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祸以后

（短篇小说） 车祸以后

      一

这段时间，杜嘉欣夫妇以泪洗面，惶惶不可终日。自从出事以来，夫妇俩身体越来越差，吴桂香廋了六七斤，本来她要上班的，但如今已没法上班，本来要减肥的，如今也用不着了。好多日子茶饭不思，还添了不少白发。夫妇俩做梦也不会想到儿子杜轩宇和他的女朋友方惠丽竟然死于车祸。那天接到警方电话，夫妇俩顿时崩溃，吴桂香当即昏厥过去，好长时间才回过神来。这能怪谁呢？买车时他是反对的，尽管儿子上班用不着车，公司里停车也困难，但儿子坚持要一辆车，他的女朋友吕静也希望男友杜轩宇有车，节假日可以外出旅游观光，如今谁家没有车？吴桂香自然也帮儿子说服他的父亲。于是，新车买来了，是一款日本的丰田车。车是好车，开了不到半年，死神找到了他们，把这对年轻恋人夺走了。死讯传来，对夫妇俩来说，无疑是一次重大的打击，好多日子无法接受。可人只能活一次，不能重新来过，后悔药是没有的。根据警方调查，车祸是午夜12点零7分发生的，当时大卡车装满了货物从北向南行驶，即从昆山方向开往上海方向，车速约80左右，杜轩宇车速近130，追尾大卡车后车毁人亡，系酒醉驾驶并超速该负全责，保险公司不予理赔。这给杜嘉欣夫妇确实是当头一棒，他们的儿子怎么会这样无知呢！？ 几天后，两家人家同时为死者举行追悼会，在X殡仪馆的大堂，青年男女占了一大半，都是双方死者的同事同学及亲朋好友。双方父母痛哭流涕，伤心欲绝。对杜嘉欣夫妇来说，遇上如此场景真是生不如死。杜嘉欣想不通，那晚既然喝了酒，为啥还要急着开车赶回来，可以在昆山住一晚的啊！吴桂香更想不通，她认为儿子太不懂法，既然喝了酒为啥还要急着赶回来？在她看来，这是不应该发生的事故，她还认为，女方父母简直不是人，提出那么多赔偿，怎么可以趁人之危呢！ 此后一段时间，麻烦事接踵而至。先是女方父母提出160万的赔偿金，理由充分。几次面谈，杜嘉欣夫妇认为赔偿价格太高无法接受。谈不拢的结果是，对方请律师向法院起诉。这段时间，杜嘉欣的老毛病胃溃疡复发，腹疼腹胀吃不下东西度日如年，而妻子吴桂香因忧郁悲痛，这些日子心脏难受得不得了，去医院检查，配了许多吃高血压和心脏的药回来。但她并不按时吃药，时而吃时而不吃。杜嘉欣为她担心，怕她心肌梗死或脑梗，又怕她得抑郁症想不通而病情加重。

  这天，杜嘉欣见她愁眉苦脸的样子，就劝她道：“身体难受的话，还是吃点药吧，吃了会好些。”她一声不吭。杜嘉欣见她如此，便不再说话。

眼下吴桂香心情十分糟糕，儿子死了不算，还得赔偿，家里的积蓄半年前给儿子买了车，现在哪儿还有闲钱赔偿？除非卖了房子……如果官司输了，真的就要卖了房子还债。确实，她的担心不是空穴来风。这之前夫妇俩曾咨询了律师，律师告诉他们，官司可能会输，毕竟他们的女儿死了，是他们的儿子杜轩宇酒驾。她也想不通，儿子为啥要急着赶回来，记忆中，儿子说过在那儿要呆一晚，第二天下午回来的，白天开车就不会出车祸，这是毫无疑问的，儿子太累了!怎么就急着赶回来了呢！再说儿子也不会这么糊涂，喝过酒了怎么还开车？儿子不应该这么无知的。是不是他的女友一定要求他当天回来？为此，她通过儿子的同学，了解到的情况是这样的，当天同学的生日宴会结束后，儿子本来准备在M宾馆住一晚，第二天才回上海的，但他的女友坚持要当天回来，说她的父母不放心她在外过夜……儿子既然跟她是男女朋友，她父母有啥不放心的呢？怕她女儿吃亏？她了解此情况后，胸闷了老半天。怎么会是这样呢？她想不通，儿子怎么那么傻呢！男女朋友住一个房间她父母不放心，就跟她父母说开两个房间啊！那又什么难的？可那还谈啥朋友呢？还是另有原因？此刻她又向丈夫提起了这个问题，如果当时儿子不同意当天赶回来就好了！自然杜家欣附和着她，其实她怎么说他附和她，说她的分析是对的。但这又有啥用呢？她并不理睬他，在她眼里，他跟死人差不多。所以，她总是自言自语。“吃点东西吧！”他对她说，“不吃点东西，身体要垮掉的！”但她一直沉默着不说一句话。他受不了她的冷漠和长时间的沮丧情绪。这之前，他没有忽略把煮好的馄饨端到她面前。 吴桂香看了看馄饨有点反胃，她根本吃不下，浑身不舒服，头脑发胀，怎么吃得下馄饨呢！但还是坚持着吃了几个，毕竟这是晚饭啊！随后即在客厅的沙发上躺下。朦胧中，她仿佛看到儿子和他的女朋友来到房间。她警觉起来，想儿子想疯了，难道他们没有死？顿时来了精神，目光炯炯地望着他们。这个时候，儿子说话了，“妈，你还好吗？我们来是向你道歉的，请求你们宽恕……”儿子耸耸肩继续道，“在冥界我们俩希望在一起……妈，你不要忘了！”说罢两人就消失在黑暗中。她不顾一切追了上去，“轩宇！你别走，妈还有话跟你说……”但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绊一下跌倒了，不由嚎啕大哭起来。 在卧室的杜嘉欣已昏昏沉沉入睡，刚才他仿佛看见儿子和他的女友来看过他，且跟他说了什么。此刻却听见客厅里妻子在大哭，慌忙跳下床来到客厅。见妻子坐在地上大哭，慌忙扶起她，把她弄到沙发上。拿了一条干净的毛巾出来，帮她擦泪，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了，怎么会坐在地上呢？”她沉默了半晌才说，“我看见他了，看见他了……”他激动地问道：“哦，看见他了！？我也看见他了!他跟他的女朋友在一起。”她说，“他都跟我说了，跟我说了……”。他问道：“说啥了？”她想了想说，“在冥界，他们也要在一起……”说着，她抽泣起来……他明白了，温和地安慰她，直至她上床睡下。

二

吴桂香在丈夫杜嘉欣的悉心照顾下，浑浑噩噩地过了一段时间。其实这些日子，两人的情绪时好时坏，有时杜嘉欣陷入绝望之中，常常呆坐半日，一句话都不说，看上去简直不想活下去了。每到这个时候，吴桂香反过来劝慰他，希望他放宽心，一切都会过去的。就这样，两个失去儿子夫妇这样互相安慰互相照顾着走过了一段痛苦的日子。这天，夫妇俩收到了法院寄来的传票，通知他们法院开庭时间。实际上女方父母请的朱律师调查详尽，收集材料充分，早已把材料送达法院，现已定了开庭时间，看着传票，两个人开始互相埋怨，本来杜嘉欣想答应法院私下调解的，可吴桂香不同意调解，所以法院发来传票，如今重新请律师时间太仓促，怎么办呢，两人商量半天，也没商量出个结果来。此后到了法庭上，对方律师说得头头是道，提出160万的赔偿要求有理有据，但审判员按照事实，驳回了原告律师的所求，只同意向女方家属赔偿120万，并说明了理由，随后问双方是否同意，如果不同意的话，不久将继续开庭。接着他又说，如果同意的话，择日宣判。问杜嘉欣夫妇时，夫妇俩表示同意，问原告女方夫妇和律师时，他们商量片刻，也同意了。这样一来，双方的距离转眼拉近了。庭审结束，死者的双方父母在法院附近找了个地方坐到了一起。杜嘉欣跟对方说出了他的梦，对方夫妇听了觉得奇怪，说他们也做了差不多的梦，女儿托梦给他们，在冥界他们俩必须在一起。杜嘉欣夫妇听了也感到惊讶，感叹了半晌，最后决定双方一起去选购一快墓地，为死者合葬做好准备。 白天发生的一切让杜嘉欣夫妇感到欣慰，他们没想到女方父母竟然也有类似的梦，并同意两人合葬。一切都是天意，不可思议。

此后一段时间，夫妇俩卖掉了房子，把三室两厅的房子换成了小两室一厅的居室，这样的话，就多出来一百多万的差价，赔偿对方足足有余。这样，夫妇俩暂时心安。 这个时候，合葬的墓也已选好，双方父母忙了一阵，终于等到了冬至这天，冬至是下葬的日子，两家人捧着各自孩子的骨灰盒来到墓前。他们为这对车祸死去的年轻人写了一篇简短的墓志铭，上面介绍了两个年轻人相知相爱直至遭遇车祸的经过，虽然两人还没结婚，可此文感人肺腑，当他们在墓碑上看到这篇墓志铭时，两对男女都泪如雨下了，作为死者的父母，看到儿女的墓碑悲痛欲绝是可以理解的。此刻来宾们唏嘘不已，小心翼翼地安慰他们，直至落葬仪式结束。铭文出自一位业余作家手笔，是杜嘉欣的同学萧江先生，当萧江了解他的儿子和女朋友遭遇车祸不幸遇难时，便满口答应下来，几天后就交了稿。自然，这天萧江也来了，他身着黑衣，神情严肃，整个过程，默默无语。 仪式结束，双方父母请来宾们去吃饭，说已经订了包房。众人默默无语，随后相继上车，去了指定饭店。坐下点菜后，萧江打破沉默，他对死者双方的梦境深感兴趣，就问道，“今日之事很圆满，两位年轻人也心安了。让我感觉有意思的是，没想到你们两家会做同样的梦！他们谈了多少时间的朋友？”杜嘉欣说：“大约有一年了吧。”吴桂香说：“儿子对我说起过他有女朋友了，打算明年结婚。”说罢抽泣起来。女方母亲说“是啊，我女儿也说起过她有男朋友了，也把他带回来过，我跟老乔都认为不错，可以谈婚论嫁……”说着话眼泪就忍不住滚落下来。大家劝慰一番，都带着同情的口气。这时服务生开始上菜，大家边吃边聊。但话题还是离不开两位死者。杜嘉欣提到他的担心：“儿子死后，他还没把这不幸消息告知给他的父母，即他儿子的爷爷奶奶，外婆这里也是（外公已经去世），也一直满着，他俩不知道怎么对老人们说才好。谁知女方父母也遇上这样棘手问题，也得面对自己的父母，只能骗得了一时，可接着怎么办，他们也十分头痛。最后只能如实告知，这样的话就怕他们受不了，这会出大问题的。大家就这问题讨论了一会，说来说去，不外乎两种意见，一种意见是直接告知死者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让他们了解真相，相信他们慢慢会平静下来；另一种就一直瞒下去，编一些理由哄他们，直至他们老死，但这样长期瞒下去行得通吗？显然是不行的。所以最后两对夫妇决定，儿女车毁人亡就直接告知他们老人家，且把今天两孩子同时落葬的情况也说清楚，虽然是悲剧，但结局圆满，这就好了。这样聊了一会，饭局也就散了。

几天后，杜嘉欣夫妇把孩子遭遇车祸不幸遇难，以及自己原来的房子已置换成小房间小心翼翼地告诉父母，老人们悲痛欲绝，好长时间想不通，为什么厄运会降临到他们家？难道他们的上一代作了孽在下一代遭报应？胡思乱想伤心了好长时间仍不能平静下来，尤其是杜母身体每况愈下。杜嘉欣心急如焚。担心两老会遭遇不测，便常常去父母家陪他们，但沉默的时间多，效果不大。其实他的父母也是快九十的人了，身体本来不什么好，如今孙儿突然离去，一瞬间天旋地转，仿佛地球倒转起来，什么都不适应了，孙儿这么年轻，几乎是奶奶爷爷带大的，至少一半时间是在他们身边度过的……杜嘉欣很无奈，后悔让父母知道他们的孙儿不幸遇难，没想他们真的承受不了。而不告知也不行，他们天天打电话问杜轩宇的情况，编了好多理由没用，他们早就怀疑了，这么多日子没见孙儿了啊。眼下他觉得轻松了许多，官司圆满结束，儿子也有了归宿，一切都是天意，他在天之灵也应该满足了吧?就这些想法，跟父母说了又说，他是在宽慰父母却没意识自己变得啰嗦，有点像祥林嫂了。父母的情绪时好时坏，不久母亲一病不起，住院没几天就忧郁而死。老父痛不欲生，忧郁成疾，身体本来就不好的老人家深感一个人生活无趣，郁郁寡欢，一个月不到也相继而去。杜嘉欣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他没想到后果会那么严重，一切都是他的错，不由对天长啸，欲哭无泪。

三

这段时间，妻子吴桂香身体情况越来越糟，开始还由杜嘉欣陪着去探望母亲（母亲与大哥一家同住），也不提儿子遭遇车祸的事，母亲也不追问，只知道外孙忙于工作，没时间去看她。这事瞒了一段时间。随着时间推移，吴桂香因儿子车祸得了抑郁症，这消息通过杜嘉欣传到了她的母亲哥嫂这里，他们一行三人来看过她几次。其实她母亲早有所闻，为此她伤心了好些日子，知道女儿女婿受不了这样的沉重打击，所以老人家反倒担心起他们来，常常让儿子媳妇去探望，无微不至地关怀他俩，这让杜嘉欣甚为感动。尽管如此，吴桂香的病情还是不断加重，不是失眠就是噩梦缠身，或者自言自语、莫名其妙发脾气，他有时忍受不了她的折腾，几次想陪她去医院看心理门诊，她不愿意。几次三番，最后他终于骗她去了医院，但配回来抑郁症的药就是不吃，她坚持说自己没病，可情绪越来越差，不是自言自语，就是莫名其妙对杜嘉欣发火，杜嘉欣习惯了，让她去说。这样过了半年时间，可折腾来折腾去，身体每况愈下。杜嘉欣没办法，其实他的病也不轻，对他来说，眼下只能听天由命了。

 一天深夜，吴桂香焦虑压抑，在床上的她辗转反侧睡不着。恍惚中，她仿佛看见儿子来看她了。一阵兴奋，当即爬起招呼儿子，声音哀婉清晰。他被她吵醒，惊恐地望着她，听她说些什么。听了一会才弄明白，原来她是在跟儿子说着什么。不一会，她站起身就向外走，杜嘉欣愕然，夜半三更的去哪儿? 急忙拦住她。她挣脱开道，儿子刚才出去你没看见?说罢又要出去找儿子。杜嘉欣把她抱紧了，就是不让她出去。这样僵持了好长时间，才把她弄回床上睡下。慢慢等她安静下来，自己重新躺下，不一会才迷迷糊糊睡去。

 黎明时分，杜嘉欣被一段噩梦惊醒，他惊愕不已，即妻子吴桂香不见了，顿时吓出一身冷汗的他急忙打她手机，没人接听，又四处寻找，先到小区绿地，走了一圈没影，又询问大门保安，都说没见着她，接着打了一通电话，都说来过。急得泪眼婆娑，最终去当地派出所报了案。夜深了，吴家兄妹仍在杜嘉欣家中，杜嘉欣一边招待他们，一边听他们唠叨，说啥的都有，好像一切都是他的错，有几句话触他的痛处，顿时伤感起来。失去儿子，本来已临近崩溃他，经这样一折腾，受不了了，旁若无人地痛哭起来。来者大惊失色，大家面面相觑。大哥大嫂劝了他一会，不再提吴桂香。好长时间他才平静下来。吴家兄妹正要回去，吴桂香却回来了。一场虚惊。她脸色苍白、举止怪异，疲倦不堪的模样让人震惊。杜嘉欣深感欣慰，忙不迭地服侍她休息，问她要吃啥，去哪儿了。见大家的目光都看着自己，不由哽咽道，“去儿子的墓地了!”

 恍然大悟，大家面面相觑。杜嘉欣说，“以后要去那儿说一声，别一个人去，多危险啊!”大家附和道，“是啊，一个人去有危险!”吴家兄妹劝了一番就告辞走了。吴桂香一时回过神来，问杜嘉欣道：“他们来干啥，这么晚了!”杜嘉欣就把实情告诉她，她听后发起火来，追问他为啥要去派出所报案? 说着当即昏阙过去。杜嘉欣心中一急，顿感胸闷气喘，头疼欲裂。立刻叫了急救车去医院抢救，自己也看了急诊，检查下来心脏血管堵塞缺血严重，须考虑支架手续，但他吃了药感觉好些了，就不再考虑住院做支架手术。 在医院急诊室，吴桂香一直没醒来，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经检查她患的是急性肺阻塞，生命垂危，眼下已办了入院手续，在重病房观察抢救。也已病入膏肓的杜嘉欣在病房内不离左右。吴桂香娘家的大大小小都来看过她，送钱送物，为她担忧。母亲悲天悯人，忧心忡忡，在她病床前坐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被儿女们劝了回去。医院无回天之力，每天六七千住院抢救费用，让杜嘉欣不堪重负。二十多天后，吴桂香醒过一次，约二十分钟，泪眼婆娑，口中直呼儿子小名，之后又昏迷不醒，几天后就离开了人世。

 送走妻子，杜嘉欣躺下了，他长长地舒口气。除了去医院配药，七十多天没起来。医生向他发出了警告，劝他住院治疗，否则一切后果由他自己负责。但他无动于衷，他觉得自己要死了。潜意识里，他是想跟妻儿去的，所以他听天由命，不配合医生积极治疗。好多天他失眠，又好多天他做噩梦。一天深夜，他梦见自己跟妻儿在一起，还有儿媳，他欣喜若狂，他跟着他们向前飞奔，奔向有光亮的地方。

2022年元月13日再次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