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东老家,从小到大,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山上的巨石,组成的一道大光梁。那是北方的山石特色,不同南方,我见过的独有景致,一直留存在脑海里。
一
爸爸的家位于泰安市郊区的一个山村,与泰山一脉相连,拥有和泰山一样的山貌体征,北方所特有的险峻奇石,质地坚硬,一如北方的汉子粗犷伟岸,敦厚朴方。
早在远古时代,由于地壳造山运动,裸露在泰山表面的岩石饱受风吹日晒,久经风化后逐渐破裂,形成大小不一的独立石块、山体,山石嶙峋,千奇百怪,形状各异。
我奶奶家门前,也是我大爷家屋后,他们之间隔着一小段距离,中间就隔着几块巨大的山石组成的两道大光梁。外表滚圆的两块大石块体融为一体,苍劲矗立。岩层表面并没有坚硬锋利的棱角,而是通体色白,不染尘土。些许暗黑之处,是巨石中间隐蔽的石沟、石窝、夹缝,色暗一些。
光梁之上,有少许层层叠叠的岩层,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多少年来,被时光机器不断切割打磨后形成的模样,形状宛如水波纹一般。试想那个画面:在一池静水中,波澜不惊,一片祥和。忽然一阵微风徐徐吹来,水面上便起了一道道涟漪,水波随风而动,缓缓荡漾开去……那岩层,就如同那道道吹皱了的一池春水里,那层层微波的形状。
石头缝隙里,总归会有残留的一点尘土,有土就有植物。里面艰难的生长着几棵低矮的板栗树和山楂树,它们以惊人的毅力钻出坚硬的石缝,在夹缝里求生,生存欲望之强,令人感动、惊叹,肃然起敬。环境如此恶劣,为了生存,它们只好弓腰驼背,挺不直树身,弯弯扭扭。所幸面前无遮无挡,再无其他阻碍,可以尽情拥抱阳光,接受充足的温暖照晒。万物生长靠太阳,周边没有其他大树、森林,与之争地盘,抢地下的养分,可以自由的把根须深扎,尽力拓展出去,获取远处更多的养分。
漫山遍野之中,密布着天然优质的泉水,自然渗透、涌出,滋养着满山的树木。这是泰山以及余脉的水文特征,整座泰山,地面、地下水资源都很丰富。因泰山裂隙构造特征,裂隙泉分布很广,山间并不缺水。
这些便是我小时候,记忆里老家的大光梁巨石山的景貌。我从小就对那大光梁特别感兴趣,小小的我曾经不知多少次,像个小猴子动作麻利的爬上爬下。坐在光梁上远眺山下,远处有一座大水库,后来成为泰安城区的饮用水源地,受到环境保护。从山上往下远远望去,碧波荡漾,波光粼粼,天水一色,闪闪发亮。水库被周围高低不一的诸山围绕,仿佛一颗巨大的夜明珠被群山拱卫,与山外边的世界隔绝开来。
让我牵肠挂肚的老家,就是这样一个有山有水、山青水秀的风水宝地,是我的出生地,根之所在,时不时的出现在我梦里,让我梦回故土。
二
记忆里,小时候和我常一起爬上大光梁,玩得最久最多的人,却不是我自己的姐姐或弟弟,而是大爷家的平哥。大爷是我爸的大哥,平哥是大爷的小儿子。他比我大一点,是我大爷家最小的男孩,他上面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哥哥。
在奶奶家,大概是因为我和平哥年纪相仿,估计脾性也比较相似,和他比较玩的来,在一起呆的时候偏多。对他印象略深,别的人则没啥较深的印象,可能交集不太多。其实,整个大家庭里,孩子倒是不少。我爸爸排行老四,光我们家就有四个孩子,我在家排老二,上面有一个姐姐,下面有两个弟弟。大爷家有一个大姐姐叫珍姐,大哥哥叫海哥,再就是他们家最小的平哥,三个孩子都比我大。三大爷家有一个大哥哥,还有两个比我小的妹妹。五叔家则只有一个孩子,那时候还是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大家庭里最小的男孩。
他们没有谁和我玩的时间长,大孩子不会理会我这个小女孩,比我小的孩子,也不可能陪我去爬大光梁。好像只有平哥,年纪相仿,他脾气温和,性子极好,不嫌弃我这个堂妹麻烦、粘人,愿意带着我到处去玩。
时隔多年,我都还能想的起来,他那好脾气的样子。记得他长得更像大爷,眉清目秀,五官立体,和他哥不一样,海哥更像大娘。有人对自己好,可能容易记得住吧?何况我家里,只有两个弟弟,并没有哥哥。其实我一直都盼望有个哥哥,羡慕人家那些有哥哥可以保护的妹妹。当时的平哥,虽然只是我堂哥,却也让我体会到有个亲哥哥一般的存在,感觉那么温暖。
我在想,估计大爷家中最小的平哥,也许和我类似,他是否也有想当哥哥的愿望和豪气呢?真说不定。否则,他一个男孩子,怎么会热衷跟我一个女孩子玩到一起,带着我爬山上坎,采摘果子,不厌其烦的伴我左右。
每次跟着爸妈从山外的新家,回到山上奶奶的家,我总爱爬到大光梁上登高望远。这是在平原上的新家没有的特色,觉得特别好玩。那时年纪小,只隐隐约约的记得一点模糊的往事,其实印象并不算深。直到我十岁那年,爸爸在单位上因公意外去世,我们一家人都回到了山上。有一大帮子人,在奶奶家的后山腰上,给爸爸举行下葬礼,安葬爸爸入土为安,那段日子让我刻骨铭心。
奶奶家后山腰的山路并不好走,坎坷不平,需沿着弯弯曲曲的山间小径爬坡上坎。一些突兀的石梁大小不一,奇形怪状,怪石嶙峋,矗立路旁。杂草丛生,荆棘遍生,松柏杂树,漫山遍野。
犹记得在一处山间空地上,密密麻麻的聚集了一大群人。我们四个懵懂无知的孩子,我姐最大,才不过十二岁。最小的小弟弟只有四岁,晕头转向,不知就里。悲痛欲绝的奶奶、妈妈,她们的哭声撕心裂肺,奶奶哭儿子,妈妈哭丈夫。尤其是我妈妈,她哭得死去活来,嘴里反复对我们喊到:“你们以后再也没有爸爸了!”让我们心生恐惧,好像末日来临一般可怕。
那种悲伤的场景,历历在目,几十年后再回忆起来,依然能让我满眼泪水,泪流满面。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那个场景,也永远不可能忘,牢牢地刻在脑海里。只是当时的自己还太小,并没有真正懂得,爸爸的去世对我们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当听到有人在喊:“跪下,磕头”时,也只是机械的照做。跪在地上,向埋着爸爸骨灰的墓地磕头,心中却一片茫然,不知所措。
墓地前面开阔,后面倚着一片石壁,周围山石伫立,那时的树木尚有些稀疏。那个地方,印在我的脑海里几十年,直到多年以后,我才再次回到那里去看爸爸,已然跟久远的记忆里,变得不太一样。旁边的杂树,已经长得很高,粗壮,墓地上方,还多了新坟。
那是曾经白发人送过黑发人的奶奶,她后来终于和她的丈夫、我的爷爷,以及她的第四个儿子、我的爸爸,最终得以相聚。我爸爸和他的父母,再也不用分离,永远的在一起……
三
想当年,我那时正读小学三年级,姐姐读五年级。因为家里要处理爸爸的后事,我们几个孩子便弃学,跟着妈妈在山上奶奶家住了一段时间。
大人们每天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悲悲切切,要在一起商谈爸爸和他单位上的善后之事,以及还有一些大家庭里相关的家事,无瑕顾及我们。我和姐姐,原先在新家上学的课程因此被耽搁。为了不影响我们的学业,大人们安排我们就近在村里的学校,临时插班借读一段,巧的是我小叔就是学校的老师。山村学校教育落后,师资力量匮乏,小叔既要教读三年级的我,也要教读五年级的姐姐,身兼多职。他好像还教不少课,在我的印象里,隐约记得他教过语文和数学,还有体育课。似乎学校里很多杂事,都离不了年轻的小叔。
小叔年轻能干,多年以后,他最终成为那所山村学校的校长,干到退休。说起来,我小叔作为我爸爸的弟弟,既是我的亲叔叔,也是我的小学老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不管是从亲情而言,还是师恩之情,他差不多算得上是我的小爸爸,该当得起这个尊崇的称呼。何况他一直都关心着我们一家人,我们在山外的新家,他常会过去看望我们,给我们几个孩子,带去好多好吃的东西。必不可少的是山上的那些特产、果子,如核桃、板栗、枣、杏等。
我们家后来搬去爸爸的单位上定居,远离泰安老家。每年到了清明节,该给爸爸上坟时,尽管我家人都会尽力赶去,但两地毕竟隔着半天路程。有时候不能如期赶回家,都是拜托小叔帮忙,给我爸爸祭祀一番。当然,小叔每次上山给我爷爷奶奶上坟,也从不落下旁边的爸爸。多年以来,小叔对我家的帮助很大,彼此亲近,不分里外,根本就是一家人。
小时候那段插班生活,大爷家的平哥,总是和我一块结伴走去上学,从奶奶家要走上一段山路才到学校。学校座落在山间,一处不太开阔的平地上,地势较高。进入校门,校园不大,环境简陋,只是一小片操场空地。教室是低矮破败的几间平房,就读的教室里,学生并不太多,但仍然感觉有些拥挤,房子空间太小之故。几排破旧的课桌前,有张小桌子,是老师的讲台。
坐在教室里,我看见小叔拿着课本,从外面走了进来。教室门有些低矮,他个子高,进门还需要略微低下头。他的长相,跟我奶奶一模一样,长眉,大眼,高鼻梁,长脸,脸型消瘦。我爸爸长得也很像奶奶,所以兄弟俩长得其实颇为相像。看见小叔,就如同看见奶奶和爸爸,他们三都如此相似,一看就是一家人。
我已经记不清小叔都说了什么,好像是给同学们,简短介绍了一下我这个插班生,不过并没有提及我是他侄女。隐约记得,他教的是数学,似乎是三年级数学下册,二十四时计时法,具体也记不得了。
小叔为人温和,脾气很好,笑容满面,反正我从来没有感到,他对我们特别严厉过。他发自内心的疼爱着我们,可怜着没爸的孩子。
四
暮色里,放学的钟声敲响后,平哥又和我一起回奶奶家,走到那块大光梁,我们俩就会爬上去玩一会。那个节气,光梁石缝里的板栗树结满了果子,已经成熟。那些包围在外面的针刺壳,已然自行爆裂开来,露出里面褐色的板栗。
平哥把板栗抠出来,用他锋利的牙齿咬开,再用指甲一点点剥皮,逐渐露出黄色的板栗肉。他递给我:“给,吃吧”。我接过来,拿在手上,小心翼翼的咬上一小口,嫩嫩的板栗,流淌出清甜的汁水,流入舌尖。但生板栗口感有点木木的,它不是水果,水分并不足,还是更适合煮熟后才好吃,甜面软糯。
低矮的山楂树上,也挂满红果,惹人喜爱。树不高,站在石梁上,我都能触手可及。但那山楂,奶奶总是摘下后密封起来,捂一阵子,熟透后再拿出来吃,口感绵软,才不会那么酸涩硬。
不上学的空隙,我俩就在那大光梁上玩,打发过过不少时光,那里成了我们的乐园,我的安全岛。我最爱在那上面玩,哪怕就坐在石梁上,晒太阳,无所事事的发呆。可也记不得都说过些什么话,两个小孩子,在那大光梁上,度过一段难忘的日子。
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爸爸那时已经不在了,他再也不会陪伴我们。奶奶和妈妈,整日哭泣,伤心过度,头脑不清,自顾不暇。我姐姐和大爷家的海哥,在一个班上五年级,面临毕业,学习很重要,顾不上陪我。大爷家的珍姐,在山楂罐头加工厂上班,很少回家来。小叔杂事不断,他要忙着教书,每日备课,儿子尚幼。大爷是村支书,更忙,他要管理全村的事务。三大爷不在山上,他在泰安市里工作,三大娘和孩子们还在,不过后来也搬去了城里。大娘们和婶子,忙活家务杂活,每天要收拾做饭,照顾老人和幼儿,一刻不闲。
一大家子人,没有一个闲人,有精力来管年幼的我,谁也没有多余的空来陪伴我,人人都顾不上,只除了唯一的平哥。也许我就是大人们交待给他的任务,让他这个当哥哥的,多关照一下我这个妹妹吧。他陪我一块上学、放学,陪我在光梁上解闷,给我摘板栗,说些小孩子之间的童言童语,陪我度过那段无知、无助、懵懂、孤单、忧伤的日子。
十岁那年过后,我从新家离开,一去几千里,远走他乡,远离老家,远离北方,远离家人,远离妈妈,远离十岁之前熟悉的一切,几十年间,身不由己,没再回过山上的老家。我的堂兄平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只听说他后来开了饭店,做了买卖,经济富裕,日子过得很不错。
其实早在那一年,从远方归来的我,曾跟着妈妈和亲戚们,到过泰安市城里。期间,一行人先去看望了我多年不见的三大爷,我爸爸的三哥。他永远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为人和善亲切,脾气温和,轻言细语,言语温暖,言谈举止,让人如沐春风。三大爷早年在海军服役,转业到了泰安市里,在一个单位上当领导。他招待我们吃完饭后,妈妈和亲戚留了下来说话,我和两个弟弟,则随着姨夫,四个人去攀登五岳之首泰山。
走在登山的路上,沿途看见泰山的山石景致,多么熟悉和亲切啊,让我不由得想起老家,和山村的大石头,大光梁,一模一样。石头浑圆、粗粝、坚硬、朴实,饱经无数风霜,历经千年沧桑,似乎依然初心不改,傲然挺立于泰山之间。泰山的石头,和老家本就一体,看见它们,就跟看见老家的光梁石一样亲切。
只是那次没回山上的农村老家,爬完泰山后,便和亲戚折返了回去,我们在爸爸单位上定居的家。
五
等到四十年后,我才终于回到山上的老家,但由于一天来回,时间紧凑,没能看到平哥他们几个人,只看到大爷和小叔、婶子、小堂弟一家。让我最为震惊的是,记忆里让我难忘的大光梁,却惊讶的发现竟然不见了,已被铲除。仿佛愚公移山一般神奇,大概也被神仙施展法力挪走了。
那里盖上了许多新房子,大爷家的两个哥哥家,奶奶院子里的小叔家,拔地而起一座座小楼,像栋栋别墅,豪华,气派。老家巨变,山村变迁,让我惊叹不已,与旧时的情形,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新时代,新变化,日新月异,改天换地。
记忆里的大光梁,曾承载着我年少的过往,如烟如雾的模糊往事。旧时光里的童年故事、经历、情感、神伤,随着那石梁的消失,让我越发怅惘。石梁不在了,再也看不见,只留存在记忆里,偶尔想起来,淡淡的怅然若失感。似乎一切过往,都烟消云散,灰飞烟灭,往事只能回味……
后来我和亲戚从成都回山东看妈妈。那次大弟开着车带我们去爬峄山,吃当地特色地锅土鸡。峄山即是当年孔子所登的东山,孟子说过:“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东山就是峄山。在峄山脚下,我却没有机会去爬山,任务是陪着无法登山的妈妈和亲戚闲逛,等待上山的男士们下山。
作为山东一座有名气的景区,峄山跟泰山一样,也具有北方山石的特质,滚圆,粗砾。在山底下的起始处,有一处翘立的大光梁,让我一下子就想起老家的那块大石梁,真的好像啊,顿时喜悦和亲切感油然而生。
我招呼妈妈她们,跟着我爬上那座低矮的大光梁,我们几个人,坐在那石梁上面晒太阳。石梁略微倾斜,质地洁白,边缘浑圆,层岩叠加,只是没有我奶奶家的那道石梁巨大。我从各个角度,不断给她们拍照录影,记录下那时那刻的美好温馨画面。
后来我干脆躺卧在光梁上,闭目养神休憩,任由温暖的阳光普照,浑身暖暖的好舒服。逐渐便有些迷糊,迷迷瞪瞪,失去意识,似睡非睡,似梦非梦。晕晕乎乎中,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好轻盈,仿佛被轻轻托了起来一样。灵魂也飘飘忽忽,不受控制,身心极度放松,像片羽毛,飞得好高好远。飞过高山,飘过大河,翻山越岭,飞回到了泰安山上的老家。
我看见山底下那座熟悉的水库,碧波荡漾,清澈见底。山上的高处,一块凸出的巨大光梁上,有个小女孩的身影,石化在那里一般,坐着一动不动。她两眼深邃,眉眼间略显忧郁,带着淡淡的忧伤,像是有什么心事,与她本该欢快的年纪不太相符。她托着下巴,一个人正望着山下的水库发呆。
好生面熟,似曾相识,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仔细再打量,那不正是儿时的我吗?心跳加速,我竟然穿越了回去,看见了从前的自己,和老家过去的景象,无比真实,无比清晰,仿佛旧日重现。心中一直牵挂的故土老家,那块承载着我忧伤童年的大光梁,就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心坎里、脑海里。
醒来时感觉眼角有泪溢出,梦里心伤知多少……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梦回老家,梦回石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