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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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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19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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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瑟瑟,及其诗篇

    我和周瑟瑟的诗歌友谊始于1992年岁末。我到武汉的一座兵营服役,他在武汉的东湖上班。十余年来,我先后得到他五部诗集。这五部诗集不可避免地成为我和瑟瑟相交十数年的见证:我们因为《缪斯的情人》相识,《披着语言飞翔》相知,《17年诗选》相忘,《卡丘卡丘》着在《松树下》重逢。他现在生活得不错,社会成功人士,但他没有忘记老朋友,因为他是个怀旧的人。

     他的诗歌也如同他的为人,不管年轻时如何的先锋,终归要回到传统。当然,我说的回归,不是简单意义的倒退,也不是对自己艺术追求的否定和反动。他可能是一种“返璞归真”的必然,也可能是一种“以退为进”的策略。

                                    (一)

     他早年的诗(1985至1995),是以进攻者的姿态锋利而决绝地切入主题,有时是以虔诚的吟唱向诗王膜拜。他的《冬天不恋爱》、《雪地一把冷壶》、《以一滴血祝福》、《寂寞的雪》、《浸入水中的面孔》、《磨刀》、《诗,瘤子》、《寻找诗王》、《忧郁的大师》、《江湖》、《我残破的躯体》、《獭》、《庄园》等诗作,仅从标题即可看出一些端倪。

     “冬天躲在壶里。整个冬天 /抱一把冷壶 /青色的火寒冷的火,狗的烂舌头/舔壶像舔雪一样快活 ∥ 雪的光,恐惧的光/刀的光,一缕理性的光/从诗里劈出”;“寂寞的冬季/我啃五十个白萝卜/口里发出切割水的声音/随后雪就降下”。这一阶段是瑟瑟在大学读书和刚刚走向社会的诗歌发轫期,他的诗与同时代的校园诗人已有明显区别。无论是诗歌主题,还是表现技巧,都更为宽阔。那时的他把诗歌看得比生死更重要,“它多年潜伏在我的体内/坚硬而光滑/是一句决定生死的预言/充满诗的血液”(《诗,瘤子》);他迫切寻找诗歌之王,“我受您巨大琴声的召引/形成一只水瓮”,“我听到隔世的声音/在祭坛上病倒”,“我顺从诗的意志/找到神的居所,神的众子啊 /我在你们中间最为诚实”,“我残破的躯体/披挂着语言飞翔/在天空巨大的阴影里/城堡盖着我的头颅”;他似乎醉心于对幻觉和幽暗处的微光的赞美,“一个是青春的忧伤,另一个是暮年的感动/在这遗弃的森林里我抱紧了鹧鸪幻觉的翅膀”,“獭是一个黝黑的幻想,在浮肿的大脑里/它的前腿趴在发亮的波涛上”;他对于青春和死亡的命题,有着一种既恐惧又向往的矛盾情绪,“放弃古老的青春/那白布缠着身体,长发垂向大地”,“等痛哭的人把坑挖好/我把一村的灯光赶到湖里”;他也许还有些盲目,对于幼年时好奇过的事物保持着一贯的纠结的情绪,“蜥蜴同时表达了我对光的自恋,对血的渴望/在寒冷的深秋,蜥蜴还在寻找我的床榻”,“今夜的大草原,多么孤寂,多么漫长/只剩下我和蚱蜢悲寂一场”。

     事实上,对于诗歌的解读,往往是徒劳的。我们很难真正感知到诗人的触角最幽微的动向。上述的摘录和断章取义,只不过是为了展现瑟瑟早年诗歌的脉络。那时,他还热衷于为中国大陆之外的汉语诗人写作诗歌评论。他认真阅读那些文本,他应该是在那一阶段有了一些新的发现。在那些经济快速发展的地区,诗人的面孔多数是古典的,而不是像我们中间的一些人,恨不得把自己和自己诗歌贴上“国际化”的诗歌标签。当然,这是我的猜想。但我认为,他对境外汉语诗歌的研究,一方面开阔了他的视野,另一方面也使他获得某种提醒和警示。比方说诗歌流派和诗歌主义的问题,是做追随者,还是创造者的问题,如何继承传统和借鉴“他山之石” 的问题。

                                     (二)

    1996年之后,我和瑟瑟失去了联系。我从部队退役离开了武汉,他也离开武汉到广州发展。将近十年时间,音讯全无。各类诗歌刊物上,也没有了他诗歌的足迹。直至2004年末,我在一个诗歌网站上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是他,是那个湖南人周瑟瑟。经进一步搜索,我获知了他的许多消息。就这样,我们“重逢”,很快取得了联系。他寄给我一部小说和一本诗集――《17年诗选》。他曾经短暂地中断诗歌写作,但像他这样的顽固的“诗歌分子”,怎么会停止诗歌前行的脚步呢?是的,他不会。还是一起来读他的诗吧。

    1997年他写下了《木》:“我停止幻想,但不能停止这终生的砍伐/在寂静的森林里,我独自一人/仿佛被尘世遗忘 ∥雪亮的斧子从空气中划过/我的力量被森林抓住,我笨拙的砍伐/在木看来,是人类在大自然中的挣扎”。你看,他已经变得有所温和,停止幻想和游荡,他更加坚定了“砍伐”的信念,并且意识到“独自一人”的重要性和必然性。为此,他陷入“挣扎”。

    1998年开始《叙述》:“一个孩子在树下沉睡/一只棕熊在树荫下徘徊∥叙述者在书房里哆嗦/险些发出一声哭叫”。他的诗作出现了“孩子”,这使我感到欣喜和安慰。他一定向往像个孩子一样在树下沉睡的状态,这是不是对童年时光的怀念,或者说一种诗歌的自在状态。然而,客观的限制更为严峻和强势,他能做的只能是像“一只棕熊在树荫下徘徊”。这里面,饱含着某种无奈和彷徨,是对生活,还是诗歌。我想,两者兼而有之。这一年,他还创作了《祖国之书》、《悲剧》、《生活》等诗作。总体来说,瑟瑟还处在调整的状态。

    1999年到2001年,我以为周瑟瑟写出了他较为重要的诗篇:《蝙蝠》和《长跑》。在《蝙蝠》中,他有了更为深刻的发现:“蝙蝠本身就是黑夜的一部分/它的飞动使黑夜更黑∥现在更多的蝙蝠向着黑夜的头颅拥挤/它们的叫声像一罐盐一样明亮/它们以独特的风格悬挂,并且重叠/像一洞神秘的经典”。蝙蝠对于在农村长大的孩子决不陌生,它是神秘和古老的象征。我有时认为,黑夜就是一只有着无边翅膀的蝙蝠,它统治着整个夜色——人们的睡眠、梦境和命运。所以,我认为瑟瑟的这首诗非常重要,他在最后写到“蝙蝠带着人的面具探访了墓穴/它不是鬼魂,它不是乞丐/它觉醒又沉睡,一群纯粹的白昼逃亡者”。事实上,好多事物都是这样,由于我们人类的自以为是和目光短浅,只能看到其表象。比如说“蝙蝠”,它比人类更为“羞涩”。

    《长跑》是他2001年的作品,此后他停止诗歌写作三年,进入小说家的行列。开始《长跑》的瑟瑟,他“把锻炼看成了激情,把春天看成了林语堂”,他说“我热爱先生的散文”,他快乐的双脚“踩响了泪水”并听到了露水们“甜蜜”而“烦躁”的尖叫声。这还是那个表情稍显冷漠的周瑟瑟吗?显然已经不是。因为,“从桦树林中”他“看见了晨光”,他真诚而兴奋地喊出了“林语堂您好”。如果把周瑟瑟的诗歌分为三个阶段(八十年代中期到九十年代的中期的第一阶段,九十年代中期到新世纪开元的第二阶段,2005年迄今的第三阶段)。这首诗在第二和第三阶段之间,起着承上启下的重要作用。

                                   (三)

     在停止了三年诗歌写作后,周瑟瑟肯定是难耐生活中诗歌缺席的乏味,又重新拿起了诗歌的笔。据说,他在这三年里为创作长篇小说而“劳其心志,空乏其身”。不管小说写得多么好,他骨子里还是一个诗人。我想,他应该认同这一观点。说实话,我对他2005年之后的诗歌写作,既充满期待,又忐忑不安。拿到他的诗集《卡丘卡丘》和《松树下》之后,我首先翻看目录,看诗歌的标题。这是我的习惯,每得到一部诗集或购买一部诗集时,先看目录和标题。

    我看到了《甘露寺》、《道士》、《居士》、《孔庙之行》、《在香山寻经学院》、《嵇康之死》、《屈原哭了》、《李逵之歌》、《像杜甫致敬》(组诗)、《松树下》、《广成子,神仙生活》、《隐士的美学》、《寒山子》、《性本爱丘山》、《芭蕉》、《荷塘》、《檀木》、《木瓜》、《道德经》等等。从这些题目,我觉得这个周瑟瑟已不是我当年认识的那个锋利的先锋诗人。他变得有趣了许多、优雅了许多、悠闲了许多,似乎一下子对传统的东西和日常的生活有了兴趣。我为此感到兴奋,也还有一点担心。这是因为回归传统太难了。

    “传统并不是可以继承的财产;假如你想获得,非下一番苦功不可。最重要的是传统含有历史的意识,那是任何一位二十五岁以后仍想继续做诗人的人几乎不可缺少的;这种历史意识包含一种认识,即过去不仅仅具有过去性,同时也具有现在性”(艾略特《传统与个人的才能》)。对于大师的这一论述,我不知瑟瑟怎样理解。我是觉得,从传统中获取其“历史意识”的 “过去性”相对简单,而要得到它的“现在性”就很不易。

    这引起了我极大的阅读兴趣。他在《屈原哭了》中写道:“每次我都看见屈原坐在汨罗江边哭/我不敢低头,我一低头酸楚的泪就会掉下来/那几年我活得多苦呀,现在情况稍有好转 ∥ 像所有离家的游子,我红着脸在故乡的大地眺望/我看见死而复生的屈原/我看见饥饿的父亲代替屈原在故乡哭”。一首写给自己的诗,是对自己漂泊的心灵、眷恋的故乡和亲人的倾述。想一想,瑟瑟这些年的奋斗真是不易。十七八岁就离开老家,一路上只能怀抱着诗歌的火种取暖。屈原,中国的诗人之父,成为瑟瑟坚持诗歌梦想的精神支撑。多年来,他不是不想回到魂牵梦绕的家乡,他是怕忍不住那些委屈的羞愧的泪水。说到这首诗,我认为它的情感价值大于艺术价值。这种情感,当然是思乡思亲之情和热爱诗歌之情的集合。

    组诗《向杜甫致敬》创作于2007年12月,包括《幕府生活》、《草堂生活》、《流亡生活》、《长安十年》、《收复长安》五首。这一组诗,显然是以历史的关照入手,饱含了杜甫的一生。“幕府多事,杜甫躬耕于唐朝,天刚刚亮/中原就发生叛乱∥你五十三岁穿着难看的军衣,我三十九岁每天跑步/偶尔朗诵,都是与时代无关的诗句。厌恶的心都有了/想起你满头白发我的心都醉了,忧郁如快马在成都崩溃” 。从历史上辉煌的唐,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无论是时间和空间,都蕴含着庞大的史实和梦想。而“五十三岁”的杜甫和“三十九岁”的“我”之间,又岂是字面的意义那么简单。诗人是不是在拿杜甫比自己,唐朝的杜甫和二十一世纪的周瑟瑟有没有相似之处?这些问题,我不敢妄言。但是,我对于这首诗的理解,运用了艾略特的观点。即:杜甫的“过去性”和周瑟瑟的“现在性”,在一首诗中、在历史的某一个瞬间,发生了重合。或许,这样的理解有些牵强和浅显,但这是我的真实感觉。

    《隐士的美学》和《广成子,神仙生活》,是我读过的周瑟瑟全部诗歌中仅有的两首超过百行的长诗。我知道,他早已具备驾驭长诗的能力。无论是从文化积累、知识储备、艺术修为,还是生命体验,都已做好准备。以我有限的阅读和粗浅的认知,中国的文化和古典文学,从某一个角度看,或者说在一个特定阶段,被一种“隐士的美学”所贯穿。瑟瑟肯定有更深刻的认识,所以他写下了诗篇:“终南山倒悬在一口虚无的池塘上,拿桃木梳的中产阶级/从私家车里下来半边身子,戴墨镜的脸上/光影左右晃动,好像分裂∥终南山驼背如千岁广成子,了不起的/生活的技艺从树林、花草、鸟鸣间开始∥我愿意种菜,我愿意取下墨镜/喜乐的泪水模糊双眼∥面对这一山的禅声鸟影,我的心快要碎了/砍断的树枝在夜里发出新芽”。在都市的喧嚣中呆烦了的诗人,一到终南山就看到了在池塘中“倒悬”的神仙之山,而中产阶级的墨镜“光影晃动”,正是诗人心灵震颤的物象体现。随即他意识到生活的技艺“从树林、花草、鸟鸣开始”,他看到了令人心碎的禅声和鸟影,看到“砍断的树”在终南山的夜色里“发出新芽”,喜乐的泪水又怎能不“模糊双眼”。

    在传统的观念里,终南山是一座神秘之山。那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在大都市中不堪生存重压和乏味生活消耗生命的诗人,来到终南山。他仿佛回到他前世的家园。因为那些远去时代的禅声鸟影,他流下了实实在在的具备“现在性”的眼泪。为此,获得了灵魂的救赎和提升。

    《广成子,神仙生活》与《隐士的美学》堪称姊妹篇。诗人在终南山的时光里看到了内心向往的生活,“我确认是人间烟火/知识分子仿佛还不能适应神仙的生活/我与三个北大中文系的博士在菜地相遇/做隐士是他们的理想。我握紧他们锄草的手/飞鸟就飞到我的耳朵里”。我喜欢这一节诗,也羡慕飞鸟飞到耳朵里的奇遇。做隐士成为一种理想,这没有什么好奇的。关键要看你如何去隐。诗人“在树下弃剑”,和广成子在茅棚“默默对视”,把“内心的苦酒倒出来”。“广成子”,这位或在传说中和典籍里的神仙,取代了“诗王”和“忧郁的大师”,多么有趣和值得庆贺。以广成子的无所不能,诗人迷茫的中年必能得到指点。“弃剑”即得益于神仙的教化和启迪,“我躲在深山里研读旧时的典籍”,深切地体味到“最朴素的真理”。

    《性本爱丘山》创作于2009年6月17日晨。或许是昨夜的梦的“影响”的缘故,他一早醒来就告诉我们,他曾经爱过的“拖拉机”(少年)、飞跑的后座上坐着女孩的单车(青年)、现在爱着的却是“丘山”(中年)。在“有风的夜晚,我抱着黑沉沉的秋山散步/犹如抱着庄学”。瑟瑟,你是想做一次“逍遥游”,还是那只双翼“不知几万里”的大鹏。如此来看,诗人的雄心未泯。更为难得的是,他已知道如何取舍。“历史意识”中的 “现在性”是不允许一个人“废弃多年”的。否则,那样的回归和传统,就没有了存在的意义和传承的生命力。接下来,在这一年的8月8日晨瑟瑟写下了《檀木》,9月1日晨写下《达摩》,9月3日晚写下《青蛇》,9月25日晨写下《道德经》,9月26日晚写下《韩非之死》。在如此的密集的时间段里,瑟瑟的创作热情被彻底点燃,被来自传统、来自古典、来自中国的文化点燃。我以为此时论及瑟瑟的诗,语言已不重要。他在诗歌中浸淫多年,自然有一套属于自己的语言规则和独特的驾驭语言的能力。我想说的是,瑟瑟已经意识到了自身具有“传统性”的理由,并且他也“敏锐地意识到自己在时代中的地位以及本身所以具有现代性的理由”(艾略特语)。

     在周瑟瑟的诗作中,还有一定数量的来自寻常生活的关照物,诸如《读菜谱》、《芹菜于黄鹂》、《送奶工》、《小米粥》、《柳树》、《水电站》、《蜘蛛》等等。同样可以从中领略到瑟瑟诗歌的风采和对于事物本质的独特发现。这正如美国诗人、作家卡佛所言,“作家要有面对简单的寻常事物,比如落日或者一只旧鞋子,惊讶的张口结舌的资质”。瑟瑟显然也具备了这种资质,他的诗篇可以说明一切。

    写到这里突然意识到,我的这篇文章到底要表达什么样的观点。我有没有目的性,或者说这篇小文能对瑟瑟今后的创作产生什么影响。很显然,这种影响微乎其微,可以忽略不计。也许,我的解读谬误和跑题之处颇多,以我和瑟瑟的交情,他一定不会责怪和取笑我。所以,现在我很开心,没有什么可担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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