杌桌,不是桌,是高凳子。小板面,高腿儿的凳,是大板凳,在豫东北一带就叫杌桌。在我儿时,杌桌不是随便坐的,上小学坐的是小板凳,待升上了中学,才有资格坐杌桌。为此,过去的乡村里有小学文化的,称为小板凳毕业;上过中学的,是坐过杌桌有学问的人,无论贫富贵贱,在乡村都会受到高看。
我坐过杌桌。那一年,我考上了乡中,我家就一个杌桌,就归我了。这个杌桌来自于我的爷爷,很丑陋,说不上是啥木实、啥年代的,板儿面已经开裂得麻糖似的,四条腿柱曲里拐弯爬上了虫蚀的残道,在板面的右半拉,还有一处很招眼的熰眼窝。有一年秋夜,我母亲在院子里剥玉蜀黍皮,困盹得厉害,一不小心睡了着,杌桌上蜡烛燃尽,引燃板凳面,待家人觉醒,波水火灭,杌桌就留下了这处印记。熰眼窝犹如人脸上的疤痕,让人看在眼里着实难受。我诚想,若到了学校,熰眼窝的杌桌,配上边角料做的课桌,我一准成为班里被嘲弄的对象。我不愿意搬这样的凳子,打着吭哧,想让家里做一个新的,父亲说:“不搬,站着!”。拧不过固执的父亲,经母亲的劝说,我还是搬着它到了学校。
这个学校坐落在乡政府所在地的张占村东地,四周全是庄稼,就连学校的操场也是用的打麦场。学校门前有一个南北路前出,将打一麦场东西一分为二,称之谓大操场、小操场,小操场有蓝球架,是师生课余时间骋驰的地方。狭长的校前路一直伸向通往张占村的主道,约四五百米,疙疙瘩瘩,一朝下雨,泥泞不堪。遇到泥泞天,性急的师生干脆挽起裤褪、光着脚板,扛起自行车,出入校园。
幸好,开学季是个晴天。我带上熰眼窝杌桌和边角料做的课桌,进了学校。迎接我们的是班主任侯广宇,他是教政治的,刚从中师毕业,瘦小、个矮、小脸,长发,留一丛小胡,穿一身运动服,像个地痞,新生都怕他。新生来自于全乡几十个村庄,很听话,让咋着、就咋着,先做体检,无非是量身高、测血压、检色盲,尔后按大小个排位。
乡一中实行的是寄宿制,一个班八排,一排九个座位,七十二人,班里有留级生,是上一学年的差生或转学过来的插班生,这些学生凭借已上了一年老资格,少不了的欺生霸凌。其中,有一个叫赵洪宾,父母是做生意的,个子瘦高,白净圆脸,歇顶光头,会抽烟,不学习,爱看小说;新生有好吃的、好喝的,首先要拣着他,否则,新生就得挨揍。对于赵洪宾的所作所为,班主任侯广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的心思不在班里的管理,他正在对考取师专作准备,他就是用赵洪宾来管理学生的。赵洪宾根据我杌桌的特征,给我起了‘熰眼窝’浑号,时常取笑。班上有一个叫王笑波的男生,行为邋遢,患有夜游症,经常受到赵洪宾的捉弄,本来学习成绩不错的他,硬生生得被欺负得搬起杌桌辍学回了家。对于赵洪宾的行为,班主任装聋作哑,看到班主任的态度,新生们只得逆来顺受。
班里有个‘小不点’,我俩是同桌,‘小不点’的爷爷是卖烧鸡的。‘小不点’在家很侨惯,返校时带来一只烧鸡,没有让赵洪宾吃。这事传到赵洪宾耳朵里,大为恼火,他深吸一口烟卷,塌蒙着眼睛猛然一睁,镊起嘴角上的烟头惯在地上,抬起屁股,二话没说,搬起杌桌去砸‘小不点’。我迎面而上,两只杌桌交碰,咔嚓,赵洪宾的杌桌腿折了,折的很利索,围观的学生一同起哄。赵洪宾脸上挂不住,大为光火,一股恼给杌桌扔了,跳起来打了我的耳光,我不知从哪里来的蛮劲,一跃而起,掐住他的脖子,死死得给他捺在了地,任他趴在地上扑腾,始终没给他翻身的余地。上课铃声响,我起了身,扑打身上的泥土。赵洪宾灰溜扑绰得从地上爬起来,擦巴一下嘴角的血丝,恶狠狠地瞪我上一眼:“熰眼窝,你等着!”,我不予回应,装作若无其事,正常上课。
赵洪宾没有了杌桌,站立在班中间遮挡了老师的视线,被撵到了墙角听课。下了课,赵洪宾索赔他的杌桌,我不加理睬。赵洪宾告到了班主任侯广宇处。侯广宇并不急,他先让我和赵洪宾分别站在窗户下的墙根晒日头,又叫来班里的男女生代表,就问一句:“他俩谁打赢了?”,男女生皆答:“侯兆顺!”,侯广宇哑然失笑:“还真看不出,这个本家是个闷孬货嘞!”。侯广宇口中说的本家是有依据的,我们的祖上同属兄弟,大清乾隆时,祖上兄弟俩分了家,逐土而居,侯广宇家族居大住杜村,我的家族居小住萷谷屯,后来繁衍生息,各成气候。即便两个村庄隔着一段距离,中间伙着一个大祖坟,但宗族的联系一直很紧密。当天晚自习,班主任侯广宇到了班上,出奇地宣布:“从今天起,侯兆顺同学接替赵洪宾任我们班的班长!”,此言即出,班里掌声雷动。
赵洪宾觉得没有面子,动员他做生意的父母,给他转了学。
不到半年,侯广宇如愿考上了安阳师专大专班,我们班更换了班主任。新来的班主任姓陶,大高个,长方脸,细眯眼,大宽嘴,是个高考落榜生,英语代课。他很木讷,没有一星半点血性,说起话来,甚至比姑娘家还要文皱,讲课跟蚊虫哼哼一般,距离讲台近的第一排尚听不清楚,中后排更甭说了。班里都是十一二岁的孩子,好与差分得很清,对新班主任的到来大为抵触。挑头的几个‘疵头’男孩,依仗父母是乡政府的干部,完全不把陶班主任放在眼里,给他起了“木驴”的绰号,且不分场合,大呼其‘名’,变着法儿整治他,他无可奈何,班风狼籍一片。班里时常暴发杌桌大战,继尔上外班打,再到校外的乡二中打;打架还不解瘾,想法设法逃课,起头一个‘疵头’在晚自习竟带领八九个男同学到邻近的机械厂偷盗,砸坏机器,掏出铜丝,当作废品换成钱,再聚众饭馆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他们的所作所为,俨然在全校青少年眼里成为了慕拜的‘英雄’,大有趋之若鹜之势。我们的这个班,已经到了学校失控的局面,分管治安的副校长动不动要到派出所领人,实在震不住,校长召开全体师生大会,宣布勒令退学一人。眼看形势不好,好几个有门子的‘疵头’换了班,转了学,开了路。
年终考试,我们班的成绩一落千丈,特别是英语,惨不忍睹,学校紧急叫停,让青年教师骨干严学强接替了陶老师。去疴如抽丝,严学强从基础抓起,硬着头皮带了小半年,班风大有好转,整体成绩初显成效;不料,严学强也考取了新乡师专大专班,在关键利益上的取舍,他自然尔然选择离开,他满怀心喜跟班里搞了道别,全班同学黯然神伤,舍不得他的离开。
这一年仲春,进入初二,班主任换上了支连喜。支连喜教语文,从乡二中调任过来的,文采很好,为人朴实,管理班级也得法,班风得以持续。一天,我的右肢腋窝骚痒,止不住抓挠,却越挠越痒。不几日,腋窝里生出一个一硬疙瘩,肉疙瘩随着我的抓挠越长越大,以至于长到拳头大小,表面细小的血脉清晰可现,嚯嚯的疼痛,衅得整个右臂都红肿得非常厉害,我痛苦不堪。实在忍不住,我向班主任支连喜请了假,到乡卫生院看医生。
路途较短,乡卫生院门诊值班的是个退役的军医,他依然装着一身老军装,很板整,一口‘啁’话,酷气十足,把身边的女护士比衬得自惭形秽,卫生院的人称他是‘刘军医’。‘刘军医’详细看了,很吃惊,他认为,我是真菌感染,很严重!这个病要做大手术,再迟缓,说不定,连整条胳膊都保不住呢!我不能作出决定,因为昂贵的医药费用,不得不使我好好的想一想。我的家庭能拿得出让我上学的学费已经很不错的了,若再出大笔的医药费,无异是要我打小工父亲的命。我父亲靠零散打小工挣来的钱,不仅要供养我上学,他还要负担起我三个叔叔成家的事宜。我怯生地向‘刘军医’找了个要和家人商量的借口,强忍疼痛,满眼失望地回到了学校。
回到学校,我很失落。我同桌‘小不点’神秘地告诉我,他的爷爷会治这种病。打探原由,‘小不点’的祖上原是开中药铺的,个中缘故,家道败落,到了他的爷爷这一代,才改弦易辙入了厨行。一个下午的课后,我骑上自行车随着‘小不点’去了他家。‘小不点’家的村庄叫牛店,离我们的乡中很近。他家姓庞,他爷爷在村中央开了个庞记烧鸡店,大老远,烧鸡的香味就不迎自来。
到了‘小不点’的家,他的爷爷可热情。老头矮胖,衣着整洁,满头寸长白发,脸上架了副掉了一条腿的老花镜,用纳底绳系在耳根,灰白的脸面胡子不长不短绕满了下巴,说起话来慢条斯文、软绵柔和,时而做一下抚摸胡子的动作。我褪下上衣右侧的衣袖,露出红肿的手臂,老头让我反复伸高,他透过厚厚的老花镜仔细端详,鼻尖儿几乎就贴着我的皮肤,那眼神似乎不放过每一根汗毛,并不时言语:“吔嗨,这可不轻啊!”。他稍作停顿,拿起一杆圆鬃软刷,在一个碗里蘸了些水一样的液体,擦抹在我的腋窝肉疙瘩之上,柔柔的,湿湿的,凉凉的,疼痛好似缓解了一些;他又轻轻一按,一记尖麻疼痛,我顿时发出“哎哟!”痛苦的呻吟,老头小声暗示道:“孩儿,忍住点!”。
到了末了,老头严峻的神情露出笑意:“诶,这病叫‘夹肢翁’,属于淤血集聚,你这孩儿遇到我,算是撞到好时运哩!”。他说罢,回到里屋,给了我一瓶棉油、几捆细麻绳,嘱咐道:“给细麻绳在棉油里浸透,抽出,点燃,在腋窝肉疙瘩用火烟熏燎。一天三回,反复燎熏,不要间断,七日可愈!”。我将信将疑,跟着‘小不点’在他家吃了饭,饭食吃的是馒头稀饭就炸鸡架和油炸小鱼,‘小不点’和蔼可亲的奶奶不停地给我夹菜,长了这么大,这是我除了坐宴席之外,平生吃得最好的一次晚餐。我不再腼腆,吃得很饱,便返回学校。
在学校,我遵照嘱咐,在‘小不点’的帮衬下,按时按点熏燎。由远及近,突突的火烟舔蚀着我腋窝肉疙瘩,打圈巡回,顺带也燎一燎红肿的胳膊,怪怪的,热热的,痒痒的,让人很舒服,顿失疼意。一天三番,三五条麻绳燃尽,腋窝肉疙瘩明显小了一圈,连胳膊也消肿了许多。一周六天,腋窝肉疙瘩不再障碍我的胳膊伸缩。第七日,肉疙瘩消失殆尽,我彻底摆脱了痛苦。
刚进初三,班主任支连喜不堪工资的羞涩,毅然辞去教职,下海贩卖粮食去了,后来成了小富翁。转瞬间,三年初中生涯匆匆过去,我考取重点高中差三分,很焦急。班主任傅尽美看了我的分数,淡然一笑:“你尽管学习,上重点高中的事我来办!”,他找到校长,以优秀班长为由,为我争取到升学的加分项,加进五分,我如愿上了心目的重点高中。
高考过后,济南军区的部队到学校招取应届高中生,我勇跃报名,体检、政审顺利过关,幸运地分到了庙岛群岛内长山要塞。在军队这座大熔炉,班长、军校、排长、连政治指导员、团政治处组织股长、内长山要塞政治部组织干事,强身健体带兵履使命,小岛大岛来回辗转,风里来浪里去,趔趔趄趄干了十六年。后来,转业到地方工作,市人事局、人社局、市委组织部、老干部局,小楼大院,三局一部,四平八稳转眼又十五年。一路走来,筚路褴褛,我已从青涩少年嬗变成心皱鬓霜的中年,面对韶华过往,我唏嘘不已!
二零二一年夏,豫北突降暴雨,我长垣老家的堂屋,经不住连绵阴雨的浸泡,后山墙轰然坍塌。三叔帮我翻修老屋,我和妻子协助清除杂物,这只老杌桌出现在我的面前。妻子执意要扔掉,我百般不舍,强行留下,顺手放进车后备箱,带着它回了城。闲暇时,我搬弄起老杌桌,擦拭干净,晾干,上了几遍清漆,纹理尽显,古朴苍桑,一盆老桩映山红落座,不大不小,不高不低,严丝合缝正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