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十三寨

距重庆市黔江城区44公里，紧邻享誉全国的小南海景区，有两山夹一沟处，被当地人称为板夹溪。沿板夹溪逆流而上到达溪流发源地鸡公山脚，保存着中国目前规模最大、最完整的土家吊脚楼群，这便是十三寨——黔江区新建村。近年来，该村依托以土家民俗文化为主题的土家十三寨4A景区，突出“乡村旅游+特色产业+民俗文化”融合发展，打好四张牌，大力发展乡村旅游，助推脱贫攻坚取得良好成效，获得重庆市脱贫攻坚先进集体称号。

一

高高的大白岩山下，一条双生谷河蜿蜒而去……

所谓双生谷，其实是一条河，因井而得名。顾名思义，就是当地村民生了很多个双胞胎，据说是喝了寨里那口井水的原因。井是老井，如一位老人，静静地奉献上百年了。而让任明祥、许丙秀两口子没明白的是，同样是吃这口井里的水长大的，别人家都生双胞胎，自己却生了一个智障儿子。

不过，那是2001年1月的事情，离今已是19个年头了。

刚刚接到儿子任伟来的电话，在儿子的吞吞吐吐中，任明祥终于听清楚了：昨天发工资了，言语中不乏兴奋。挂了电话的任明祥，情不自禁地，眼泪跟着“唰唰”流淌下来，这可是儿子第一份靠自己双手挣来的工资啊。

家住瓦房寨的任明祥是2013年的建卡贫困户，在任明祥家大门上，贴着的“黔江区脱贫攻坚明白卡”上，写着“因残致贫”。这个残，就是儿子的智障。其实，任明祥也是一个老病号，胃病在十多年前就缠住他，在外地打工时，一痛起来，就没法做事。

“前些年，四处借钱，带着智障的儿子，到处求医看病。最后竟没人愿意借给我们了。好几次，妻子都哭着要去寻短见……”往事不堪回首，想起那些绝望的日子，大山里这位满脸沧桑的汉子语气变得沉重起来。尽管任明祥会木工活，有手艺在身，人也吃得苦，跑了上海、江苏、贵州、重庆，但收入仍然无法支撑家庭的各项开支，更不敢奢望医治自己的病，身心的痛苦，只有默默地承受着。

命运发生改变，是在2013年建卡之后。

2014年，在区里残联安排下，智障儿子进入了黔江区特殊教育学校上学；

2015年，妻子许丙秀通过政府安排，招聘到了黔江区邮电局上班，在食堂洗菜煮饭打扫卫生，每个月收入接近2000元；

2016年，勤劳的任明祥得到村里一个公益岗位，负责学堂寨、熊家寨、瓦房寨、女儿寨、摆手寨的环境卫生，每个月补贴990元；寨子里搞风貌改造，闲暇之余，任明祥重拾木工手艺，一天能挣到300元；还享受了金融扶助贷款5万元，三年无息。贷款后，任明祥购买了两头小黄牛。

说到喂牛，任明祥还有一段故事。

马不吃夜草不肥，任明祥担心牛吃不饱，在手机上把闹钟调上，一到深夜，就爬起来添草。有几次，手机突然不闹了，任明祥干脆把床铺移到吊脚楼下的牛圈里，睡在牛旁边。有村民就拿这个开玩笑：“任明祥，听说你昨晚和你家那头大黄牛睡一个铺？”“是啊，和大黄牛睡的！”老实的任明祥不知道是坑，实实在在的回答道。“可你家大黄牛是头牯牛啊！”一听这话，任明祥才反应过来。

白天，在打扫完寨子里的卫生后，任明祥把两头黄牛散放在山坡上吃草，自己就割草。夕阳西下，游客们看见吃得胀鼓鼓的两头牛，一前一后往寨口走来；背后的任明祥背着冒梭梭的一背篼青草，像座大山，蹒跚地走在霞光里……

从寨子出来到石会镇那条公路上，平时车少，坡山的芭茅花莽莽苍苍，疯狂地生长，把公路都遮住了。村里安排村民去割，每天补助60元，很多人嫌少，不愿去，任明祥一听，爽快地答应了。他心里乐着呢，割了牛草不说，还挣了钱。

在任明祥精心喂养下，两头牛也疯长，体肥膘厚，年底杀了后，不用挑到镇上去卖，寨子里几家农家乐一下就分了，光一头牛，就赚到一万多元。

在2016年底，任明祥主动上交了脱贫申请书。

虽说脱了贫，但智障的儿子何时自立，依旧是任明祥两口子心里的痛。

终于，在今年初，疫情过后，又是通过残联的关系，毕业后的儿子被分配到重庆市一家科技公司上班，这不，终于领到了工资，儿子忍不住高兴，给任明祥打电话来了。多年来，压在心上的一块大石头终于掀开。

天空中下着小雨，烟雾在山岩上缥缈，仙境一般……

可能是有些兴奋，再加上胃痛，昨晚整整一晚，任明祥都没有睡好。

想到儿子终于有了工作，任明祥下定决心，今天一定要去医院检查。天还没亮，把家头喂猪喂牛的事交代给邻居后，就坐上了去黔江的第一趟班车。

让任明祥没想到的是，一大早来到武黔医院，从挂号签字到做手术，一站式就搞定了。午后，天已放晴，阳光透过玻窗照射进来，病房内温暖、祥和一片……

两周后，出院办理手续时，5321.6元的费用，任明祥只付了532.16元。走出医院的任明祥，想到病终于治好，来了精气神，大踏步向车站走去，他还想着家里两头大黄牛呢……

二

出得瓦房寨，沿着铺满沥青、平整的209省道前行约一公里，只见前面寨口一根木柱上，悬挂着一张广告牌，上面写着：摆手寨，欢迎您！

进入摆手寨，不到五百米，对面开阔的阶沿上，摆满了五张宽大的八仙桌。八仙桌擦拭得干干净净，幽幽地泛着温暖的黄光，旁边静静地停着一张黑色电动轮椅，手把经过无数次的摩挲，显得光滑而充满灵性……

这是一栋两层楼高，飞檐翘角、四面走廊环绕，具有十足土家风情的“九柱跑马天”木屋吊脚楼。午后阳光越过对面山峦投射过来，刚好照在大门正上方的木匾上，“鑫婷客栈”四个黑色大字显得遒劲有力。从东边数过来，大大方方，整整三间。如此漂亮的小楼，谁也想不到主人家庞友余——也就是轮椅的主人，竟然是二级伤残，当年的建卡贫困户。

和所有山里汉子一样，除了一脸黝黑、质朴外，已满四十八岁的庞友余，国字脸上更多了一份沉稳和刚毅。

2008年之前，在太平洋、大西洋等海洋深处潜水捕鱼的庞友余，有两个上小学的乖巧女儿，一位贤惠的妻子，家庭幸福，其乐融融。

一场灭顶之灾，在2008年那个夏天突然而至。

和往常一样，庞友余检查好装置，和伙伴们陆续下水，在深水区完成长时间捕鱼，刚露出水面，庞友余突然感觉胸口隐隐作痛，双脚麻木，没有知觉。同时，头晕，恶心。多年的潜水经验告诉他，肯定是刚才出水时，速度太快，体内带压了，而且，还氧气中毒了。在队友帮助下，庞友余下海排压，一天十个小时，坚持了一个月，依旧没有效果。随着时间一天天的过去，病情更加严重了。

从此，妻子胡艮树，拖着箱子，推着轮椅，开始了求医之路。北京、天津、上海，留下了夫妻俩疲惫的身影。通过医院检查，确诊为双股骨坏死，目前在国内还没有比较合适的治疗方法，除非更换股骨头，但就算要治疗，也是天价。

彭友余绝望了，不得不回到老家，起床睡觉，全靠妻子抱上抱下。从2008年到2010年，整整两年时间，彭友余把自己封闭起来，拒绝亲戚朋友的看望。暗地里，妻子胡艮树叶也以泪洗面，哀愁如厚重的乌云笼罩在家中。

2013年春节，一阵乡村旅游振兴的春风吹过十三寨，也吹到了摆手寨。

春风，拽着人们奔跑，也把庞友余从轮椅上拽了起来。

看见寨子里一天天游客多了起来，周围邻居陆陆续续都搞起了农家乐，原本做得一手好菜的胡艮树和丈夫商量，也来搞农家乐。但搞农家乐，要装修房间、改造厨房、改造厕所，原本看病都欠了不少钱，这些钱从哪里来呢？

在政府帮助下，夫妻俩东挪西借一些，2015年国庆，鑫婷客栈终于开张了。

由于夫妻俩勤劳、实诚，在菜品上、质量上、味道上、服务上严格把关，重庆城里的客人来了，接着湖南的、河南的、台湾的游客也来了。

生意逐渐好起来，一批批荣誉接踵而来：

2015年获得黔江区乡村旅游定点单位；

2016年获得黔江区星级农家乐（乡村酒店）；

2017年获得黔江区年度最美乡村酒店/乡村木民宿；

生活有了奔头，夫妻俩一咬牙，再向亲戚朋友借了十几万，把剩下的房间和厕所全部改造了，如今，鑫婷客栈总共有了十八个房间，除了平时接待游客收入外，光这个夏天，鑫婷客栈就接待了十多对来自各个地方避暑的夫妻，这样下来，一年总收入达到了十万元左右。

遇上国庆节等节假日，忙不过来，庞友余娴熟地驾驶着电动轮椅，接单、收钱，递烟、倒茶，游客大加称赞：轮椅上优秀的服务员！2017年底，在农家乐淡季时，庞友余去考了C5残疾人驾照，叫大女儿庞婷贷款买了一辆小轿车，经过改装，买菜、接客、送客，就开小轿车，生活一下子方便了。庞友余从轮椅上“站”了起来！

二女儿彭姣从旅游学校毕业后，也考了导游证，带起了团队。

昨晚接到女儿电话，今天北京要来六桌客人，点名要吃“土家十三碗”。晌午时，看见女儿带着客人从中巴车上陆续下来，逶迤向客栈走过来，庞友余启动电动轮椅，赶紧迎接上去。游客们走过来，看见八仙桌上果然摆满了热气腾腾的十三大碗：石磨豆花、酸菜米汤、土家三香、苕粉炒腊肉、梅菜扣肉、酸渣肉、南海小鱼、渣海椒炒米豆腐、腊肉家常土豆片、神豆腐、鸭角板野菜、南瓜鱼、茴香粑粑，碗碗浓香扑鼻，让人口舌生津。

没吃过这些菜的游客们，个个大呼小叫，纷纷拍照，发朋友圈……

三

幺妹儿我住在十三寨，

隔山那个隔水嘛又隔崖。

树上那个喜鹊儿，

是喳喳叫啊，

蝴蝶那个双双落花台……

在鑫婷客栈吃完晚饭出来，沿着公路上行不到一公里，前面就响起了歌声，一听，竟然是这两年红遍大江南北的《幺妹家住十三寨》；寻着歌声走去，对面半山腰上的几个大字豁然出现在眼前：山歌发源地。走近一看，在对歌长廊的坝子里，一位穿着红色兰普卡的汉子领着十二个土家幺妹唱得正欢。坝子中间，堆码起了一大堆柴块。原来今天周六，毕兹卡民俗文化团要搞篝火晚会，对山歌，跳民俗舞。

夜色漫上来，在“咚咚咚”的锣鼓声中，红红篝火燃起来，游客跳起来……

这里就是十三寨的何家寨，山歌发源地。之所以叫山歌发源地，是因为何家寨住着非遗山歌传承人田桂香。如今田桂香年纪偏大，在收了弟子后，就已经不再唱山歌了。这个弟子，就是领唱的汉子——毕兹卡团长何福。

何福是田桂香的亲侄子。小时候的何福天资聪颖，生得一副好嗓子，收为弟子后，田桂香就把自己会唱的山歌全部教给了他。在这之前，何福一直在外地打工，靠微薄的收入勉强维持家计。由于长年劳累，2015春节，从外地回到十三寨的何福，肠炎发作，前后动了三次手术，命是保住了，但花光了所有积蓄，还欠了外债，眼看着两个孩子上学也成了问题，妻子却在这时跟别的男人跑了。面对苍茫的大山，这位汉子陷入了深深绝望之中……

让何福慢慢振作起来，是2016年成立了毕兹卡文化公司。

“我一个病号，又没有老婆，拖着两个上学的娃娃，脱什么贫呢？”当村支书找到何福叫他成立文化演出公司，带领大家脱贫，何福感觉像在做梦。最后在村里帮助下，公司挂牌了，但人员呢？在田桂香的建议下，何福开始招聘贫困户。成员们每天晚上八点准时到场，十一点结束，教唱歌、编排舞蹈，整整训练了三个多月，到2017年底，班子像模像样。为了鼓励何福他们早日开业，政府又购买了一套音响设备，每周演出一次，一个月补助4000元，团队共计13名成员，这样每个队员每个月能够拿到300多元。

有了第一份收入，何福来了信心，队员们也看到了希望。

2018年开年后，正式摆开场子，表演起来。

团队从开始的对歌跳舞几个单一节目，发展到土家薅草锣鼓、土家摆手舞、土家年宵舞，再到后来的土家农耕文化：犁田、插秧、割麦、挞谷子，到现在在舞蹈中穿插土家民歌、后坝山歌、小南海渔歌、黔江新编六口茶等，每个节目都具有浓郁的土家特色，又显得丰富、饱满，每次演出，都像一场大戏，让来自四面八方的游客们大呼过瘾。

游客满意了，口碑好了，一传十，十传百，效益就跟着来了。

很多旅行团来了之后，都主动要求表演，除开周六演出外，平时一场表演，收取1500元演出费；遇上端午、中秋、国庆节这样的大假，一天还要演出两场。

另外，何福还带领团队到黔江、濯水、小南海等地演出，在政府牵头下，参加了黔江区“三区”人才文化服务交流活动、黔江区文化景区2020年送戏下乡等活动，这样的外出表演，一人一天能够挣到100元。

除了表演的收入外，何福还申请到做坝子清洁卫生的公益性岗位；另外，政府帮助两万块，何福把自己家的五间房子装修出来作为民宿；2019年，不仅何福脱了贫，毕兹卡所有贫困户，都跟着脱贫了。

更让何福惊喜的是，民俗文化团给何福带来了财富，还带来了爱情。

2019年底，一位女游客慕名来到十三寨和何福对歌，两人一见倾心，成亲后，妻子也加入了团队，一起表演。

没有演出的时候，夫妻俩就在“鬼推磨”景点处摆了一个小摊，卖绿豆粉，卖烧烤。如今，山歌唱得响响亮亮，小日子也过得红红火火……

当第二天满载游客的大巴缓缓驶出寨口，后面歌声响了起来，把意犹未尽的游客们感动得“稀里哗啦”，他们相互挥手致意，恋恋不舍：

送客呀送到啊寨子口哎，

再向啊贵客呀挥挥手，

来年呐春暖呐花开时哟，

再盼贵客来做客哟……（字4949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