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被遗忘的神,这是我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却不是这样,那时大地遍野荒芜,天空一片灰暗,空气中弥漫着硫磺与陈腐的味道,生命未曾开化,愚蒙冥顽难悟。
我在混沌压抑中缓缓飞行,也不知道飞了多久,看着这片天与地渐渐分开又慢慢合拢,不断堆积的骨骼变成了山脉和丘陵,挤压大地肉身形成了平原和盆地,浮游生物活着死去,幻化的血和汗水充斥江海,毛发滋养森林,体液灌溉草原和沼泽。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独自游荡到了天与地的中心处,寻找不到一丝乐趣,便尝试打扰一下这中的生灵来一番的恶作剧。
我摊在海面陪着翅鲎弓鲛嬉戏,让它们在我四肢上遨游,争抢我赋予它们的游戏玩意,满足离去。
树林里有几只三角龙在觅食,背后一只霸王龙虎视眈眈,我蹲在霸王龙头上放个惊天动地的响屁,顿时尘土飞扬,各种龙跑得无影无踪。
一个念头过了万年,我依旧孤独。
猿人在点火,它从左到右绕手饶脑仍无法弄出丁点动静,急得吱吱乱叫,我着实不耐烦,打个响指给它火花。
火苗燃起,猿人便迫不及待的把怀里的腐肉摆上灼烤,顾不得观察周围危险。想不到它如此惊喜捧着被火烤熟的肉,却忘了照看好火种,焰火熄灭,它只能再次奋力摩擦。
这一幕,让我觉得有点儿趣味。
除了燃起火焰,猿人似乎要摘那未成熟的果子,爬到树梢还差那么一点,摇摇晃晃战战兢兢伸出爪子向前勾着,冒出的汗水打湿了身上的毫毛。我看得更是着急,让我的心意顺着它抖动的频率,使旁边的树枝加速摆动,靠着它的身躯敲击果子,噗嗤一声连果带猿掉下树梢。
它顾不得疼痛,兴奋地抱着果子回了洞窝。路上不断回头带点疑惑地看看那树,想不出个所以然。
这些个果子不足以使整个族群果腹,猿人便再次踏上寻找食物的路程。我才知道,猿人过的也是群居生活,它们的群居生活已经有血统划分固定下来,样子长得都差不多却各有各习性,这个扒草根那只捡虫子,能进入嘴的都不放过,好生兴旺。
上次我用魔力生出的火种,它们专门堆设了火堆看守,在火上盖一层相对潮湿的树叶,上面再盖一曾薄薄的土,可以保证火种不灭,且减少浪费,不多时各自带着成果回到洞内,围着篝火一起分享食物。
有了不少进步呢,火上烤着的肉不禁让我也想尝尝。
我呆在夜空看着它们入睡,等着黎明来到。从黑暗到光明就那么转瞬即逝,火红的恒星不留余地地散发能量,黄土被这能量灼热唤醒,伤了流年,燃了脉搏;水汽被这火红涂抹纵横,惊了岁月,痴了心房。
天明后那猿出去,顺手提了一根木棒,似乎上一次采摘果子给了它经验,看到树上有果实便敲打敲打,闻到地下有虫子则扒拉扒拉,能吃的食物很快便收集满怀。
走着走着,突然传来一声巨吼!
几只猛兽围在另一巨大的尸体旁边争夺,杀得是天昏地暗咆哮连连,口里的腥气隔着老远便传进这猿人鼻中。
吓得它赶忙趴在地上,脸深深地埋入土中,收集的食物也散落一地。
果物跌落的声音,猿人的体味,还有它无处可躲的身躯,可笑的暴露在那猛兽眼前,猛兽们舍弃了腐烂的尸体,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到猿人身上,尖爪捅进它的肚子,血花飞溅,利齿撕破它的喉咙,发出空空而绝望的声响。只见它的半边头颅被咬碎,眼珠滩在浓稠的鲜血上,断裂的肠子缠在后方兽脑,支离破碎的躯体不断被蚕食,少顷便不复存在,只有红黄相间的土地见证着这场虐杀。
我坐在狩猎者和猎物它们身边,任凭鲜血喷在我脸上,感受着生命的跳跃与消亡,凄美的画面我想多看几次。
我无法阻止时间的推移,正如我经历亿年的风霜看万物枯荣,跳跃了海里鲎鲛,熬制了陆地恐龙,寂寞等待轮回。
但我可以将它的肉体重塑,沙硕上的鲜血回流,进入猛兽内脏的肉末从其体内退出,散落的残骸不断拼凑。略加揉搓,那猿人便站立在黄土地之上。
它楞在地上回不过神,小心地抖抖脚,随即兴奋地大喊,也明白自己又一次重生了。
伴随着它的大喊,尚未走远的几只猛兽听到猿啼便扭转庞大身躯飞奔而来,恶狠狠地扑到它身上,撕裂、拉扯、撞击,大快朵颐,猿人的血肉铺洒遍地。
鲜血二次回流,残骸再次拼凑,肉体全新重塑,猿人又站立起来,而它又一次发出兴奋了的啼声。
撕裂、拉扯、撞击,它仍然成了一堆碎末。
反复如此,猿人终于不再啼叫,小心翼翼趴在地上爬着,然而猛兽鬼使神差的再次扑到它身上。这回,它滚在地上哀怨的眼球似乎落在我所在的位置。如此反复被虐,应该让它换种方式去延续吧。
猿人的力气比不上这些凶猛的野兽,但是它和其他动物有个不同的地方,则是能够握住及使用工具。这种工具十分简单,可以是木棒,可以是石头,可以是火焰。
我化身为猿,左手提着燃烧的木棒,右手握着尖利的石斧,身体这般的强壮,眼神这般的凛冽,浑身浓厚的毛发宣告着神的意志。那几只猛兽还未抬爪,便已胆颤不己,我步步向前,它们步步后退,在我的气势与压力之下,几只野兽如野鼠般落荒而逃。
猿人这次终于不再叫唤,呆在原地好半天,以它目前的认知,无法解释发生的一切,只是本能告诉它,站在它面前的这只猿人很强大,强大到可以毁灭所有。
我并不是为了毁灭而存在的,将手中的石斧往它手中一塞,示意它走吧,回你的族群中去,带上你收集的食物。
它怯生生的不肯离去,知道刚刚发生的事情是那么荒谬,想伸出爪子握住我,又摆在身后,那柄石斧随之左右摇晃。它似乎有了自己的想法和心愿,想把我也带回去,这时,看着它的体态特征,我觉得我可以将它,称之为她。
回到她的族群,许多猿人警惕地打谅着我,我看到有老有少,有公有母,伤痕累累。群居生活的公有制,早早产生在猿人当中,猿人也把食物分配给我,虽然我并不需要,而她的地位随着石斧的存在越来越高,隐隐有氏族首领的苗头。
呆了几天,族群的食物越来越少,气候也越来越恶劣,各种生物都想方设法拼命获取能量。我与她的族群们走上了寻找食物的路程,在水源旁,在树梢上,在地底里。她每找到一样可以放入嘴的食物便兴奋的在我身边跳来跳去邀功,有一种叫情感的东西在猿和神的心中萌发出来,这是多奇妙的感觉,我从未如此清晰的感受过。
迎着夕阳满载而归,居住的山洞前方耀眼光芒阻断了我们的视线,片刻后瞬间全灭。像暴雨来时那样漆黑一片,在那可以看得见的世界里,从这一头到那一头,世界在摇晃,下沉,融解,无限广大的空间跟大海一样在抖动。在那广大无边的地面上,尽是浓烟和焰火,别的什么也没有,天上的云和地底出来的云,在地面上散落布开,混在一块儿。
浓烟散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显现在眼前,那些留在山洞的老幼病残被撕裂一地,这是一场狩猎,而他们便是猎物,狩猎者是远方另一群猿人,牙齿涔出的血水与嘴角残留的猿肉,红着双眼看向归来的我们露出贪婪的目光。
屠杀即将变成战役,归来的猿人们默默放下手里的食物,排成一个大圆圈,就像一群野猪被狼群包围时那样。那方狩猎猿人构成的包围圈却把他们那个圈不住地压紧,有如一条毒蛇缠住一头野牛的躯体。
骨骼被石头斫击,发出令人牙酸的破碎的声音;肌肉被爪子劈刺,像泥土一般缓缓流下;狩猎猿人轰轰地喊,复仇抗争的猿人轧轧叫,石头在斫着,木棒在刺着,我身边的猿人像一片森林似的纷纷给斫倒,他们都默默地、阴郁地、庄严而勇猛地死了。
这是一个没有公平道义的世界,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是谁踩在谁的头上嚣张狂笑,是谁踏过谁的躯壳收割了最后的头颅,是谁抢走了谁嘴里最后的晚餐?生命已疯狂,整个世界都在跳舞举行最后的狂欢。
已成为氏族领袖的她,奋力厮杀在猿群中,那柄尖利的石斧早被砍钝,经历多次死亡的她一次次避开险情,每一次的挥舞砍杀,她越来越疲惫,越来越想就这么死去,眼神一直在寻找,寻找那个似乎置身事外而又强大的我,充满着依恋和期待。
我可以挥挥指头,用我的力量让所有一切就这么灰飞烟灭。
但我没有,怜惜地看着她,看她咆哮、呐喊、要命的挥舞石斧、艰难的用伤痕带走一条条生命。
这边厢优雅,高傲而镇定的我,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我甚至看着世间一切都嘴角带笑,笑意充满轻蔑、不屑,还有不可一世的自负!
那一刻,她和他们的脑海深深烙印下我的形象——便是远古流传至今的神,高高在上!
下一刻,我便完全沉浸在撕咬和冲撞的迷人的音乐里了。我不会去预先思考、估计或者测量自己和别的猿的力量,用石头互相砍着,用木棒互相殴打,棕色灰色的尸体漂着,荡着,散开去,我在交战中体会到疯狂般的快感和陶醉。
脑袋持续发热,一切东西在我眼前起伏和闪动,猿头飞滚,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上。我像个醉汉,在猿人的啸声中,斧子的闪耀中和自己的激情中,遇着活物便杀,听不见被杀者的悲鸣,一直向前奔驰的时候,我觉得像过节一般欢快。
让节日过得更欢快点吧,我的力量越来越充沛,我的热血越来越沸腾。
霎时间,地底冒出了浓烟,远处山峰出现了裂痕,大量的熔岩涌出,覆盖了陆地,覆盖了海洋,整个世界变成了炽热的火海,弱小的生灵,在绝望地尖叫着。
看那天空,绝望得很美丽,有如诗意盎然。仿佛只存在于神话中,星星布满了天空,密密麻麻,似珍珠,如玛瑙,争相眨眼,注视我创造的毁灭。
不知过了多久,毁灭终于停了下来。我环视四周到处都是枯木,周围一片沼泽,腐烂的生命,肢体的残骸。只有她还幸存,寒冷而凄凉。
她瑟瑟发抖地望着我,不断爬着往后退。强大万能无敌的神,化身为猿相处,是她的幸运还是不幸?
族人与仇人都消失殆尽,她闭上眼睛,泪水滑落。悲伤、惊恐、失落、绝望的负面情绪瞬间满了她所有思维,刹那间,她似乎从猿成为了人。
原来从离开洞口觅食的那一刻起,便已在这片天地吞噬,只是吞噬天地好像从来都不相信眼泪。
我闭上眼睛,感受着生命的逝去,将一切埋葬在废墟下。没想到,埋葬他们的地方,竟然长出了大簇大簇绚烂的彼岸花。
听闻彼岸花的花语正是“期待与你再会的日子”,不禁泪如泉涌,这一眼,犹如万年。睁开眼,伸出双手,用尽我全身的力量,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在这绝对的寂静中,一束紫罗兰花底一闪,熠熠生辉,旋即隐没;一棵落叶松的针叶在微风中瑟瑟,透出万点碎日;东面那单薄的红色山峰耸入半空,红白交映,坚硬肃穆;西边那枯泽的灰色海洋在渐渐丰满,溢出盆腔,贪欲蔓延。
我的力量在那最后几秒钟,仿佛是无限魔力与昂然生机手拉着手跳离了山巅,像大地一样来的厚重。前方粉红的未知等待白色寒气驰过,身体没了重量,静静的地平线张大口,茫茫白毯越逼越近,终于将这团粉红、这团生命席卷了去。
一朵云在飘,一只鸟在飞。
男人女人孩子围成大圈拉起手,没有人说话,绝对的寂静,以至能听见所有人的心跳。
这是末世的最后一分钟,这是创世的最初一分钟。
他们围绕着我,躬身下跪,垂下了卑微的头,对我顶礼膜拜。
欢乐、惊喜、重生、希望的正面情绪在她与她的族人与仇人心中浮现。对我,他们退缩了,因为,在强大、万能、无敌的神面前,有着一道无与伦比的鸿沟。这道鸿沟不是用力量、体格、智商去衡量,而是发自内心的隔膜。
亿万年来的光阴,让我寂寞的太久太久,好不容易在吞噬的天地里遇到一群提得起兴趣的猿人,与他们一同觅食生存,一同进化成长,一同去发现心中未曾萌发过的情感。
然而当我那股可以毁灭万物的力量,可以创造永生的力量,在形势险恶的之际展现出来,一种过度的豪情和悲壮,将他们抹杀干净且散发生机,他们那莫名的自卑与示好,使我成为后代景仰的对象。
她想抬头看我,却怕我如星般深邃的眼神让她畏惧;低下头想向前一步,可身体不由自主后退,似乎被燃烧了所有。
这种畏惧与退缩,就好像后世情侣的争吵,逃避、冷战、消失,在玩闹与发芽中将一对陌生人变成情侣,又在畏惧与退缩中将一对情侣变成陌生人的游戏。
世事无常变换,总有人在我们身边,或陪你走一段,或来了又还。可惜的并不是分别,而是,我走得太快,你懂得太慢。
这种变换让我再次感觉到孤独。我是神,我无所畏惧,但我讨厌孤独。我想她变得更强大,强大到可以追上我。
然而人最强大的时候,不是坚持的时候,而是放下的时候。腾空双手一无所有,还有谁能从手中夺走什么?天地经历毁灭到重生,万物遥从愚昧到开化,这一切,都是我给予的。
这一切过后,猿,我该离开了。
我幻化成一道光,飞出天际,就此消失不见。
留下他们在吞噬这片天地。
日光倾城而下,时光摆上的印记在身后层层腐朽,捡的尽是枯萎,指间滑过了千年的时光,我读不懂猿人的凄凉。
当兵器代替石器,钢铁掩盖土木,繁荣消灭愚昧。关于我的故事成了历史,历史变为传说,传说幻化神话,最终被遗忘。
千年后,她抬头望向星空,似乎还在找寻那深邃的目光,庞大的力量,找寻不到,这片天地亦被神遗忘。
我可以被遗忘,但重游宇宙,我会如条件反射般关注这片天地。我曾想,因为我曾化身为猿相遇,便有了相似,但是也正因如此,彼此有了自己的际遇与光阴,我才选择不去看你,不去打扰你,不再把彼此记忆起。
旧时光里有座旧城,某个旧址里住着旧人,哼着旧歌,守着旧阳光待到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