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

我的儿子从小就没爷爷奶奶，而他的父亲也很少提及他们，只是每年春节的头一天都会雷打不动地默默坐一天，我们谁都不敢去吵他。

听说孩子的奶奶很漂亮，一辈子过得很辛苦。爷爷也很帅，只是很早就去世了。至于早到什么时候，没有人告诉我。最多我爱人就是遗腹子呗——我常常这样想，毕竟他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和两个姐姐。

终于有一天，爱人带我拜访了一家异姓兄嫂，后来他接个电话就先行离开了。兄嫂对我这个外来妹特好。酒饱饭足后，哥哥带着几分酒意吩咐嫂子：“告诉她咱们的关系！”关系？什么关系？我不明就里地看向嫂子，她依旧是朴实地笑着，用我不大听得懂的淮扬话讲起先人们的前尘往事。

我的婆婆是童养媳，究竟是多大到了倪家，谁也说不清楚。倪家是个大地主，现在附近几个村子的土地，原来都是他家的。公公的父亲是个聪明人，硬是赶在新四军到来之前，几乎输光了所有的家产。即便这样，土改时仍被评为富农。

公公比婆婆大五岁，虽然家境大不如从前，但书还是要读的。18岁那年的冬月，据说是要回来圆房，刚出校门就被抓了壮丁。几经周折，公公还是加入了新四军，并且因为能识文断字，很快得到了重用。当公公跟着部队辗转回到家乡时，家人才知道他还活着。劫后余生，圆房的话还没说出口，公公就随部队开走了。别时留下一句话：等打胜仗，就回来结婚。于是，童养媳的婆婆天天盼着共产党打胜仗。终于，苏中战役取得了胜利，公公如约回来了。结婚的第二天，有队人马急匆匆地来找他，家人以为是部队的同志，慌忙告诉他们新婚回门去了，可能已在回来的路上。不久，人们便听到了三声枪响。可怜的公公就这样不明不白赤手空拳地被打死在路边的水塘里！就在婆婆跳水的那一刻，她听到了一个声音：“别开枪！那是我妹妹。”她扭脸，看到的是那张叫了十几年哥哥的脸。她一头栽进了水里。

醒来时是在塘边的路上，旁边躺着的是她全身浸血的新婚丈夫。回到家她一句话都不说，看见哥哥家的两个孩子，无端地害怕起来。家里人都知道了。身为国民党的哥哥在战场上连吃败仗，归根结底，都算在了共军参谋部任职的弟弟身上。惟有他死，或许能重振自己的大将雄风。若能如此，那死个弟弟又何妨呢！哥哥将弟弟出卖了。父母与哥哥断绝了关系，并将其老婆孩子一并逐出了家门。从此之后，倪家父母说只认这一个儿媳——我的婆婆。新婚的婆婆依旧留在倪家，照顾年迈痛失爱子的老人。那年她才20岁。

后来，据说公公生前的部队领导曾多次来找婆婆，并承诺会照顾好公公的父母，但婆婆拒绝了——她不想离开和短命公公一起生活的地方，她答应过要替他好好守着这个家呢。公公的父母也劝她，趁年轻找个合适的人！可以嫁出去，也可以招进门。后来她答应了，但不嫁也不招，只生孩子，续公公家的香火。最好找已婚有家庭的那种，不需要人对家庭负有任何责任。公公的父母同意了婆婆的条件，只是觉得苦了婆婆。24岁那年，婆婆跟曾经常年来家帮工的已婚陈姓小伙好上了，同年便生下了大姑姐。三年后生下了大伯哥，六年后生下了二姑姐。38岁那年，最后生下了我爱人。就这样，一个女人，拖着几个孩子，养着两个老人，熬过了三年自然灾害，挺过了文化大革命，家中的两个男孩还都念了书。在七六年送走了最后一位老人后的第十年，她得了急症，家贫没来得及看，就在疼痛中静静地离开了人世。孩子们把她和她曾经的新婚丈夫葬在了一起。据说生物学意义上的公公零五年才走的。所谓的公公去世的很早，便是我婆婆的新婚丈夫了。

我瞟了眼嫂子堂屋案几上的老照片，难怪那老爷子慈眉善目间的满是熟悉，看丈夫、看儿子，像，真是太像了！这么曲折的身世，也终于明白孩子的爸爸为何不愿谈起他的父母。

婆婆去世已经三十四五年了。然而，当我第一次去倪家时，就有不少人送吃送喝到家里去看我们。有的讲当年曾受婆婆的照顾，有的说婆婆和他们的妈妈是好姐妹，有的说他们是婆婆的老街坊......这真是太出乎意料了——一个去世很多年的人竟能如此被记起，而且还是一个莫名其妙地生了好几个孩子的单身女人！

婆婆的子子孙孙都姓倪。在外人的眼里，倪家人就是倪家人。倪姓族谱里，公公的亲兄弟中，便只有他这支倪姓子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