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海水。看见冰里蓝色的火焰
海上钢琴师激越的演奏
坠落的流星射向大海
溅起尘世无限想象的花朵
这是蓝冰的组诗《冰与物》中的一节。我从中可以读到某种神性的启示:茫茫大海,人类的蓝色故乡,从未停息的生命火焰,在尘世更为广大污浊的汪洋之中,幽幽暗暗,明明灭灭,或隐或现于我们“有限”的视野。那些“无限想象的花朵”,对于岁月的苍茫和人类经受的苦难而言,多么微不足道,不过是昙花一现的“微茫”。事实上,人生一世,你所拥有的名利地位、苦乐悲欢,都终将在岁月的流逝中消隐,永恒的只有时间和精神的传承。那么,作为“诗人”这一独特群体和诗人个体,其生命价值在于什么呢?是记录吗?不,那是史学家和记者们的事;是解剖吗?不,那是杂文家和社会学家的事。蓝冰对于这个问题,显然是清醒和自觉的。他在《关于未来古典主义的一些思考》做出这样的回答:写诗是以诗写的途径,把握世界的本质,建构起人性的精神殿堂。建构我们自觉的精神神殿,是我们潜在的诗写追求。他有这样的认知,真诚、坚决而高蹈。由此,也决定了他诗歌的品质和追求,是决不会向当下的“主流诗写”妥协的。虽然,雾霾遮蔽了视线,但他孤独前行的身影,他低沉深情的吟诵,始终努力着要“成为那个所希望的人”。
他说:“我们一直试图以语言的方式命名世界的存在,发现生活并述说生活,从中烛照自己”。他的诗歌,也始终围绕着“人类生存意义的追问、沉思和困惑”,时而清晰,时而隐逸,在一种“波浪式前进和螺旋式上升”的规律中,完成“自我视野”哲学意义上的认知和诗意转换。
我在墙的这边倾听
哭的发声练习
心灵的渡口铺开无边的夜色
词章的段落就在一棵树的叙述中暗了下来
说到倾听,我们习惯于把对应物固定为一切和声音相关的“存在物”。譬如:音乐、鸟鸣、轰响的雷声、汹涌的波涛、风摇动树木、人类的哭笑……素不知,“要理解一首诗的涵义,首先是倾听这首诗;阅读一首诗是用我们的眼睛听这首诗。倾听一首诗是用我们的耳朵看这首诗”(墨西哥诗人帕斯语)。比如这一首《倾听》,我们用“眼睛”听到的是墙的不可逾越、是无边夜色笼罩下渡口的苍凉、是暗下来的一段安静的时光;而我们用“耳朵”看到的是“苦难”的大提琴般低沉舒缓的发声和“一棵树”近于沉醉的安静的述说。这样一首只有四行的小诗,充分调动了我们的耳朵和眼睛。这不是技巧的力量,也不仅仅是“词汇”的本能。事实上,人类最诚实最灵敏的感知“终端”,不是耳朵也并非眼睛。在我看来,是心灵。当然,这一观点成立的前提,必须是用心灵去感悟、去提纯、去氧化的诗写,才能获得心灵的感应和共鸣。那么,让我们一起去“倾听”下面一首《遗落在路上的暮色》:
那些遗落在路上的暮色
重又升起。在大理石钢构脸型的背后
你所能望见的那些扁平的被照亮的剖面
或者,从一段树梢的间隙蜂拥而来
带着你害怕的气息,你因而挽紧了我风中的手臂
那些暮色似乎专为我们所准备下的,聚拢又溜散
来吧,站到这边来,这里有雪亮的灯光
像一把刀子,割断你与这夜的联系
而你耳上的夜的坠珠,发出一串情悦的铃声
一切都可以归于这自然的
连同这大片大片的荒原,和那些遥远而深沉的
自然天籁
正如法国诗人彼埃尔勒韦尔迪所言:“诗人的心灵充满着忧虑,他挂虑着那些不顾一切障碍,把他的心灵与外部的可感世界联系起来的依赖关系”。那么,是谁将暮色“遗落”在了我们前行的路上?这显然不是问题的关键。诗意的展开和推进,在于“重又拾起”、在于“被照亮的剖面”、在于“雪亮的的灯光”,使我们发现了“暮色”的另一面,绝不是世俗意义的遮蔽和掩盖,它有着更为宽广的温暖的胸怀。或许,我们还可以感受到一种内心的感动,一种爱情的澄明和欢畅,一种蜂拥而来的“自然天籁”般的诗意。
诗集中,有这样几首长诗:《2012:悲怆曲》、《消失的城邦》、《沉默的碑石》、《记忆流沙河之灯》、《相交线、平行线》、《松西河遗珠》以及组诗《冰与物》、《原道》。这些宏阔的诗章,无不闪射出理想主义的光泽。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文化、人与宗教、人与孤独、人与死亡、人与时代,构成了以人为中轴的诗意旋转——坠落、飞升、眩晕、惊恐、绝望、彻悟,诸般感受相互交织观照,有面对纷繁世界的迷茫和失望,也有出于尘埃的超脱和超拔。
一种比死亡更深的静默产生的思想
使他获得永生,使他久远地流传
我们从一块碎石上去学习书法、文字和生活
感受时间的磅礴的伟力
(《沉默的碑石》节选)
当我们不得不一次次面对“沉默的碑石”时,我们获得了来自历史、血脉、文化的传承力量,一种“死亡”或曰“涅槃”之后重生的力量。失去了的东西,经由岁月的淘洗重又获得,并且赋予更加磅礴的能量。这虽不是独步天下的发现,却依然在当下“碎片化的后现代语境中”(小海语)有效地展现了“未来古典主义”的秩序和“健康的、符合宇宙精神的人类理性”(蓝冰语)。
仿佛呓语。冰出现在星辰中
冰里闪烁起尘世的光芒,和你内心的渴望一一对接
裂出霜纹,在高寒的日子里,冰
长成四季大地的诗歌和古老的谣曲
(《冰与物》节选)
这是值得吟诵的诗句,显然是属于蓝冰的。而作为阅读者的我,能够感受到的,自然也是属于我的感受。我欣赏的、心悦诚服的是诗人敏锐的发现和游刃有余的、优雅而安静的表达,让我清晰地“看见冰里蓝色的火焰”,满足我长久以来“内心的渴望”。即使在“高寒的日子”,只要唱起“古老的谣曲”,就会心无杂念地安静下来。
当然,我不是蓝冰本人,不可能完全准确地感知他所思、所想、所经历的一切。对于他的诗歌,也只是站在三尺之外,遥远地“观望”罢了。在我看来,读者和诗人的交流,应该仅限于文本所呈现、所潜藏、所蕴含的可能。就像我写下的这篇文字,并没有征得蓝冰的同意,我们也从未晤面,甚至没有通过电话。诗歌之外,我对他的了解来源于网络、来源于他的散文集《寂荡与吹拂》、来源于诗集《尘埃上》和诗论集《诗的自由》。我知道的蓝冰是多才而精力充沛的,他的创作涉及诗、散文、小说、思想随笔、诗学理论各种著作13部。
但他不是专业作家,只是一位乡村中学教师。这是他作为一个自然人,在尘世的职业身份,平凡得就像松西河畔的一粒砂石,安静地生活在“小镇鲜明的光影里”,以诗歌的方式楔入到人生的旅程,领受着“一个伟大而让人充满心灵怆痛的时代”的震荡带给我们的“心灵战栗”。
他说:“我是一个∕被上帝选中的人∕当然,为了能被他选中∕我出现在了他的羊圈里∕沐着朝日的旭辉”。
他已经在路上。自在地言说,勇往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