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叔,和我爸爸一个单位,是他曾经的同事。岳叔不是一个正常的健康人,而是一名坐在轮椅上的伤残人士。
一
早年间,岳叔因工伤造成双下肢终身瘫痪,无法站立。日常行动只能依靠坐残疾人轮椅车代步,要在轮椅上度过余生。
他很不幸,但即便如此,还是比我爸爸幸运的多,至少他还活在这世上,是不幸之中的万幸。而我爸爸则没有岳叔的运气,因公去世,早早的离开了我们,阴阳两隔,从此再也不得相见。
知道岳叔,是很久以前的事。八十年代末期,爸爸单位上的新楼房盖好后,我家从南大院宿舍区的临时过渡平房,搬到位置更偏南的单位职工医院附近,那里新建起了一个职工家属住宅小区。
我家分到一套位于一楼的两居室,带院子。不过,后来单位又在院中,给加盖了一间房。以后我家又自行改造,把原先的厨房做成一间房,一楼靠街的原阳台部分,则做成开放式的厨房。后来我们几个孩子各自有了自己的家后,空荡荡的房子里,只剩下妈妈一个人,谁回来也不会久住。只有我,从远方归来看望妈妈时,才陪着她住上一段时间。
房子在二单元一楼,离楼头那条通往医院的宽路很近,出门溜达一下,或者丢个垃圾倒也方便。那边很热闹,尤其是夏天,那是个风口,呼呼的风吹着特凉快,都不用扇子。附近楼里好些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有,都爱聚集在那里乘凉,聊天,打牌,打麻将。
到了冬天,风口处不能再呆,寒冷的北风呼呼地刮,像小刀子,割得人脸生疼。大家就会躲进到医院大门一侧,有片小树林,能挡风的墙,还能晒太阳,暖暖和和聚在一起,在那一片空地打发时光。有几个坐在轮椅车上的瘫痪职工,也在那里晒太阳闲聊天,其中就常有岳叔,他比较爱热闹。
我们这栋楼房的前面,是单位上的职工疗养楼,再前面就是职工医院。医院的院子里,还有座花园,种植着一些常年绿植。花台里也种有月季等五颜六色的花儿,盛开时节,招蜂引蝶,分外妖娆。花园右侧那一片,建有一排平房,对我来讲那是神秘之地,从未过去看过。
那是单位专门给伤残截瘫职工、提供的特殊住房。他们要么被截肢,要么双腿以下失去知觉,行动不便。平时以轮椅车代步,住平房可以不用上下楼梯,进出相对便利。岳叔就住在那排平房的其中一间,另外还有几家人,我不太熟,只知有一位还是我高中男同学的家,他爸也是截瘫职工,但我没怎么和男同学说过话。他们家后来搬离,去了单位在附近又新盖的楼房,也跟我们家一样是一楼,有个小院。岳叔则一直住在那里未搬,多年以来,每次我回家看妈妈,都能见到他,依然还住在老地方。
其实,最初我和谁都不熟悉。只是经常看见他们几个截瘫职工,爱凑在一块儿做伴聊天。他们坐在轮椅车上,自己用手转动车上的手柄,操纵着车子行进,在医院花园附近转来转去,打发时间。有时候也看见他们出小区,转到车来车往的大马路上。
吃过晚饭后,我一般陪妈妈就近、在医院花园散散步,围着花园转上几圈,消消食。时间长了,常碰见他们几个人也在那里转。妈妈偶尔会停下,和他们说话聊天,我只是站在一旁听,并不爱搭话。聊一会后,我们就继续去遛弯,这样我对几个人开始有点印象,起码混个脸熟。
但我始终不爱跟人主动说话,最初都是他们主动先给我打招呼,特别是岳叔。他白白胖胖,慈眉善目,满脸带笑,看起来脾气很好的样子,为人热情又热心,很爱主动跟人说话。既然他给我先打了招呼,我自然也会接他话茬回应一下。
喊他叔,是因为他比我爸爸年纪小。在我们那儿,比我爸爸大的男士直接就喊大爷,前面不带姓,不用喊“张大爷,李大爷”之类的。若是比我爸爸小的人则喊叔,前面一般加上姓,如“张叔,李叔,岳叔”。如果不知别人姓什么,就只喊一个字“叔。”
久而久之,见面多了,等再见到岳叔时,我也会礼貌的、主动先给他打招呼,喊他一声:“岳叔。”毕竟他是长辈,和我爸爸还曾经是同事。他总是笑呵呵的答应着,关切的询问我一两句,“出去了?”或者“去哪了?”有时候他还会告诉我:“我刚才看见你妈妈在医院那边。”我只做简单的回应,也不会多说,打个招呼即走。
二
住了多年,我却一直没去过医院那边的平房看过,不知那里啥样。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到岳叔他们住的那排平房看了一眼。
那一片地方很是清静,只有他们几家人,不闹热,无喧哗,像是个被人遗忘的角落清冷,有些偏僻。普通的砖混平房,略显陈旧,看样子,应该比新楼房建造的时间要早一点。
那排平房前面,有一块不小的空旷之地,被他们几家人给开发了出来。各人一家一块,进行打造,变成了生机勃勃的菜地,种些瓜果蔬菜,可以自给自足。菜园子收拾的齐齐整整,种了一些当季的时令蔬菜,青青绿绿,绿意盎然,地头还零散的立着几棵不高的树。整个地方,有种远离人群和喧嚣、静谧田园之风,闹中取静,与世无争。在那里居住,对修养身心,静养病体,应有益处。
我跟着小侄儿,转到平房那边玩,我们俩都不认识,藤蔓上结的是啥果,在地头上随意摆弄那些杂草。远远看见岳叔的媳妇走了过来,去侍弄土地里的蔬菜,她先给我们打了招呼,我便喊了她一声:“姨”。在我们那就是这种习俗,见到跟妈妈年纪差不多的平辈女士,一般就喊“姨”,前面可加上姓氏,如“张姨”“刘姨”“李姨”等。可我并不知道岳叔的老婆姓什么,就只喊了一声姨。
她的样貌跟岳叔恰好相反,个子不高,矮矮瘦瘦,皮肤偏黑。但看起来厚道老实,纯朴实在,很好相处。我觉得她很辛苦,毕竟,一个大胖男人,全靠瘦小的她来照顾,要每天照顾他的起居生活,协助他上下轮椅车。
常见她在轮椅车后面推着岳叔,两个人一起做伴,去街上买东西,或者围着花园遛弯,转了一圈又一圈。估计回到家中,也会有一大堆事情等着她去干。她要操持一个家,除了照顾一个瘫痪的男人,还有他们的几个孩子,可以想象,她有多劳累。
她有些木讷,平时不爱多言多语,不像她的丈夫爱说能说。她总是微笑着,静静地听别人说话,很少插话。不管多苦,也没见她到处诉苦,可敬的家庭主妇,把岳叔照顾的体体面面,她反而显得很憔悴。
听说,单位上给她这样专门照顾截瘫职工的家属,发有护理费,算是工资,具体情况我不知,但是觉得应该。她们的精力都在残疾的丈夫身上,不可能出去再工作,照顾好丈夫,其实就是她们一辈子的工作内容。至于个中滋味,恐怕也只有她们自知,外人根本无法体会,有苦自己咽。
跟健康的正常人比起来,不管是岳叔还是他老婆,都活得更艰辛。生活本就难,活着更不易,他们这样则更难,付出也会更多,总归让人心生怜悯、同情之心,谁都不容易。
三
每次我回家看望妈妈,因为离得近,总能碰见岳叔。他似乎永远都不变,也不见老,一直还是老样子。
每当他看见我回家,总会笑眯眯的给我主动打招呼,亲切地喊着我的小名。像老熟人,随和的长辈,热情的近邻,又像是老乡,但其实我们不是一个家乡。虽地处山东小城,但在这个世界五百强特大型国企里,总能碰见不少老乡,我们泰安老乡就不少。他总会说:“又回来看你妈妈了?什么时候回来的?这次回来多呆一段时间,陪陪你妈妈。”让人如沐春风,倍感温馨。站在老人的角度,他善解人意,似乎是在提醒我。也许他还感同身受,和我那独居的妈妈一样,他自然更能理解,老辈人的不容易和心情。
一般我爱秋季回家,北方的秋天,天高云淡,秋高气爽,红叶斑斓,登高望远,美不胜收,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很适合和姐姐她们出游,登山赏景。有时候则是冬天回去,北方冬天室内有供暖,温暖如春,不像我居住的南方城市,阴冷潮湿没暖气,靠电暖器或空调取暖。冬天回家,自然还为了和妈妈过上一个团圆年。
回家以后,因从小和妈妈聚少离多,除了去姐姐家,我基本上天天在家陪妈妈,尽量弥补回缺失的亲情。我们一起逛菜市场,超市,买菜,做饭,打麻将,散步。依旧常在医院花园里,碰见岳叔他们几个残疾人,坐在轮椅车上,聚在一起。冬天大家一般在外面晒太阳,暖暖的阳光普照大地,照得人浑身懒洋洋,很温暖,很舒服。秋天则一般都是在晚饭过后,大家都出来溜达,消食,散步,转圈,活动。医院花园那一片,总是聚集了不少住在附近的人。
我和妈妈做伴,围着花园转了一圈又一圈,走累了,偶尔放慢脚步,停下来站一会,坐在轮椅车上的岳叔,有时就会和我闲聊天。他身体残疾,无法出远门,但心理健康,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他爱关注外界的变化,通过各种渠道,电视、广播、报纸、网络,了解国内外发生的大事。他谈到我居住的城市成都,问我:“哪里好?成都还是咱们山东更好?”我说都好,各有各的好,是我的第一和第二故乡,我都热爱。
谈到成都的物价,他却一个劲的咋舌。他问过我:“你们那里的熟牛羊肉多少钱一斤?”当时我说:“熟牛肉八十多元钱一斤,冬至时羊肉能卖到一百多元钱一斤。”他简直无法想象,因为价格近乎翻倍。大葱成都要卖五元一斤,他们那才一两元钱,大城市的物价消费水平确实不低。汶川大地震那年我再回家,他也是极为关心,询问我具体情况,成都有无受灾,了解相关的经历,替震区的老百姓担忧。他还好心的劝我:“暂时别回去了,还有那么多次余震,就在家这里多呆一段时间吧!多陪陪你妈妈。”
曾经有一天,他自己摇着轮椅车,去市场买东西后返回,在街上正好碰见我和我妈,我们俩出门晚,正要去买菜。我们和他打招呼,他说孩子们回来了,去买了点熟食。我随口问他:“岳叔,买了啥好东西?”他从车头取下挂着的塑料袋,提着给我看,有熟牛肉,拌菜,烧饼等。我一看那烧饼,很感兴趣,我喜欢吃,便问他:“在哪儿买的这种烧饼?没见过,我也去买。”他立即就要把烧饼送给我,让我拿回去吃,我赶忙摆手:“不用不用,你告诉我在哪买就行,我这就去买。”看他如此慷慨大方,心里暖暖的,急忙与他道别走开。
那天也是巧,在菜市场,又碰见泰安老乡张姓大爷的老伴,我喊大娘。看见她车筐子里的芫荽不错,随口夸了一下:“这芫荽这么粗大啊?象芹菜呢。我们那里没有这么大的,都很细小。”谁知大娘二话不说,从筐子里扯了一大把,就递给我:“拿回去吃”。我又赶紧摆手:“不要不要,我们这就去买。”等后来回到家,给大弟聊起来这些事,他笑着调侃我:“哎吆喂,你的人缘这么好啊?都要送给你东西。”
惭愧,哪是我人缘好,我这人向来不爱交际,不爱说话也不爱合群,而是他们都太好了!岳叔本就人好,老乡大娘一直以来就对我不错,他们都是热情厚道之人,为人朴实热心肠。我感谢他们,虽然只是一点小事,但也能反映出他们较好的人品德行,都让我感动,我一直记着他们的好,都在心里装着。
四
很久以前,也不记得具体是哪一年,有一次我又去花园里闲逛。一扭头,忽然发现,坐在轮椅车上正在晒太阳的岳叔,腿上堆着毛线,手里拿着毛衣针,正在上下翻飞,他正在熟练地打着毛衣!
我顿时惊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岳叔居然会打毛衣!我上前对他一顿猛夸,赞叹不已!说实话,我很惭愧,手脚好好的我,却并不会打毛衣,也不会啥针线活,连一个残疾男士都比不了。他却坦然自若,觉得并没什么了不起似的,好像是稀松平常的一件事,表现的很镇静淡然。
一个大老爷们,居然会打毛衣!总归让作为女性的我很震撼,对他刮目相看。我站在一旁,只见他聚精会神,双手灵巧,上一针,下一针,不停重复,移动,速度极快。针脚很紧凑,打出来的毛衣半成品,看着质量很不错。他人胖,手也有点胖乎乎,但是双手却一点不显笨拙,相反很灵活。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男人打毛衣,在此之前,我只看见过女人们打,而且技法如此娴熟的高手,只见过我姐姐一人。
我姐姐的手很巧,她打毛衣速度很快,可以不用看,有时能盲打。且针脚密实,花样繁多,只要是她喜欢的图案,都能打出来。有时为了早日穿上新毛衣,她能不眠不休,连夜赶出来。我曾经穿着姐姐打得毛衣,倍感自豪,因为别人没有那样的花样,外面也没有卖的,只此一件,爱心品牌,独家出品。也许正因为家里有姐姐打毛衣,我反而像是有了依靠似的,反正有毛衣穿,从来没有想过要学习打毛衣。
岳叔太厉害了,心灵手巧,他其实很聪明,领悟力强,动手能力也强。他面相亲切,慈眉善目,相由心生,为人又好,一看就是好人样。虽然他很不幸,老天爷收走了他的一双腿,不能下地走路,不能像正常人一样活动自如。但却反而促使他思变,越挫越勇,练就了一双灵巧的双手,做得一手好活。
这何尝不是一种生活、生存的技能,体现的是岳叔积极向上,不屈不饶的精神。他不怨天尤人,不自怨自艾,自强不息,与命运抗争,要做生活的强者!他并不只是简单的不甘心,而是作为人,应该有的坚强意志和良好品格。不消极,不沉沦,不堕落,不虚度。活得更有意义,活得风生水起,活出精彩,活出自我,让自己与众不同,生命之光熠熠生辉,具有独特的人格魅力。
最后一次见到岳叔时,发现他乘坐的、老旧笨重的轮椅车已不见,鸟枪换炮,换成一部崭新小巧时尚的、智能电动轮椅车。只需按一下按钮,就能行驶,轻轻巧巧,随心所欲,想去哪去哪,再也不必费力人工手摇。我便很感兴趣,觉得车子挺好,夸他座驾换代升级。他说是孩子从网上买的,价格不算太贵。
有了新型电动轮椅车,不需要他老婆推和陪,常常见他一个人跑出去老远。上市场买蔬菜、水果、熟食、主食,没事还闲逛着四处溜达,很是逍遥快活自在。看起来,岳叔的好日子来了,又焕发出新的活力。当今社会极大发展,时代进步神速,科技突飞猛进,人民生活水平提高,幸福指数飙升。他的伤残补助金也在提高,退休工资也在上涨,岳叔过的越来越好,超越以往任何时候,为他感到高兴。
不由得想起以前,我曾经还给妈妈说起过,岳叔好可怜,要天天坐在车子上度日。可我妈却说,情愿我的爸爸,也像岳叔这样受工伤,而不是因公死亡。只要人在,怎么都比没了强。人在,精神上就有依靠和支持,有精神寄托,哪怕生活的苦一点累一点,也无所畏惧,总有精神支撑和动力。像岳叔他老婆一样,虽然吃苦受累伺候他,她心里也甘愿,有孩子爸在,一家人就圆满。而像我爸爸那样,人不在了,一个家不再完整,留下的是一辈子的遗憾,一生的心痛折磨和无尽思念……
妈妈所言极是,残酷的命运,让我知道了一个真相,那就是什么也不如活着,只要活着就好,人活着就有希望。跟我爸爸比起来,岳叔算是幸运的人,他更幸福,赶上了好时代。我羡慕岳叔,虽然后半生坐在轮椅上,也比我爸爸有福。他长得白白胖胖,本就自带福相。
脑海里似乎适时浮现出一个影像,岳叔坐在轮椅车上,笑容可掬,他好像在说:“又回来看你妈妈了?这回多住一段时间,好好陪陪你妈妈。”
我下意识地在心里回答他:“好的,岳叔,下次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