,高大粗壮,估计长了多年,好像有槐树,杨树,梧桐树等,整个院子也像是片小树林。夏日里,院子里大树遮天蔽日,带来阴凉,显得宁静清幽。
儿时的我求知欲旺盛,酷爱读书学习,什么都想弄明白,渴望接受新知识,又喜欢那个女老师,很愿意听老师的话,表现特别突出。学习成绩都是班上第一名,都考双百分,各种活动积极分子,第一批最早带上红领巾,都是班干部,每期三好学生,德智体全优。等到后来我读四年级时,获得的各种奖状有一大片 ,红红黄黄,鲜艳夺目,贴在我家堂屋正对着门口、最显眼的墙面上,一进门就能看到。
然而,如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没想到,从开始上学就一直表现突出的我,每学期一直不落、公认的毫无悬念的三好学生评选,到了后来,上四年级时,有一次却差点发生意外。而那一切,不是那么简单,有其背后深层原因。
从读三年级到四年级,就换了一个新老师,是一个中年男老师,来担任我们的班主任。不知是不是爱喝酒的缘故,他脸上总是红红的,鼻孔粗大,俗称的酒糟鼻,他两腿走路还一高一低,深一脚浅一脚,他是个腿脚不利索的瘸子,现在来说,应该算是个有缺陷的残疾人。因此,相比较起来,我肯定更热爱和怀念,以前教过我的那个女老师,和男老师之间,则不会和女老师那样亲近。
再怎么不适应,但我也对这个男老师一样保持基本的尊重、尊敬,毕竟是班主任老师。只是从心里从感情上,不像以前和女老师那样更亲一些,这也很正常,同性之间,更方便沟通交流。
三
其实,喜不喜欢谁,也没啥太大影响,我们都是为自己学习,为了自己掌握知识,也不是为老师或者别人学。反正老师让怎样就怎样,一切听老师的话,好好学习就是。我的表现中规中矩,一如既往,我本来就是个老实听话的好孩子,一直都是一个没让老师多费心的好学生。
记得读三年级那年,我第一次开始学习写作文。从小我就喜欢读书,只要能找到一本书读,就迷的不行,完全就是个小书呆子,自然也喜欢写作文。一想到自己也能写出,像读过的书里的那些文字,就感觉好激动,非常用心的学习写作。人生中第一次学写作文就很成功,得到了男老师的好评,还被选为范文,在讲台前面念给大家听。到现在也还记得,写得是雷锋叔叔的故事,我和男老师之间相处也算融洽。
然而,那样幸福快乐、无忧无虑的好日子,突然有一天就戛然而止,我遭遇到一生的至暗时刻,我十岁那年,大祸降临,爸爸因公意外牺牲。从那起,妈妈的天塌了,我们一家人的顶梁柱倒了,我的世界也变得灰暗,再也明朗不起来……
我好像变了一个人,变得自卑,变得怯懦,低人一等似的,再也没有过去的那种自信,活泼,神采飞扬。我成了一个没有爸爸护佑的孩子,在一个陌生的村庄,一户外乡人,默默无闻的存在,再也不像过去那样洒脱。如果说没妈的孩子像根草,那没爸的孩子就像块石头,被人踢来踢去,受人欺负。我由原本的外向型性格,渐渐变成内向型性格,再也不像过去那样开心肆意的大笑,张扬随性,变得心事重重,只是一味的默默读书,埋头学习,也更加老实听话了,低调的快低到土里去。
不公平的事情,终于还是降临到了我身上,我就像那个好捏的软柿子。四年级时,我各方面表现依然优秀,学习成绩照旧高分,平时参与班级各项活动,作为班干部,班务、劳动、学雷锋活动,哪方面也没落后,体育课成绩也都达标,当三好学生毫无问题。况且全班评选,票数高出后面的人很多票,完全合格。
然而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在大家都看得见的黑板上,那一排用白粉笔划过的“正正正正正……”高票当选数就在那里,有目共睹。可男老师却在讲台上意外的宣布,说那期评选的三好生,要去掉我,让一个小名叫“五羊”的男孩当选!
四
那个叫“五羊”的男孩,只大约记得,他家在村子里很有名,具体是因为家有能人,还是当村干部或者更高一级干部,现在我已然记不清,反正大概他家在村子里很厉害、有势力。
他的妈妈一口气生下了七个孩子,且全是男孩!因此给每个孩子起得小名,从大羊,二羊一直排到七羊,一溜按照先后顺序排名,这谁敢惹得起?七个大小伙子,男丁兴旺,那在农村就是有实力的象征。村里的人,包括学校里的老师,好像都对他家忌惮三分,平日里也不敢得罪他家的孩子,反而会极尽讨好。男老师对五羊说话时的那口气表情,确实比对我们好得多。
如果说老师偏爱哪个同学,其实那也没啥,谁都有自己偏爱喜欢的人,这也无可厚非。我上一二年级时,女老师不就很偏爱我吗?只邀请了我们二三个,学习好、表现好的同学去她家玩。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把不合格的同学擅自硬定为三好生,无视合格好学生的自尊心,且拿不出让人信服的解释,似乎就有失偏颇,甚至有点欺负老实人。
排行老五的五羊比我年龄大,记得他好像跟我姐差不多大,我姐比我大不到两岁,我好像跟他弟六羊一般大。已记不清五羊是因为留过级,还是上学晚的缘故,总之他年龄大点,在班上没人敢惹,小孩都怕强壮的大孩子。但在我印象中,五羊其实平日里却对我挺好,帮过小小的我不少忙。上劳动课,打扫班级卫生啥的,他好像都帮过我,我对他印象并不差。况且我们都是班干部,他很照顾我,我们关系不错。
后来想,似乎他有意无意间,无形之中替我撑了腰,别人看他对我不错,班上竟然一直没有人,敢欺负我这个外乡人,还是一个失去爸爸、没有后盾的小女孩。但五羊的学习成绩没我好,因他年龄大些,老师让他管理班上的杂事,管理方面他比较有优势和威望。他的样子有点凶,别人怕他,他说什么话,大家会听。但我却感觉他对我说话时,总是笑眯眯,语气温和,从没对我大声过,记忆里,我好像没有怕过他。
然而让我绝没有想到的是,他脾气其实挺厉害,要分人,看对什么事。那一次,老师明显是想让他当选,已经记不得老师都是咋说的,反正五羊的票数和成绩都在我之下,按评选标准,他不够格,肯定比不上我,按说没他什么事。老师公然维护他,想要定他为三好生,但由于名额有限,别人不好轻易下掉,找不到理由。就只有拿我这个没人撑腰的外乡人、弱女子开刀,犹如“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一样简单粗暴,即使没理由我又能奈何?
五
受到不公,可也不敢怎么着,没有爸爸的女孩子,谁会把你放眼里。心里很失落,受打击,毕竟上学多年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落选三好生,且还不是因为自己不合格。
就在我闷闷不乐,无可奈何之际,准备面对现实,委屈接受既定事实。让我更没想到的是,就在那时,五羊腾地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只听到哗啦一声响,他用力拉开椅子,站着公然和老师大声叫板,为我打抱不平:“为啥要下掉她,人家全够格!没一项不合格!票比我高,比我学习好,我不合格,我就不当!”
五羊粗声大气的给老师讲话,一副义正言辞的样子,一点不怕老师,我们大家都惊呆了。平时见了老师,我们都是恭恭敬敬,很尊重很有礼貌,哪敢这样大不敬给老师说话。男老师站在讲台上,顿时尴尬不已,无意识的双手互搓,咳嗽了两下,清了清嗓子。他大概没想到,一片好心拍到了羊腿上,五羊居然不领情,不知好歹,尥蹶子倒反踢了他一脚,弄得他很难堪。
全班同学也都很吃惊,一时鸦雀无声,互相面面相觑。看到五羊和老师因为我的事,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争辩,我更是大气也不敢出,不敢吭声,反正我逆来顺受,不敢有啥怨言。结果到最后,因五羊坚决不同意,拒绝接受,老师最终还是听了五羊的话。由此,险些被人为去掉的三好生,最终还是落回到本就属于我的头上,使得我保留了,在那村里上学期间,连续保持年年、每期都是三好生的记录,一次也没少。
经此一闹,也让我重新认识了那个叫五羊的男孩,他原来是个挺讲义气,能明事理,耿直正直的男孩,并不以自家在村里有势力,就随便欺负比他弱小的人。五羊人品其实挺好,坦坦荡荡,讲道理,不自傲,有善心,同情心,我感激他,让我从此对五羊刮目相看。
但那以后并没过多久,只上到四年级的我,就因为爸爸的去世,被迫离开了那个农村的旧家,离开那个村庄和学校,从此一去几千里,转学去到了遥远的城市亲戚家,从此和五羊以及那些旧日老师同学,再没有交集。我走后,先是我姐初中毕业辍学,去接了爸爸的班参加了工作,再后来我们全家人也都离开了村庄,搬到了爸爸的单位上。
现在的我,只依稀还记得一点五羊大概的轮廓,高高的,黑黑的,壮壮的,具体五官模样已然记不清,都已模糊。他面对我时总咧着嘴笑,憨憨的样子,所以到现在,我的脑海里,他的形象就是一张黑红模糊的笑脸……
六
直到离开村庄五年多以后,初中毕业的我,从远方重回故乡,曾和大弟一道,回了一趟那个村庄,在老房子被卖掉之前,最后一次看了看那个旧家。
回到村里,发现变化不大,寂静的村路上,冷冷清清,街上少见路人,连只狗都没碰到,也没听到狗叫鸡鸣,非常安静。没见别的熟人,除了只见过离我家很近的前院邻居女孩,和另外一个小伙伴她们两人。至于五羊,和曾经的同班同学,后来都咋样了,也没有听说,无从得知。
回到旧日家园,到处空空落落,蜘蛛网密布,因很久无人居住,杂草丛生,荒芜衰败。走进屋里,四下空空荡荡,堆了一些弃之不要的破烂。但在墙上老地方,发现还贴着我走之前获得过的那些奖状。那些黄红色的奖状,被灰尘蒙盖,也已破旧不堪。因时间过久,浆糊失效粘不牢,有的从上面耷拉下来,垂头丧气,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一墙面证明自己过去优秀的例证,早就变得灰头土脸。
看着那些破败的奖状,过去何曾会料想到,它们会是今天这般境遇,倍受冷落。当年的自己曾无比珍爱这些宝贝,为了得到这些荣誉,曾经付出过多少努力,还有五羊同学的抱打不平,义正言辞替我夺回。看着这些奖状,忽然就觉得,过去那一切的意义在哪?唯一的意义,就是对我曾认真努力过的肯定,一种象征意义上的精神鼓励,至少自豪过,开心过。其实很多事,也说不上有多大意义,但只要当时觉得值,觉得好,觉得快乐,觉得幸福,它就有意义。当时的在乎,就是意义,不在乎的事,谈何意义。
曾在这里生活过的种种欢乐情景,一幕幕像放电影,从混沌不清逐渐清晰起来,在脑海里闪烁。不过五年多的时光,竟漫长的像过了半生,前尘往事,恍如隔世。归来虽然仍是少女,可漂泊的心其实已历经不少人世沧桑,变得伤痕累累,昏昏噩噩,恍然如梦。心空了,院子空了,屋子空了,人去皆空,无半点人气。都走了,斯人已去空悠悠。爸爸去了天堂,我去了远方,姐姐去上班了,弟弟去新学校了,妈妈去了我们的新家。就连过去常在屋内房梁下筑巢的燕子,也因为主人们再不回来,房门紧闭,它进不了家门,无法再入住,也飞走了再也不来……
如烟往事,散落风中。一片萧杀,万般静寂,除了无尽的悲凉,什么都没留下。站在院子里,回忆让我神伤,心痛的受不了,一股强烈的窒息感,压迫感,憋闷的透不过气。无力的几乎站不住,只能蹲了下来,悲伤霎时汹涌而至,泪水瞬间溢满面颊……
在村子里住了最后一晚,是夜,雷雨交加,电闪雷鸣。“天若有情天亦老”,或许苍天知我心苦,也在为这人世间的凄凉无奈、可悲可叹而伤感流泪。天空在下雨,淋湿大地;心在下雨,溢满眼眶;眼睛在下雨,痛彻心房。
三毛说:“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如果有来生,希望每次相遇,都能化为永恒。”失去挚爱的她失魂落魄,以一副空壳之躯,寻寻觅觅,终没解脱,选择离别世间,去了极乐净土。我没有她那么消沉和绝望,虽也失去最爱的爸爸,但在努力的替爸爸活着,延续他给予的生命,就是延续他的生命,我在他就在,以告慰他临走前,对我们的万般不舍。只是,他知否,知否,真正属于我的快乐童年,已随他止步于他走那年。如果可能,想让时光倒退,重回到有爸爸的幸福童年。
如果可能,不想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