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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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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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堰岗之上

1

堰岗,是饱受洪水之苦豫东北平原黄河沿岸的乡村记忆。我的童年永远停留在了我们家乡的堰岗之上。

堰岗,亦作土隁,其实就是土围堰,封土筑成的拦水坝。《广雅》曰:堰,潜堰也,潜筑土以壅水也;《元史·河渠志一》:每经霖雨,则三牐月河,截河土隁,尽为冲决。改革开放前,我的家乡豫东北长垣县村村筑有土堰,我们祖辈居住的高店村周围就盘卧着一道长长、高高的堰岗。村里面为了方便出行,人们在围堰东西南北四面八方开了六个堰口,南北两个、东西四个,俗称堰岗口,正好贯通全村六条主要街道。堰岗呈牲畜的护包形状,开口处有高耸的土丘,一旦洪水来临,村长一声令下,削平高丘,封堵村口,洪水便无计可施,只能绕开村庄顺着护村河流走,村中的居民便高枕无忧。那时,宥于堰岗的防洪功能,如同黄河之水,黄河沿岸的人们早已把它融进了血液,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地进行传承和延续。

围堰上种着很多灌木,以棱柳为主。春天,这里是孩子们游戏的乐园。男孩儿耍刀枪,女孩儿摘花草,男孩子多了,玩的捉迷藏或摔跤大战;女孩子多了,玩的多是跳绳、丢沙包。若是男孩子女孩子对半,会结对拜天地,做‘花饭儿’。‘做花饭’,也叫‘过家家’,即男孩子与女孩子拜天地‘结了婚’、成了‘家’,有了‘孩子’要‘过日子’。此时,棱柳正是旺季,棱柳丛长得满头长发,灰绿四垂,脆柔有余,孩子们把它榷折了,找个左右相适的作墙搭屋棚,搭的屋棚像模像样,有横梁,有屋顶,堂屋、厢屋分得清,很结实,能遮阳,这就是‘小俩口’的家了。如果下了雨,这草屋却不顶打,躲在里面照样会淋得透身湿。‘过日子’需要家当,孩子们便就地取材,孩子们再拣来破砖头垒成灶,块头大的作案板,小铁片便是菜刀,大瓦片成了做饭的锅,小瓦片当碗碟,叮当叮当,遍地的野草、野菜顺手采撷,就是‘家’中的饭菜了。这还不算完,女孩儿会找块圆木头,用破布包裹了,佯作婴儿,样样糊糊地抱在怀中,“哦哦,孩儿甭哭了!小羞羞,把脸抠, 抠个壕壕种豆豆;孩儿甭哭了!哦哦哦,小羞羞,把脸抠, 埋脸躲进怀里头; 孩儿甭哭了!小羞羞,把脸抠, 你说浪浪他伸手。哦哦哦哦,孩儿甭哭了!”嘴里嚷着,温馨的小日子就过上了。

有生就有死,小日子过着,人要老的,人老了,就要死,活着的人要给‘死的人’办葬礼。孩子们在堰岗之上,挖个坑,找来大一点的一截木头放在其中,封土填埋,拢成坟堆,插上细柳幡,相互唾面佯作眼泪,装扮的差不多,‘一家人’便装模作样地大哭起来。孩子的脸阴晴天,玩耍之间也有不和谐的情景。遇到逞强的孩子,激发矛盾,管事的调理不开,涉事的孩子们你推我搡,瞬间便以迅不及掩耳之势大打出手。这时,孩子们会以远近亲疏为界线,互成一派,各帮各的人,能打则打,不打的扯起喉咙相互叫骂,于是堰岗上乱成了一锅粥。

这看似简单的游戏,却与我们现实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有着惊人的相似,它不仅涉及到家庭中衣、食、住、行,其中有着祥尽的分工、责任和义务,还联系到人微妙纷繁的情感维系。殊不知,这就是人的天性,即社会属性,家庭是社会的细胞,家庭制度也是一种社会制度。孩子们,通过这种游戏无意识地来模拟未来婚姻家庭内部协调,在巧妙的游戏中主次尊卑体现得淋淋尽致,以此来调和家庭关系中的秩序和平衡,这种行为实际上是对社会的模拟和演练。人是社会的人,人离不开社会性的传承,我想,人的社会性大抵由此而来。

2

儿时,孩子们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尤其是到了夏天,我常到堰岗上放羊。给羊牵上岗,扎好橛子,我便可疯玩了。堰岗之下的护村坑塘,是孩子们的好去处。鹅卵形的坑塘一左一右,水流自北而来,流向南去。左边的坑塘原是一片老坟地,稍小了些,炎热的夏季被芦苇和荷莲接连覆盖,因有白骨出现,为避讳,孩子们更喜欢到右边更大一些的坑塘胡闹。一个中午,酷热难耐,坑塘里集满了大人们的浪里白条,有蛙泳、有仰泳,有潜水的一口气儿憋下去可潜一百来米,还有踩水高手悬在中间能保持几十分钟不动弹。不知道哪一个起了头,厌倦了游泳的游戏,聚拢一坨捉起鱼儿来。捉鱼的工具很简单,无非是家中的筐篓、荆篮、粪筐,他们往往采取围捕的策略,每捉到大的鱼来,众人欢喜得雀跃高呼;手气差的,捉到的鱼不多,但抠淘得出的鳖虾泥鳅倒是不少,照样能引来一片围观。

孩子们经不住诱惑,逞起能来,纷纷下了坑塘,咋呼嘹叫地加入了大人们的队伍。我下到了坑塘,学着大人的模样,无拘无束地在水中穿梭。甭看我在陆上跑得欢,一旦进了水中,如同脚下失去了根,站不稳、立不住,身不由己顺着水流蠕进,不知不觉滑进了坑塘的深处。顷刻,水淹没了我的脑袋,我努力在水中向上蹿跳,力争露出水面大声呼救。不顶事,附近的人以为我在尝试学习踩水,并不理采。反而,每次的呼叫,我都被混浊的坑塘水呛进了喉咙。我镇静下来,贴着坑塘底,双手猛然插入淤泥,再紧紧摳住,用力往前爬,试图脱离险境。这个方法,仍未让我摆脱厄运,顶多让脑袋偶尔探出了水面,我抓住机会作了呼吸,暂时有了喘息的底气。很快,我向深处下沉的身体逐渐失去了知觉,脑袋膨胀得厉害。我准备放弃。突然,一大手抓牢我的手臂,轻飘飘得给我拽出了水面。在堰岗之上,我瘫软在强烈的太阳光之下,大口大口呕吐。过了许久,我直起头看了,我的三叔蹲在我身边,周围站满了看稀罕的人们。这里围观的人群中,大都是我不出五服的宗亲,亲近的还有我父亲的亲堂兄弟呢!他们显得十分的龌龊和冷漠,那年我大概在四五岁的模样,此刻此景,永远印在我的脑海。很庆幸,我活过来了,我的三叔欣喜之余,背着我下了堰岗向家中走去。

由此,多年后的我断想,人与人的关系,应保持适当的距离,远了未必疏远,近了未必亲近。但太远了,就断了;太近了,就又不在乎了。纯粹的亲情,它只能存在于以婚姻和血缘关系为基础的最小社会单元,一旦超出了最基本的单元,无论关系远近,即使近些的血缘宗族和姻亲,同样按照谱系切向逃逸,倘若衰变的核子,情感的能量迅速衰减,只不过有速度和时间上的差异罢了,只到消失得无影无踪。

3

入秋,趁着肥膘,家中卖了羊群。未几,家中养了一头小叫驴。这头小叫驴欢实可爱,不到一年牙口,没处安放,父亲就把它安排在我睡觉的屋子,牲口槽就在我的脚头,这样好照应,也防止被人挖墙偷走。横梁的煤油灯下,咯嘣咯嘣的吃料声就是我的催眠曲。于是,这头驴成了我新的‘伙伴’。小小年纪的我,除了给驴夜倒草料,下午放了学,牵缰绳上堰岗放驴就是我的义务和责任。上了堰岗,放了长绳,拴在大树茬之上,小叫驴悠哉悠哉地吃起来。我腾出手,满可以做其它的事情了。

有一番秋景,叫“柿子红了”。每逢秋天,堰岗上的野柿子成熟早,果实扁圆,比枣子大了少许,颜色浅黄到深橘红色参差不等,连同那叶子也都红成了篝火。它仿佛把积蓄了一年的力量都凝结在这小果子里,使了劲地耀眼、显摆、香甜,滴溜耍挂,似无数个的小红灯笼挂满了这纤细的柿子树。这一抹柿子红,惊艳了这个秋!“柿”时候来看看了,幼小的我蠢蠢欲动。我麻利地攀爬上柿子树,抄起赶驴的鞭杆,沿着枝儿捁柿子,一个、二个、三个、多个,随着我鞭杆子抖动的节奏,柿子不断跌落在草丛,前一片,后一片,左一片,右一片,树下满地都是柿子,片片红得可爱、红得诱人,我陶醉在秋天赐于的喜悦之中。

太阳眼瞅着咚咚落进村西头茂密的树林。我下了树,收拢采摘的果实,待忙活的差了不多,我猛然想起放驴的事情。我放眼望去,放驴的地方空空廖廖,只剩下了拴驴橛子和长长的缰绳,驴不见了!坏事,我赶紧跑回家告诉大人,一同找驴。找了大半夜,无果,家人只得悻悻而归。次日,家人再寻访,从小孩子口中大抵得知是邻村的一家把驴进行了藏匿。几经交涉,这人家根本不承认,也苦于无证据,我们家只好自认倒霉了!

为此,关于人性,它终究不能摆脱动物的共同属性。我始终认为人性是丑陋的,是骨子里带来的,是基因使然,是天性,本质上是自私、贪婪和占有,只不过表现的形式和强烈的程度不同而异。至于人性善恶的大小,以及善恶的来源,应该是生存环境条件下的能动反射和后天内心意识修炼相互作用的结果。

4

冬天,堰岗少了妆颜,简便的一顺儿白金铺地,所到之处时而灌木叠嶂,时而凸兀森郁,连绵不断,抻长远去,而搭配的只有单调的浅灰色。

春节临近,村中好事的人会在堰口设立天秋、堰头矗立灯笼,热闹的天秋、腥红的灯笼,是高店村迎接春节莅临的醒目标志。冬闲腊月也是大婚的时节,遇见娶亲,有心计的人,会在堰口横上一长凳,主家见着,只得大把大把撒糖散烟,只到摆凳子的人满意为止。要是村中有了丧事,到了大丧之日,丧家在堰口设置灵桌,噼哩啪喇白衣大孝卧跪一地,待等娘舅的到来。如果有失意的娘们无处倾诉,爬上堰岗,找个隐避的角落,蒙头捂脸大哭一场;甚至极端的,来到堰岗之巅,纵身一跳,坠入坑塘,了却了世间红尘。

下了雪的堰岗是不同的,雪下的堰岗非常美丽、纯洁。我和我的小伙伴,趁着大雪爬上围堰,此时的堰岗变成了雪岗,打眼远望,整个雪白的堰岗仿佛似盘卧着的磐龙,肃穆地把村舍房宇搂在怀里,一动不动,静静得护卫着这银装素裹的家园。雪岗之上,那低矮的灌木丛披上银妆,一丛丛、一簇簇、一堆堆,似蹲坐着的南狮、咥竹的熊猫、捉鱼的白熊,圆圆滚滚、绒绒团团,憨拘可爱;高大的树木裹上了素妆,琼枝银条,晶莹剔透,把堰岗妆扮得疑是天上的瑶台宫阙。偶尔间,裹上厚装的堰岗有成群麻雀作短暂的停留,它们沿着平整而又白白厚厚、狭长的脊岗,唧唧喳喳,不断地地喧嚣寻觅,大概收获不大,也看不清是哪一只、哪一个带了头,倏地一下起飞离地,冲上天空,幻化成漏斗状的队伍向东遁匿,大雪的堰岗之上再次落下了空空的寂寥。

我和伙伴们玩倦了掷雪蛋、打雪仗、堆雪人,玩起来滚雪球。滚雪球的玩法,先以拳头大的硬物为核,团成斗大的雪球,一人一个,疯儿一样比赛,要看到底谁能团的最大。到了仅靠一个人的力气撼了不动,大伙儿会从中挑出一个赢家,再集中力量,共同滚动这个最大的雪球。雪球在大伙的协力下,不断往前滚动,会更加增大。直到雪球团到巨球,约摸直径到了一米大小,大伙儿实在团了不动,带着的一个高声吆喝,喔呵、喔呵,众人一哝力,偌大的圆雪球咯吱吱滚下雪岗,咕咚咚坠入堰水坑塘。

那一年,我们和爷爷奶奶分了家。堰岗作为自留地的附加,我们家分得堰岗其中的一小段,这一小段的灌木使用权就归了我父亲。作为家中的老大,我父亲不仅光切割利益,重要的还要分摊部分责任。我爷爷奶奶指定四家亲戚,逢年过节的走动,由我父亲负责。亲戚走动当然少不了礼品,我的父亲囊中羞涩,可怜得连一分钱都掏不出。临近春节,我的父亲上了堰岗,把荆条砍了,掺伙着坑塘柳条,编扎几只荆篮,扛到集市上卖了,割了二斤肉,买回五个青苹果。

正月里,走完亲戚,我们家还剩下一个苹果,就放在堂屋的桌子上。我和我的妹妹垂涎四溢,经不住诱惑,凑到跟前,把这个青苹果闻了又闻、嗅了又嗅,父亲看到眼里、痛在心里,操刀把苹果切成两瓣儿,给了我姊妹俩。看到这架式,我和妹妹反而犹豫了,不是舍不得吃,而是我的父母平时也很少尝到苹果的滋味,我和妹妹不忍心只顾着自个吃。我灵机一动,背过身,将我手中的一瓣切开,递给了父亲,我的妹妹不甘落后,踮起脚尖,双手架起起刀,也给自个的那一瓣切了,递给了母亲。欣喜之余,我的父母又将小楞苹果还给我们,鼓励我和妹妹把苹果吃了。看着我和妹妹吃得津津有味,我母亲辛酸得拥抱着我和妹妹潸然泪下。

到了上学的年纪,我要缴学费。学费是按季缴的,每月四元五角,按说这点钱不算多,要紧的是,我的父亲不但要负担我的这一份,就连我四叔的也得出,这样他的肩扛就重了。我的四叔比我大了几岁,是个淘气的主,我父亲交给他的学费,他抬腿儿去赌了。钱没了,他撒个谎,再让我爷爷奶奶向我父亲要。次数多了,家庭矛盾就出现了,我的爷爷奶奶软耳根,她们偏听偏信,认为我母亲在从中作梗。一个寒夜,月影儿刚上了树梢,我母亲在堰岗找了一棵歪脖子树,想了却一生,恰巧被我本家捡柴的瞎子大娘救了。从此,我的四叔收敛了许多。多年后,我的四叔最终走上不归路,因赌博,几乎落得个家破人亡。

有时候,我就想,家庭作为社会的存在,是人类最基本的一种制度和群体形式;从功能来说,是满足经济合作的人类亲密关系的基础单位。维系这种关系的单元,离不开担当、责任和信任以及诚信,僻如围堰,要达到理想的防洪功能,就需要持续的加固和修整;否则,千里长堤终溃于蚁穴,就会产生家庭崩裂、弟兄反目、妻离子散的后果,历史上的共叔段‘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就是深刻的教训。

后来,黄河得到大治,扼制住了洪水,堰岗失去了存在的价值,高店村中的人们将它和坑塘河沟一块铲平,修整作了宅基地。自此,堰岗连同它的时代一去不复返,永久定格在了我的乡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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