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是豫东北平原地带的常见树,它分黑槐和洋槐。春天,洁白焯灼、甘甜香溢的洋槐花霸占着食人间烟火的乡村。我的饥饿童年,洋槐花以其独特的方式在乡野的春天充斥着我永远填不饱的胃。纵使有一棵黑槐,也是隐没在不显眼的角落,好似负着刑罚的罪人苟且偷生。
我家有一棵黑槐,是我爷爷栽种的。我爷爷出生在一个没落的地主家庭,排行第二,除了遛鸟逗蛐蛐别无它长。虽说没落,在解放前夕,我家除去无偿分给穷人的还自种着二百多亩上好田地。我爷爷在他十五岁那年,与近村的盐商之女宋氏完了婚。我的奶奶宋氏长我爷爷两岁,长相可人,人称宋二姐,她与我的爷爷一样,是个连生活起居都要人伺候的主。
起初,我曾祖父父子四人相居老宅,老宅是个典型的四合院,主楼分为三层,坐北朝南,它被东西南厢房相拥而立。老宅东为果院,果院地表是树,地下实则是粮仓;西壁居邻牲口院,百十头牲口错落有序排列其中,这里还是家中长工居住的地方;南头正对柴火院,柴火院柴草成堆,循规蹈矩,是家中觅喊的居所和茅房。老宅依靠穹门与果院、牲口院、柴火院通联。长子住东屋,老二在西屋,幼子老三跟着老人居住主楼,南厢房是厨屋,院内有一棵弯脖龙枣树,地面青砖铺设,水槽青苔绵淼,一家老小其乐融融。
一九四八年,长垣县解放,我曾祖父因资助革命有功,未受到政治风波冲击,但偌大的家业分的分、充公的充公,我们完全沦为普通人家。我曾祖父把祖宅东邻的果院按南北走向一劈两半,左一半给予了长子,右一半分给了老二;并一拉一溜,分别盖置四间砖瓦屋,围上院墙,一式两院,相对老宅我爷爷的院落正居当中。一天,老宅茅房冒出一株黑槐幼苗,我爷爷随手载植在了新院子的屋后。春天,黑槐树发出头蓓叶儿,细心的女主人总会采摘一些,揉撮成线,再经过铁锅的焙烤,芳香溢出,装囊入柜,彻底嬗变成我们家待客的叶茶。入冬,家中的男人们收集一些经过霜打的黑槐叶,加工成丝,放进烟袋,就可以熰上一冬天。我曾祖父去世后,我在安阳钢铁厂当工人的三爷继承了老宅。
分了家,我爷爷分得四亩田,他不善劳作耕种,粮食打得少,家中时常为吃的发愁。据说,奶奶生得八个子女,饿死三个,所剩五个,即一女四男。我父亲是长子,自幼体弱多病,他的鼻子不经碰,一旦出血,沥淋不止。带到医院去看,大夫说了,没啥大病,是营养不良。村中妇女主任乔金秀可怜这家人,抱只母鸡,让给孩子滋补身子。深秋,家里没有东西下锅,爷爷默默到了屋后,攀爬上树,摘了一篮黑槐豆,和着母鸡一块儿炖了,夹杂着野菜窝头,紧着老大吃,撑了一蹦。一家人粮食有数,人不减,在吃上只有顾此失彼,我的二叔饿得皮包骨头,大头,腹胀,腿细,三四岁不见长个,因名字叫二国,人称“小人国”。好在我父亲这条命,在家人的口齿缝的省吃下,勉强从阎王殿拖拽回来。
从此,我们家依赖上了黑槐豆。黑槐很憨实,相比洋槐,黑槐树皮黝黑,枝干粗壮,叶片墨厚、稠密,树株高大庄重;皮、枝叶、花蕾及果实皆可入药;它不争不抢,其状恰似谦谦君子、御驾临风,谓之国槐。每到秋季,它结的果实,似皇帝的冕旒,串串相依,青翠翯翯,此起彼伏,滴挂满树,一个秋季下来,能摘上一二百斤。在秋收的节口,我的爷爷必煮上一锅,热乎乎,咸香,就着稀不溜丢的玉蜀黍糊涂痛快得吃上一顿,让我的父亲心旌摇拽的童年暂时得到了安歇。吃不了的黑槐豆,我的奶奶会挑捡取精,大锅烹煮,焯水晒干,束扎入袋,阴凉储存,待到青黄不接的日子弥补食缺。
我父亲自幼聪颖,长得板正,得家传,习得一手好字,是村中寄予以厚望的少年。无奈,初中时,鼻血病重犯,只好中途搬凳子回了家。半截,班主任叫了几次,鼻血病还是重复发作,从长计,只得辍学。我父亲淘不得大力气,村支书念在祖辈的交情,请托乡教办室,给他弄了个村北小学代课的指标。代课薪水少得可怜,根本补贴不了家用。一晃过了几年,我父亲到了成家的年岁,家中穷困潦倒,即便是我爷爷奶奶人缘很好,媒人也很少登门。长此下来,做代课教师不是个事,弄不好连门媳妇都娶不上。正好,村里有个瓦工班,缺少小工,我爷爷跟包工头说了一声,我父亲辞去代课差事做小工去了。这个瓦工班归村集体所有,瓦工班的收益,除去村提留的部分,剩下的,众人就可以按劳分成了。工头分一成,其余按天计,大工大价、小工小价,女工另算。我父亲干了一年,收入竟然是做代课教师的好些倍,他彻底放弃代课教师的念想。此后,小工活一干就是几十年。
靠着打小工,我父亲有了点积攒,我爷爷四处求人,总算给说了门婚事,对方是“黑五类”原国民党军官之女,长相平平,大父亲一岁。冬月,媒人捎信,女方要来看家。我爷爷奶奶忙碌起来,吃啥呢?常言道:好吃不过饺子。这个年月吃上一顿大肉饺子是一种奢华。恰好,我父亲卖老鼠药的四舅路过,送来一只野兔,剔除骨头,剁碎,伙着一斤大肉搅拌均匀。爷爷见状,巴砸了一下嘴,掐出干槐豆角泡发,默不做声,操起菜刀,剁巴剁巴,扔进盆里,做了馅。一家人上手包了六锅箅,四舅爷一看,说:“不中!”,我爷爷白愣着眼问:“够吃了,咋不中?”,四舅爷䀯睁一下眼说道:“不但够吃,还要有余剩。”,我爷爷两手一坦:“就嗔些馅,用完了!”,四舅爷诡笑道:“去活些泥来。”,我父亲不解,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我爷爷回过神,一跺脚,催促道:“快,快,快活泥去!”。
客人的到来,寒喧一阵,就到了吃饭的时间。因是看家,酒不多喝,菜不多吃,饭要吃饱。热气腾腾饺子上来,肉香扑鼻,极大刺激了人的胃口,六锅箅饺子顷刻之间见了底。我的四舅爷使手一指:“够不够?不够,那不?还有杂面大肉槐豆馅哩!不中,再下!”。客人顺手一看,乖乖,堂屋的大立柜、大凳子上五锅箅杂面饺子映入眼帘。客人很吃惊,媒人见机说道:“人好,家又有法,这茬上哪儿找去?”,客人之间交换了眼神,大体满意,主客说了句:“中!”,随即跑堂的又端上两碗,主客连连摆手:“他舅,够了,够了!”。
我姑姑香鸽上堂屋找东西,眼怯生,走路没有根,不小心撞着了高凳,咣铛,杂面饺子碰撒一地。我爷爷扬手佯装打人,被客人连忙止住。我爷爷见好就收,眨巴眨巴眼,骂道:“馋嘴猫,拾起来煮吃了啵!”,我姑姑会意,头也不抬,害羞地红着脸儿,慌急慌忙拾起饺子,赶快端出堂屋。好险,好在阴天,堂屋阴暗无窗光线不好,客人并无看出破绽。其实,饺子刚刚好,再吃,就露馅了!酒足饭饱,好事好办,双方当即定了亲,客人满意而归。
春节临近,我爷爷怕夜长梦多,当天给媒人使了些好处,从中说和结婚的事;双方选定了好日子,我爷爷又厚着脸面,找老亲戚借了些,凑合着给我父亲的婚事给办了。我父亲成了家,了去了我爷爷一大头心病。次年,我在堂屋最西头的一间降生了,我姑姑出门报喜,估计心气胜,小步快跑、莽莽撞撞,让一杆黑槐枝绊倒在地,狠狠摔了一跤。回头,晕头灰脸的姑姑给家人一讲,我爷爷挪开衔在嘴角的旱烟锅,吐出一口烟圈儿,嘿嘿地笑了:“出门撞槐,好兆头!选名不如撞名,孙儿就叫‘树儿’啵!”。
五年后,我到村育红班报名,本地人‘树’‘顺’音韵不分,老师问:“孩子叫啥名?”,我妈妈答:“侯兆树。”,不知是老师没听清,还是老师故意而为之,随手记上:“侯兆顺。”。回到家,我父亲看到老师给我写的名字,揣摩再三,大赞:“改得好、改得好!小,从今往后,咱就叫侯兆顺!”。
再一年,我二叔到找对象的年纪,因营养的亏欠,他瘦小个矮、皮肤黑,还兜巴儿嘴,用我奶奶的话说:“俺家二小是夜游神托生,人小,鬼精,有后福!”。我二叔天生聪慧,学啥会啥,厨行、木工、瓦工、锅炉等手艺活,打眼就会,无奈长相寒惨,好媒茬光打油晃却不上门。俗话说:有福不怕愁。我二叔等来等去,靠我姑姑转磨换亲娶得一房媳妇,歪打正着,我这二婶心灵手巧、持家有方,把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后来,他的小儿子学业一路高歌,成为国家一重点高校重点领域的领军人物。
等到我二叔成了家,我父亲便与我爷爷分了家,堂屋最西头的那间,就是我们家的全部家产。那一年,田地分产到户,算上我妹妹,我家四口,分得四亩半田。我父亲紧吃俭用,粜出多余的粮食,借助村中的圆筒子红砖瓦窑,起土、活泥、拓坯、凉晒、烧窑,备注几町红砖瓦。我爷爷看在眼里,知道老大要另立门户嘞!于是,我爷爷找来支书,立下文书,比照大院的做法,留足伙巷,把院子东西横切,楔入灰角,前面的一半给了我父亲,后面的一半留给了我四叔,俗称前院、后院。
挨到秋天,我父亲决意要建新屋,请来包工头,打下灰线,开工上马。百密一疏终有一漏,主梁不够长,我父亲急得热火熘急。并非主梁不够长,是我父亲卖老鼠药的那位四舅,自作主张,让工匠将房屋前后拓宽了一尺、往上抬高了二尺。恼火归恼火,自家亲娘舅又咋不得,只能将错就错,重选主梁。上哪儿选?自个家没有,只有掏钱买。钱,极其可数,我父亲已经拿不出再买主梁的钱呢!
因主家买不来主梁,工匠班停工一天。我父亲沮丧透顶,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我爷爷用力吧嗒完烟儿,使劲拿烟竿儿敲响床梆:“旱地上打不得拍浮!遇事不能使性儿!”,我父亲从床上坐起来,没好气地说:“爹,恁说,有啥好法儿?”,我爷爷给旱烟竿掖进裤腰,背上手儿:“有法,跟我走啵。”。爷俩一前一后,一步一趋,走到后院堂屋后,爷爷伸出干瘪的手一指:“这呗!”,我父亲看了:“这中吗?”,我爷爷说道:“咋不中?栋梁之材就是要用哩。”,我父亲沉默不语。我爷爷找人把黑槐树伐了,我奶奶在旁边一边摘槐豆一边念叨:“大事不操心,来了个油溜鬼,胡当家,扶起油瓶倒下醋!”。干活的可顾不得那么多,挥起锛头三下五除二黑槐树伐材成梁,我父亲捧土濡涕。
次日,复工。上梁吉日,不长不短,不粗不细,正正好,众工匠皆称赞此树是做主梁柱的好材料。一丈二尺来高,四间红瓦堂屋又挂一间高门头过道,虎虎势势坐落在新宅,我家如愿以偿搬进新屋,一时,惹来不少馋眼。此时,辍学在家的我二叔,把裁剩的槐木树杈,稍作修饰,打捆整理,趁手木匠的工具,制作出筷子笼、小坐凳、木锅箅等家用品,其中一龛雕花的筷子笼在他家使用至今。多年后,我父亲又盖了三间东屋,翻修了门头过道,我家小院最终定型。
随着我工作变迁和爷爷奶奶的逝去,我父母跟着我过生活,老家的宅院就交给了我三叔料理。
二零二一年夏,豫北连遭暴雨,洪水肆虐。一个晚上,我三叔打来电话,说:“恁家中堂屋后墙倒塌,后部屋顶陷落了!”,我很吃惊。我家堂屋属于外砖内坯结构,顶棚采用芦苇芭铺,能撑四十年屹立不倒,这原本超出了它能承受的极限,我惊悚之余,又不感到意外。我反问道:“主梁咋样?”,我三叔具实回答:“主梁是黑槐木实,可顶用,连个虫眼儿都没有!”,我舒缓了一口气,回嗔作笑:“恁是泥瓦匠,好说‘三折肱为良医’,钱我来出,是拆除,还是翻修?剩下的事你来办。”,三叔沉默片刻回道:“依我看,主梁结实,就不拆除了,内墙换砖,原地翻修吧。”,得到三叔的答复,我如释重负。经过三叔的打理,老屋得以保存,又补缀几株树木,院子重新焕发了生机。
父亲日渐见老,脑溢血预后并发症折腾得他的身躯越加虚弱,已不能言语。一天,父亲比划提出要回老家看看,我们驱车前往,他卧坐轮椅进到老堂屋,两眼盯住黑槐木主梁老泪纵横,我仔细看了,一行繁体楷书题记赫然入目:农历己未年秋月暨公元一九七九年九月侯元章侯典武合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