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乡,到刘家沟怎么走?”
“沿着大路走就可以了!”
……
这里的“大路”,在老家,就是石板路。石板路用一块块青石板铺成。青石板长一米、宽六十厘米,从这个村口铺到那个村口,像一条带子,一直延伸逶迤出去……
听父亲讲,铺石板路的青石是祖父那辈一块一块从渡河背回来的。渡河离我们村有几十里山路,未修石板路前,荒山野岭,上坡下坎,很不好走。祖父他们怀揣干粮,背着石板,一路跋山涉水,三天两头才背回一趟。
老家属山区,到处坡坡坎坎,背回石板,不容易,要修成路,更不容易。有的地方高,有的地方低,有的弯度大,有的弯度小。刚刚走出一百米,前面就是一匹坡;刚刚下完坡呢,“嚯”地一下,又是一道拐弯;刚刚把弯拐过去呢,右边又是一面悬崖。所以,故乡的石板路,也有一些根据地势修成了青石梯。从山脚下爬上去,一级一级,很多时候,脑壳都望落,脚杆都爬软;下坡呢,脚杆打闪闪,生怕膝盖一弯,就滚下山崖去。
不管是石梯还是石板路,每一块石板的长度、宽度、厚度甚至颜色,都经过精心选择,安放得平平整整,左右两端对得整整齐齐,端头和边沿的毛边都用錾子修理得规规矩矩。石板路坚硬,不易断裂,走在上面,舒服、踏实。随着年深日久,有的地方,已被磨出深深浅浅的凹槽。
石板路上,凝聚了祖辈们太多的心血和汗水,也积累了他们很多的智慧。修大路剩下的小石板,不能丢了,用来修鸡圈、砌水井。故乡水井周围,都是用青石板铺的。而且,水井都挖在石板路旁边,没有淤泥,保证井水的干净;另一方面,挑起水,走在石板路上,稳当,不打滑。正因为石板路好走,大人们干挑粪、挑谷子、挑小麦、挑包谷这些笨重农活,都喜欢走清爽平整的石板路,即使绕几圈,也愿意。
故乡把石板路叫大路,也是有原因的。大路上充满了我们的敬畏。哪家嫁女、娶媳妇儿,这些大喜事,肯定要光明正大地走大路。老家规矩多,抬箱子的一上了大路,就要歇气;箱子一落地,就要钱,不给钱,不起轿。新郎就笑呵呵地,挨着发了烟,递了红包。抬轿的也懂得起,红包一收,高声朗诵道:“一条大路通四方,路上迎来帅新郎;今天轿子我来抬,明天新郎发大财!”在祝福声中,又嘻嘻哈哈起轿上路。
等迎亲队伍走到村口,前面的路却被一根板凳拦住了。这些拦路的既不是男方的,也不是女方的,却是附近的村民。看见新媳妇儿的箱子一抬拢,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下子围过去,新郎官就把红包、糖果、瓜子抛向空中,大家跟到去抢;特别是那些细娃儿哟,手又小,趴在地上,翘起屁股,抓了一个抓二个,抓又抓不住,赶紧把糖果往包包头揣,一勾头又去捡,包包头的,又滑落出来了。再看那新娘子,羞羞答答,也是开心极了。整条石板路上,被堵得水泄不通,闹热非凡。
相反,那些干了偷鸡摸狗、伤天害理事的,都是走背塆的小路——山路,不能走大路。讨口子悄悄咪咪就溜进院子里来,原来是抄小路来的;村头某个人是一个偷儿,有一次偷队上保管室的谷子,被抓了,劳改了两年回来,就不敢走石板路,从村后的山上摸黑回屋的。有些事,乡亲们虽不说出来,但乡亲们都相信,头顶三尺有神明,祖先们修筑的青石板路有灵性。
那个年代,贯穿村子的石板大路,是全村最好的路。
清晨,隔壁的大爷叼着旱烟、扛着锄头,从石板路上去侍弄稻田;午后,西边的幺爸挑着粪桶从石板路上过去,踩得石板“砰砰”响;傍晚,后院的大母挎个篮子,经过石板路到菜地摘回一篮子豇豆、茄子、辣椒。特别是遇上农忙季节,男人忙着犁田,女人忙着栽秧,屋头的奶娃儿饿了,老年人抱到田埂边,女人一屁股坐在石板路上,撩开衣服,喂起奶来。边喂娃儿,边看着犁田的男人,女人的眼里,流露出满满当当的温馨和幸福。孩子吃饱了,咿咿呀呀,在石板路上爬,爬来爬去,就长大了。
长大了的孩子,放学归来,趴在石板路上做作业,做完作业玩泥巴。抠团泥巴,放在石板路上使劲儿揉,做成泥碗,中间戳一个小孔,哈一口气,口朝下、底朝上,举起来,用力摔在石板上,“嘭”地一声,泥碗就炸开了花。抬头一看,对方脸上全是泥巴,于是哈哈大笑起来;结果呢,大哥莫说二哥,自己也一样,溅了一脸的泥巴。
记忆中的石板路流淌着欢乐,也见证了几代人的风雨和辛酸。
从小,大人就告诫我们,三月油菜花开时,一个人不要去油菜田,有癫狗。爷爷就是被癫狗咬伤发疯后死了的。据说爷爷风华正茂时,打得一手好算盘,是村里面响当当的会计;毛笔字也写得龙飞凤舞,村上哪家过生祝酒都请爷爷去写帖子。发疯后的爷爷打着光脚板,穿着长衫,眼露凶光,披头散发,像一条疯狗哀嚎着在石板路上狂奔,没有谁拦得住。最后,爷爷终于跑累了,倒在村口石板路上,喘着粗气,口吐白沫,像抛弃在岸上的鱼,在地上几蹦几蹦,就死了。
爷爷死的时候,父亲才十三岁。裹着小脚的奶奶在石板路的十字路口,用石灰画了一个圈,端来一面筛子,洒下白酒,摆上“刀头”,用一根长竹竿打起烈烈飘飘的长幡,叫年幼的父亲跪下,父亲把头往石板路上磕得“梆梆”响。
从此,父亲担起了生活的重担,磕磕碰碰成家立业,把我们拉扯大。那些年,一到年关,村上就敲锣打鼓、浩浩荡荡来给“五保户”拜年。拜年一般送副对子、两斤白糖。
有一年,父亲屁股上生了疮,家里穷得叮当响,没法过年。看见公社干部来拜年了,父亲堵在石板路上,撩起穿得油腻腻的长衫子,喊他们看屁股上的疮。很多人围在石板路上看稀奇。那时,我虽还没懂事,但还是感到羞耻,恼恨父亲做了一件非常丢脸的事,年夜饭桌上的肉,我赌气,一口也没吃。到现在,父亲在石板路上脱下裤子为我们争取肉吃的情景,已定格成一副永恒的画,父亲在画里,我在画外,而画外的我,总忍不住泪眼模糊。
后来我读书,也走这石板路,和父辈们一样,走得艰辛、沉重。石板路上,不知留下了我多少背课文、背单词的声音,也不知道跶了多少扑爬;特别是寒冬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走着走着,突然滑倒在冬水田里……
很多次,我仰望着天空,看着重重大山,心里就想,一定要走出石板路,走出大山的包围。经过十年寒窗苦读,我终于走了出来。每次从石板路回去,刚到村口,村头的孃孃们就大声喊:“国儿,回来了!这下你安逸了哟,不挖泥巴了!”眼中满是羡慕!
城市化潮流浩浩汤汤,老家发生了很多变化。
当年和我一起玩石子的已进了城市,一些年轻的后来也都进城打工了,村里只剩下老的小的,走在石板路上的赤脚、胶鞋、草鞋自然就少了。前两年,村主任打电话给我,说“村村通”公路政策来了,叫我帮扶一点,政府出一部分,把乡村路修起来。当晚,我迫不及待地驱车回家,兴奋的村民们插秧子般密密麻麻挤在院坝里,久久不肯散去。最后我数了现金,村主任、村民代表咬破手指,摁了手印。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不到半年,路修好了。
此后,乡亲们挞谷子、掰包谷、收割小麦等,再不像以前那样背挑扛抬了,而是用电动三轮车,“突突突”几下就拉回去。而且,随着快递公司的面包车、摩托车穿行在宽阔、笔直的水泥路上,连通了大山和外面的世界,山里面的红苕、面条、黄花、腊肉也源源不断卖出去了。
如今,故乡还是那个故乡,从祖父,到爷爷,到父亲,到我们这一代,整整经历了四代人的石板路,早已蒿草丛生,有的已没过人头。但不管怎样,即使现在开着小轿车,跑在高速路上,我也没有曾经打着光脚板走在石板路上的那种踏实感了。故乡的石板路,虽已完成它的使命,渐渐淡出我们的视野,但于我们这些身在大都市、灵魂还飘在故土的人,竟成了我们惦念故土的一抹乡愁,特别是近年来,这种乡愁反而更加浓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