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
父亲是二零一一年腊月祭灶前一天突发的脑溢血。
那一天,北风凛冽,烧锅炉的父亲熄灭炉火,泡在公司的澡堂大池,痛痛快快洗完新年前的最后一次澡。洗过澡,他与厂里的保安打过招呼,迎着狂啸的北风进了县城,要为儿孙取新年发放的压岁钱。
父亲取回钱,到了家,风收敛了不少。父亲有些不适,一向不爱凑热闹的他,破天荒出了家门,与本家堂弟堂侄聚拢一坨,扯起闲话儿。话头扯到父亲身上,父亲看起来很兴奋,高声应答,他的话儿还没落音,人就出溜在了地上。在场的人,遂即给他送进了县城医院。
获得音讯,我连夜赶回,隔着层玻璃,父亲静静躺在重症监护室,那一年,父亲六十一岁。父亲苏醒过来,立刻明白发生的事。病情稍稳定,父亲转移到了普通病房,一天到晚不间断的输液几乎占据了他的生命全部空间。家人轮班看护,我和三叔值夜班,三叔前半夜、我后半夜,傍晚来,清晨走,不耽搁工作。
父亲的预情很好,这与他平时的健康底子分不开。父亲很健硕,练就一手好书法,他年轻时干过乡村代课教师,代课收入不足以供养一家老小,便辞去这个职位,依靠本村的刘姓工头打小工;中年时,父亲结识一个老锅炉工学得一身烧锅炉的本事,这一烧就是二十多年。病发前,即便父亲已年过六十,可他扛起来一袋二百来斤的煤炭,根本不在话下。父亲在他五十岁那年,考取了高级锅炉工证,并钻研出一套锅炉保养的方法,简便实用,立时他成为锅炉工圈子里让人羡慕的‘土专家’。父亲是个极简主义者,他给人家烧锅炉常常把未燃尽的黑煤核挑捡出来,拌进新煤,回炉再烧,为此,雇主对他都很厚爱,他的薪酬往往比别人高出一些;父亲吃饭穿衣从不讲究,在他烧锅炉的年代,通常早晨捎上两个大馒头、半截咸菜萝卜,借助燎壶烧点开水,一天两餐就算解决了。父亲挣的钱,零存整取,大部分用作了我购买房子用。
父亲的病发是个偶然事件,应该同当天的大风有关联。父亲刚经过暖热浴池的浸泡,一身单薄衣衫,顶头一场罕见的刺骨寒风,使血管大张大合、猛然收缩,导致颅内血管挣裂,造成大出血。幸好就医及时,否则后果难料。主治医师告诉我,父亲血管壁薄,是长期蛋白质摄入不足所致。我很后悔,我只顾对父亲无穷的索取,却对他的日常生活极少关注,平常还时不时地与他呕气。我感觉亏欠父亲太多,背负着愧疚,只好在治疗父亲的过程中给予偿还。
病后的康复很漫长,对父亲的回馈,我在物质上竭尽所能、尽量提供。父亲是个老倔强,外来强压的动能性康复训练,他认为有驳尊严,日益烦躁,时常发脾气,动不动斥打家人或嗷啕大哭。有时,父亲连药物都拒吃,任你东西南北风,他就是不配合,我和妹妹故意跟父亲斗气,一来二去,在病理上本来判定不能言语的他,竟然开口骂人啦!父亲自从恢复了语言功能,开口闭口与医生理论,他总能占上风,气得医生无计可施,只好建议转院治疗。这一段治疗,累计缴费十一万,农村合作医疗报销二万多,花费八万露头。
累,来自父亲昂贵医疗费用和每月房贷双重压力的叠加,使我身心疲惫。
当日,父亲转到我所在的城市一家三甲医院康复,这所医院离我住的地方很近,两个红绿灯,送饭陪护都方便。自此,陪护的任务就落在了母亲的身上。在医院住上两周,父亲仍拒绝治疗,我们干脆给他接回了城中的家。我在这个城市有两套房产,我和父母分开住,一套在城北,一套在城南,距离十五六公里。城北毗邻大学,城南是个小院落、两层小楼,父母就在城南的小院居住,我在每周的休息日会抽出一天时间看望父亲。开始,还算乐观,父亲柱着拐杖,可以在小胡同里来回渡步。一天,邻居家倒车,撞倒了正在锻炼的父亲,也没送往医院,只是搀扶回了屋;这事我并不知道,待我知晓,已过去很久,我也不便追究邻居的责任了,从此父亲再也没能独立出去过屋门。
平常,父亲就在屋里做些走动,时候长了,父亲的精神出现了紊乱,院内稍有点动静,他便疑神疑鬼、胡乱猜疑。一天,母亲上街买菜,进了大院,邻居拉了母亲的手大呼小叫,只见一股浓烟滚滚正从自家窗内奔涌而出,刺鼻的燎燃味道弥漫着整个大院。母亲惊慌打开家门,迅速找到燃点,只见父亲躲在厨房,身裹棉背、斜依厨柜,点燃煤气灶,正引火自焚。众人七手八脚灭了火,幸好棉背潮湿燃点缓慢,尚未伤及父亲的身体,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大家心有余悸谈论着,又帮母亲安抚住了父亲的情绪才逐渐散去。问其究竟,父亲的自焚竟然缘起母亲的一句气话。
过了一年,一个冬日的子夜,我的手机响了,是母亲打来的,电话中讲,父亲嘴吐白沫,牵筋缩脉,在床上不停地抽搐痉挛。我打了120,同时与妻子往医院赶,上了急诊,折腾了一夜,值班的神经外科医生说,我父亲是癫痫,无大碍,属于脑溢血愈后的并发症。这次,父亲仅在医院静养一周便出院了。我结了账,缴费二万多,报销仅千元,这个是省属医院,父亲农村户口,只能按百分之三十报销。我和妻子惊得咋舌!
这次出了院,父亲的身体虚弱了许多,我再也听不进这样那样的禁忌,告诉母亲,药补不如食补,只要父亲愿意吃的,尽管让他吃。我父亲爱吃肉,他对大肉的喜爱,超乎常人,一碗红油油的蒸肉,他右臂残痪,左手抄起筷子,一个穿刺,再来个搅动,大半碗蒸肉尽串筷子之上。一顿饭,一碗蒸肉足有八两,父亲能吃得净光,我母亲喜津津讲起父亲的吃相,父亲总在一旁‘嘿嘿’偷笑。时间不长,父亲的气色见好,身体胖硕了不少,他惟一的爱好就是静静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盯着电视看豫剧,看到精彩处,便开心畅笑起来;间隙,父亲会让母亲用轮椅推他入厕,他入厕所的时间比较长,少则二三十分钟、多则一个来小时。父亲一天到晚,客厅到厕所,厕所到客厅,两点一线,可他越来越不想动弹。
二零二一年七月,我们居住的城市接连降雨,不几天,全城浸泡在肆虐的洪水之中。夜晚,雨水倒灌,父母的屋子进了水,她俩商量向二楼转移。母亲先是将父亲搀扶在通向二楼的楼梯口,转身去取要紧的贵重物品,不料想,待母亲返回,父亲已经顺着楼梯攀爬到了安全的二楼,父亲的举动让母亲惊诧不异。至少说明,父亲还能走路,只是懒惰,他的潜能可以在绝境下激发出来。看来,家人都小瞧了隐忍的父亲!
二零二二年六月,刚过完端午节的芒种这天,我在早晨上班的路上接到母亲的电话,父亲舌头僵硬,不会说话了。我立时与妻子驾车给父亲送进新区中心医院,医生短时间内得出结论,是脑梗。按照医属,给父亲办理了住院手续,一系列没完没了的医疗仪器检查,让人晕头转向。开始我背着父亲,后来我实在没有了气力,一家人上手连拖带拽,总算完成了父亲的检查项目。检查结果同医生判断的一致,父亲为中度脑梗阻,本是常见病,但错过了最佳治疗黄金期,预后不理想。我疑问母亲,防脑梗的药物不是天天吃吗?母亲实话实说,近几年父亲就没有吃过药,儿女买的药物,都在医药箱里,过了期的,就直接扔进了垃圾筒。听了母亲的话语,我十分吃惊,望着插了胃管的父亲,除了失望,还有些恼怒!妻子掏出工资卡递给我说,事至于此,生气有啥用?治呗!
常规治疗两周,为了父亲恢复更好一些,我坚持再延长一周。新区中心医院刚启用,软硬件都适宜,我跟妻子作了商议,干脆后两周的康复也在此。少了折腾,这次父亲出奇得听话,医生咋说、就咋做,电疗、抻腿、针疚,顺顺当当,加上辅助理疗,康复效果超出了我们的预料。一天,我到了医院,父亲居然能吃饭了。
前后三十五天的治疗,父亲日渐见好,主治医师建议出院。妻子跟医院结了账,交费五万元整,报销近三万余,除去自费部分,实际报销达百分之八十。我大感意外!看着父亲满面红光、步履蹒跚的神态,我会心得笑了。因为,父亲在,我们还是一个完整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