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糜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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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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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暖的草墩

顾名思义,草墩是用草做成的。

将几股干枯的稻草编织成一根带子,盘起来,就是一个草墩。

因带子有一定的厚度,故准确地说,草墩也是一个圆柱形。如果带子编织得太厚,卷起后显得偏高,一坐下去会塌,坐不稳当不说,也容易变形,所以这个厚度差不多30公分就可以了。

编织草墩的草料是有讲究的。

有用稻草、麦草编织,也有用蓑衣草、灯心草编织,但真正好的草墩,和打草席一样,还是用糯米谷草编织。一般的稻草柔软了一些,糯米稻草质量好,有一定的硬度和韧性,而且颜色自然、白净,就像经过纸浆厂漂白了一样,打出来的草墩漂亮,不易变形,还经久耐用。一个好的草墩用好几年也不松不垮。

在没有吃的年代,草墩像一个大饼子,到了顽皮的孩子手中,又像飞盘,我们拿在手里向空中旋转,抛飞出去,很好玩。但大人们看见我们这样虐待草墩,会扯起嗓子骂我们败家子,他们心疼草墩。

没吃的年代,更没有板凳,草墩金贵着呢。

草墩轻巧,腋下一夹,手上一提,就带走了。

队上开会,带一个草墩,坐在地上,卷一锅叶子烟,盘起腿来,左右手相互交叉,揣在袖筒里,慢慢听村长讲话。妇人呢,打毛衣、纳鞋底,肥大的屁股落在草墩上,踏实。散会后,草墩排成一排,很有气势,阵仗也大,看起来,不是人开会,是草墩开会呢!

坝上放露天电影,老老少少都去看,也带上草墩。在旁边搬来一块石头,或者半截砖头,垫上草墩,舒舒服服地享受电影。孩子上学也带上一个草墩。冬天,教室外面飘着雪,教室里的条石凳子冰一样冷,垫上草墩,孩子们光屁股落在上面也不怕了;茅草房顶是白皑皑的一层干霜,大人们坐在石墩上唠嗑,屁股底下都垫着各家的草墩,连屋檐下的大黄狗蜷缩在那打盹儿,也是在一个废旧的草墩上……

虽然家家都有草墩,而且还不只一个,但各家的草墩分得很清楚。

粗略一看,都差不多,西家的、东家的没有什么区别,但仔细鉴别,还是有很多差别的。从选料、编织手法、细节的处理上,都代表了一个家庭的生活质量,抑或生活态度。草墩打得精致、乖巧,这家一定生活得幸福,家中也一定收拾得规规矩矩;草墩打得毛糙、干瘪、不规整,这家生活也邋遢、没幸福感。

草墩,也体现了人情世故。

草墩有别,你家是你家的,我家是我家的,虽然大家平时随便坐,但天黑了,收拾回屋,各归其主,不能乱套。也可以借进借出,但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在没有编织成草墩之前,就是一把稻草。稻草家家户户都有,不管钱,不计较,都可以抱一抱回家,但一旦被打成了草墩,成了私家财产,就不能乱动。当然,西家主人张大爷能干、手巧,随便编织一个草墩送给东家,这个是可以的,也常见。落雨天,张大爷没事,东家王大娘就喊:“张大爷,帮忙编织一个草墩嘛!”“要得嘛!”这边张大爷回答得干脆。

有些匠人,勤快,手灵巧,在干完活等午饭时,看见主人家屋檐下堆着一堆稻草,端来一根小板凳,帮忙打出一个草墩。虽是帮忙,那草墩打得也是认真,没有一丝杂草,颜色漂亮,选出的稻草每根饱满、顺溜,稻草与稻草接缝之间处理得近乎完美,看不出接头,每一圈下来,都压得平整。打完草墩,那匠人还把地下打扫得干干净净,不见一根稻草,一粒草屑。

母亲也会打草墩。

像这样的寒冬腊月,没什么农活,母亲就打草墩。

母亲从阁楼上抱出一捆糯米稻草,选出那些粗细、长短、力度、颜色都差不多的,去掉上面稻穗那截,剥开外层的叶子,留下稻草的杆,然后排成一排,蹲下来,用双脚将稻草踩住,编织起来。只见稻草在母亲手上翻飞,母亲将稻草一压,一扭,再合拢,几股稻草交叉过去交叉过来,很快,一块稻草带就编织好。然后,母亲将带子裹起来,用膝盖使劲压拢,再用篾条将四周缠住,锁死。

这时的草墩,只是一个雏形,还不是草墩,还需要抛光打磨。

接下来,母亲用一根棒槌在草墩上下四周“啪啪啪”轻轻敲打,把鼓起来的地方夯实。这个力度需要刚刚好,用力不能过猛,否则将草墩敲变形,但也不能太轻,毫无目的乱敲一气。那棒槌,经过长期摩擦,显得油光可鉴,有了灵性,成了母亲的一只手,指哪打哪,非常精准。

看见差不多平整了,母亲再拿出剪刀,“咔嚓咔嚓”将四围的毛刺清理干净。

母亲动作娴熟、利索,做起来轻巧自然,就像理发师给人修发一样,每一剪子下去,绝无虚空,又非常到位。这时,一个乖巧、精致的草墩就做成了。但为了防止变形,草墩四周也会用麻绳捆好,或者将就剩余的稻草节搓成绳子捆绑一圈,草墩就更加牢固了。

有时,母亲还会在草墩最后收尾处,给草墩编上一根辫子。辫子方便携带,走哪里,提上辫子就是。辫子也是不能马虎的,和编头发的辫子一样,整整齐齐,规规矩矩。编好的辫子,看起来顺眼,和女人头上的辫子没有区别。带有辫子的草墩,从侧面看过去,就像一个大大的顿号,鲜活无比。

母亲话不多,我们在院坝里玩耍、疯跑,还没有跑几趟,转身过来,就看见一个精致的草墩摆在了面前。我们一屁股坐上去,舒服!看看时间宽裕,母亲拿来破布把草墩缝了,嘿,看起来更讨人喜欢,不细看,还看不出是草墩呢!

很多年后,当我步入中年,我依然能够想起母亲在阶沿上打草墩的情景:

冬天的阳光,温润地照在她孱弱的身上,母亲的背弯成一张弓,看见母亲单腿下跪虔诚忙碌的样子,小小的的我,竟然生出了一丝感动,赶紧跑过去把地上的稻草递上去……

从一根耗尽铅华、枯死的稻草,到一个温暖、厚实的草墩,稻草完成了一次华丽转身。其实,故乡的稻草,经过了大地炊烟,山风流水的浸润,经历了朝霞与日落,晨风与暮鼓,吸收了大自然的灵气,看似枯萎了,其实也是有生命的。无数根有生命的稻草,聚合拢来,被母亲那双皲裂的手编织成一个草墩,也无疑充满了灵气,布满了生命。

一个草墩,在这寒冷的腊月,于我心底,竟然滋生出了浓浓的乡愁……

长久地身居大城市,已看不见草墩了,但却看见五花八门,从颜色、质地、材料、形状到因了季节变化而出现不同的垫子。但把这些垫子抱在怀中,或者垫在屁股下面,终归没有故乡草墩那种踏实与温暖。母亲打出的草墩真实、质朴,手一模,屁股一挨,就是泥巴味道,就是大地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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