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幽幽,从对面垭口吹过来,肖洪敞开了衣襟。
“后山石,前山炭,中间夹的做陶罐!”剃着平头,弓腰挖泥的肖洪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偏大。在手臂的起落间,两箢篼新鲜的泥土就挖好了。肖洪挑起来,在扁担一闪一闪中,哼着民谣,向山下小院走去……
阳光下,泥土泛着光泽,簇拥着,也在笑。
从此,它们的命运将在肖洪手中发生蝶变,化泥为陶。
阳光慵懒,洒在干净的小院里,雅致、惬意,这样的氛围,正适合制陶。
肖洪将泥土倾倒在地坝里,伸开双手,泥土在十指拨弄下,慢慢铺开。
像是有了某种魔力,看似笨拙的十指一旦遇到泥土,就变得灵活起来。
晒稻谷样,一地均匀的泥土享受着阳光的抚摸……
这就是晒土。
刚挖回来的泥土,湿气重、水分多,需要晒干成沙。
烈日天气是晒土最佳时期。进入秋季,房顶开始打霜,阳光显得清冷,晒不透的泥土会变硬,泥土表面的水无法沉淀,整个泥浆就显得浑浊。
“阳光越大,晒泥越好!”由于双手沾满泥土,肖洪扬起手臂,歪着头,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阳光有些晃眼,原本的小眼睛眯得更细了。
看见泥土晒得松散、干爽,肖洪用双手捧起来,撒进大缸子里,然后舀来清水,用一根竹竿插入水中,搅动起来。只见他凝神屏气,将力量全部用在双手腕上,随着竹竿呼呼声起,缸子里的泥土和水混合后,哗啦啦旋转起来……
从挥动竹竿搅动开始到旋涡腾起能见缸底,他几乎是一气呵成。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看似潇洒的动作,内行看来,至少需要十年之功。
午后静静的,肖洪做得忘我。
院坝后面的大黄狗散漫叫着,偶尔一两只蝴蝶飞过,落在对面缸子上,静静地,收敛翅膀,看看这位制陶汉子,一会儿,又越过屋檐,飞走了。
看见水和泥彻底融合,肖洪另置一口干净的水缸,上面搁上筛子,用水瓢将泥浆舀出来,倒入筛子过滤。
大浪淘沙般,一些细微的枯枝败叶、小石块或不能成泥的砂子,都被过滤了。
经过筛子筛选后的泥浆,再慢慢沉淀。
缸体里面,归于沉静,不再喧嚣。刚才它们还挤挤挨挨,像唱大戏一样,在缸体里面旋转、跳舞,此时也累了吧。好好休息,关口多着呢。
一团顽泥,实为俗物,不经历千般磨炼,怎可为天下宝器?
阳光穿过树梢缝隙,洒在缸里,宽厚的背影投射在里面,影影绰绰……
等缸内泥水泾渭分明,肖洪小心地舀出表层的清水,用手将泥土一坨一坨抠出来,铺在洁净的地板上晾晒。
这就是第二次晒泥。
在肖洪眼中,此时抠出来的泥土,已不再是最初捧进缸体的泥土了。
这时的泥,经过筛选、洗涤、浸泡,全身变得柔软而充满黏性,在阳光的照射下,色泽醇厚,有了灵魂和生命,显得通透。
等晒掉那层水腥味,肖洪找来透明的塑料薄膜,将泥包裹起来让其自然发酵。
“发酵的目的是让泥土的湿度变得均匀!”
“发酵的时间越长,泥土的韧性就越好!”
“用塑料薄膜密封后,水分不会散失……”
实践出真知,很多经验,都是千万次摸索的结果。
经过发酵,泥土变得像橡皮筋一样柔软、瓷实。这时,就可以揉泥了。
揉泥看似轻巧,像小孩子玩家家,实则举重若轻。
“揉泥要揉成像真空机抽出来一样!里面不能有半点空气!”蹲开马步,肖洪在一个案板上揉起泥来。案板经过多年的揉搓、摔打,板面变得光滑,已失去木头的本色,显得沧桑。
像一个弹力十足的橡皮团,每次被摔落又被凭空抛起,在行内,这种手法叫“吸泥”。对揉泥者来说,吸泥的高度,是判断其手法高低的标准。一团二十多斤的泥团,像只蝴蝶,在肖洪的双手间上下翻飞。而要后续拉坯周正,需要将泥团揉成真空机抽出来一样的密度、细度,是何等的不容易!
当泥土变得柔软、通透,就可以上机拉坯了!
对一坨泥土来说,这时候,才是华丽转身的真正开始。
拉坯的成败,决定了一件陶器作品的毁灭还是新生。
拉坯时要求心正、眼准、手稳,做到成竹在胸,眼到手到,一气呵成,妙手成器。只有拉制出较好的泥坯器型,才能为后面的工序提供最基础、最重要保障。
典雅或媚俗,雄浑或拘泥,完全取决于拉坯者的眼光和心手的配合。一个好的胚体,线条流畅,厚薄均匀。一个拉坯者,当他技艺达到炉火纯青时候,就是蒙住他的双眼,也能拉出分毫不差的坯体。
拉坯的关键是手稳。
“拉坯时,要运力于臂,施力于泥,心有型、眼观型、手造型,心眼手并用!”
“捧泥的手,不能捂得太紧,捂得越紧,越捂不正。”车盘在高速旋转,肖洪做得行云流水……
一坨泥土,经过肖洪的双手,奇迹般变成了一个精致的泡菜坛。
阳光温润,车盘旋转洒出的水珠子,星星点点,溅在肖洪的围裙上、脸上。那张憨厚的脸,也从最初的凝重,变得松弛、可爱起来……
等坯体晾晒干后,就是湿坯的修磨、阴刻和上釉。
在坯体上阴刻时候,美术师傅的圆笔、方笔、厚薄的深浅,全在刻刀的力度上,看似没有标准,其实是最大的标准。
而上釉,对肖洪来说,已是轻车熟路。
上釉的材料,都是天然矿石磨粉调配、通过特定比例配置而成。
这个是肖洪独特的配方,也是他的绝活。
阳光下,左手举着坯体、右手拿起毛刷涂釉的肖洪,神态安详,一刷一刷,洒脱超然……
其实,上釉就像厨师对柴米油盐酱醋茶,但配出来的味道却完全不一样,这就看各自的修行和悟性了,强求不得。
上釉之后,肖洪怀着一颗虔诚的心,抱着陶坯,向炉子走去。
在高温的淬炼下,泥土凤凰涅槃,发生质变。
红红的火苗长蛇样舔着炉底,淡烟窜出烟囱,飘向天空……
生在泥土,死在烧制。
“成一窑黄金万两,败一窑倾家荡产!”每一次烧制都不可预知。
陶是泥与火的结晶。
烧制时,如果温度达不到要求,或者操作不当,就可能造成整窑陶器报废。只有当泥质、工艺、火候都达到上乘,产品才会达到理想效果。倘若用松枝等木柴素烧,成品会色彩多变、自然天成,恰似饱蘸了万千釉料,烧制出来的好作品无论时间有多久远,都能发出清脆的声音和夺目的光彩而成为精品、孤品。如果是上釉的陶器 ,也可能会在意想不到的“窑变"之下,成为世人侧目的绝品。
当然,高温烧制也能使陶器本身隐藏的缺点和不足被充分暴露出来。
这就如同一个人,立身于世,在社会大熔炉里,其光鲜的表象,难以掩盖身上假丑恶的品质和行径,总有一天会暴露出来。
作为一个制陶人,这个时候,急不得,一切随缘。
所以,每次烧制,也是一场未知的等待、漫长的煎熬……
肖洪做的泡菜坛,曾在全国获得两次金奖,很多客户来自韩国、日本。
在做泡菜坛时,最为重要的是荷叶——坛沿。
很多人不能同时把坛身和荷叶一起做出来,都是先做坛身,再做荷叶,最后拼接。
整个安富镇,一气呵成做出坛子的,不多。但肖洪能。
天道酬勤。专业的手法源自成千上万次的反复练习。
另外,除了耳濡目染的家传,还有悟性。
肖家祖辈制陶,父亲当年还被四川轻工厅评为“四川十大老艺人”。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从小学毕业,就开始进陶厂打工,到如今成为荣昌安陶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肖洪做陶已经40多个年头。陶在他生命中,已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那些刀具、工具,在他的手上有了灵性,有了他的气息。
现在,肖洪已游刃有余,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别人能做,自己能做;别人不能做,自己还能做。
入浴火,获重生,乃成天下宝器的过程,对肖洪来说,何尝不是自己的内心和灵魂,一次次得到洗礼和升华的过程。
肖洪很享受这个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