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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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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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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婴贼


   

母亲

   

自八岁起,我就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现在想来,那并非为了应付长辈的教诲而坚持的琐事,只是我下意识为抵抗孤独而抬起的盾牌:那时候的我尚且不明白,孤独本身就是人最大的盾牌。时至今日,我仍保留着我所写下的第一本笔记本。我接下来所要讲述的那个窃婴贼的故事,就藏在这本笔记的第一面。字很潦草,仅寥寥数行。具体的内容如是:

   

“2002年9月12日  高兴

妈妈说:我在五岁的时候曾经被一个小偷偷走过。她和爸爸马上就醒了。他们去追小偷。最后把我救了回来。让我大吃一惊。”

 

我不禁对其中必然存在的虚假信息感到失落。我的童年几乎完全是被囚禁在一个封闭的房间里面的。那个房间里有一台无休止播放着画面的方形机器,循环播放着20多分钟的动画片与5分钟左右的广告。至少有三年,1095天,我都被困在这个房间里。长此以往,我对情感的认知便产生了巨大的障碍。最典型的,比如,我会一面竭力抗拒孤独,另一面则享受着完全沉浸于自我的孤独中的惬意。“高兴”与“大吃一惊”这样的字眼,我一点也信任不起来。

我对“窃婴贼”印象深刻,母亲曾无数次向我提起过这件事。我知道,这是她身为一个母亲的慰藉——她曾尽她所能保护过我,更重要的是,她成功了。

母亲的童年始终都笼着一层性别歧视的阴影。外祖母生下了三个孩子:先后是两个女孩,最后是我的舅舅,我的母亲是大姊。母亲能干、天资聪颖,却在家中地位最低。她的世界里没有一个人重视过她,除了她的姥姥,而她的姥姥在她九岁时便不幸离世。她也曾反抗过。她在初三时主动休学,最后在班主任的苦口婆心下返回校园,进了县一高;她曾在高三上学的路上骑自行车勇敢跃下石桥,最终重重地摔落在满是小石子的干涸河床之上,没有死成,反倒荒废了半年的时光躺在床上与深不见底的蝎子汤为伴;在她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仅因为邻人对外祖父说的一句闲话,她当着外祖父的面将那张极轻的纸撕得粉碎。她开始独立,从她妹妹的手里抢到了我的父亲,并在结婚后立马搬出了家,毫不犹豫。难以想象,这些都是她亲口告诉我的。我全都记得。

三十多年以来,我最后一次对她提起“窃婴贼”的事时,她满脸惊讶,不相信我竟还能记得那件事。我诚恳地请求她复述了事情的经过,她沉思了片刻,斟酌着言辞,才缓缓开口。我无法一字一句地记录下来,只能在这里以我的语言做到尽可能的还原:

“那时候,你只有五岁。那天夜里,在我和你爸睡着的时候,突然从你的房间传来了一阵窸窣声。那动静好大。我赶紧摇醒了你爸,猛地拉开了门,发现你不见了,客厅的门大开着。我们就跑呀跑,跑到外面的小道上,一路跑还一路有人帮忙。当时你的大伯就在最前面追。外面的小路可不好走。你爸说把你偷走的是一个女人,他当时在夜里的眼睛可灵光。随后,她见甩开我们无望,便小心地把你放到了一堆茅草之上,一个人跑了。我把你抱回了家里,你爸和你大伯则追了上去,没追到。那之后的好几个月,我们都不敢让你一个人睡了。”

这与她以往所描述的几乎一模一样。但只有一点:

“大伯?”

“嗯。他死的很早,大概是在你六岁的时候。”

“哦。”

我记得大伯,但我对大伯的记忆仅局限于他人的描述中。爸妈结婚后,大伯就住在爸妈的边上。他曾与一个无亲无故的疯女人结了婚,好久都生不下孩子,后来那疯女人跑了。大伯在我差不多六岁的时候因病离世。大伯很疼爱我,他的疯女人也很羡慕我的父母能有我这么个孩子。大伯死后,二伯住进了他的房子。这些都是他人告诉我的。而在我自己的朦胧记忆中,大伯从未存在过。二伯一直都是我们的邻居。他曾与一个疯女人结了婚,最后又离了婚。

我想,我很难再从我的母亲这得到更多有用的答案。

 

父亲

 

我的父母关系常年不和。他们一直都在争吵,如同夏季波浪般的蝉鸣。母亲无数次地离家出走,瓷碗的碎片无数次地遍布地面,我无数次地无力劝架,然后无数次地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呜咽哭泣。最后,他们不再争吵,如同身困座位有限的餐厅的食客那样死气沉沉地坐在餐桌的相对两面。他们彼此对座了三十多年,最后却彼此遗忘了对方的存在。他们说,等我考上大学就会离婚,可是直到现在,我已在城市之中扎根破土,他们也没有离婚。我被动地绑架了他们的婚姻。有时,我甚至会想,也许他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婚,对大家都会更好一些。

父亲是来自山里的,十多岁时父母离世,跟随两个哥哥来到妈妈所居住的村子里。当时的他硬朗健硕,长得也颇俊,是一个大男子主义者,与我的小姨相爱,最后却阴差阳错地与我的母亲结了婚。在头几年,他倒也老实,勤恳工作。后来染上了烟瘾,母亲的工资恰好也够一家人花,于是便辞了工作,日日沉浸在彻响着麻将碰撞声的烟云仙境之中。父亲的烟瘾很重,一天能抽三四包烟,开销很大。于是,理所当然,在母亲失业后,父母的关系骤然剧下。母亲管父亲从她那儿拿走的钱叫“借”。

有错的毕竟是父亲。于是,我与父亲的关系更淡些,我俩基本说不上什么话。可是,他以我为傲,因为我上过大学,还是名牌大学,这是只有小学文凭的他想都不敢想的。

于是,当我像他问起那个问题的时候,他几乎是吓了一跳。毕竟我们一年里也仅有两三次像样的对话。他笑了笑,表示他还记得。他酝酿了很久,想给我一个能让我满意的答案:

“那时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我和你妈还在睡觉。突然,我就听到从你房间传来了动静。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老鼠,直到那动静越来越大,又突然消失,我才感觉到不对劲。我感到后怕,一下子起了床,撞进你的房间,发现你不见了。我连忙摇醒了你妈,自己则去厨房拿了一把刀,追了上去,中途你大伯也听见了动静,他冲在最前面。抢走你的是个女人,她是一边哭一边嘶喊一边跑的,很好辨认。再后来,那女人见跑不过我们,便把你放到一个谷仓里,一个人跑了。”

“那女人逃不过你们,你们最后没追上去吗?”

父亲模棱两可地支吾了句:“得饶人处且饶人嘛……。”之后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你的大伯追了上去。追了很远、很久才回来。他让那个女人给跑了。毕竟那个女人手里拿着刀,而你大伯是凭着一股子劲冲上去的。那女人刺伤了你大伯后,估计是连夜跑了。你大伯说,他在附近再也没有看到过那个女人。”

我点了点头,冲父亲笑了一笑。他也笑了。

我想,倘若大伯在世的话,又或者是,我能够有任何有关于他的记忆的话,我都能够串联起更多的碎片。可惜,这个仅在别人的描述中存在的无比疼我的大伯,他死得太早。对此,我感到一阵酸雾凝结在我的心里。

 

真相

 

在揭示主人公(不妨称之为L)的故事真相之前,我想先来谈谈我对所谓“悲剧”的鄙见。必然性是这世上所有悲剧的必要属性,例如古希腊经典悲剧中的神明,例如莎士比亚时期人的意志的觉醒,例如现代悲剧中人自身的局限性。悲剧的本质就是人的期望与现实之间的巨大落差。当然,这世上也存在着单纯因为不幸而导致的死亡,譬如:一只秃鹫在山顶松动了一块巨石,那块巨石自断崖顶端飞落,毫无征兆地砸到某个不幸者的身上。这种死亡固然存在,但这顶多只能算是一场意外(除非这场意外本身就是一种承载着必然性的隐喻),而非一场悲剧,因为人对此并不具备任何反抗的能力,因为人在遭受意外之前来不及去想象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

L“窃婴贼”的故事便是建立在这种见解上的悲剧。甚至,L闭塞的人格,他的不得不向着衰败而去的家族命运,广义上而言也都是这部悲剧本身。这部悲剧可以追溯到L出生之前,但为以防赘述,请姑且允许我从更合适的起点开始讲起。

生下L之后,L的母亲仍然保持着她的那份要强。她比任何人都更加相信她自己的能力。于是,她凭着一纸高中文凭,加入了一个看上去比较有潜力的小公司,从电话推销员做起,一路高升,在千禧年拿到了近两万元的月薪。她的能力得到了她亲戚们的认可,尽管这种认可来得太迟。在她的亲戚们纷纷称赞她的同时,L的父亲几乎是理所当然地被扣上了顶“吃软饭”的头衔。他为自己身为一个男人,却要靠自己的妻子支撑起家庭的事实而痛不欲生。他深知自己没有合适的立场去劝说自己的妻子放弃工作,于是,他想到了更好的解决方法——他放弃了自己的工作,令外人无从比较夫妻俩的能力。这种逃避固然无法消解他自身的痛苦,因此,他开始借香烟与麻将来消磨自己感到痛苦的要强的意志。久而久之,他开始自我放逐,有了外遇,一天在家的时间往往不会超过六个小时。

L的母亲为L父亲的自我放逐而感到深恶痛绝,并为他的不忠而感到愤怒。为了证明,也是为了反抗,她也找到了自己的外遇,外遇的对象是L父亲的亲戚。她甚至将外遇带到家中,为的只是宣示自己对这个家庭的主权。这几乎演变成了一场战争。L目睹了这一切。

童年时期,L终日被困在房间里看电视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他母亲的工作与他父亲的沉沦,更重要的是尚未成熟的他无法面对这混乱的家庭状态。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这个家庭的人,而他只是一个孩子。在迷惘得如同雾一般的孤独中,他决定向世人隐瞒着一切,包括他自己。客厅里,他的母亲和她的男人在一起,他们欢愉的海豚一次次越出海面,他的目光却在专心致志地盯着电视机中闪烁的画面。

L的大伯一家成了他的解脱。L的大伯无疑是这世界上最疼爱L的人。作为三兄弟的兄长,他最具责任感、正义感,同时他也最懂得关照别人。他每天都会陪L玩耍。他常给L零花钱,带L去图书馆,想让L用功读书,成为这个不可避免走向衰亡的家族的支柱。可尽管如此,L的大伯需要工作,他没有太多的时间陪伴L。因此,陪伴L更多的,是L大伯的疯妻子。

L大伯的疯妻子不知是为何发疯的。她在这个地方没有一个亲人,不识字,甚至连话都不会说,但她却极度想要一个孩子。她与L从某种角度来看是互补的存在。他们玩得很开,就像两个正常玩耍的孩子一样。但他们倘若一旦被L的父母发现,便会被急忙拉开,因为L的父母害怕这个疯女人会伤害她们的孩子。尽管如此,这个疯女人依旧是L最好的陪伴者,在童年时期,她给了L最多的关爱以及最深的印象,以至于L长大后在已忘记大伯的情况下仍然能够记得她。

在长期的婚姻生活中,疯女人发现了一件事,她和L的大伯生不下一个孩子来。尽管如此,L的大伯并没有抛弃她,只是每天都在安慰她,向她许诺一个不可能存在的美好未来。从这之后,她便开始了她的无数次以失败告终的离家出走的计划。她无比羡慕乃至憎恨L一家人。她饱受L父母的歧视,可同时她也不甘心L的父母竟能生下一个L这样可爱的孩子。她为此备感不公。

一次偶然的机会,使得疯女人得知了L的大伯无法生育的事实。这一次,她的离家出走计划十分成功。近三个月,没有一个人发现过她的踪迹。疯女人没有离开,她成天隐匿在村中最阴暗的角落,三更半夜才会偷点快要烂掉的食物以充饥肠。在忍受了近三个月的折磨之后,她决心去追寻她自己的幸福。她在确保每个人都睡下后,来到L一家与L伯父的房子之外游荡。作为这个家族曾经的一份子,她无比清楚地知晓房子备用钥匙的存放地点——屋外晾在空调箱上的布鞋内。她取到了钥匙,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铁门,蹑手蹑脚地钻进了L的房间。L几乎立马就醒了,但擅长了随机应变的他并没有做出任何的举动,他认出了疯女人,温顺地靠在她的怀中。他感受到了疯女人的热望。他体会到了一个女性真正意义上的母爱。这一切都使他感到心安。

但是,细小的摩挲声还是惊动了L的父母。他们几乎同时醒来,去追逐着这个逃跑的疯子,L的父亲手里还随手拿了一把菜刀。L的大伯听到骚动之后也立马惊醒。他一生中第一次跑得那么快,一半是为了L,另一半则是因为他一眼就看出了疯女人的身份。

疯女人自知再也没有带着L逃离的可能性,她的心里充满了绝望,钻进了一个谷仓中,温柔地将L放到一堆谷粒之上,然后一个人逃跑了。

三人追到了谷仓之中,L的伯父安抚了两人,让L的父母带回了L,自己则一把夺走了L父亲手中的小刀,义无反顾地追了上去。星轨略偏,他在郊野追上了疯女人,一刀刺进了她的胸口,又一刀割断了她的咽喉。他将疯女人的尸体同自己的血衣一并埋入土中。最后,他把刀刺向了自己的大腿,将流淌着鲜血的刀丢入河中,一瘸一拐地走回家中。一年后,他躺在病床上,怀抱着荒诞的、巨大的负罪感永眠。

这便是这场“窃婴贼”的悲剧的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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